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未遂的入室盗窃案
2015-06-08付久江
付久江
保安老陈
出事那天晚上,辽西的天儿干巴巴地冷。天快黑时,那个女人骑着电动车进了丽湖小区大门,后来又骑着电动车离开了,前后大约半小时,那段时间我一直坐在警卫室里。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一是小区刚建成,住户少,出入小区的人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二是我对这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印象比较深,她的行动很有规律,每天都来,早一次,晚一次。后来搭过几次话才知道,她并不是小区里的住户,只是个保姆。每天来来去去,只是给东家装修好的新房子开窗关窗通风。
后来天黑透了,小区里的路灯亮起来。大概七点左右,我穿上大衣拿着手电筒出了警卫室准备巡逻,这时一辆电动车飞一样闯进小区,经过我身边时差点把我刮倒。从背影上我认出来,是先前离去的保姆。她在七号楼三单元门前来了个急刹车,跳下车打开单元门闪身进去。楼梯间的感应灯一二三四地往上亮,一直亮到十八层,紧接着我注意到十八楼东户的灯亮了一下,又灭了。
我走到七号楼近前,手电筒晃了晃那辆电动车,车子没上锁,电门上的钥匙也没拔。类似这样的情况,丢了车子,我们小区的保安概不负责。我站下来点燃一支烟,心里正琢磨着作为一个保安,等她下楼时,我该用一种什么样的语气来提醒一下这个粗心的女人。这时我隐隐听到楼上有动静儿,好像是吵闹声。
我预感到出了什么事,便按动密码打开单元门,乘电梯上了十八楼。就着走廊里感应灯亮起的瞬间,我看到十八楼的东户门四敞大开,有两个人在客厅的地板上翻滚厮打,其中一个人好像就是刚刚上楼的保姆。就在我愣神的工夫,感应灯灭了,紧接着传出一声惨叫,感应灯又亮了。这时我看见保姆已经倒在地上,有个人正挣扎着从她身下往起爬。那一刻,我凭直觉判断,这个家伙十有八九是个歹徒。来不及多想,我冲上去,再次把他扑倒在地,反剪双臂把他制服。我打开手电筒晃了晃那张脸,尽管脸上有血,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瓦匠小刘。
小刘也认出了我,挣几下没挣脱,就拉着哭腔地跟我解释,说他本不想伤害保姆,是保姆逼的———她要报警。
保姆为什么要报警?你深更半夜私闯民宅想干嘛?这些我且不问,可你把人家保姆打伤是我亲眼所见。对不起,报了警再说。
我一边控制住小刘,一边掏出手机,先是120,然后是110。警车和急救车几乎同时赶到,把保姆和小刘带走了。
从派出所录完口供回来的路上,我还云里雾里地犯迷糊,入室盗窃不见怪,怪就怪在这个人怎么会是小刘?
我当然认识小刘。我不但认识他,还认识他师父瓦匠老李。我来丽湖小区上班第一天,就看见他们师徒俩住在十八号楼的一楼车库里,整天早出晚归的。
老李人不错,跟我一样,好喝点儿小酒。每次夜班巡逻,经过他租住的车库,我都会进屋坐会儿,偶尔赶上吃饭,老李都会招呼我坐下来陪他喝点儿。老李是外省人,老家在乡下,不过现在已经搬进了城里。听他说,他们老家那块儿专出手艺人,尤其是瓦匠居多。丽湖小区还没建成时,他们老家好多瓦匠都在这儿的工地上干砌砖抹灰的活儿,砌砖抹灰结束了,瓦匠们就陆续离开了。老李呢,因为手艺好,被工地留下来搞维修,一直干到楼房正式交工。再后来,小区里的住户们开始搞装修,于是老李干脆在小区里租个车库住下来,跑东家串西家地搞装修———给新房子粘瓷砖、铺地砖。
小刘是老李的徒弟,听老李说跟了他两年了。小刘这人给我的印象是不爱说话,闷葫芦一个。我和老李喝酒,他要么在一旁闷头看《盗墓笔记》,要么起身出去闲逛。对了,还有个事我忘了跟警察说,前段日子我晚上巡逻时,经常看见小刘一个人在小区里到处转悠,不知跟这事有没有关。
