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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组章)

2015-06-08禾素

湖南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旺角旗袍

禾素

旗袍

面对这样一条旗袍,忍不住有点心动。仿佛从民国穿越而来,仿若整个时代的沉重都深掩于那些暗带忧郁的花色中去了。

当它远渡重洋,再次由朋友之手交到我手中时,在人声鼎沸之中,没有人觉察到我那双润湿的眼,也没人能感到我因激动而加速的心跳。把它捧在掌心,暗中用指尖揉搓了几下,心内顿时滚烫热辣起来。

整整二十二年,当年大婚前婆母送的一截细花布料,见它清清淡淡的,上下透着古旧之光,甚是喜欢,便拿去裁缝铺请大师傅做了一件旗袍,那时身在小城,身着旗袍穿街过巷是需要一些勇士精神的,我倒是从不理会旁人怎么看,新婚第二天就穿着它把周身幸福晒到了小城的大街小巷,回头率几近百分之百。那一年,是我芬芳四溢的花样年华。

一九九三年移居几千里外的香城,走时我没带走这条散着淡香撩人眼球的旗袍。再回乡时,翻箱倒柜遍寻不见它的影踪。心急火燎地追问每一个有机会接触到旗袍的人,是否借走了没跟我说,可是她们每一个人都回说没有见过。

一年、两年、三年……十数年过去,某年家姐从纽约回来,不知何故闲扯到旗袍那岔口上,我咬着牙恨恨地说起忆念中那丁香般的旗袍,家姐“噗哧”一下笑开了,我说人家在这气得牙痒痒的你还笑还笑!家姐两手交叠揉搓了好半天,才低眉垂眼小小声地说:那旗袍,被我背到美国去了。

你们应该想象得到我会有什么反应,当然我没有骂她捶她,我仅是一把抓住她交叠在一起的手,满眼企求地看着她,只说了那么一句:还给我,好吗?家姐呐呐地说我一次也没穿过的,不是太胖穿不进便是太瘦撑不起,下次回来还给你吧!

好多趟下次过去了,从二十世纪到了二十一世纪,穿越整整一个世纪,家姐也没让昨日旧爱成为海归一族。二○一四年的秋天,郑重其事托前往美国探女的好友陈农到家姐处取回,它终于在二十二年之后,重返我从未冷却的怀抱。

起风的夜晚,赤裸着身体把旗袍穿上。这赤裸二字,绝对与情色无关,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当年那曼妙身段,哪里容得下如今这中年的丰腴之躯!勉强套得上兀自暗暗欢喜,却已是屏息静气,只许站而不得坐着了!

静静看着长镜中的自己,看着那泛着古旧之光的旗袍,仿佛得见多年前春天的一片花色,仿佛走回那些芬芳暗溢的日子,那蜜一般的风,温柔地将我的余生缠绕。

水姜花的香气

难得的假期,就算已将设置的闹钟取消,人还是准点在六点三十分醒来,十几年的生理时钟不讲理地敲醒了自己还想继续沉睡的意识和躯体。

起来伺弄了一下花花草草,这秋日的喧嚣世界里存留的一点点春意,让我逐渐从迷糊中清醒过来。

看几页书、写一段日记,儿子年中去台湾买回来的小礼物一直放在床前,因为上面有那么一句暖心的话:疼妈妈到世界末日那天。这会,我正看着它们发呆。想起一位朋友说过,忙碌好,至少没有时间去发呆,不发呆乱想就少了抑郁的机会。而我觉得,有时发呆想一些暖心的往日,就算那回不去的往事令你鼻子有些发酸,也是件蛮幸福的事。

孩子陆续醒来,难得的自然醒,不用每天被老妈寒鸦一般的叫唤声吵醒,也是幸福的事吧?

一家子梳洗得当,出门到酒楼饮茶去也。时至中午一点半,登高似乎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之事了,女儿提议到旺角花墟去逛逛,掰指头算算,从去年十二月去过之后竟然大半年没去那晃悠了。儿子先回,我和女儿坐小巴往都市里的春天之所在———旺角花市去也。

下车过了马路,秋日里竟有浓得化不开的春意扑面而来,街头巷尾暗香处处袭来,叫我如何不爱它?

