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朵的向日葵
2015-06-08闵凡利
闵凡利
一
阿朵接到父亲的电话,那时,她刚见完王克回到她的经理室。
阿朵倒了一杯水,想想今天见的这个叫王克的男人。
这个男人是从澳洲回来的海归,今年四十四。男人很绅士,也很直率。从见面到离开,都是男人在说。说了他的婚姻,说了他的爱好,说了他的打算。说起来,眼前的这个男人无论长相,还是谈吐,还有身后的一些背景,要说配阿朵,都是郎才配女貌。可不知怎么,阿朵总感觉,他和自己心中那个叫伴侣的男人隔着很长的距离。
刚从和王克见面的咖啡厅的雅座里出来,她的好姐妹亚菲跟了过来问,阿朵,怎么样?我敢说,在我给你介绍的这九个人中,综合各方面条件来说,这是最好的一个!
阿朵对她笑笑。
一看到这个笑,亚菲知道,这次见面,又没戏了。亚菲不解:阿朵,像王克你都看不上,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啊?
是啊,我到底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啊?阿朵也在问自己。
坐在自己的经理室里,阿朵站在窗台前,眺望着这个到处是高楼大厦的城市,她问自己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这些男人看了一点都不心动啊?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
是父亲的电话。
阿朵按下接听键。电话那端传来父亲急切的声音,阿朵,我是爸爸啊!
阿朵问,爸爸,有什么事吗?
听声音,爸爸很激动。爸爸说:“阿朵,你知道我现在和谁在一起吗?
阿朵问:,和谁在一起啊?
电话那头说,孙向阳。孙向阳呢!
孙向阳?哪个孙向阳啊?
就是你小孙叔叔啊!你忘了,你小孙叔叔!就是你每次回来每次都念叨的小孙叔叔!
一听是小孙叔叔,阿朵的心猛得动了起来,动得她很难受,她觉得脸也红了,心跳加快了,好一会不知道该和父亲说什么。
爸爸说,乡里安排我们这些退休的老干部体检,我查完了,从医院出来,就遇到了你小孙叔叔。我和你小孙叔叔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哎呀,都变了。变得我都不敢认了……
小孙叔叔是她心里的一个结。阿朵猛然间明白自己为什么见了这么多人看不上他们的原因,那是因为她心里有这个小孙叔叔啊。并且,小孙叔叔已经像树一样郁郁葱葱,占据了她心里的所有空间,她怎能再往心里装人呢?
阿朵就从老板桌下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盒子里有一个用纸包得很严实的物件,打开纸,里面躺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瘦细的大眼睛女孩,站在一株向日葵下,在对着她看,大眼睛里盛满疑问,好像在问她,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看着这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阿朵感觉,她已经进入到了那个眼睛里。她的的思绪也回到了十四岁的那年———
那一年,阿朵记住了两件事。
一件是初潮。是初夏,阿朵去家前的地里割草。阿朵家喂了三只羊,一只老母羊,两只小羊。小羊是老母羊的羔儿,春天下的,不到两个月呢。但长得快,风吹似的。阿朵的娘说,羔儿长得这么快,多亏我家朵啊!
娘叫阿朵只叫一个字:朵。那天,阿朵还是和往常一样割草。夏天才刚开了个头,嫩绿的小草刚抖落身上的土屑,正要好好窜身子骨的时候。这时候的草儿羊儿最爱吃。
昨天,阿朵割了一杈头,摁实的一杈头,到家没多大会,就被三只羊儿吃了一少半。一夜过来,那杈头草剩很少了。吃早饭时,娘说,朵,下午放了学,去地里再割一杈头。阿朵点了点头。娘说,朵,等卖了小羊,娘给你买个新褂头,给你买个新书包。娘对这两个羊羔儿有打算,娘说,留那个花的,咱卖了那个青的。阿朵知道娘为什么这么说,那个花的是只小母羊,青的是小公羊。花羊老实本分,常偎在老羊身边,默默地吃草或什么的,不像小青羊乱蹦乱跳的,特调皮。还有,小青羊爱吃嘴,常趁人不注意,偷吃点这了那了什么的。有次,娘弄了点豆子,想用碓窝子揣了烧糊糊喝。爸爸最爱喝了。爸爸在镇上的文化站上干,是站长,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让娘烧放了豆扁的糊糊喝。爸爸说,他最爱喝娘烧的豆扁糊糊了,一辈子都喝不够。
那次,娘把一瓢挑好的豆子放在院子的石台上,出去办了点事,回来后,发现小青羊正咯喽咯喽偷嚼豆子呢,已吃多半瓢了。那时阿朵正在石榴树下做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阿朵上初一了,成绩在班上是前五名呢!阿朵光顾着做作业了,没注意调皮的小青羊。那一满瓢豆子,现在只有可怜的一少半。娘端着瓢,看着剩下的豆子,又看了看躲得远远的小青羊,娘先狠狠骂了羊。娘指着小青羊说,小该死的,看我明天不把你卖了,喝你的羊肉汤!小青羊看样子知道错了,躲到老母羊的身后,把头低着,偷偷地拿眼看女主人,防着女主人的打。女主人气急了,常用小树枝什么的抽打的。它挨过好多次了,不敢轻心,抽在身上好疼的。女主人这次是真生气了,胸脯青蛙一样一鼓一鼓的。娘知道小青羊是畜生,再骂也不解气的,就把脸转向阿朵。娘的话里带着火气,娘说,小死妮子,你眼瞎了!
阿朵说,我,我,我没看见。
娘哼了一声,什么事都不管,小死妮子!
当然,娘还是叫朵的时候多。娘“朵、朵”地叫,叫得阿朵心里像春天的原野开满了花。那天,阿朵来到她常割草的地方。那是一个有一米多宽的水沟子,在麦地的当中,扯东到西的。由于前几天麦子浇了返青水,水沟里还潮着,草儿长着密密的一层,像是谁在水沟上铺了一层绿毯子。阿朵把铲儿贴着地皮,一点一点地推送铲儿。草儿虽然绿油油得胖,但那是胎旺,根是稚嫩的,不经铁器的推铲。阿朵越割越高兴,顾不得往杈头里装,一小堆一小堆地放着。她的杈头得要九小堆好能摁实地装满。
草儿的嫩香太好闻了,清凉而又甜津津的,阿朵想,怪不得羊儿喜欢吃呢,换了我是羊,也一样喜欢呢!阿朵仔细地割着,望着那看不到头的一水沟的草,想,这么多的草,够我们家的羊吃好久的啊!阿朵清楚,娘说了,卖了小青羊就该给我买个小花褂头了。最好买那种的确良的,布好,花也鲜亮。娘去年就想给买的,因爷爷有病,没买成。娘说,明年吧,明年一定买。娘从来说话都是算数的,村里人都说娘,掉个唾沫砸个坑!endprint
想到这,阿朵已经感觉的确良的花褂头穿在了身上,心里就一阵激动,激动得她的心热乎乎的,全身就有一种很舒暖的感觉。这时,阿朵觉得下身有点热,觉得一股热流小溪一样向外冲。她感觉内裤有点湿,湿得她难受,难受得想撒尿。阿朵站起身子,看看四周,远处的地里有三三两两的人在点播着什么,也许是春花生,也许就春玉米,或者是大豆、高粱什么的。阿朵知道自己要撒一泡尿了,忙褪裤子,蹲下。可她一低头,看到内裤上红红的,都是血。
阿朵从来没见过自己流这么多的血。她哇的一声哭了。这个时候,阿朵什么也不想了,就想快回家,告诉娘,她身上流血了,看样子活不成了。
阿朵忙收起铲,把草儿胡乱拾到杈头里,抹着泪回家了。
娘正在家里用簸箕簸着豆子。娘一会颠颠簸箕,把颠到边上的豆子用手摊薄,把掺杂在碎豆里的小沙粒、小坷埌什么的挑出来,娘干得很认真。明天是星期六了,爸爸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每次都是星期六回来,回来过星期,用公家人的话说是休息。可爸爸回家却是来干活的,都是重活,都是娘一个人不能干的重活。爸爸干得任劳任怨,再累,爸爸从不说什么。用娘的话说,爸爸回家是上班,去文化站上班才是休息呢!
阿朵回到家哇地哭开了。娘放下簸箕上前抱住阿朵问,朵,咋了?
阿朵说,娘,我、我快要死了。我、我、我活不成了。
娘说,我的朵,咋了?你咋了?
阿朵摇了摇头,只是哭.
娘说,朵,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啊,你要急死娘了呀!
阿朵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裆处,阿朵说,不知怎么回事,那儿一个劲地流血,流一路了,到现在还流。娘,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呀,娘?
娘这才注意看阿朵的下身,裆处被血沁得湿漉漉的。娘心里一惊,忙把阿朵拉到屋里,给阿朵褪下裤子,看到阿朵的羞处往外滴着血,绽放着鲜艳。娘眼里露着刀子的寒冷,紧紧盯住阿朵问,告诉娘,谁、谁、谁欺负的你?
阿朵说没有。
真的?
阿朵点了点头说,没人欺负我。我正割着草,就觉着这儿热,褪了裤子一看,都是血。
娘长出一口气,眼里的光柔了下来,说,我还以为是谁欺负你了呢。只要没人欺负你,就没事的。娘这么说着,又看看阿朵。叹了口气说,没事的,朵,这个呢,是女人都要流血的。城里的女人把它叫月经,咱们这儿的女人呢都把它叫红。娘一边拿草纸给阿朵擦着一边说着,不要怕,以后呢,你每个月都会来红的。
阿朵问,娘,我真的死不了?
娘说,不要怕,不会死的。
阿朵说,娘,你别骗我,我不相信!
娘笑了说,小傻妮子,人哪是那么容易死的?身上来红是每个女人都要有的,死不了的!你以后慢慢大了就会知道了,如果女人不来红,那才是病,不好呢!
阿朵问,为什么啊?
娘的脸一红说,小傻妮子,现在说了你也不懂,你长大了,慢慢就会明白了。
阿朵噢了一声。
娘从柜里翻出一个物件,是一个眼罩一样穿插着几根红布条的东西。娘说,你先用娘的吧,娘下午就给你做个新的。
阿朵问,娘,这是什么?
娘的脸一红,一边往眼罩一样的东西里面塞着草纸,在草纸的上面又铺了一小层碎棉花,一边说,城里人把它叫月经带,咱们这儿都把它叫闺女扣。就是专门保护身上来红的。你看,这儿垫上草纸和棉花,你身上流的血都隐到草纸里了,就不会脏你的衣服了。
娘看阿朵还有些不相信就接着说,流的这些血都是身上没用的东西,流了就流了,你不要怕的。娘也是前两天才来刚流完的。
阿朵问,娘,你怎么也流?
娘说,傻闺女,娘也是女人啊。
娘让阿朵仔细看着她怎么给眼罩一样的东西穿带子,娘说,朵,娘再给你做一遍,这些事是自己的事,是私事,以后得自己偷偷地做,你学着点。阿朵点了点头。娘接着把装好草纸的闺女扣贴住阿朵的羞处,然后把穿插的红带子给她系在腰上。
娘问,看会了吗?
阿朵点了点头。
娘用手摸了摸阿朵的头,又仔细看了眼跟前的阿朵,是的,闺女的身子要长开了,胸前已开始出现两个小小的包了。娘接着哎了一声。这声哎阿朵不知娘是为谁哎的。
晚上,娘给阿朵煮了两个鸡蛋。弟弟回家了,弟弟叫阿山。阿山想吃,伸手拿起一个。娘看到了说,阿山,放下!那是给姐姐吃的。阿山噘着嘴,放下了。阿朵见了,拿起一个给阿山。阿山把双手背到身后,看着娘的脸摇头。娘说,朵,这是娘专给你煮的。是对你割草的奖励。
阿朵说,娘,我吃一个就行了,给弟弟一个。
娘生气了,娘说,光知道玩,一点活也不帮娘干点,不给!
阿山对阿朵说,姐姐,别给我。我不、不吃。给我我也不吃……
二
第二天下午,爸爸回家了。爸爸最喜欢阿山了,一回家来就抱阿山。阿山这次在爸爸怀里打起娘的小报告。阿山说,爸爸,娘有向有误。
爸爸皱起眉头,娘怎么个有向有误?
阿山说,娘向着姐姐,误了我。
爸爸说,是吗,娘可是最疼你的啊!
阿山说,昨天晚上娘煮了两个鸡蛋,都给姐姐吃了,一个也没给我吃。
爸爸说,你娘也真是的,一人一个啊,怎么两个都给姐姐啊。太不像话了!
阿山说,就是,娘太不像话了!
爸爸说,不许你说娘的坏话。那样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阿山头倔着,烧鸡似的,有点不服气。
晚上爸爸和娘在一起时,爸爸对娘说,男孩女孩都一样,你是当娘的,可要一碗水端平!
娘说,两个孩子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什么时候一碗水没端平?
爸爸说,你是个好母亲,这个我知道。所以我在外面工作起来家里特放心。endprint
娘问,是不是阿山对你说昨天晚上没给他鸡蛋吃的事?
爸爸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妈妈说,我一猜就是,阿山这个小鬼头。
爸爸说,煮两个鸡蛋一人一个嘛,犯不着不给阿山吃。他还小嘛!
娘说,这事你也觉得我做得有向有误?
爸爸说,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瞎子都会看出来的。
娘说,哎,我怎么给你说呢!
两口子,还有什么不好说的事?你说就是。我不会生气的。
咱朵,身上来红了.
爸爸不明白娘说的什么意思,问,什么来红了?
娘说,就是来例假了。
爸爸这回清楚了,朵才多大,身上就来了?
娘说,今年满十四了。
爸爸噢的一声说,你是娘,交代她怎样处理。告诉她不要怕,这是很正常的生理现象,要跟人一辈子的。身上来红的日子,要让她注意卫生,少吃生、凉的东西。
这个还要你交代?我当天晚上就给朵做了闺女扣。并教了她怎么用。这些事啊,你就不要操心了。就因朵身上来红,我给她煮了两个鸡蛋,没有给山儿吃!