我是亲眼看着小刘和他师父离开的,临走时,老李还送了我半瓶没喝完的凌塔酒。时间是在案发当天的上午十点左右,师徒俩在对面马路上打了一辆出租车,我知道他们这是要回家过年了。
小刘是怎么半道返回来的,又怎么溜进小区的,我真没有注意到。你想啊,如果犯罪分子想入室盗窃,他会千方百计躲过你的视线。猜疑归猜疑,是不是入室盗窃,我也不好乱说。关于小刘的为人,最好去问问他的师父瓦匠老李,那是个老实人。
瓦匠老李
接到警察打来的电话,一下子把我闹懵了。入室盗窃?小刘?警察同志,认错人了吧?我是亲自把小刘送到火车站的,还亲自为他买了下午四点多回家的火车票,这会儿估计正在火车上。
摸着黑儿急三火四赶到派出所,看到小刘双手戴着手铐。我才相信这是真的。
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看着小刘脑袋上还在流血的伤口,第一感觉他是被人诬陷了。这孩子跟了我两年,老实巴交的,从没闯过祸,咋能入室盗窃呢。为这事,我跟保安老陈吵起来,老陈口口声声是小刘把保姆打昏了,是他亲眼所见。我不信,就跟警察说,我要亲口问小刘。一问,小刘说一切属实,他全都招了,还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一口一个师父地叫,说师父,我对不起你,给你丢人了。当时气得我血撞脑门子,真想跳过去扇他两耳光。你个蠢材,笨蛋!你就是做贼也是个蠢贼,你也不拿脚后跟想想,一个空房子没人住,里面能有什么东西可偷。再说了,既然被发现了,就老老实实承认吧,反正又没什么赃物,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咋能行凶伤人呢。
这还不算完,警察兜着圈子问这问那,把我给问觉醒了。他们不单单在调查小刘,也是在拐弯抹角调查我,怀疑我和小刘是同谋。我心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妈的,瞧不起哪个单位的?既然刨根问底,那好,我也豁出去了,我承认,小刘出事时,我正躺在晓秋家的床上。爱咋咋地!
看,警察又误会了,以为我是嫖娼呢,那可冤枉晓秋了。晓秋绝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女人,她只是个卖盒饭的。事情是这样的,年初工地刚开工时,晓秋推着倒骑驴在我们工地外的马路边上卖盒饭。工地里的大锅菜难吃,炖得像猪食,晓秋卖的盒饭菜样多,吃着顺口,所以我经常去她那儿买盒饭。一来二去熟识了,聊过几次我才知道,晓秋是个苦命人,她男人曾经是个架子工,几年前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丢了性命。晓秋就一个人拉扯着女儿生活,风里来雨里去的,愣是靠卖盒饭把女儿供上了大学。我敬佩她,也同情她,所以每次四块钱的盒饭我总是给她一张五块的票子,不用她找了。晓秋呢,每次给我盛的饭菜都比别人的多。日子久了,我和晓秋对视的目光里就多了些内容。后来有一次,晓秋说她家做饭的大锅灶坍塌了,求我帮忙去修一下,我就从工地里弄了些水泥红砖,到她家帮她重新砌了一下灶台。晓秋家在城郊,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房院落。干完活儿后,晓秋非要留我吃饭。当时她女儿在外地读大学,家里就晓秋孤身一人,孤男寡女的,我们之间就发生了那种事。再后来,晓秋家买米买面的事就让我给包了,我们之间就一直保持着那种关系。endprint