真的不知道,花墟到底在旺角这个旺得一点都没浮夸,人与人之间几乎得贴着行走的地方存在了多少年?从九十年代踏足此地开始,已是十八年光景,从前住得近,几乎每周都会到这里闲逛。除了生命里不可或缺的花草情结之外,最让我流连忘返的重要原因还有一个,花墟除有来自世界各国让你眼花缭乱的花草树木外,主要的供货区域竟然是我魂牵梦萦的故乡云南。在花贩子扔出来的包装纸箱上面,很多都贴有“云南斗南”的标签。那时初到异乡,思乡的滋味无法言说,那巨大的强烈的无法遏制的思念常常在心里怀中紧紧揣着,藏着掖着,生怕一不小心显露出来,旁人就会把这份念想中的珍贵与庄重强抢了去。在旺角花墟第一次发现这个秘密时,我竟然兴奋得连印有“云南斗南”字样的纸箱都恨不得搬回家中,凭着对老家敏锐的嗅觉,我很快就能从争奇斗艳的花堆里嗅出故乡的味道。玫瑰、桔梗、石斛、栀子花,茉莉、百合、康乃馨甚至一株小小的含羞草……你想得到想不到的,这里都应有尽有。那白色的满天星大束大束地穿插在各种艳丽的花木间,给每一朵灿烂的花一个洁净的梦。尽管花的价格近乎老家花市的数倍有多,我还是会在兜兜转转之间,幸福跌宕之后,选一大束清新带露的黄玫瑰或者淡雅素净的香水百合回去,那小小的蜗居一嗅到家乡的气息,整个空间立马变得脆生生水灵灵的,人也立马舒心畅快且热情生动起来。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活法和体味,友人们曾在一次聚会中抛了一个想象题出来:如果今天你穷得手中只握着两个“大饼”(香港十元硬币人称为大饼),你会怎样使用它们?众人笑闹中说了很多种想象的结果来。轮到我时,轻描淡写说了一段真实的往事,众人默然。当年带着两个孩子净身出户,搬到九龙城出租的唐楼里去住。月尾最末一天手里真的只剩下两个大饼,在偌大一个菜市场里显得有些彷徨的我,真不知在香港二十元可以买到什么。我先小心地买了五元鸡蛋,五元青菜,然后紧紧捏着最后一枚硬币,在市场里来来回回地走,硬币捏在汗湿的手心里许久,竟是无从落手……后来,经过最里面那间花铺,有意无意飘过来的水姜花香味,在瞬间秒杀了我早已浸淫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的心,一下子回升到从前那种书画琴棋诗酒花的境界,我用最后一枚硬币,毫不犹豫买下了最后一束水姜花。

灯下,一碟青菜,一碟香喷喷的葱花炒蛋,配上老家带来的咸菜,我和孩子围坐一起,说着笑着,吃得津津有味。那束洁白的水姜花,在洁净透明的花瓶里安静地开着,淡淡的香气,溢满我们小小的蜗居。贫与富,贵与贱,原本是人类庸人自扰的话题。顺境逆境,眼界各异,宁静在心,便可在世间觅得一份安详。水姜花是无需辨认贫富贵贱顺境逆境的,她只管在自己有限的生命里,安静从容地将一份高洁素雅充盈你的内心,让一抹淡香留存在你永恒的记忆里。endprint

我们永远奔跑在路上

从北京返港已过半月,今日才有心思整理一下带回来的行李箱。

一直不愿去开启,仿佛想封存住一些关上行李箱时无意间从北京带回来的空气。当然,我非常清醒地意识到,那里面更多的可能是氮气,或者二氧化碳,打开,或许只会让自己窒息。

看看窗外,绿树成荫,阳光温暖,几只鸽子保持沉默,飞过二十楼那并不算蓝的天空,我盯着它们看了好久,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真的,我实在看不出,它们沉默着集体飞过意味着什么。灰鸽子扇动翅膀的声音越来越远,屋里那把旧风扇在秋日午后仍然不厌其烦地转动着,我随手抓来的苹果刚好吃完。