爸爸说,我知你是好老婆。你多煮几个就好了,朵儿和山儿都是小孩。
娘说,咱家的老母鸡歇窝这段时间了,家里就还剩这两个鸡蛋。本来这两个鸡蛋我留给你吃的,朵儿身上一来,就煮给她吃了。她流好多血呢,给她补补身子。
爸爸说,你做得对!
接着爸爸就要了娘。娘这一次做得比较拘谨。不像以前那么放得开。完了后,爸爸像想起什么似的说,给你商量个事。我们站上的那个画画的小孙,你见过的。你感觉他怎么样?
娘说,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的,不错啊!
爸爸说,这个小孙可有才了。画画得特好,这次他参加咱省的美展,获了个二等奖呢!
娘说,噢,那这个小伙子不错。
爸爸说,哎,你说把他介绍给咱后院的小芳妹妹,咋样?
娘想了想说,要按长相,我看挺合适。小芳妹妹能干、漂亮,配小孙是没说的。可小孙是吃公家饭的,不知看上看不上小芳?
爸爸说,我觉得没问题。不然这样,你先给小芳说,我到下周六带着小孙来咱家,先让他们相互看一下,如果都没意见,你再给咱米婶说。
娘说,好,咱就先这样定。说完,娘就把脸埋在了爸爸的胸上,睡了……
娘和爸爸说这些的时候,阿朵是不知道的,阿朵那一天只是睡了,睡得很沉。在梦中,她发现自己在一个深夜里,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非常害怕。这时来了一双手说,来,拉住我的手,我领你到前面那个有灯的房子去。她就拉住那双手。那双手很有力,把她的手攥得紧紧的。她随着那双手向那个闪着灯光的房子跑去。灯光越来越近,前面的他也越来越清晰。他们跑到屋子跟前,屋子的门大敞着,他们站到灯光里。他这时向她转过了脸———可就在这时,她醒了。她还沉迷在梦境的欢喜中。当她再仔细回味那个人的容貌时,却模糊了,记不清了……阿朵想:“咋会这样呢?”
这时,阿朵听到有脚步向她的房间走来。仔细听,是爸爸的脚步声。妈妈的脚步声啪啪地,很有力量,也很干脆。爸爸的脚步轻、柔,唯恐打搅人似的。爸爸在她的床前站了好大一会,以前爸爸每次这样看她时,都会用手抚摸一下她的头,可今天,爸爸把手伸出又缩回了,然后叹了一声。爸爸的叹声很轻。
阿朵不知爸爸这是怎么了。
三
初潮四天就结束了,阿朵又恢复以往的笑容,还是和以前一样割草上学。只是,梦比以前多了,都稀奇古怪的,但有一样阿朵弄不明白的是,她的梦里都有一个人,拉着她走、玩,当她想要看清他是谁的时候,他却消失了。他永远也不让阿朵看清。阿朵就觉得很怪,很可惜。
咋会这样呢?阿朵问自己。可自己却回答不出。
阿朵还是继续着她的割草和好好学习。每天放了学,就挎起杈头去她的老地方割草。这天是星期六,阿朵知道爸爸要回家。就早早到地里割了草回家来做家庭作业。
她从屋里搬出椅子,放到院子里的枣树下,然后坐在马扎上做作业。作业快做完的时候,门外响起自行车的铃声,叮铃铃,很清脆。抬头看,爸爸进家了。爸爸身后跟着进来一个小伙子,细高挑,戴着眼镜,白白静静的,很文气。小伙子看到她,对他一笑,露出两个小虎牙。小伙子的笑很好看,阿朵一下子记心里去了。
爸爸看小伙子对女儿笑,就说,这是我女儿阿朵;这个呢你叫叔叔。叫小孙叔叔!
阿朵小声叫了声,小孙叔叔好。
小孙叔叔听阿朵这么叫,脸微微红了。就对阿朵一笑,然后点点头,算是给阿朵打了招呼。
爸爸问阿朵,你娘呢?
阿朵说到南坡麦地了。
爸爸说,朵,去喊喊你娘。
阿朵说嗯。
阿朵才要收拾书本,爸爸说,南坡的麦子从耩上到现在我一直没进过地呢,我去看看长得咋样。你好好做你的作业,我走了!
爸爸让小孙叔叔稍等,之后就出去了。
小孙叔叔搬了个板凳过来坐在阿朵的身边,看阿朵做作业。阿朵觉得有双眼睛看着她,就不自在,心也就跳得快。阿朵就想把字写得板正好看些,可越写越不如意,不免焦急起来。她不好意思地看了小孙叔叔一眼,小孙叔叔正仔细看她做的作业,见她看他,就对她笑了一下,这次离得近,阿朵看到,小孙叔叔笑的时候,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很好看。看着酒窝,阿朵想,小孙叔叔的酒窝怎么这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啊?
阿朵想,不会的吧,我是第一次见小孙叔叔,以前没见过的。虽这么想,但酒窝还在心里晃悠,真的很熟悉,就是想不起来了。
小孙叔叔不知阿朵在想什么,但他看出了阿朵的紧张,就说,你的字写的真好啊,横平竖直的,真干净!
听了小孙叔叔的夸奖,阿朵心里甜滋滋的。脸上有了些红晕,阿朵就觉得脸有些烧,心有些发慌。endprint
小孙叔叔问,上几年级了?
阿朵说,初一。
小孙叔叔说,看你写的字和你的作业,我就知道,你在你们班一定是尖子生!
阿朵想,小孙叔叔的眼真厉害,一看我的字就知道我在班里是尖子生。阿朵想,小孙叔叔要再问,我就告诉他:我在班里是前三名呢!
小孙叔叔没再问,只是又转过脸看了看她们家空空荡荡的大院子。阿朵家在村子的南边,院子里的靠南墙处有块长溜地。小孙叔叔指着那块地说,哎呀,前面这片地什么都没种,太可惜了!
阿朵知道小孙叔叔说的那块地,就说,娘想在那块地里种些草花。一到夏天,开一院子,多好啊!
小孙说,种花是不错。要是我,干脆就都种上向日葵。向日葵又开花,又结果的,还是树,夏天能遮太阳。要在院子里种上几棵,就太好了!
阿朵说,叔叔说的对。可我们没种子!
小孙叔叔说,我家里去年种了好几株,我专留着种子呢。你要真想种,我下次给你捎来!
阿朵说,好,那我就谢谢叔叔了……
正说着,爸爸和娘来了。小孙叔叔忙站起来,叫了声嫂子。
娘满脸漾着笑。说,小孙兄弟,让你久等了!
爸爸说,你快去和小芳妹妹说一声,不行就让他们在咱们家见面吧。
娘说,你走的第二天我就给小芳妹妹说了。小芳妹妹说,什么时候来,让我叫她。
爸爸说,给米婶说了吗?
娘说,还没呢。等他们见过面再说吧。
爸爸点了点头。
娘忙给小孙叔叔倒了杯白开水,接着出去了。
爸爸一看是白开水,问阿朵,家里没茶叶了?
阿朵说,我不知道。
小孙叔叔说,我不渴,站长,你别麻烦了。说着忙用手去制止爸爸。爸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那就喝白开水吧!
这时,娘进了院门。身后跟着小芳姑姑。小芳姑姑细高挑,瓜子脸,电影明星似的。阿朵就仔细地看小芳姑姑。小芳姑姑的脸稍有些红,头低着,看见阿朵,就说,朵,做作业了?
阿朵点了点头。阿朵发现小芳姑姑给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往屋里瞟,说完话直接跟娘进屋了。
小芳姑姑进屋没多大会,爸爸和娘都出来了。爸爸和娘来到阿朵的身边,爸爸看阿朵的作业。爸爸说,朵儿的字写得就是漂亮,再好好写就能赶上你小孙叔叔了!
娘问爸爸,你说,她们两人咋样?
爸爸沉思一会说,我看有个八九成。
娘说,我看也是。我看到小孙看见小芳妹妹时,眼睛有点呆了呢!
爸爸笑了,就你的眼刁。哎,千里姻缘一线牵,就看他们的缘分了!
阿朵的作业写完了,她收拾好课本和作业。问爸爸,小芳姑姑咋没出来啊?
娘说,小傻妮子,你小芳姑姑和你小孙叔叔在对象呢!
阿朵不解,对象就是把两个人单独关在一个屋子里?
娘笑了,是啊,不然,怎么就叫对象了?
爸爸看阿朵问得这么傻气,就用手抚摸了阿朵的头。阿朵知道,爸爸把他想说的话,用他的手告诉她了。
小芳姑姑和小孙叔叔在屋子里的时候,阿朵觉得心里不好受。不知咋回事。她总感觉小芳姑姑不来,小孙叔叔要和自己在一块说话的。阿朵好喜欢和小孙叔叔在一块说话。小孙叔叔的语气轻缓,有磁性。对了,小孙叔叔的酒窝太好看了,像在哪里见过。阿朵猛然想起她的梦……身上来"红"时做的梦:她被一个人拉着不停地跑……是往一个有灯光的地方跑……跑到灯光里……她抬起来看他……当时看到了……就是那个酒窝,对,和小孙叔叔的一模一样,是小孙叔叔的!
想到这儿阿朵心儿扑腾扑腾慌跳起来,她怯怯地向屋里望去,屋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看来是小孙叔叔和小芳姑姑在低声说着什么。阿朵有些羡慕小芳姑姑。能单独的和小孙叔叔在一起,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想到这儿,阿朵感觉脸有些热,偷偷地拿眼看爸爸和娘。爸爸和娘在说着小孙。爸爸说,小孙以后会有出息的。小伙子有才气,能干,小芳真要愿意他,以后受不了罪的。
娘说,谁知小孙看上看不上小芳呢,小芳虽然长得漂亮,可毕竟和我一样,是个农业社的土腿子呢!
爸爸说,小孙不是那样的人。他给我说过,只要相中人了,他是不会在乎非农业不非农业的。
娘不相信,小孙真这样说的?
爸爸说真是这样说的。
爸爸和娘正说着,小芳姑姑红着脸出来了。她给娘打了个手势。娘会意,跟了出去。
小孙叔叔也出了屋门。爸爸迎了上去。阿朵这时正好进屋放书包。爸爸问小孙叔叔,小孙,我这个妹妹咋样?
阿朵转脸看着小孙叔叔。小孙叔叔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不错,真的不错!
爸爸问,相中了吗?
小孙叔叔点了点头。
爸爸说,我这妹妹心气很高。她是否看上你,还得等你嫂子回来好能知道。
小孙叔叔说,嗯,是的。我等等嫂子。
没多大会,娘满面春风地进屋了。爸爸看娘进屋忙站起来问,小芳咋说的?
娘先没说小芳姑姑是怎么说的,就说,小孙啊,看上我这妹妹了吗?
小孙叔叔点了点头。
娘说,可小芳妹妹对你还有些不是多满意。
小孙问,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可以改!
娘说,你没什么地方做的不好,小芳说的是感觉。多亏我好说歹说,小芳才勉强答应了。说先和你处处看,看你的表现,要好,就考虑嫁给你;要不好,那就不好说了。
小孙叔叔听了说,好,我一定好好表现!
娘说,任何事都不能一口吃个大胖子,处对象也是这样。只有好好地处,千万别把自己看得高,把自己当成是吃公家饭的。
小孙说,这个我知道。
娘说,前几天,小芳她姑姑给她介绍了城里一个供销社主任的孩子,那孩子长得也不赖,就是一张口说我们城里我们城里的,小芳就没愿意他。endprint
小孙叔叔说,你放心,我不会说伤小芳的话的。
娘说,过几天你再来趟,我把你领着见见小芳的父母。
小孙叔叔说,好,嫂子,什么时候来,我听你的就是!
四
小孙叔叔要走了。阿朵和爸爸、娘把他送到村子口。小孙叔叔对娘说,嫂子,我和小芳的事,就拜托你了!
娘说,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了!
小孙叔叔不好意思笑了。他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娘,最后把目光看向阿朵。发现阿朵正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都有些把自己看呆了。小孙叔叔上前把她的头发给她抹到耳后,说,阿朵,头发乱了。
阿朵说谢谢叔叔。
小孙叔叔说,不要谢。然后对她一笑,阿朵,再见!
小孙叔叔的手很软很柔,抚在脸上很美妙,美妙得很幸福。阿朵就觉得脸上发烧。她明白自己开小差了,好在爸爸和娘没注意到她,她觉得脸烧得难受,说,叔叔再见!
当小孙的背影在远方的路上消失,爸爸和娘才把目光收回,爸爸说,回吧。娘说,说不定小芳在咱家门口等着咱们呢!
爸爸笑了,说,嗯!
还真叫娘说准了,他们前脚推开家的门,小芳姑姑后脚跟了进来,蹑手蹑脚的,贼一样的。娘一回头,说,我就知道,你这鬼丫头沉不住气!
小芳姑姑说,谁沉不住气?
娘说,就是嘴硬,我告诉你,人家小孙没看上你!
小芳姑姑的脸登时长了,头低下了,小着声音问,真的?
娘大大咧咧说,我说过假话?没相中你!
小芳姑姑哎了一声,眼里有了些水雾。
看着小芳姑姑可怜的样子,娘扑哧笑了。
小芳姑姑见娘笑,什么都明白了,她举拳头要打娘的脊背,坏嫂子,你骗我,你骗我!
爸爸过来了,爸爸说娘,你呀,咋骗小芳呢,给小芳实话实说!
娘说,不是给小芳闹着玩吗!妹妹,给嫂子说实话,相中这小伙子了吗?
小芳姑姑点点头。
娘说,这可是一辈子的事,老俗语:种不好麦子是一季子,找不好对象是一辈子。说这句话可要对一辈子负责。嫂子再问一遍,到底相中了没?