我和晓秋可不是乱来。五年前,我乡下的老婆殁了,我把老家的房子三瓜俩枣卖了,加上积攒半辈子的血汗钱,给我儿子在这个城市里买了套二手房,我儿子就是靠着这套房子,在街边子搞了个对象,如今两个人已经在那里同居了。我一个当爹的,不方便去打扰小两口,就东一天西一天地打游僧。自打遇见晓秋,我就有了和晓秋在一起搭伙过日子的念头。这事我跟晓秋商量过,我说如果你给我一个家,我不会让你再出去卖盒饭了,我挣的钱养活你们娘俩足够。晓秋倒是没意见,可是她闺女死活不干,嫌我是乡下人。好在我和晓秋情投意合,这种事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这下你们该明白了吧,工地的工程完工后我留下来搞维修,后来又留下来搞装修,一是因为我没地方住,二是因为有晓秋。当然,我能留下来是因为我的手艺好。行话说,粗瓦匠细木匠。这话不对,其实瓦匠也有粗细之分。粗瓦匠,就是那种在工地里砌砖抹灰的瓦匠,这种瓦匠要的速度,砌砖按立方算钱,抹灰按面积算钱,图的就是一个快。细瓦匠呢,就是那种专门给住户家里搞装修的瓦匠,粘墙砖,铺地砖,要的是一个精细。好多瓦匠,要么有速度没有质量,要么有质量没有速度。很少有像我这样粗活儿细活儿都能干的,不信你们可以去打听打听。对了,你们可以去问工地的工头老马,丽湖小区十八楼的装修活儿就是他找我干的。
老马当时郑重其事地跟我说,十八楼的工钱不用讲了,由他负责结算。他还一再叮嘱我,说老李呀,我知道你手艺没得挑,但我还是要嘱咐你几句,一定要加细,你粘的每一块瓷砖,都是咱老总的脸。我问老马,这个房主是啥人物,一个装修还让公司老总亲自过问。老马眼一瞪,说你只管干你的活儿,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不要瞎打听。听了这话,我就知道这家房主不是一般的主儿。十八楼的房主我只见过一面,一个胖大的中年人,外表看不出个四五六来。倒是那个保姆,整天在那儿盯着看,啥都不懂,还指手画脚的,好像她是工地的监理。
以往的装修活都是我和小刘一起干,十八楼的活儿我愣是没让他上手———给我打下手当小工。干这些年瓦匠了,我啥阵势没见过,那些墙砖地砖贵得很,加起来能顶我一年工钱,真就不敢大意。
小刘是咋弄到那把钥匙的,我不清楚。我只记得他那段日子总像丢了魂似的,还以为他想家了呢,哪成想他会干出这种腌臜事呢,丢人哪。早知这样,当初甭说他爹,就是天王老子来求我,我也不会带他出来。
我和小刘上下庄住着,两家有点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他得管我叫一声表舅。两年前我回老家,小刘他爹老刘生拉硬拽把我请到他家喝酒,酒过三巡,老刘恳求我带上他的儿子外出打工,学个手艺。我本不想收徒,就说学瓦匠没出息,外面海阔天空,还是让孩子自己出去闯闯吧。老刘说,外面的世界啥样我清楚,挣钱难。还是让孩子少走些弯路吧,学个手艺,保他这辈子吃口饱饭。小刘呢,站在一旁,一遍遍地给我点烟倒酒。我看这孩子不多言不多语,有点眼力见儿,就收下了他,带他出来打工了。
小刘跟了我两年,也是成手的瓦匠了,本来明年我打算让他单飞。谁承想出了这事,真不知他搭错了哪根筋。既然他都承认了,我还能说啥,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这个师父教的是手艺,可没教他偷鸡摸狗。
派出所刑侦科
民警甲:
本案的关键线索是那把钥匙。
犯罪嫌疑人的身份是个瓦匠,在给户主装修期间,趁保姆不备,偷梁换柱盗取了失主家的一把钥匙。两个月后,嫌疑人感觉时机成熟了,在回家前的中途折返回来,利用钥匙成功潜入失主家中妄图行窃。在被中途返回新房子的保姆现场发现后,嫌疑人铤而走险,行凶伤人后妄图逃窜,又被小区里闻讯赶到的保安逮了个正着。一系列的行动目的明确,显然是蓄谋已久。
民警乙:
无论是入室盗窃还是行凶伤人,案情本身都存在着很多疑点。
首先,从现场留下的脚印看,犯罪嫌疑人进入失主家中后,只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既没有去撬压主卧橱柜内的保险箱,也没有在任何一个抽屉上留下指纹。最后他把目标锁定在东南角卧室里,挪床寻找东西时,被赶回来的保姆发现,继而被抓。