想起那天,在一万米的高空上飞行。

满飞机的人,整个世界都是人,在你身前身后转来转去。有人面带敷衍的微笑,有人毫无表情冷眼相对,有人半闭双目喝着免费咖啡,有人高翘二郎腿,左鞋右鞋离散两地。座位上是人,走道上是人,厕所的灯仿佛永远亮着忙碌,或许里面有个忧郁的女子,慢吞吞抽着细长的摩尔,对着塑料门外排着队不耐烦的人群吐着一个又一个烟圈。耳膜里灌满各种杂七杂八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那似曾相识的味道,开始冲击我记忆的闸门。我猛地一拍大腿,邻座那戴眼镜的哥们便哆嗦了一下。我忽然想起老家那个远远天边燃着火烧云的黄昏,闺蜜李永芹回家脱掉捂了一天汗湿的袜子,一种气味迅速在我们种着常春藤、海棠和盛开着黄玫瑰的小阳台蔓延开来,一头子扎在三毛浪漫孤旅中的我头也没抬嗅了两嗅,问是不是今早赶街终于买到了久久不遇的糯米香茶?她哑着嗓子笑了好半天,在走廊尽头拼命甩着两只飘着糯米香茶味的袜子,尽管我白了她一眼,但还是忍不住和她一起大笑起来。那时候,人很单纯,年轻的世界里,就算生活飘荡着糯米香茶般的臭脚丫子味,它依然是那么美好。

在那一刻我忽然有些茫然,没有头绪。看着一万米高空铺天盖地涌来的云朵,竟然想起那年夏天和他一起吃过的棉花糖松软甜蜜的味道,同时,我也开始怀疑起生命的意义。

从出生到死亡,我们到底有多少时候是为自己而活?在那短暂或漫长的人生中,我们究竟有几天,是真实地为了自己存在?

在一路蹦蹦跳跳快乐或不快乐的成长中,很多人都有过最纯真的梦想,而我相信,最初始的愿望一定最贴近心灵。随着岁月增长,我们荡失了生命里原有的许多纯真,我们的理想一变再变,欲望越来越强,笑容越来越少,埋怨越来越多,心中的信念越来越弱,身体却越来越重……我们一路跌跌撞撞摸索,可到底该怎样走才可以走得更好,才能在这个世界叫做真正地安身立命?而人人趋之若鹜的幸福又是什么?因为我们常常在矛盾中求存,往往幸福的同时却又心如刀割。

为了得到更多别人的肯定,为了将来能有一个大好前程,为了有房有车有女人有多多的票子,我们一直在路上奔跑,我们必须马不停蹄,毫不松懈,一路在别人的后面追赶,奔跑,追赶,奔跑,直到某日不支倒下。不管在各种生活的舞台亮相时怎样光鲜亮丽,神采飞扬,口若悬河,我知道,那不是你。回到几十米斗室,那个在绽开无数条缝儿的破旧皮沙发上倦极倒下的,那个被无数矛盾与纠结撕扯、吞噬的痛苦个体,那个灵魂与肉体在陋室里才得以超人变身合二为一的孤独忍者,那个夜半醒来呆看着一方斗室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悲怆异乡人,才是真正的你。你温热屁股下坐着的破烂沙发,不失时机地咧开大口,嘲笑满是内伤的主子,那一刻你才发现,在喧嚣世界苦苦支撑的所谓尊严,一文不值。

说到底,你根本没有勇气走出固有的生活模式,冲破世俗挑剔复杂的眼光,挣脱责任牢而坚固的捆绑,舍弃欲望的戳心诱惑,你根本没有勇气走出尘世的框框套套,走进你想象中那片自由美好的天地,或者,走回当年那个仅仅怀揣着“我想要去天安门”的天真孩子的梦里。

谁的内心没有一个理想国?在那里,你可以照着理想的方式快乐无忧地活着,你可以散开长发赤脚奔跑,可以对着天空大声喊叫,可以紧紧拥抱深爱着的那个人,可以和他在太阳底下舞蹈,你甚至可以裸露着温软的上身,站在洒满月光的窗前,想象他穿过黑夜不期而至的温柔,在那一刻漫漶如水,泛滥成灾。微风袭来,你,便若清莲一般缓缓盛开。

行李箱里除了几件出席友人丧礼用的黑乎乎的衣裙,还有每逢进京必去的三联书店购回的一大堆子书。至于箱子里有没有氧气、二氧化碳或氮气,它们让你坠落或是飞翔,说真的,谁会在乎?我抽出其中一本随手翻过,蒙古族女作家冯秋子的散文集《朝向流水》,我清晰地看见一行字,颇以为震撼:我跳舞,因为我悲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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