小芳姑姑的脸红了,点点头。
娘说点头不算,我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小芳姑姑说,坏嫂子,人家不理你了!
娘把脸仰得高高的说,我正巴不得没人理呢,那样,我就不用两头来回磨鞋底了!说呀,嫂子听着呢!
小芳姑姑看娘这么说,其实也知道了一切。但她还是想亲耳听嫂子说出来。就说,人家相中了吗!知道了还让人家说,真坏!
娘说,嗯,小孙说了,你,虽然还是个农业社,但农业社怕什么,他不就是从农业社里考学校走出去的吗?
小芳知道嫂子在作弄她,看阿朵在,就偷偷地趴在阿朵耳边问,朵,告诉姑姑,小孙叔叔怎么说的,他看上姑姑了吗?
阿朵说啊,嗯,小孙叔叔看上你了,让娘好好地给你说呢!
小芳姑姑对娘说,咋样,不给我说我不也知道了!坏嫂子!坏嫂子!
娘哈哈大笑。爸爸过来了说,别闹了,小芳啊,你对小孙没意见吧?
小芳说嗯。
爸爸说,如果你相中了,过几天让小孙到你家去,让你家米婶和清叔看看,好不好?
小芳说嗯,我听哥哥的。
小芳说话的声音甜甜的,亮亮的,百灵鸟一样的,很好听。
小芳姑姑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荡着粉色的云彩,使她那张瓜子脸更加俏丽和俊美。阿朵想,小芳姑姑真好看,她要是小伙子,也一定会爱上小芳姑姑的!阿朵在心里为小孙叔叔高兴,真的,小孙叔叔找这么漂亮的小芳姑姑做老婆,真是一件美好的事啊!
虽替小孙叔叔高兴,阿朵的心里还是隐隐约约有点空,到底是为什么空,阿朵也不知道。
五
没过几天,小孙叔叔来了。这次也是礼拜六,也是下午,阿朵也是在家做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先是门外传来车铃声,门开了,爸爸进来,接着小孙叔叔进来了。小孙叔叔买来一网兜水果,还有两袋糖果。小孙一进门看见阿朵就先给阿朵笑了。小孙叔叔的笑真的很好看,阿朵一辈子也忘不了。小孙叔叔说,阿朵,做家庭作业呢?
阿朵说,嗯!
小孙叔叔插好车子,娘从屋里出来了。爸爸问娘,米婶和清叔都在家吗?
娘说,都在。刚才米婶来了一趟,问咋还没来。看样子有点等急了。
爸爸说,我就知道等急了。临来时,乡长把小孙喊过去安排个活,耽误一个多钟头。不然,早来了。
娘说,这样吧,咱们快点过去吧,别让米婶和清叔等急了!
爸爸对小孙叔叔说,跟着你嫂子过去吧。他们都在等着你呢!
小孙叔叔说好。
娘又仔细看看小孙叔叔,把他身上衣服有点皱褶的地方拽了拽,说,米婶问什么就说什么,大方点,别不好意思。
小孙叔叔点点头说知道了。
小孙叔叔跟着娘去了小芳姑姑家。临出家门时,小孙叔叔回头看了一眼阿朵。阿朵不知小孙叔叔为什么回头看她,就很认真地看着小孙叔叔。小孙叔叔见阿朵在看他,对着阿朵笑了下。笑得有些害羞,脸还有些红,当然,是微微的,还有些腼腆,内里还有一些歉意什么的。总的来说,从这个笑看出小孙叔叔的内心很爽意,很阳光。
阿朵知道,这个微笑是小孙叔叔专给她的。能有小孙叔叔给的这么个微笑,今天一定会做个很好的梦。阿朵心里猜思,难道,小孙叔叔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了?
不会吧,小孙叔叔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阿朵不明白,不知为何,她看到小孙叔叔心里就发慌,还有些抖、颤什么的,自己一个小孩子家的,咋会这样呢?看到小孙叔叔跟着娘要出门,她有些异想天开,心里说,小孙叔叔要能给我回头一笑,那该多好啊!endprint
小孙叔叔真的回过头来,对她笑了一下。看样子小孙叔叔有些紧张。小孙叔叔说,阿朵,好好做作业啊!
阿朵说嗯,然后使劲给小孙叔叔点点头。
人都随着小孙叔叔的离去而离开了。阿朵瞬间感觉家里空旷起来,像冬天村外的田野。虽然爸爸还在屋里忙着什么,但阿朵感觉家里空得像倒净水的茶缸。空得她气发短,心发虚,异常难受。看自己刚做完的作业题,也是非常陌生,好像已离家几十年的亲戚。阿朵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就觉得随着小孙叔叔的离开,心一下子被小孙叔叔摘走了。
咋会这样呢?阿朵想,我的心为什么会跟着小孙叔叔走了呢?
阿朵不知这是咋回事,咋会出现这种状况呢?阿朵的一颗心里都是担心。当然这担心是为小孙叔叔。米婶是小芳姑姑的母亲,阿朵叫米奶奶。米奶奶这个人很不好说话的,还有清爷爷,也倔得很。他们会看上小孙叔叔吗?小孙叔叔虽然工作好,长相也不赖,但小孙叔叔太文弱了。米奶奶一直想给小芳姑姑找一个膀大身宽、有力气、能干活的,这一点上,小孙叔叔不符合米奶奶的口味。米奶奶如果说不愿意小孙叔叔,孙叔叔还不痛苦死?小孙叔叔看样是喜欢上小芳姑姑,是真心喜欢。要是那样,小孙叔叔还不伤心死?
阿朵就怨爸爸和娘,为什么不早把自己生下来,能和小芳姑姑一般大那该有多好。要是小芳姑姑真的不愿意小孙叔叔,那,那我就嫁给小孙叔叔。我给小孙叔叔当媳妇!想到这儿,阿朵就觉得脸发涨、发热,自己在心里偷偷地说,小死妮子,好不知羞啊!你才多大啊?阿朵觉得脸更烫了。
爸爸这时出来了。爸爸一来到家就先打扫了屋里的卫生。爸爸爱干净,不允许屋里有一星点脏。爸爸把扫帚挂到大门后的钉子上,来到阿朵跟前,爸爸看到阿朵的脸红扑扑的,问,朵,怎么了,别是感冒了吧?
阿朵还沉迷在自己的想象里,听爸爸这么说,做贼被捉似的,忙摇摇头。摇得很慌。爸爸不信,用手背试试阿朵的额头,不热啊,爸爸问,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如适吗?
阿朵也摇摇头。
爸爸说,那就是犯食。你妈回来我让她给你买点食母生,那是打食的药,看朵儿的脸这么红,爸爸吓一跳。以为朵儿病了呢!
阿朵说,爸爸,我没事的!
爸爸说,朵儿身体棒,咋会有事呢!作业做完了吗?
本来阿朵已经做完了,但阿朵想在家里看着小孙叔叔回来,就说,快了,还有一点点。
爸爸说,朵儿一定要好好学,以后好考大学。考上大学就会和你小孙叔叔一样,离开农业社了!
阿朵就给爸爸点头,爸爸,我一定好好学!
这时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脚步声里夹杂着娘的声音。爸爸说,你娘和你小孙叔叔回来了。说着爸爸到门口,迎头遇到娘和小孙叔叔。看娘那高兴的模样,爸爸什么也没问,就知道结果了……
六
小孙叔叔要回了,小芳要送的。小芳有些害羞,非拉着阿朵陪着。娘不让,说,有朵跟着,你们就说不了知心话了。再说,朵跟着,碍你们的眼呢!
娘说这话是笑着说的,小芳姑姑就有些恼了,当然是假装的。小芳姑姑用她的小拳头打娘的后背说,嫂子坏!嫂子坏!
小芳姑姑霸道地说,就要朵儿去。就要朵儿去!
小孙叔叔也说,朵儿的作业做完了吧,就陪陪你姑姑,好吗?
朵儿其实想去,她想和小孙叔叔在一块。她觉得和小孙叔叔在一块很快乐。虽然有些紧张,有些脸红,但心里还是想。在一块什么不说也没关系,就是陪着默默地走,也很什么呢?阿朵一时想不出这个词了。直到若干年后,阿朵和自己最爱的他在一起散步,才猛然明白:那个词就是幸福。可惜,当时,她没想出来。
爸爸说话了,就让朵儿陪着小芳吧,回来时,好和小芳做个伴。
爸爸一这么说,娘不好说什么了。小芳姑姑就给娘做了个鬼脸。娘狠狠地骂,小死妮子!
阿朵陪着小芳姑姑踏上送小孙叔叔的路。那时天有些暗了。太阳悄悄地收起光芒,往西山躲了。小孙叔叔推着自行车,小芳拉着阿朵的手,踩着夕阳的余晖,默默地走。
出村很远了,三个人谁也不先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小孙叔叔看了看在远处黑成一片的村子说,停吧,不然,你们一会回去要害怕的。
小芳姑姑停了。小孙叔叔说,你家的两个老人很和善。
小芳姑姑说,有时,脾气也怪着呢!
小孙叔叔说,你也知道,干我这行的,是没多大能力的。
小芳姑姑说,不要你有多大能力,以后结了婚,只要你顾家就行。
小孙叔叔说,你跟了我,就怕要吃很多的苦。
小芳姑姑说,我是农业社的,吃苦受累我都不怕。
小孙叔叔看样是感动了,说,你放心,你跟了我,我向你保证,我虽不能让你吃好,但我能让你吃饱;我虽不能让你穿好,但我能让你遮体;我虽然挣不了大钱,但我不缺你的零花钱。
小芳姑姑说,我其实要求很低的,只要能找个我相中的,一辈子不受气就中!
小孙叔叔说,我保证,一辈子不会让你受气的……
小孙叔叔和小芳姑姑越说两人就越挨得近,本来阿朵在中间的,渐渐地,阿朵就从他们中间被挤出来。阿朵也知趣,慢慢和他们隔开一小段的距离。阿朵就在路边玩野草什么的。开始两人的声音还大些,后越来越小,阿朵仔细听,还是听不出两人说的什么,但从表情上看,说的肯定是很熨贴的话,两人都很陶醉。阿朵的心就有些酸酸的,想,假如我像小芳姑姑这么大,像小芳姑姑这么漂亮,也许今天和小孙叔叔在一块的就不是小芳姑姑了。
看着两人那越贴越近的身影,阿朵怨恨起爸爸和娘,为什么你们不把我早生出来啊。如果早把我带到人世,能长得和小芳姑姑一般大,也许今天和小孙叔叔说这些话的就是我了。你们为什么不早结婚呢……
天渐渐黑了,开始浅,后来就深了。星星贼似的眨着眼睛。看着小孙叔叔和小芳姑姑越说越不舍离开的样子,阿朵看了看天。天黑得很厚了。阿朵不由替小孙叔叔担心,天这么晚,小孙叔叔还有一段回家的路。十几里呢!姑姑怎么会忘了呢?阿朵明白小芳姑姑已经真的喜欢上小孙叔叔了。真喜欢和假喜欢不一样。真喜欢一个人,是喜欢和他在一起,待再久也不觉时间长;不喜欢一个人,待一会就觉得一年似的。她阿朵是真喜欢小孙叔叔。小孙叔叔坐她身边看她做作业,坐了有十几分钟,她就感觉一眨眼似的,泥鳅一样一下子滑走了。endprint
阿朵知道该提醒一下小芳姑姑了,虽然她也喜欢小孙叔叔,喜欢和小孙叔叔在一起,可天晚了,小孙叔叔回家她会担心的,怕在路上出了事。作为小孙叔叔这么大的人,阿朵明白是不会出什么事的,可就是担心,好像自己的一颗心都在小孙叔叔身上。阿朵不知自己这是咋了。
咋会这样呢?阿朵暗暗想,我还是个黄毛丫头,咋会有这样的念头呢?难道我是喜欢上小孙叔叔吗?可这是不可能的啊,他和爸爸是好朋友,还叫娘个嫂子,又是小芳姑姑的对象,和我相差七八岁。再说了,我是小孩,他是大人,不可能的啊。
阿朵就觉得心里的念头像刚出骨朵的花儿,这花是开不出什么好花、结不出什么好果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掐掉。你看,小芳姑姑和小孙叔叔在一块多般配啊:无论身高、长相还有什么的,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阿朵明白自己,这是不可能的。阿朵就想,不可能的自己为什么还要想呢?自己是不是太混账了?
阿朵想自己这么小,小孩子是不能混账的。这么小就混账,以后还有很长的人生,那不混账死了。一定不能混账!
小芳姑姑和小孙叔叔的话好像没说够,还没有走的意思。阿朵觉得自己的肚子有些咕咕叫。隐隐约约,阿朵听到传来娘唤她的声音。一到黑,娘找不到她,就会扯着大嗓门满街满巷的喊,朵,朵,回家吃饭了!
娘的声音像长了翅膀的鸟,扑楞楞地满村子乱飞。阿朵的耳朵针尖似的,娘的声音很好捕捉,像飞不快的麻雀。娘一这么喊,阿朵就知道娘的晚饭做好了,在等她回去吃呢!
阿朵觉得肚子有些瘪了。今天自己放学就开始写作业了,写着作业小孙叔叔就来了。以前她放学回家都是先到饭筐里拿煎饼吃的。煎饼是娘烙的,是麦子磨的。娘烙得薄,纸似的。卷好,里面夹些咸菜或葱白什么的,好吃死了。阿朵觉得这是天下最好的美食,一辈子吃不够。她不喜欢吃馒头。她觉得馒头没筋骨,很孬,叛徒似的,就像江姐电影里的甫志高,咋嚼也嚼不出味道来。娘说她不是享福的命。享福的人顿顿都爱吃大馒头,吃不够的。
她也许不是享福的命,就爱吃麦子煎饼,特别是石磨磨的麦子烙的煎饼,里面加上豆子什么的,好吃得不得了。
一想煎饼这个话题,阿朵就觉得嘴里向外漾酸水。娘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随着炊烟的飘荡,飘得一片田野满满的。
小芳姑姑也听到了,她叫了一句朵。阿朵回了声哎。小芳姑姑问,别乱跑,咱们这就回。
阿朵说嗯。
小芳姑姑说,我听到你娘喊你回家吃饭了。咱们这就回,别让你娘挂牵!