经过审讯,嫌疑人对入室盗窃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不过他的供词有些前后矛盾,他说他想偷东西,具体偷什么,却支支吾吾说不出。当问到他为什么搜寻那张床时,他又说他本以为这家会把钱藏在床里。一个没人住的空房子,谁会把钱放在一张床里?当然,我们不能排除那种可能,很多人会把他的钱藏在任何你想不到的地方。但是,通过我们对那张床———包括床垫子的夹层仔细搜查,并没有找到任何东西。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当问到他为什么要摘掉墙上的巨幅照片时,犯罪嫌疑人竟然说照片里的人一直盯着他看,看得他心慌。
综上所述,我认为嫌疑人只是初犯,没有任何入室盗窃的经验,作案动机存在着一定程度的随机性和盲目性。
民警丙:
通过对犯罪嫌疑人的师父瓦匠老李的调查询问,得知嫌疑人有两年的城市暂住史,近一年来,活动范围以建筑工地(也就是事发的丽湖小区)为中心,活动范围辐射周边其他几个新建的小区,期间从未去过别的地方,也从未接触过任何可疑的陌生人。另外又通过电话调查丽湖小区工地的项目经理老马,证实这师徒俩平日里确实一直在干瓦匠活,而且形影不离,由此我们可以排除嫌疑人涉黑涉毒的嫌疑。
当然,为本案定性还为时过早,因为受害者还没醒来,她的每一句话都将会成为本案最有力的证据。
保姆
我已经醒了,只是头还疼得厉害。不敢说话,一说话就想吐。听主治的医生说,我被打成了重度脑震荡。即便这样,事情的经过我还是记得一清二楚。
那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去给新房子关窗。进门时我本想先泡个热水澡(大浴缸里泡个热水澡绝对是一种享受),打开淋浴间即热型热水器的阀门,才发现停水了。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我家那个酒鬼,让我回家时给他买瓶酒。于是我关好门窗下了楼,骑着电动车往回赶,在家里楼下的超市里买了瓶二锅头。晚饭后,我在厨房里洗碗,看着水龙头里哗啦啦的流水,我突然恍惚起来。我记得自己去新房子时,进门的第一件事是拧开了自来水阀门,但却记不起临走时是不是把它关上了。如果真是忘记关了,万一中途来水,新房子水漫金山就麻烦了。事不宜迟,我放下碗筷出门,骑上电动车急匆匆往新房子那边赶。endprint
乘电梯上了十八楼,掏出钥匙开门的瞬间,我又恍惚起来。我记得临走好像和往常一样把门反锁了,可是钥匙插进去轻轻一拧,门就开了。我一边在心里骂自己烂脑子,一边随手打开门灯。低头换鞋时我愣住了,门口多了一双棉皮鞋,顺着鞋尖往前看,亮光光的地板上有好多脏脚印。
陌生的棉皮鞋,脏脚印,屋子里有生人。
是贼!我的神经顿时绷紧了,赶快关了灯,在黑暗中支起耳朵。有声音里面传出来。
从东南角向阳的屋子里传出来,那是东家女儿的卧室。
想想都后怕,那一刻我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大胆子,踮着脚走进客厅,抄起茶几上那个碗大的玻璃烟灰缸,贴着墙根悄悄往声音传出的方向靠近。声音来自东家女儿的卧室,我在门口停下,虚掩的门缝透出一束灯光,顺着灯光往里看,果然有贼。那贼正猫着腰在床里翻东西。先下手为强,我左手猛地一推门,右手的烟灰缸卯足劲儿向贼的后脑勺砸去。几乎同时贼也察觉到了,直腰转身,烟灰缸一下子砸在他的额角上。贼一声惨叫,捂着脑袋蹲在地上。本来我还想再砸他一下子,可是当我看清他的面目时,一下子愣住了。蹲在地上的人不是别人,竟然是当初给新房子装修的瓦匠小刘。
怎么会是小刘,千想万想,想出个大天儿来,我也不会想到是小刘。
小刘竟然是个贼!