小芳对小孙叔叔说,你,那就回吧,咱们抽时间再见面,好吗?
小孙叔叔说,好。你有时间去乡里就是。
小芳姑姑说,有时间我会去找你的。
小孙叔叔用手又把阿朵的头发抚到耳后说,谢谢你,阿朵,谢谢你陪你姑姑!
阿朵说,不要谢,叔叔。天晚了,你要再不回,天会更晚的。
小孙叔叔说嗯,我这就回了。小孙叔叔对小芳姑姑说,那,我回了?
小芳姑姑说,你回吧,路上注意,骑慢点。
小孙叔叔说,我晓得。你们也回吧。对了,我先送你们回村。
小芳姑姑说,不要,你的路远,你回吧,我和阿朵不怕的。
小孙叔叔说,不,一定要送的,天这么黑了,不送你们到家,我不放心的。就是回到家,也一夜睡不好觉的。
小芳姑姑说,那,好吧。
小孙叔叔就推着自行车送小芳和阿朵踏上回村的路。这段路还真够远的。刚开始的时候怎么走着不觉得远呢,现在觉着了。阿朵是觉着了。看小孙叔叔和小芳姑姑,两人一点也不觉得远,他们巴不得一辈子这么走下去呢!
七
星期天,爸爸回了,脸色不好看。一进家爸爸就问正做作业的阿朵,你娘呢?
阿朵说,娘刚刚出去,端着瓢出去的,八成去米奶门口踹豆扁子了。米奶门口有个石头碓窝子,踹个豆扁、地瓜干什么的,大家都到那儿去。
爸爸噢了一声。
阿朵继续做她的作业。没过多大会,娘端着瓢进家了。娘真的去踹豆扁子了。爸爸听见娘进家,忙从屋里出来了。
娘看到爸爸,脸上开满笑,说,回来了?
爸爸说,你过来,给你说点事。
娘看爸爸的脸严肃着,没有说什么,就进屋了。爸爸回家的时候从来都是笑容可掬的,哪有这严肃的神情?这样的神情阿朵见到的次数不多。阿朵装着去屋里拿东西,走到门口,听爸爸说,我看小孙和小芳的事八成要黄。
娘说,不是说得好好的吗?咋回事?
爸爸说,今天乡党委秘书老葛到我那里,让我给小孙提门亲。
娘说,你没给老葛说你给小芳提了?
爸爸说,你忘了我去年给葛秘书闹过矛盾?我咋能给他说小芳的事?我说好啊,我问女方是谁?你猜是谁?
娘说谁,葛秘书的亲戚呗!
爸爸说,不是,是乡里一把手白书记的外甥女。白书记托葛秘书来找我。你说,我能说给小芳刚见完面这事吗?
娘问,你咋说的?
我说好,就把小孙叫到屋里,当着葛秘书的面,就把他来的目的给小孙说了。
娘问,小孙怎么说?
小孙也没说什么。葛秘书说,那就让他们见见面。女方在乡卫生院当护士。我见过的,是非农业,长相一般化,家庭条件比小芳好。老葛也当着我的面给小孙说,说小孙要愿意这个媒,下一步将会前途无量。
娘问,那,那小芳咋办?
爸爸说,你不行先给小芳过个话,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好在刚认识,还没多接触,感情还不是多深,不愿意也就是不愿意,不是多揪心。
娘说,你看你这事办的!这不是半吊子办事吗!哎,这话咋开口啊?
不行先这样,爸爸考虑一会说,现在先不要给小芳说,再等等,等小孙和一把手的外甥女见完面,我再用话套套,看小孙到底想愿意谁再说。endprint
娘说,那,那,那只好先这样了……
晚上,小芳姑姑过来了。爸爸正在屋里写文化站的材料,娘给阿山缝着开裂的裤裆。小芳姑姑纳着鞋垫。小芳姑姑问娘,小孙穿多大的鞋?娘说,我咋知道?问你哥,他们在一块工作,知道脚的大小。
小芳姑姑问,哥,你知道小孙穿多大的鞋?
爸爸看样是知道。有一次,爸爸穿着很脏的鞋子回家让娘洗。娘问咋回事,把鞋穿得这么脏?爸爸说,我的鞋让小孙穿了,我们打扫文化站的环境卫生呢!娘问小孙能穿你的鞋?爸爸说,我俩的脚一般大,都穿一个型号的!
可这次爸爸却没告诉小芳姑姑,只是说,我还真没问过呢。不然这样,我回去问问,下星期回家的时候再告诉你。
小芳姑姑说,行,哥哥千万别忘了呀!
爸爸说,你放心,忘不了的……
没过两天,小孙叔叔来了,是自己来的。这次小孙叔叔的脸色不是多好看。当时,阿朵刚从地里割草回来。娘也去地里了。小孙叔叔看到阿朵也笑了,但这个笑不如以往的笑那么喜悦,那么感人,那么货真价实。这个笑是应酬,礼节似的。阿朵脸上的汗一道一道的,像京戏里的大花脸。阿朵看到小孙叔叔有些慌,心想,自己的这个面容怎能见小孙叔叔呢,太丑了呢!小孙叔叔看了会恶心的!可小孙叔叔丝毫没嫌弃阿朵的脏。只是问,阿朵,你娘呢?
阿朵说,去南坡地里给麦子打药呢。
小孙叔叔说,阿朵,给我叫叫你小芳姑姑,好吗?
阿朵说,我刚才在地里和小芳姑姑一块回来的。小芳姑姑刚才给麦子打药呢。现在在家呢!
小孙叔叔说,阿朵,有劳你了!
小孙叔叔这样求自己,阿朵一下子感觉自己很了不起,就说,叔叔,你等着,我去叫。
不一会,阿朵回来了。阿朵说,小芳姑姑在换衣服呢。她让你稍等一会。
小孙叔叔听了,用手抚摸了一下阿朵的头说,谢谢你,阿朵!
小孙叔叔的手好热,摸在头上,阿朵觉着全身的血都翻腾起来。阿朵有一种想哭的激动。不知咋了,阿朵觉得眼角有些湿。小孙叔叔发现了,有些惊讶,问,阿朵,你,你咋了?
阿朵知道自己开小差了。老师在上课的时候是不允许学生开小差的,常开小差的人成绩是不会好的。是得不到老师的夸奖的。阿朵忙说有个虫子飞眼里了。
小孙叔叔说,我给你翻翻眼皮吧!
阿朵说没事的没事的,一会就好了。其实阿朵喜欢小孙叔叔给她翻眼皮的。可她有些怕,到底怕什么,她也不知道。
这时,小芳姑姑来了。小芳姑姑看到小孙叔叔,脸上起了红晕,头低下了。她用手捻着自己的辫梢说,你,你下班了?
小孙叔叔说,我今天有点事,所以早下了班。
小芳姑姑说,我前两天问阿朵的爸爸了,让他看看你穿多大的鞋,我想给你纳几双鞋垫。
小孙叔叔说,你还要干地里活,还要做别的事的,你有时间吗?
小芳姑姑点头,有的。
小孙叔叔沉思了一会说,我的脚和站长大哥一般大的,都是四十三码的。
小芳姑姑说,好的,我记住了。
小孙叔叔“哎”的一声说,我这几天都没上班。
小芳姑姑问,咋了?
小孙叔叔说没什么。
小芳姑姑说,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什么事?不能告诉我?
小孙叔叔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小芳姑姑说,你别瞒我,我能帮你吗?
小孙叔叔摇摇头,摇完头对着小芳姑姑无奈一笑。
小芳姑姑说,是不是因为我?
和你没关系的。小孙叔叔想了想说,乡里的葛秘书想给我提门亲,是乡里王书记的外甥女。在乡卫生院上班,这几天想给我见面,我推说家里有事,一直没见。
小芳姑姑说,只要能对你好,对你的前程有帮助,你见就是。愿意她就是。我知道,我是一个农业社的,没什么能力,也帮不上你什么的。
小孙说,你咋这么说呢?
小芳姑姑说,我是一个农业社的人,帮不上你的忙,可也不能拖你。你放心地去见,只要那女孩有个八九不离十,你愿意她就是。我不怪意你的。真的。小芳说着眼角的泪流出来。
小孙叔叔说,我来就是给你说,请你相信我,我不是那样见好就爱好的人。
小芳姑姑说,我信你。咋会不信呢?
本来我想让你到我们家相相家,现在看来,得往后拖一段时间。
没事的,早几天和晚几天的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我能等的。
本来打算近期让你相相家,然后进城,给你买点衣服,下个启,先定下。谁想,葛秘书又插这么一拐子!
没事的,对你来说,是好事,你该高兴才是。
什么好事啊,把我都烦死了。葛秘书光单位上说了不算,还直接到了我们村,让支部书记去我家提媒。我父母一看是村里一把手来了,把这个事可看重了!
小芳姑姑笑了,说,怪不得你说烦心,看样,你父母都要求你愿意王书记的外甥女?
小孙叔叔说是。
小芳姑姑说,你不该惹两位老人生气,你该愿意王书记的外甥女。真的!就是不愿意,你也该见见的。给人家个回话。你不见面是不对的。那样伤人。
小孙说,你也这么说?
小芳姑姑点点头,给人家见个面,成与不成都要给人家个话。这样中间人才不会难堪。
小孙叔叔说,你说得对。我回去后就给那女的见个面,然后推了就是。
你要真看上就愿意她吧,我不会有意见的。
我以前见过那女孩,就是公社卫生院那个扎朝天辨的护士,你也许见过的。
我很少去公社卫生院,那里的人我都不认识。
小孙叔叔噢了一声,说,我最讨厌她了,说话尖刻,有次我感冒去卫生院拿药,正赶上她给一个小孩打吊针,一连扎了三次,愣是没找着血管,人家孩子的母亲心疼孩子,说了她两句,她不光不道歉,反而把人家孩子的母亲骂了,我当时那个气啊,恨不得上前扇她两巴掌!endprint
小芳姑姑说,卫生院的护士哪个不都是这样?对那些吃非农业的,她们敢吗?不是照样笑脸来笑脸去的?谁让我们是农业社的呢?
小孙叔叔说,农业社的怎么了?农业社里的也是人啊!农业社里的人不种粮食,她们不都得喝西北风?
小芳姑姑笑了,不要生气,是这么回事不假,可谁这么看?现在这个社会,就是非农业比农业社的强,说真的,你就是愿意那个女孩子,我也没什么怨言的,谁让我生在农业社呢!
小孙叔叔有点急了,你咋这么说呢,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小芳姑姑说,我相信你,可人家那个女孩是非农业,你不愿意她,你就太傻了!
小孙叔叔说,我家里人这么看,你也这么看?
小芳点了点头说,你家里人这么看就对了。真的。
阿朵这时把茶倒好端过来说,叔叔喝茶!
小孙叔叔说,谢谢阿朵,我不渴。
阿朵说,喝吧,你们先说着话,我去叫叫娘。
小孙叔叔说,不要去叫了,我们说说话就走。我们说话影响你做作业了。
小芳姑姑说,阿朵你不要忙了,你小孙叔叔说一会话就走。你还是做你的作业吧!
阿朵说,我的家庭作业做完了,今天老师布置得少。
阿朵看小芳姑姑还想说什么,想了想没有说,就看了眼阿朵,又看了眼小孙叔叔。
小孙叔叔说,小芳,你放心,我宁愿不在文化站干了,也不会愿意的!小孙叔叔说这个话时很有豪气,像是对小芳姑姑表决心。
小芳姑姑好像受了感动,说,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我,我一定给你纳几双鞋垫!
八
小孙叔叔好几天没来了,阿朵有些担心。阿朵不知自己为什么担心,是替小孙叔叔,还是小芳姑姑,阿朵说不上来。小芳几乎天天到阿朵家里来。来了,就和阿朵坐一起。把纳了一半的鞋垫从衣袋里掏出,纳。小芳姑姑纳鞋垫的事,从没给人说过,小芳姑姑只在阿朵跟前纳。在别的人跟前干,别的人肯定说她取笑她,当然,说和笑都是善意的。但即使善意,小芳姑姑也受不了。姑娘家,脸皮子薄,不撑说的。再说小芳姑姑不是那种招摇的人,小芳姑姑做什么事喜欢悄悄地,烟不动火不冒,稳稳当当的。
小芳姑姑纳的这个鞋垫的图案是“喜上眉梢”,就是开满梅花的梅枝上落了两个花喜鹊,取谐音。图案样子是小芳姑姑和阿朵在集市上买的。小芳姑姑买了好几个。还有一些,像什么“心想事成”“步步登高”“花好月圆”等。小芳姑姑把这些鞋垫的样子放在一个十六开的大书本里夹着,用哪个的样子就从书本里拿出,贴在鞋垫正面白布上,先用线把样子固定,按着图案的颜色选丝线,比如说,花瓣是红色的,就用红丝线;花蕊是黄色的,就用黄色的线。像梅花了,是红梅。一般的花瓣都是红色的。底子是白色的,花瓣再用白色的,就不醒目了。在农村,看女孩是不是心灵手巧、勤快会过日子,一看她送给夫家的鞋垫就知个八九不离十。聪颖女孩的活路,一看就与那些不勤快的女孩不一样,看针脚稠密是否适度,图案是否新颖,看用功多少是不是耐穿。
小芳姑姑纳鞋垫很上心,也很用心。针脚的大小和缝纫机跑过的一样。阿朵问,姑姑,你给小孙叔叔纳几双啊?
小芳说,我也不知道。
阿朵问,你怎能不知道呢?
小芳姑姑长叹一声,完了就把头低着纳她的鞋垫。小芳姑姑说,你小孙叔叔能垫上我给她的鞋垫,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阿朵问,姑姑,为什么这么说呢?小孙叔叔不是很喜欢你吗?
小芳姑姑又哎了声,我知道他喜欢我,可喜欢就能在一起吗?就能结合吗?
阿朵说,能啊,咋不能啊?
小芳说,你还小。有时候,真正相互喜欢的人不一定能在一起的!
阿朵不解,咋会这样呢?
小芳说,你现在还小,再大点就会明白了。说到这儿小芳姑姑就看着门外出神。
小芳姑姑一这样,阿朵就知道小芳姑姑在想小孙叔叔。阿朵心说,姑姑啊,谁不想啊!
可巧这个星期,爸爸捎信说公社里要迎接市里检查,全公社的人处于临战状态,时刻准备上面的检查,文化站是检查的重点,爸爸是站长,忙,放屁的空都没有,不能回家了。要娘给他送几件替换衣服。娘当时要忙着种春土豆,就对阿朵说,明天是星期天,你给爸爸送几件衣服去!
阿朵点了点头。
晚上小芳姑姑来家里纳鞋垫,小芳姑姑纳三双了,正纳着第四双,是那副“花好月圆”样子的。小芳姑姑用四种颜色的线纳的,很醒目:一轮明月,下面是一朵富贵牡丹。脚跟处是“花好月圆”四个字。人都是脚根处使劲,小芳姑姑就把花好月圆四个字纳得结结实实,把花纳得很鲜艳很富贵。花瓣是红色的丝线,花蕊是黄色的,下面的叶片是绿色的,其中的字有的用蓝色,反正搭配得很和谐,很好看,简直是一件艺术品。
娘问,纳几双了?
小芳姑姑说,算上这双,四双了。
娘说,你的小爪子干活好快啊!
小芳姑姑的脸一红,没有回娘的话,只是低着头一针一针地纳。
娘说,我明天让朵去文化站给你哥送几件替换衣服,你明天有时间吗?
小芳姑姑说有啊。说起来小芳姑姑没时间的,米婶早安排她,明天要把她家的菜园地翻了,好种过夏的菜。
娘说,放朵一个人去公社我心有点含糊,有你和朵一起去,我就放心了。
小芳姑姑说,你咋知道我会答应你去文化站呢?
娘说,你咋会不去呢?你不去也行,我让朵自己去。朵,你小孙叔叔不论给你说什么,你回来都不要给你小芳姑姑说。急她,急死她!
小芳姑姑说,我才不要听呢!
真的不要听?你别觉得纳了四双鞋垫就了不起了,就以为什么都行了,其实啊,你小毛丫头的,早着呢!
小芳姑姑说,不许你这样说人家!还叫你嫂子呢,就这样说人家,好意思?endprint
娘说,我才不问这些呢。只要我看着该说的事我就说,才不问她答应不答应呢!
娘这是故意逗小芳姑姑的。小芳姑姑知道娘逗她,就说,我才不怕说呢!
娘说,真不怕?不怕脸红什么?
小芳姑姑真用手摸了下脸。红不红不知道,脸真的有点热,就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的脸才不红呢!
娘说,别那样夸自己了,不信看看镜子去,看看红了吗?
小芳姑姑真有点拿不住脸到底红没红,偷声问阿朵,姑姑的脸红了吗?
阿朵没有回答,只是笑。
这一笑笑得小芳姑姑没了底气。她真的到镜子前。因是晚上,电灯泡子度数小,脸上红没红看得不是多清楚。小芳感觉一定是红了,不红,脸咋会热呢?
小芳姑姑照完镜子说,我咋没看到红?没红!
别嘴硬了。你那点小心思我还能看不透?要看不透我不是白吃了这么多年的饭!
知道你厉害了还不行?别挖苦人家了好不好?
求饶了不是?不求饶我还要说呢!
还嫂子呢,一点嫂子的样都没有,叫人家以后咋叫你呢?
干脆不叫就是了,我才不稀罕你叫嫂子呢!
小芳姑姑说不斗嘴了,我答应和阿朵一块去,好不好,我的好嫂子!
娘说,这样还差不多。你们明天吃过早饭就去。阿朵坐你的二车子,你驮着她。
小芳姑姑说,嗯,你放心就是。我保证把你的宝贝大闺女送到他爸爸手中!好不?
娘笑了,你个死丫头!
九
次日,阿朵早早吃了饭。公社文化站阿朵去过一次,那还是好久以前的事,是跟着娘去的。乡里春上和秋里都有会。是庙会,老庙会。满街满巷都是人,人山人海的,都是卖这卖那的。娘那次是赶闲会,带着她和弟弟阿山,逛了一上午,腿都逛细了。娘给她和弟弟都买了一身新秋衣。午饭是在文化站吃的,爸爸在会上买了包子、油条、狗肉什么的,那一次她吃得真饱,肚子都要撑打炮了呢!阿山吃得也不少。娘那一次特感幸福,脸上始终荡漾着笑,就像开着的一朵花。爸爸看样是新发了工资,给娘买了一双皮鞋。那双鞋过年走亲戚穿了几天,娘从不舍得穿,放在了箱子底。但只要有人来借,娘从不拒绝。娘常说,在家里穿得再脏再烂都没关系,可出门一定要把自己打扮得体面。不然,丢自家人的脸呢!
小芳姑姑也早早地吃了饭。从他们庄到公社有二十多里路,骑自行车要一个多小时。小芳姑姑把自己打扮得很得体,虽是平时穿的衣服,但都浆洗得很干净,穿在身上显得特有味道。娘常说,小芳是个衣裳架子,穿什么都好看。今天小芳姑姑看样刻意打扮了,脸上还抹了雪花膏。老远就闻着香喷喷的,混合着少女的特有的气息,整个人显得那样的洋气和靓丽。
娘把爸爸的衣服收拾在一个包袱里,交给了阿朵。娘说,朵,路上好好听姑姑的话!到了爸爸那里,你在站上玩,别影响了你小芳姑姑。说着用眼瞄了一眼小芳姑姑。阿朵点点头说嗯。
小芳知道娘心里咋想的,就说,嫂子,你把心放肚子里去吧,我负责把阿朵交给他爸就是!
娘不相信小芳姑姑,尖刻地说,现在说得好听,等见了小孙,你还会问阿朵的事?还不得怪阿朵碍你的眼?
小芳姑姑说,越说越不正经了,不给你说了,阿朵,咱走,不理她!说着翻身上了自行车。阿朵紧跑几步,右手抓住后货架,整个身子向上一纵,屁股稳妥地落在后座上。小芳问,上来了吗?阿朵说,上来了。小芳说,你上车子真轻,我都没觉得你坐上了。到了村外的大路,小芳姑姑说,坐好了,我要骑快了。
路是沙子路,有点坑坑洼洼的,自行车一骑快就有些蹦。看小芳骑车的样子就知道她心里急,恨不得身上长翅膀,一下子飞到文化站。阿朵故意问,姑姑,你想小孙叔叔吗?小芳说不想。阿朵说,姑姑骗人,要不想,你把车子骑得这么飞快干什么?小芳知道自己的心思被阿朵看穿了,就说,朵,你人小鬼大,看来姑姑的心事瞒不了你。阿朵说那当然。你觉得我小,我可是长大了呢!小芳说,咱们的阿朵长大了,明天就给她找婆家。阿朵说,我不要,不要。小芳问为什么不要?阿朵说,人家还小呢!小芳说,你不是说你长大了?阿朵说我是说我的心眼子长大了。
小芳说,你说你心眼子长大了,我问你,你考虑找什么样对象了吗?阿朵说没有。小芳说,那你还说心眼子长大了?心眼子长大的人第一个考虑的就是想找个什么样的对象。阿朵在心里说,谁没考虑?我早就考虑了,要找就找小孙叔叔那样的!我能给你说吗?说了你不得笑话我?
小芳不知阿朵在想什么,见阿朵好一会没说话,问,朵,你说你小孙叔叔这个人咋样?阿朵知道小芳姑姑为什么这么问,姑姑的这点心眼,自己虽年龄不如她大,可还看得出来。就想,明明知道小孙叔叔好,想让我说,偏不说。就说,我看,小孙叔叔不怎么样?
小芳有些吃惊。按小芳的想法,阿朵一定得说小孙怎么怎么好。听阿朵说小孙怎么怎么好是一种享受。可阿朵这个小妮子却说不怎么样。咋回事?就问,你给姑姑说说因为什么?
阿朵知道小芳姑姑沉不住气了,先在心里笑了。想,别觉得我小,就把我当小孩待。我不小呢!阿朵说,怎么说呢,长得不英俊,特别不魁梧,不虎背熊腰。还有,就是文质彬彬,对人太有礼貌,还有呢,很多了,想不起来了。
小芳说,阿朵啊,我怎么听着你这是夸你小孙叔叔的话啊。
阿朵说,谁夸了,我说的都是小孙叔叔的缺点啊!
小芳说,行,等我见了你小孙叔叔,看我不把你说的话对你小孙叔叔说。我就说,阿朵正给我说你的坏话呢,说你不英俊,不魁梧,不虎背熊腰,还文质彬彬,对人太有礼貌什么的,我都对你小孙叔叔说!
阿朵听小芳姑姑这么说,心想,小芳姑姑要把我说小孙叔叔的话对小孙叔叔说了,小孙叔叔以后要不理我怎么办?那我从此不就见不到小孙叔叔了吗?就忙说,不是你让人家说的吗?
让你说,也不是让你光说人家的孬啊!你说的那些孬,其实那哪是孬?你是故意的恶语中伤你小孙叔叔。硬说人家孬!endprint
你明明知道小孙叔叔好,还让我说,你这不是故意的逗我吗?你能逗我,就不许我逗你了?真是的!阿朵把嘴噘起来了。
小芳知道阿朵生气了,就缓了语气,朵,生姑姑的气了?
生了。
姑姑给你玩的,当真了?
人家就当真了。明明知道小孙叔叔好,还故意让人家说,我就不说好!偏说孬,气死你!
想不到朵这么多心眼子,故意气姑姑,看到了乡上,姑姑不打她的小屁股蛋!
小芳姑姑,你是真心喜欢小孙叔叔吗?
像你小孙叔叔这样的我要不喜欢,那还喜欢什么样的?你小孙叔叔长得文气,有文化,还是个画家,我就怕你小孙叔叔不喜欢我呢!阿朵,你小孙叔叔要是不喜欢我,我能难受死了!
小孙叔叔怎么会呢。姑姑你长得这么好看,我都喜欢得不得了,我要是和小孙叔叔那么大,早就把你娶了!
你真这么想?
嗯,当爸爸和娘说要把你说给小孙叔叔的时候,我还恨他们呢!
恨他们什么?
恨他们把你介绍给小孙叔叔。当时你和小孙叔叔见面,我还巴着你们不愿意呢!
真的?
真的!
小芳就笑了,当然小芳的笑是愉快的笑、轻松的笑,小芳姑姑笑着说了句,小憨丫头!
说着拉着,二十多里的路不知不觉中过来了。阿朵觉得这段路比什么时间走得都快。小芳说她们已到公社上时,阿朵还有些不相信,怎么这么快?小芳说不快,我还觉得慢死了!阿朵心想,慢什么慢啊,你那是心急。
前面就是公社文化站的大门。文化站的大门朝南。进了大门迎面是公社的电影院,电影院左右有两扇大门,右边是公社的图书馆,左边是文化站的办公楼。爸爸和小孙叔叔就在左边楼上办公。电影院里正放着电影,大喇叭里正嘿哈嘿哈地打斗。左边大门的铁门锁着,小门在里面挂着。两人趴着铁门向里看,见一个人刚从门旁的一间屋里出来往大楼去。背影很熟悉,小芳说,阿朵,是你小孙叔叔,快叫!
小芳姑姑一提醒,阿朵忙喊,小孙叔叔,小孙叔叔!
听到叫声,小孙回过头,向门口走来。边走边问谁呀?
阿朵说,是我,阿朵,还有我小芳姑姑。
这时阿朵身后过来一个人,挺着个大肚子,满脸横肉,梳着个大奔头。头看样是上了发蜡和发油,又黑又亮,纹丝不乱。来到门前,看到往门口来的小孙,说,小孙,快点开门!
阿朵见小孙叔叔一听她的名字,小跑起来。小孙叔叔跑步的姿态很好看,运动员似的。小孙叔叔打开了门,看到了门口的她们,有些吃惊。小孙先对着那个满脸横肉的人叫了声,葛秘书,有事?
被叫做葛秘书的问,苗站长在吗?
小孙叔叔说在,正赶着做你们的活呢!
阿朵的爸爸姓苗,叫苗得钢。阿朵的大名叫苗朵。
小孙叔叔说完把脸转向阿朵和小芳。小孙叔叔问,阿朵,你们怎么来了?
阿朵说,我和姑姑来给爸爸送衣服的。说着看了一眼正看他们的葛秘书。葛秘书的两个眼直着看小芳,钢钩子似的。盯得小芳头低着,不敢抬。
葛秘书问小孙,这个是谁?
小孙以为问阿朵的呢,指着阿朵说,苗站长的女儿阿朵。
葛秘书把嘴向小芳一哝,我是问那个!
小孙的脸一红,这个是苗站长的妹妹苗小芳。
葛秘书听了点点头。一边点头一边说不错,不错。不知是说名字不错还是说小芳的长相不错。葛秘书边说不错边向文化站的办公大楼走去。葛秘书个子矮,再加上胖,走起来,像一个大皮球在滚动。
看葛秘书“滚”远了,小孙叔叔问小芳姑姑,你,怎么来了?