小刘见是我,站起来往我跟前凑,额角上的血顺着脸往下流。我举着手中的烟灰缸大声警告他别动。小刘捂着脑袋站在那儿,一个劲儿地跟我解释,他说只是想进来看一看,不是偷东西。我问他是怎么进来的。他支支吾吾地说,他有一把钥匙,和我的一模一样的钥匙,后来,他用这把钥匙给我的钥匙调了包……
不解释还好,一听他解释,我反而更怀疑他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这是早就惦记上了。
小刘眼里含着泪,一个劲儿地求我放过他,说再也不敢了。
我不想听他狡辩,这种人,心术不正,我要把他交给警察。
见来软的不行,小刘就来硬的,一把推开我想夺门而逃,刚跑到客厅就被我逮住了。啥叫邪不压正,啥叫做贼心虚。别看他年轻力壮,却被我三下两下摁倒在地。我掏出手机刚要报警,就被小刘一把夺去了。就在我忙着往回抢手机时,这小子对我下了黑手,不知用什么东西打在我脑袋上,一下就把我打晕了。醒来时我才知道,打在我左后脑上的就是那只烟灰缸。真没想到,原本是我用来打击歹徒的烟灰缸,最后差点要了我的命。怨我手软,早知如此,当时就该补上一下,把他彻底打晕。
听来探望我的人说,多亏了小区的保安,小刘才被警察抓捕归案。这个消息并没有让我感到安慰,心里反而有种想哭的感觉。
我想起了我儿子。
我儿子现在就在监狱里,因为抢劫被判了八年,进去时就小刘这么大。刚开始,他只是打架斗殴,先是蹲了一年拘留,出来后非但没有改,反而变本加厉干起了打砸抢的勾当。后来我才知道,他在拘留所结识了一个叫老巴的家伙(听说那个老巴是个打砸抢的惯犯),从此变本加厉,走上了不归路。我去监狱看他时曾问过他,我说儿呀,为什么你就屡教不改呢?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妈,你想呀,本来不是属于你的东西,一眨眼就成你的了,多刺激,多有成就感。那一刻,我的心彻底碎了。我恨自己,惯子如杀子,我儿子走上那条路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孩子从小就经常和同学打架,每次他爸教训他时,我总是护着他,我说孩子小,长大懂事就好了,再说总比老老实实受别人欺负要强。现在想想,后悔呀。
像小刘这样的,今天敢偷针,明天就敢盗金,包庇他纵容他就是害他。
瓦匠小刘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要说就先说说那把钥匙吧。
钥匙是我在小区里闲逛时捡到的,黑塑的钥匙柄,双面凹槽里有嶙峋的齿牙。我说的不是开门的那把钥匙,而是另一把和它看上去一模一样的钥匙。那时我和师父还没有去十八楼搞装修。
这样的钥匙我见过,小区没交工时,工地保管员手里拎的,腰上挂的全都是这样的钥匙,每把钥匙都能打开小区楼房的一扇门。
钥匙一定是哪家房主换了新锁,随手把它丢弃了。这样一把钥匙能有什么用,应该把它丢进垃圾箱。可是看它还是崭新的,我又有点舍不得,就随手把它揣进口袋,时不时摸上一下。摸来摸去,我的脑海中便浮现一扇门,一扇属于这把钥匙能打开的门。可是我清醒地知道,这扇门是不存在的。现实中那些城市的门,华丽的,寒酸的,旋转的,推拉的,打开的,紧闭的……无论哪一种,于我都是一堵厚厚的墙。
师父也有这样一把钥匙,它能打开城郊一户二手楼房,那是师父用半辈子的血汗钱为儿子置下的。师父经常这样对我说,小子,好好干吧,总有一天,你也会拥有这样一把钥匙。
拥有了一把钥匙,你就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拥有了一个家,你在这个城市就扎下了根。
我在心里对师父的教诲嗤之以鼻,师父,师父,买个房子你住车库,你算是在城里拥有一个家吗?你算是在城里扎下自己的根吗?我只知道你晚上脱衣睡觉时,裤衩子上还是农村那块大花补丁。
师父,师父,在我面前你是师父,见了十八楼的一个保姆,屁股就撅起来,点头哈腰像个虾米。还有那个保姆,在你我面前腰挺得像绑了根靠尺,见了男房东腰也弯了下去。由此类推,那个把腰挺成括弧的男房东,是不是也会在某个人面前,把腰弯成一个九十度弯儿……如此无限循环地想下去,我觉得你们都是这个城市的主人,却又都是这个城市的奴仆。