小芳说,我,我是来陪阿朵的。还有,鞋垫,我,给你纳好了!
小孙叔叔说,那,多累你了!
小芳说,看你说的,不累的!
小孙接过阿朵手中的布包,三个人边说着话边向文化站的办公室走去。还没走到办公室,阿朵就看见爸爸往外送那个皮球一样的葛秘书。葛秘书说,苗站长,我没什么事。只是抽空来看看,看你们把上墙的牌子做得怎样了,后天市里来检查,我怕误了事。
苗站长说,正因为怕误事,我这个星期连家都没回呢!
葛秘书说,好啊,你对工作这样认真负责,我一定会给王书记汇报的!
苗站长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阿朵叫了一声爸爸。苗站长说,是阿朵啊。给爸爸送衣服吧!
阿朵说嗯。
葛秘书说,苗站长好命啊,女儿都这么大了?
苗站长说是啊,今年上初一了。
葛秘书指着小芳问,这个是谁啊?
阿朵的爸爸一听葛秘书打听小芳,脸一下子长了。苗站长知道自己有点失态,马上换上笑脸说,这个呢不是外人,是我本家妹妹,陪我女儿一块来给我送东西的。
葛秘书说嗯,不错,真的不错。说完头也没回地走了。
小孙和阿朵、小芳对葛秘书这种表现有些反感。刚才明明问过了,现在又问,这不是六个手指挠痒痒,多那一道子吗?苗站长没露出什么,可苗站长的心里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小孙说,站长,我想请一会假。苗站长看看小芳,又看看小孙点点头。看着小芳和小孙的背影,苗站长说,小孙,别走远啊,别一会有事不好找你。
小孙用手指指电影院说,我和小芳到电影院里说会话。说着从电影院的后门进去了。看着两人的背影,阿朵看到爸爸叹了口气。
阿朵随着爸爸到了办公室,有几个人正在忙。爸爸说,朵,爸爸正忙着做上墙的牌子,你自己玩吧,好吗?
阿朵说,我过会到图书馆去看书!
爸爸说,好。图书馆的人都认识你的,你去就是。说完爸爸指挥着那些人忙起来了。
看爸爸忙得那个样,阿朵不忍心打搅,就慢慢走出办公室。endprint
哪儿去呢?小芳姑姑和小孙叔叔去看电影了。对了,我也看电影。有这种想法的时候,阿朵并不是真想看电影,而是想找到小芳姑姑和小孙叔叔,阿朵感觉,只有和小孙叔叔在一起,自己才不孤单。
阿朵走进影院,里面很黑。她闭上眼。娘告诉她,要是从一个明亮的地方到暗的地方,要先把眼睛闭上,把自己先黑暗了,你就会看清黑暗里的东西了。过了会,睁开眼,嗨,还真是的,电影院里的什么她都看清了。屏幕很亮,上面正在追杀。是几个大人追杀几个小孩,几个小孩中有一个叫“大丈夫”的,那孩子什么武功都不会,但他的大老婆厉害。阿朵看了看影院里,看电影的人不少,很多是孩子,一惊一乍的,人都在前面看,后面几乎空一半,只稀稀疏疏坐了几对人。她发现,小孙叔叔和小芳姑姑在后面坐着呢。小芳姑姑头半靠着小孙叔叔,很幸福的样子。阿朵有点羡慕,还有点嫉妒。反正心里不好受。阿朵就宽自己的心,谁让你这么小呢,你要是大了,小芳姑姑还能偎在小孙叔叔的胸前?
这样一想,阿朵就轻而易举原谅了小芳姑姑。她想听听小芳姑姑和小孙叔叔两人在说什么,以后好有个取笑小芳姑姑的话柄。她注意看了一下两人,两人离自己很远。光顾着自己说话,没注意到阿朵。阿朵猫着腰,绕到她们的背后。小芳姑姑和小孙叔叔光顾叽叽咕咕说话,没注意到阿朵。
电影放映着,影院里乱嚷嚷的,噪音大。小孙叔叔说话也时不时传过来一句两句的。小孙叔叔说,多谢你的鞋垫……小芳姑姑说,说了什么阿朵没听清。但阿朵能感觉出来,说的是一些不让小孙叔叔感谢的话。不用谢,谢什么呢。阿朵想,小芳姑姑除了说这些,还会说什么呢?
阿朵做贼一样,故意把头往前伸,把身子趴在前面的座位上。隐隐约约听见小芳姑姑说话了,小芳姑姑低声问,你真的喜欢我吗?小孙叔叔说,真的。小芳姑姑说,我总感觉不是真的,你是非农业,我是一个农村的妹子。小孙叔叔说,我不计较这些的。我爱的是人,又不是你的身份。身份是身外的,是别人额外硬加的。小芳姑姑说,我能感觉到你对我好。说到这儿的时候小芳姑姑叹了口气,你以后就是有什么原因不喜欢我了,我也不怪你的,谁让我是一个农民呢,谁让我没好好上学呢?假如我好好上了学,要能考上师范大专的,也会和你一样了。和你在一起肩头就会一般高了。小孙叔叔说,小芳,你怎么这么想啊,其实咱们都是一样的,我只不过比你多上几年学而已。小芳说,说是这么说,可我毕竟是农民啊,咱们大家都这么想啊。小孙叔叔说,小芳,我知道你有自卑感的。你贤淑善良,这些就是你的优点啊。人在社会上分工不同,就有了所谓的高低贵贱之分。其实这些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一个人是否善良与真诚,我喜欢的就是你的这一点。在一些人的眼里,也许我是个非农业,觉得很了不起,其实我不这么看,我要找的是爱人,不是什么非农业不非农业的。人过日子是给人过的,哪有给非农业结婚的。听到这儿小芳姑姑看样像被阳光融化的冰一样,酥了,她把头歪在小孙叔叔的肩头上……
看到小芳姑姑的幸福模样,阿朵很高兴,小芳姑姑和小孙叔叔郎才女貌,珠联璧合,标准的天生一对。她们结合,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虽然替小芳姑姑高兴,可阿朵心里还有点丝丝地酸。阿朵就宽慰自己,谁让自己这么小呢……说起来,还得多谢小芳姑姑呢。小孙叔叔要是找别的女孩,她就捞不着见小孙叔叔了,她是沾了小芳姑姑的光呢……
十
从文化站回来的第四天,小孙叔叔来了。当时阿朵刚做完家庭作业正刨靠近院子南墙的那块地。小孙叔叔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看我,说给你捎向日葵种子来,每次来怎么都忘了呢。阿朵心想,小芳姑姑你可没忘了呢。可这话说不出口,说了,小孙叔叔肯定受不了。小孙叔叔的脸皮子薄,好脸红。阿朵说,下次来捎来就是了,再晚几天种也没事。小孙叔叔说,嗯,现在正是种的时候,这样吧,我明天早上上班从你这儿走,专给你送来。阿朵说,不要那么急,什么时间有空你什么时间捎来就是。小孙叔叔说,还是早种好。阿朵问,我喊小芳姑姑去吗?小孙叔叔点头,我来给你刨地,你去喊吧。
阿朵把镢头递给小孙叔叔,又弹弹身上的土尘,去了小芳姑姑家。米奶奶问,什么事啊,阿朵。阿朵说我找小芳姑姑。米奶奶说,她去南坡麦地拔草了。阿朵说我知道了。
阿朵往南坡麦地跑去。南坡地里有好多人,娘也在。娘问阿朵有什么事?阿朵说,小孙叔叔来了,我来叫小芳姑姑呢。娘噢的一声说知道了。就大声喊了远处的小芳。
小芳忙弯腰拾起一个瓦片把她正用的锄头上的土刮得干净亮堂,放到阿朵娘的地头说,嫂子,嫂子,给我看着,我去去就回。
娘说,去去就回,说得倒好,一去了,就不舍得回来了!
小芳姑姑给娘做了个鬼脸,然后拉着阿朵的手跑回家了。
小孙叔叔把那点地刨完了,正看阿朵放在一边的作业。阿朵的作业做得认真,字写得大气干净,小孙边看边点头。
小芳和阿朵气喘吁吁地来了,小孙叔叔站了起来。小芳姑姑说,你来了。小孙叔叔点点头,对着小芳姑姑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小芳说,给你买了条纱巾。不知你喜欢什么颜色的,看你常穿水红色的衣服,就给你买了条水红的。小芳姑姑把手背到身后说,我怎能要你的东西呢,不要,我不要!小孙叔叔把小芳姑姑的手拉过来,把纱巾交到她手里,你能给我鞋垫,就不许我给你表一点心意吗?
小芳姑姑只好默默接了,问,你有什么事吗?
就是来给送纱巾的。喜欢吗?
小芳姑姑点了点头说喜欢。小孙叔叔见小芳姑姑眼里干干爽爽的,就定定地看了好大一会儿,然后用右手把她额前的碎发抿到耳后,说,我走了。
小芳姑姑欲言又止,只是点了点头。
阿朵问,小孙叔叔,你不再呆会了?
小孙叔叔对阿朵一笑说,阿朵,我最近就把向日葵种子给你拿来!
看着小孙叔叔的背影,阿朵发现倚在大门旁的小芳姑姑把纱巾紧紧地攥在胸前……
第二天阿朵起来上学,刚打开门,发现不远处来了个人,怎么像小孙叔叔?那人骑着车子向着她家奔来。近了,真是小孙叔叔!阿朵叫了声小孙叔叔。小孙叔叔下了车子从书包里拿出一包东西说,阿朵,给你向日葵种!我今天特意来给你送种子的。你今天放了学抽空种上吧。endprint
阿朵说我放了学就种!
小孙叔叔说好,接着侧身骑上自行车匆匆上班了。
那一天阿朵的课上得有点心不在焉,听着老师的课,阿朵的脑子就像一片云,早忽悠悠地飞出教室。来到那块要种向日葵的地。她看到自己种的向日葵都出来了,绿油油的,憋着劲向上长……阿朵看到向日葵的骨朵了,看到向日葵金盘一样的花朵了。那花迎着太阳开放,开得一个院子都是金子的颜色。花的香也长腿似的,到处乱跑,阿朵抽搐了一下鼻子,嗯,好香啊……
当然,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发现阿朵开小差了,老师叫了她的名字,说,不要走神,要好好听讲。阿朵这才闻出,味道里没有向日葵……
上午放学回到家,阿朵又把地翻了遍,用镢头刨好坑,往坑里洇了水。她让阿山和他一起种,阿山说我才不种呢!说完到屋里的煎饼筐里摸了个煎饼就跑出去疯玩了。看着阿山的背影阿朵哼了声,本想让阿山添种,她来埋坑,现在阿山没指望了,只有自己干了。阿朵把那包向日葵种子取出,一个坑里放三颗种子……阿朵抹了下额上的汗珠,望着这一小块地,眼前浮现出一大片的向日葵……
阿朵每天放学回来先要看向日葵出来没有,几天了,芽儿咋还没出来?阿朵有点沉不住气了,偷偷扒开坑,看看葵花种子到底怎么了。第一个坑,三颗种子什么动静也没有,和刚点下去的时候差不多,好像点时它们就睡觉,直到现在还睡着,没醒呢。阿朵扒开第二个坑。第二个坑里的葵花种子有两颗已开始发芽,雀舌一样白的根儿从葵花子的底部钻出。叶瓣顶着葵花壳,使劲地往地面上拱。阿朵又扒开一个坑,这个坑里只有两颗种子,都出芽了,比着劲地拱。阿朵很高兴。这时娘从外面进家了,见阿朵在扒坑,纳闷,朵,你干啥?作业做完了?
听娘问,阿朵有一种偷东西被抓住的感觉,感觉脸一下子红了,低着头说,我看看向日葵发芽了没?
娘说你也太心急了,该发芽的时候自会发芽!你这样扒开看,会把发的芽晾死的!快埋上。别扒了。
阿朵说嗯。接着把扒开的坑埋上了。
娘说,种子什么时候发芽都是有日数的,不到时候是不会顶土的。急,是急不来的。
阿朵说,我知道了,娘……
娘说得对,没过多日,向日葵的种子都顶“瓦”了。又过几天,芽儿都出来了。有很多的芽儿上还顶着瓜子皮。阿朵用水瓢舀来水,用嘴给芽儿喷了水。阿山看阿朵喷水,说阿朵不文明,嘴里一喷水噗噗的,像他放屁一样。阿朵丢下水瓢要打阿山。阿山刁,兔子一样从大门里窜走了,出了门还回过头给阿朵扮鬼脸。把阿朵气得直骂阿山是个狗屁精!
十一
这段时间阿朵没见到小孙叔叔。阿朵知道小孙叔叔在文化站忙。只是小芳姑姑家发生了一件事,让阿朵对小芳姑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事情也很突然,小芳姑姑开始也不知是咋回事。这是事后小芳姑姑告诉她的。小芳姑姑看样很生气。但没办法,人是村里支部书记领来的。
支部书记姓张,两条腿有些不一般长,村里人都叫他张瘸子。张瘸子领着一个小伙子在下午去的米奶奶家。张瘸子一进门就对米奶说,清河表叔在家吗?在啊,我把上次给你说的那个小伙子领来了。说着把大门外一个长着土豆脸的小伙子拉进家来。小伙子一进门就傻笑,嘴角流着口水。王瘸子说,这是咱公社王书记的公子,小伙子老实憨厚,人是没说的,谁见了都会夸的。当时小芳姑姑在家,她原打算去地里,米奶没让,说一会村里张支书来,说要见你有点事。她也没往心里去。没想到张瘸子是来给他提媒的。
小芳姑姑说,那是一个标准的半憨子啊,我才看不上呢!
阿朵说,你既然愿意小孙叔叔了,就不该再给别人面。你那样做,对不起小孙叔叔!
小芳姑姑很委屈,我不知道是咋回事呢!我要知道是给那个半憨子见面,打死我也不会在家的!这都是张瘸子和我爹娘的错!