反过来,那么我呢,在这个城市,我既不是主人也不是奴仆。手中的暂住证告诉我,城市是别人的城市,我不过是它的过客。
还是回到那把开门的钥匙吧。
十八楼的活,师父不让我上手,闲着没事我就满屋子乱转,无意间就看到了十八楼保姆包里的那套防盗门的钥匙。它们排成一排,卡在一个透明的塑料夹里。每天一进门,保姆就把挎包挂在墙上临时钉的钉子上。看到钥匙时我感觉心里动了一下,当我的手伸进口袋摸到那把捡来的钥匙时,我才明白我的心为什么动了。它们的外表一模一样,细微的差别只是钥匙的齿花。endprint
那个念头就是在那一刻,鬼使神差地冒出来。
两天后,我终于逮到了机会,趁着保姆下楼买东西,从塑料夹里取出最里边的一把钥匙,用我口袋里的钥匙来了个偷梁换柱。
开始我一直害怕保姆发现,后来见保姆一切如常,悬着的心才放下来。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把钥匙给我带来的麻烦。我把它藏在口袋里,没事手就伸进去摸一摸,拇指肚儿搓过嶙峋的齿花,仿佛一排锋利的兽牙轻轻噬咬我的心。想想它能打开一扇真实的门,那感觉真不错。
十八楼的一个厨房和两个卫生间,我师父一个人整整干了十一天。工程结束后,我们就转移去了别处,但是我的心却丢在了十八楼。每天收工回来吃完晚饭,我都会走出车库,抬头仰望———
灯光亮着,传出乒乒乓乓的声响,十八楼来了木匠。
灯光亮着,里面人影一闪一闪,十八楼来了粉刷工。
粉刷工走了,十八楼来了保洁工。
再后来,十八楼的窗户两侧垂下崭新的窗帘……
唯一不变的是每天晚上,十八楼的保姆都会骑着电动车来给新房子关窗。
十八楼装饰一新的房间里,到底是一副什么景象?
客厅里应该有一排大沙发,沙发前应该有一张气派的大茶几,茶几上应该有一壶香气缭绕的热茶。卧室里呢,应该有一张气派的大床,还有……还有什么?
我第一次悲哀地发现,我的想象力竟然大不过一户房子。
我想起曾经在工地干活儿的日子,站在拔节而起的楼体上,望着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的马路,马蜂窝一样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我眼中的城市就是一个巨大的迷宫。在这个迷宫的深处,应该有一个地方,我们应该叫它中心部位,在这个中心部位里,应该还有一个核,我们叫它中心点。
也许这个隐秘的中心点,就藏在某扇紧闭的门后面。
这样想着,我感觉口袋里的钥匙变得蠢蠢欲动了,它好像随时都会飞出去,飞向十八楼,为我打开那扇门。
哦,只需轻轻一扭,但是我不能。
想象,煎熬,我变得焦虑起来,每天晚上在小区里走来走去,十八楼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磁石,把我的目光越拉越长。我第一次悲哀地发现,自己并不比别人高贵许多。
隐忍也好,煎熬也罢,终于捱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在跟随师父走出小区大门的那一刻,我回头望了望十八楼的窗户。那一刻,我听见口袋里的钥匙在唱歌跳舞,那是一支引诱的舞,那是一支探险的歌:
来吧,有一扇门在等待你打开。
来吧来吧,打开这扇门,你就会看到一个全新的天地。
目送师父的身影消失在站前马路上的车流中,我转身回到售票厅,退掉了师父为我买的火车票,寄存了行囊,打上一辆出租车,杀了一个回马枪。
我在小区对面的树林里隐下身来,观察小区大门口的动静。在过去日复一日的瞭望中,我已经摸准了保姆的行动规律,每天晚上五点左右她会准时来到小区,约摸一个小时左右离开。
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又看了一眼头顶的太阳。也许现在进去更好,白天一切会看得更清楚,但是白天不确定的因素太多,所以我必须耐心等待,等到晚上保姆来过后再离开,我才能放心地打开那扇门。