阿朵嘴一撇,我不信!
阿朵,让我说什么你才信呢?我反正给张瘸子推了,我说,我没相中。再说,我早就有人了。
你真这么说的?
是啊。张瘸子问我这个小伙子怎么样?还告诉我,他爸爸是公社书记,有权又有势。人虽长相一般,但是非农业。这么好的家庭,打着灯笼也难找。我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没相中,再说,我心里已有人了。张瘸子说我,不要急着说愿意不愿意。并让我再好好想想,什么时间想透了给他说。
阿朵问张瘸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不是很明白吗,意思是等我回心转意说愿意。我才不会愿意呢!
阿朵说,我说呢,姑姑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
小芳说,我已答应你小孙叔叔了,怎么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呢!我不是那样的人!
阿朵说,我相信姑姑,你不是那样的人!
阿朵每天放学回家就看她的向日葵。现在向日葵苗有三指高了,叶片绿绿的,鼓着劲长。听老师说,长到一扎高就要分株定苗了。向日葵和玉米一样的,要留苗,前后左右都得二十多公分,也就是一扎多。阿朵的手小,要两扎的。阿朵用手在苗地里伸试着,哎呀,这得去掉多少棵苗呢!阿朵有点心痛了,这些苗儿可都是她这些日子劳作的成果,哪一株都饱蘸着她的心血。很多同学对阿朵说,等她定苗时,把拔掉不要的苗子给她们。她们也种几棵。就是不吃葵花籽,专看花儿也是很好的。阿朵答应了,说,等间苗的时候一定给你们说,让你们每人都种几棵。
这天爸爸回家了。爸爸这次回家和往常一样,都是从村子头下来自行车,推着进村,见人就招呼:大叔到田里、大婶没事了、小家伙放学了等等之类。爸爸进家门时都是先晃一下铃。一听到爸爸自行车的铃声,阿山小鸟一样扇着两手扑出去,给爸爸开门。当然阿山常在外面和小伙伴疯跑疯玩的,还是阿朵在家的时候多。
爸爸这次脸色不是多好看。阿朵说爸爸回来了。爸爸说你娘呢?阿朵说去南坡里看麦子去了。麦子生红蜘蛛了,娘去看看,要不要打药。
爸爸说,好好做你的作业吧,爸爸到地里看一下。爸爸好久没到地里看看呢!放好自行车爸爸就出去了。endprint
没用多大会,阿朵听爸爸和娘从外面往家里来。娘说,怎么会这样呢?这样做小孙他愿意了?爸爸说,小孙能有什么法子?娘问,小孙调走了?爸爸说,到县文化馆比在公社里强,再说了,小孙在文化站是没有多少前途的!娘说,小芳妹妹知道吗?爸爸没吱声。娘哎地叹了口气。
接着爸爸和娘一齐进家了。娘的脸色不是多好看,爸爸的脸也严肃着。爸爸对娘说,这事先不要给小芳说,我想小孙会来告诉她的,你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娘说嗯。娘看了眼阿朵问,阿山呢?
阿朵说,放下书包就跑出去疯了。
娘问,做家庭作业了吗?
阿朵说,我不知道。
娘说,你是当姐姐的,来到家就得看着他写作业,怎么能不问弟弟的事呢?真是的!
娘出去了。街上传来娘高昂地叫喊声,阿山家来喽!阿山快点家来喽!
不一会,阿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看样是钻什么地方了,脸上都是一道一道的灰。娘问阿山,老师布置的作业做了吗?阿山说没做。说的时候嬉皮笑脸,娘一把抓过阿山,照腚就是几巴掌,边打边说,我让你像无王的蜂,我让你像无王的蜂!
爸爸从屋里出来了,拉过娘,把阿山搂在怀里说,你怎能这样呢?孩子不好你说就是,动什么手啊?
娘的巴掌重,阿山眼里噙着泪,趴在爸爸的怀里,呜呜的,委屈得像只猫。爸爸看了一眼娘说,你这是何苦呢?
娘说,看看你的宝贝儿子,还有个孩子样吗?放学回家不做作业就知道疯跑疯玩,以后就当个乞丐吧!
爸爸看了看阿山说,山儿啊,不怨娘打你,你看你这一身,还有个孩子样吗?一放学就放野马,那样是不行的!好孩子都是回到家,先做作业再帮着娘做事。娘说可以玩了才能玩的。玩也不能这样爬高上低,老鼠一样地乱钻的。你看你一身脏得,像个小泥猴啊!
阿山说,我和几个小伙伴玩捉迷藏了。我藏了一个地方,他们谁都没有找到我。
爸爸问,你藏那儿?
阿山眼里闪出兴奋的光芒说,我藏到咱街上的大石碾底下了!
爸爸说,你呀,你娘再打你十顿都不多。那儿可不能藏,危险,知道吗?
阿山把头低下了说,我知道了……
这一天,阿朵该给向日葵定苗了,一共定了二十二棵。她把间下的向日葵苗拿到班上,给了同学。有几个同学没摊着,脸色不好看。阿朵说,等今年向日葵结了,我给你们种子,你们想种多少就种多少。那几个同学的脸色才阴转晴。
阿朵精心地侍弄着她的二十二株向日葵。这期间,小孙叔叔来了两次。一次是上午来的,阿朵上学去了,小孙叔叔直接去小芳姑姑家,米奶奶在家。米奶看到小孙叔叔来了有些愕然。小孙叔叔说他调到县里文化馆上班了,来给小芳说一声。米奶奶说原来是这么回事。米奶奶说上县里好啊,又升了,是不?小孙叔叔说不是升,是换个地方。都是干美术方面的工作,在县里比在公社里更对口些。米奶奶接着告诉小孙叔叔,小芳走亲戚去了,到她姨娘家去了,过几天才能回来。小孙叔叔问,具体是过几天?米奶奶说,不好说,反正一天两天的回不来。
小孙叔叔第二次来是三天以后,是下午。阿朵刚放了学。阿朵前脚刚进家,后面有一辆自行车向她这儿来。阿朵想,要是小孙叔叔该有多好啊!等阿朵进了家,摆好椅子,掏出作业,才要写,小孙叔叔进门了。阿朵看是小孙叔叔,心里一热,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叫了声小孙叔叔,声音就有些怯怯的,温温的,含着水气。小孙叔叔没觉察到阿朵的这些,叉好自行车,问阿朵,这几天见你小芳姑姑了吗?
阿朵说,我天天见啊。
小孙叔叔说,你小芳姑姑不是到她姨家去了吗?
阿朵说,小芳姑姑那是去她姨娘那里送东西,下午就回了。这几天一直和娘在一起干活呢。
小孙叔叔听了脸一寒。阿朵问,小孙叔叔,你怎么了?
小孙叔叔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说没什么。
阿朵问,叔叔,我给你叫小芳姑姑吧?
小孙叔叔想了想,然后抬起头对阿朵一笑说,好吧。
阿朵到了米奶奶家,米奶奶家门上挂着锁。阿朵知道小芳姑姑一定是跟娘一起到油菜地里打药了。娘说油菜有蚜虫,小芳姑姑家也种了不少。喷打农药一般选下午,灭虫效果好,小芳姑姑和娘每人背一个喷雾器,刚喷完从地里出来要灌水。娘看到阿朵问,不在家好好做作业,跑地里来干什么?
阿朵说,小孙叔叔来了,我来叫小芳姑姑的。
小芳刚装好药,正要把喷雾器往身上背,听阿朵这么说,不由得把喷雾器放下了问,你小孙叔叔说来有什么事吗?
阿朵摇摇头。娘说,小芳,你去吧。
小芳说,那怎么成?说好咱两家搁伙家的,我家打完了,开始打你家了,我借故跑了,还不得被你揭一辈子的短?
娘说,去吧。真有事和假有事不一样,别让小孙等燥了。
小芳姑姑放下喷雾器说,那,嫂子,我先去了,我快去快回。
娘说,好。
在回家的路上,小芳姑姑问阿朵,你小孙叔叔说什么了吗?阿朵光摇头。
小芳就叹息一声,哎。阿朵不知小芳姑姑怎么了……
这之后不久,对于十四岁的阿朵来说,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她的向日葵苗被她家的小青羊给糟蹋了。说准确一点,不光让小青羊吃了,还让它踩踏了不少。
小青羊现在是大青羊了。个子高高的,头常常昂着,很目空一切的样子。小青羊长得快,娘本打算早卖的,后来娘没舍得,就留着喂了,只是,用绳子把小青羊拴起来了。可不知怎么回事,那天阿朵放了学,回到家一看,拴小青羊的绳子断了,是磨断的。小青羊正在院子里撒欢子呢!当时阿朵没想到她的向日葵,只是把大门关上,把小青羊捉住重新拴上。当给向日葵浇水,才发现,天啊,她的向日葵都还光剩着一个光光的白杆,上面的头没了。还有几株没有吃都被蹄子踩断了。
二十二株向日葵就还剩一株!endprint
谁对她的向日葵下此毒手?聪颖的阿朵一看零落的蹄印就知谁是罪魁祸首!她看到,小青羊看她看向日葵,眼里露出胆怯之色。阿朵气哭了。上前问小青羊,是不是你的事?
小青羊往一边躲。一看小青羊躲闪,阿朵的委屈更大了。她从一旁抽出个烧火的棍,朝小青羊打。一边打一边说,我让你吃我的向日葵,我让你吃我的向日葵!
小青羊看阿朵的烧火棍落下,忙向一边躲。不躲阿朵的气还不大,一躲气更大了,木棍落得更重了。小青羊拼命地叫喊……当然,翻译成汉语就是:救命啊,救命啊!
不知打了多久,大门哗地推开了,娘进来了,娘看到阿朵疯一样打小青羊,上前夺下阿朵的木棍。娘看阿朵眼里流着泪,问阿朵咋了,青羊哪个地方得罪她了,下这么重的手?
阿朵看到娘,哇地哭出声。阿朵用手指着青羊说,它!你问问它!
娘说,羊怎么会说话呢?
阿朵说,它,它把我的向日葵全糟蹋了!
娘看了看南墙边的那块地,就知阿朵为什么打青羊了。娘开始数落阿朵,说,小死妮子,不就是你种的向日葵被小青羊吃了,吃了吃了就是,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物!
阿朵想不到娘会这么说。她头一次给娘顶嘴,谁说不值钱,值大钱呢!
娘问,怎么个值大钱法?
阿朵知道娘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就说,你不懂。你懂得啥?你什么都不懂!
娘说,我什么都不懂,就你懂!几株破向日葵苗子,看把你金贵的。你就是一院子向日葵,也不值我的一头青羊卖的钱多!你要是把青羊打坏了,看我不剥了你个小死妮子!
阿朵的泪流得更凶了,我让你剥,我让你剥!
娘被阿朵的举动吓住了,说,朵,你,你怎么了?
十二
南墙根处就还剩下一株向日葵了。阿朵对这株向日葵进行特别保护。先用玉米秫秸把其绑了,外面又用树枝夹。她感觉这样不牢靠,不知在谁那儿找了个没底的条筐把其罩了。为做到万无一失,阿朵又让娘买了两根铁绳索,把小青羊和花羊拴得牢牢的。看到被铁绳索拴老实的小青羊,阿朵在心里说,我再让你吃!
在向日葵茁壮成长期间,小孙叔叔又来了一次。那时麦子收过了,玉米苗已长老高了。阿朵正在家里给比自己高出好几头的向日葵施肥,用土杂肥围了向日葵一圈。向日葵的根系发达,根部发了厚厚的一圈根,是水根,向日葵一大,靠原来的根系供给已远远不够,水根就是为其提供水份和养料的。阿朵虽没种过向日葵,但她学过生物,这些知识是知道的。
阿朵正干得汗流浃背,小孙叔叔来了。小孙叔叔在门口晃了一下车铃,之后进了门,阿朵穿着娘去年做的花褂头,的确良的,有些小了,但还凑乎着穿。脸上都是汗,刘海的头发湿湿的,一簌一簌贴在额前。阿朵在埋施了土杂肥的坑。看到小孙叔叔,阿朵觉得自己好委屈,叫了一声小孙叔叔,声音就有些呜咽了。当然,阿朵没让最后呜咽的那个声音发出来,眼里的泪止不住往外流。小孙叔叔说,阿朵,你看你热的,不能歇歇再干吗?这样容易中暑的。阿朵忙到一边拿毛巾擦了脸,擦后才知自己失态了。我怎会这样呢?多不好,亏了没让小孙叔叔看出来。
小孙叔叔上身着白褂头,下摆束到的确良的蓝筒子裤里,要多帅气有多帅气,一看就和在公社的时候不一样。一看就是个城里人!
那天阿朵到米奶奶家,家里没有人,阿朵又去地里看了,也没小芳姑姑。阿朵气喘吁吁地回了,低着头给小孙叔叔摇摇头。
小孙叔叔问,没在地里吗?
阿朵又摇摇头。
小孙叔叔自言自语,那会到哪里去了呢?
阿朵摇头说,不知道。
小孙叔叔又等了会,心神不宁的,不停看手腕上的表。手表是刚买的。小孙叔叔如坐针毯似的。不用说,小孙叔叔有满肚子心事。小芳姑姑还没有来。小孙叔叔看了看西边的太阳,太阳都要熟了。就对阿朵说,我该走了。
阿朵问,不等小芳姑姑了?
小孙叔叔说,不等了。
阿朵问,有什么话让我给小芳姑姑说吗?
小孙叔叔想了想对阿朵一笑说,你就说我来过就可以了!