天干巴巴的冷,等待是难熬的。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我不敢在小树林里大范围走动,只能原地转圈,跺着几乎冻僵的双脚,目光须臾不敢离开小区大门。这个时候我想到了另外一种糟糕的可能,就是那扇门已经换了新锁。如果那样,我所有的努力将付诸东流,眼前的举动将显得多么可笑。一股巨大的悲哀袭击了我,我突然感觉自己就是个无家可归的乞丐,面对一扇紧闭的大门,伸出一双可怜的手。这感觉让我差点哭出来,我甚至有好几次都走出树林准备放弃了,但是摸到口袋中的钥匙,又忍不住走回来。痛苦的折磨让我改变了初衷,我在心里和自己打了一个赌,如果打不开那扇门,就当这个城市彻底拒绝了我,买张车票回老家。如果真的能打开那扇门,我不止要看一看新房子,还要在新房子里住一晚。让暖暖的地热驱走我身上的寒气,哪怕是躺在地板上舒舒服服睡上一觉,也算是对此刻心理煎熬的一种补偿。
漫长的等待中,天终于黑下来,五点刚过,我终于看到了保姆的身影,她准时骑着电动车进了小区大门。这次她在新房子里停留的时间没有往日那么长,二十分钟左右就又骑着电动车离开了。这时天已经渐渐黑透,夜色给了我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我把手机调成了震动揣进口袋里,同时摸到了那把蠢蠢欲动的钥匙。
开始行动吧!我战栗的心激荡冒险的快感,却丝毫没意识到这有犯罪的嫌疑。
小区后门的保安并不熟悉我,我绕到后门,把棉服的帽子罩在头上,双手插兜,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进了小区。在7号楼三单元的门前,我凭着记忆按动了单元门的密码锁,第一道门轻松开启。
走廊里静得令人窒息。
来到电梯前,我按了一下电梯按钮,见鬼,电梯不动。这并不能阻止我,我顺着楼梯往上爬,一边爬一边数,空旷而高耸的楼梯间像个巨大的低音炮,回荡着我谨慎而急促的喘息。十八楼终于到了,我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一阵大喘,直到呼吸平静下来,才站起身,轻轻打开楼梯门。走廊里的感应灯刷地亮了,我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等灯光灭掉后,才蹑手蹑脚走向那扇门,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摸索着插进锁孔,试探着拧了一下。
锁孔在转动,小心翼翼地拧动,它在转,还在转。
喀拉一声轻响,门开了。
屋子里死一样静,只能听见我怦怦的心跳。我轻轻带上门,脱掉鞋子翘着脚走进去。一股暖流扑面而来,像一只只温柔的小手将我紧紧包裹。刹那间恐惧消失了,热泪充盈了我的双眼,我感觉自己像一位浪迹天涯的游子,终于回到了久违的家。
擦干泪水,我的眼睛开始慢慢适应屋子里的黑暗,时隔多日,我的家已经旧貌换新颜,宽敞的客厅,摆着我想象中的沙发茶几。我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来歇息片刻,转身来到客厅与餐厅之间的那个玻璃钢水族箱前,荧光灯的映射下,水族箱里是一片梦幻般的蓝,一群透明的伞状物在浮游。我认识它们,它们叫水母,这群来自遥远海域的水上精灵,水就是它们的生命,它们的生命就是水,它们有着近乎虚无的自由。endprint
打起精神,我要欣赏我的新家了。推开一扇虚掩的门,是卧室,再推开一扇门,还是卧室,无非是一张大床,窗口挂着半透明的纱帘;又推开一扇门,这间不一样了,这间应该是书房,满墙一个大书架,密密麻麻的全是书,博古架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我突然感觉有一点点失落,新家并没有给我超出想象的惊喜。
我在东南角最后一间卧室门前停下脚步,记忆中,这个房间是整户房子里视线最好的。在这里搞装修时,没事时我就临窗远眺。从窗口向左看,可以看到小区外人工湖阔大的水面,往右看,能看见大半个城市林立的高楼。透过楼群的间隙,能看见城市中心那座古塔。
推门进屋来到窗前,窗如画框,城市辉煌的夜色尽收眼底。点点路灯沿着道路的轨迹画出一条条珍珠般串起的流线,横跨人工湖的大桥被五颜六色的灯光亮化得气势磅礴,那倒映在冰封的湖面上的灯光,仿佛敷上一层荧光粉。湖畔的广场上,灯光依然亮着,不过已是空无一人。我记得天还暖时,广场是露天舞场,每到夜里,乐曲悠扬,市民们用欢快的舞步消磨着城市不眠的夜。
屋中间好大一张床,我决定今晚就住在这张床上。我在床沿上静坐片刻,感觉有点累了,便挪动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躺上去。床垫软绵绵的,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片浮萍,漂浮在微波荡漾的水上。疲倦,放松,那是一种到家的感觉,辛辛苦苦干了一天活,终于到家了。
可是黑暗中,总感觉屋子里有人。我抬手一按床头上的墙壁灯开关,灯光中我被吓了一跳。对面墙上挂着一幅大照片,照片中一个长发飘飘的漂亮女孩儿,双手托腮,嘟着丰满的嘴唇,正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我看,好像在责怪我这个不速之客的贸然闯入。再看看房间里的装饰,粉色的墙壁,粉色的床罩,藕荷色的窗帘。我猜想照片中的女孩儿就是这个房间真正的主人。
想驱逐我吗?我今晚偏偏就住在这儿。我索性倚在床头上,和照片里女孩儿的目光对峙。那目光里有温情,有冷漠,有责怪,有谅解,看得我浑身如生芒刺。坐卧不安,可我又舍不得离开这儿,于是我走过去,翘起脚把照片小心翼翼地从墙上摘下来,背过去倚在墙角上。
关上灯,我在床上再次躺下,身子翻过来调过去,总感觉还是有点不对劲儿,到底怎么回事?我起身又一次打开壁灯,在屋子里四下打量了半天,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是这张床的位置摆放不对:床头竟然朝东,倚在床头上只能看见远处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如果把床头朝西,让它位置靠前,再靠前,临窗摆放,那样倚在床头上,就能欣赏到窗外灯火闪烁的钢索桥和桥下波光粼粼的湖水了。是谁这么没眼力见儿,一定是那些笨手笨脚的搬运工。也罢,还是让我亲自动手吧。想到房间将会因此变得完美无缺,想到我将躺在床上度过心旷神怡的一夜,我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
说干就干,叠起床罩,把床垫子立起来靠在墙边,我开始挪动床体。床体实木打造,虽然是分体的,但是挪动起来还是很费劲,还要时刻小心别在地板上留下划痕。连用力带紧张,我忙出了一身汗。保姆什么时候出现的,我似乎没有察觉。直到烟灰缸砸在我的脑门上,我才彻底醒过来。
热汗变冷汗,我一个劲儿跟保姆解释,我,不过是想进来看一看,没有丝毫非分之想。保姆哪里肯信,口口声声骂我是贼,口口声声要带我去派出所。去了派出所我就更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解释不清,哀求无效,我想强行离开。可是刚跑到客厅就被保姆追上了,脚下使绊子把我扑倒,一个张飞大骗马把我压在身下。
怎么办?怎么办?那一刻我停止了挣扎,忘记了反抗,脑袋里一直在想,该怎么办才能让这件事平息下来。黑暗中保姆的表情变得狰狞,目光变得冰冷,一边大声叫喊,一边掏出手机。侥幸逃脱的心理彻底破灭了,我清醒地意识到,再这样下去,我真就变成一个入室盗窃的贼了。
我一把抢过保姆的手机,开始用力反抗,我不想就这样束手就擒,我必须从保姆身下挣脱出来,反过来把她制服,然后再慢慢向她解释,向她认错,请求她原谅。保姆感觉到我的反抗,挥起一拳打在我的眼眶上,紧接着双手狠狠掐住了我的脖子。眼前金星直冒,紧接着呼吸困难,挣扎中,我右手在地板上摸到一个硬物,我本能抓起它,拼尽力气冲保姆的脑袋一抡。感觉打中了,掐在脖子上的手慢慢松开了,压在我身上的胖大身躯,死猪肉一样瘫软下去。我翻身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又被扑倒了。是小区的保安。这时我才彻底意识到,我已是在劫难逃。
这就是事情发生的经过,我想我要为此付出代价了。虽然警察在作案动机等诸多疑点上一再调查询问,但事已至此,我不想再做过多解释。入室盗窃就入室盗窃吧,因为面对诸多陌生而冷漠的目光,表露我隐秘而卑微的真实内心,比承认入室盗窃更让我感觉羞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