叔叔要走了。阿朵把小孙叔叔送到大门外,小孙叔叔回头看了阿朵一眼,像发现什么似的说,阿朵,你的头发乱了。
阿朵忙把头发往一边拢。是胡乱地拢,没有照着镜子的。小孙叔叔摇了摇头,插好自行车,走过来,他把阿朵额前的头发用手分别给抿到两个耳朵上。仔细看了一下说,这样才好看!这话不知是说头发还是说阿朵。但此时的阿朵觉得,世界仿佛一下子静止了,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但看着小孙叔叔转过身从眼前一点点远去,心里却有一种失落,是一种自己心爱的东西丢失般地难受。
天很黑时,小芳姑姑一家人才回。原来,小芳姑姑和她米奶奶、张瘸子去县城里了。是去那个半憨子家看家的。
小芳姑姑一回家就到阿朵家来了。阿朵说小孙叔叔来了。小芳一听阿朵这么说脸就红了,说,我说我的眼皮一个劲地跳呢。
阿朵问,你干什么去了?
小芳说走亲戚去了。
阿朵问,走什么亲戚?怎么到现在才回?
小芳有些支支吾吾。小芳姑姑穿得很鲜亮,一身的新衣服,和小孙叔叔见面的时候还没穿这么新呢。阿朵说,姑姑,你别是又去相对象了吧?
小芳一下子不吱声了。阿朵问是不是相亲去了,小芳点点头。说,我是被家里人逼着没办法才去的。张瘸子天天到我家里来,没法子,我才去城里的。我到你小孙叔叔的文化馆找他,馆里的人告诉我,他回家了。你以后不要给你小孙叔叔说我去城里相亲的事,好吗?
阿朵问,是不是怕小孙叔叔伤心?
小芳姑姑点点头。接着问,你小孙叔叔说什么了吗?
阿朵说,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我告诉你,就说他来过找你了。
小芳姑姑长叹了一口气说,咋这么巧呢……
十三endprint
阿朵发现向日葵的花朵开放那是七月底的事了。那天阿朵放学回家看到圆圆的葵头放出第一片花瓣。那是金子一样的颜色,黄得耀眼而张扬。现在这株向日葵是她两个阿朵加起来的高度。阿朵搬过写字的椅子,站到上面去看那朵花瓣,花瓣在风里颤巍巍的,但开得大方、热烈,花瓣上有着蕊的香味。香味有些呛,枪尖一样直入鼻孔。闻着香,阿朵有点醉了。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小孙叔叔穿着白褂头、下摆束到的确良的蓝裤里的神情,那个形象太帅了,太能往人心里入了。阿朵感觉,小孙叔叔就像他栽的这株向日葵,已深深扎根在她心里,并越长越大,像眼前的向日葵一样了。
没过几天,花瓣都放开了,金盘一样。阿朵每天起很早,在向日葵下读书,感觉就像在小孙叔叔跟前读书。有小孙叔叔在跟前,她心里很快乐、很阳光。
这一天,阿朵刚放学回家,村里来了个遛乡照相的,照一张照片两块钱,彩色的,加洗一张五角。阿朵想,我要在向日葵下照一张,再把照片加洗一张。对,加洗的那张就送给小孙叔叔,告诉他,我身旁的向日葵就是他给的种子,现在已长成树,并且开花了。
阿朵把她储蓄罐里的钱都拿出来,一查。两块四毛钱。照相的说,少一毛就少一毛吧,给你加洗一张。
过了几天,照相的来了,是来给阿朵送照片的。阿朵看到站在向日葵下的自己,怎么看怎么不像自己啊。阿朵看着照片就想:这个向日葵旁的女孩就是我阿朵吗?怎么看着是别人呢?像没压好窜缸的绿豆芽,那么细高瘦弱。和身旁的粗壮的向日葵比起来,显得那么可怜。
这时,娘进家了,娘看到正看照片的阿朵问,什么时候照的?哎呀,我们家的阿朵好漂亮啊!
阿朵说,好看?我看丑死了!
娘说,我家的阿朵怎么会丑呢,谁不说是个俊妮子!照得真好看,你看,这株向日葵也照得真好。娘边说着边把照片举着,像看着自己的珍宝似的。
阿朵被娘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又回过头来好好看了照片中的那个女孩,不知咋回事,她现在看到的这个女孩真的好漂亮,虽瘦细,但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在瓜子脸上是那样有神,和向日葵站在一起,是那样和谐和美好。
阿朵不知自己这是咋了,咋一会看着不好一会看着好,自己这是咋了?
娘把她拿着的照片放到墙上的镜框上。娘左看右看,说,越看朵儿越像娘以前的样子。朵啊,你的长相像娘,只是你的嘴巴像你爸爸,你爸爸就是小嘴。你其他的地方都随娘!
阿朵说,我才不随娘呢,人家都说,娘丑。
娘说,别听他们瞎说,娘丑?娘年轻的时候外号叫“盖滕县”。
阿朵不明白,娘说,就是娘的长相在一个滕县里谁也比不过。
阿朵嘴一撇,吹牛呗!
娘说,不是吹牛,是真的,娘那个时候,谁也看不上眼的。除了你爸爸。
阿朵说,娘,我们叫爸爸是爸爸,为什么叫你是娘,而不叫妈妈呢?
娘说到这儿脸低了下去,说,孩子,你爸爸是非农业,叫他爸爸是不过分的。可娘是农业社的烂社员,叫声娘我就很满足,娘咋敢高攀那洋乎的称呼呢?
阿朵说,人家不是有很多人都叫妈妈吗?
娘说,朵啊,人家叫妈妈的那都是非农业啊,娘没那个资格!
阿朵问,叫妈妈还要有资格?
娘说,咋会没有呢?娘这辈子能找你爸爸就很知足了。娘一个农业社的找了你爸爸个非农业,娘这是上辈子不知烧的什么高香。娘怎么能再不知足,再让你们叫妈妈呢!人心啊,得有个足的时候,人心不足蛇吞象呢!
阿朵说,娘,你说的我不懂。
娘笑了笑,你还小,长大就懂了。
阿朵猛然发现,娘看似大大咧咧的外表里面,有着很多曲里拐弯呢。
阿朵把另一张照片藏起来,想,要是小孙叔叔来,我一定把这张照片给他。告诉他,我身边的这株向日葵就是他给我的种子,它已经开花了……
这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灯已经拉灭了,阿朵又起身把那张照片拿出来,躺在床上,就着皎洁的月光看照片,真的,自己真的好漂亮。阿朵想,只要小孙叔叔再来,就把这张照片给他。阿朵闭着眼睛想象小孙叔叔接过她的照片说,阿朵,你好漂亮啊!小孙叔叔说着,就把照片放到贴近心口的地方……
十四
可后来,阿朵一次也没见过小孙叔叔。不是小孙叔叔没有来,那是秋收的前不久,小孙叔叔来了,那次是小芳姑姑和那个半憨子刚下了启没多久。下启就是订婚的意思。小芳姑姑不知怎么就愿意了那个半憨子。下启没多久,小芳姑姑的弟弟到煤矿上当工人了,小芳姑姑也成了非农业,去乡里的纺织厂里上班了。
小孙叔叔来的时候是上午,娘当时在家。娘当时看到小孙叔叔一下子不知怎么说好。娘当然还是笑了。娘说,小孙兄弟,来了?
小孙叔叔当然也是笑着说,来了,嫂子。
娘给小孙叔叔倒了茶,娘想告诉小孙叔叔小芳姑姑的事,想了想,没有说。
小孙叔叔看样是知道了。小孙叔叔说,小芳的事,是真的?
娘叹了一声,点点头。
小孙叔叔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啊,嫂子!说着小孙叔叔的眼圈有些红。小孙叔叔双手插进头发里,把头埋进了胸前,肩膀一抽一抽的。
娘不知怎么劝说小孙叔叔。只是说,小孙兄弟,想哭你就哭吧!
小孙叔叔抬起头摇了摇,对娘笑了。当然小孙叔叔的笑把娘笑得心里酸酸的。小孙叔叔说,小芳这样选择是对的。我该为她高兴才是……
后来小孙叔叔走了。临出大门,回过头来给娘说再见时,他看到了那株向日葵,小孙叔叔又回过来,站到向日葵旁说,嫂子,这株向日葵长得真高啊!
娘说,是的,这都多亏了阿朵。阿朵宝贝似的照看着,不然,长不这么粗壮的。
小孙叔叔说是啊,是啊。拴在一旁的花羊咬了一下小孙叔叔的裤子。原来的小青羊被娘卖了,光留下了小花羊。小花羊现在是大花羊了,这段时间正在发情,本来这几天想给大花羊去找公羊的,娘想等着爸爸来,让爸爸牵着去。endprint
小孙叔叔用手拍拍大花羊的头,大花羊感觉很受用,就用头蹭小孙叔叔的腿。小孙叔叔看着向日葵,叹了口气说,嫂子,你家里很适合栽向日葵的,收了种子,明年多种些吧。
娘说好,明年就多种!
小孙叔叔就走了。看着小孙叔叔的背影,娘的心一酸,泪哗地流了。
当然小孙叔叔也哭了,是在出了村子之后。小孙叔叔下了自行车,望着村里小芳姑姑家的方向,泪汩汩地流了。流了大约有一水桶吧,小孙叔叔感觉心里好受多了,就把泪抹了,回县城了……
没过两天,爸爸回来了。吃过晚饭阿朵听娘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娘说,小孙看样很难过,可他还是给我笑着说话。我最想不明白的,小孙临走了,又回过头来看了咱家南墙边的向日葵,说咱们家适合种向日葵的,并让我收了种子,明年多种些。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爸爸叹了声,问,见小芳了吗?
娘说,小芳没在家,怎么见?
爸爸叹了声说,哎……
娘说,你叹什么气呀,这事又不是你做的.
爸爸说,咋不是我做的呢?我是在丧天良啊……
后来到了秋收,向日葵的叶子都干了,该砍向日葵了,是娘和阿朵一起砍的,用的是小芳姑姑家的砍刀。向日葵长得小树一样粗,娘砍了好大一会,终于砍倒了。可令阿朵和娘想不到的是,向日葵所结的种子都是瘪的。
阿朵想不到她辛辛苦苦种的向日葵会给她这么一个结果,那一刻,她哭了,哭得很委屈。她想,以后见了小孙叔叔,我该咋说呢?明明开了花,怎么会不结种子呢?
咋会这样呢?阿朵这么想着的时候,已上初二了,初二的功课紧,新增了几何、物理等新课程。老师常说,你们一定要抓紧,不抓紧你们要后悔一辈子啊!因为,这一年就决定你们一辈子啊!
阿朵也想有个好前程,小狗小猫都想好,这个世界上谁不想呢?阿朵就先把心收了收。说起来心是会很好收的,就像鱼网,只要抓住纲,纲举目张。一收,就收成了一个球。把球放哪里呢?想了很久,阿朵只好把它放在心底。后来她才明白,那叫记忆。只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阿朵会把自己在向日葵下照的那张照片拿出来,好好地看……
阿朵看的是那株茂盛的向日葵……
十五
若干年后,阿朵从深圳回到县城见到小孙叔叔时,小孙叔叔已经变了。小孙叔叔变成了大孙叔叔,鬓角也生了一些华发,但小孙叔叔还是那么的文气儒雅。当时她请大孙叔叔吃了一顿饭,是在那个县城最高档的饭店吃的。大孙叔叔一边吃一边感叹时光如水。大孙叔叔问了一些阿朵的生活。阿朵说她现在过得很好,在一家公司里做白领,从事的工作是文案。阿朵仔细看着大孙叔叔。大孙叔叔现在过得并不好,老婆在乡医院下岗了,孩子在上初中。一家人都指着他的那点工资。大孙叔叔看样过得很累,阿朵看了有些心疼,问需要她帮助吗。大孙叔叔摇摇头说,不要不要,你在外面也不易的。吃过这顿饭阿朵就有些后悔,她后悔见了小孙叔叔,她想,自己咋就见了呢?要是不见就好了。
见过大孙叔叔后,阿朵要回南方了。临走时,当阿朵在他们这个县城的火车站的候车室等车时,看到大孙叔叔急匆匆地赶来了。大孙叔叔手里提着一方便袋水果,跑得满头是汗。阿朵迎了上去。大孙叔叔看到阿朵,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刚才给你爸爸打电话,问你什么时间回,你爸爸说是今天上午十一点的车。我连假也没请就往火车站赶!
阿朵说,谢谢你,小孙叔叔。
大孙叔叔笑了,满脸的褶子笑成一朵花,说,谢什么,我就想给你送点水果,回深圳的路好长的,你留在路上吃。
阿朵说,其实也就一天一夜的路程,很好消磨的。
大孙叔叔抬头看看候车室的表,离开车的时间已很近了,大孙叔叔说,你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哎,从上次到现在,有快二十年了吧?
阿朵沉思一下说,十九年了吧。
大孙叔叔说,岁月催人老啊。
阿朵猛然想像起什么似的,她知道,她有一样东西一直想送给小孙叔叔,可一直没机会。这次见了,不知何时再见。阿朵想,还是给了吧。阿朵就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塑封的照片。照片很老旧了,有些发黄,但还是看得很清楚。一株向日葵下站着一个瘦细的大眼睛女孩。
阿朵说,小孙叔叔,认得这个照片吗?
大孙叔叔接过,仔细看了,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眼前的阿朵说,是你吗?不像啊?
阿朵说,我是说这株向日葵。
大孙叔叔说,还真是向日葵呢,噢,这株向日葵好高啊!一定会收好多的瓜子的!
阿朵摇摇头,说,很遗憾,一粒瓜子也没结。
小孙叔叔叹了口气,说,怎么会呢……
这时开始剪票了,阿朵只好和大孙叔叔握手告别。坐在窗口,阿朵看了眼在向他挥手的大孙叔叔,又看了看手中的那张照片,那个向日葵下的女孩笑得太傻了,真的,太傻了。阿朵看了眼向日葵。向日葵还是那么茁壮的茂盛着。阿朵知道,不能再带着它了,于是,她起身提起车窗,把照片向窗外丢去……
照片打着一个旋,落在了家乡的土地上……
而此时的火车,向南方奔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