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笔与至情
2015-06-05赵永刚
赵永刚
《八哀诗》是在继承杜甫诗歌旧题与中国悼亡诗传统的基础上,表现出独创性的优秀作品,这种独创性就是诗史与至情的完美结合,而最能体现这种独创性的诗作就是其中哀悼钱谦益的一首。该诗内容如下:
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末后与谁传?凭裀引烛烧残话,嘱笔完文抵债钱。红豆俄飘迷月路,美人欲绝指筝弦。平生知己谁人是?能不为公一泫然。
钱谦益是明清之际的文坛领袖,其主盟文坛的时间长达五十年之久,首句“四海宗盟五十年”即是明讲这一文学史实。黄宗羲在另一部悼亡小品集《思旧录·钱谦益》中也有相同的表达,他说:“钱谦益,字受之,常熟人。主文章坛坫者五十年,几与弇洲相上下。”
“心期末后与谁传”句中“末后”,《孟子·万章下》曰:“缪公之于子思也,亟问,亟馈鼎肉。子思不悦。于卒也,摽使者出诸大门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赵岐《孟子章句》注曰:“于卒者,末后复来时也。”“末后”与“卒”同义,是最后的意思。明清之际常常以“末后”喻指“死后”,如钱谦益《华首空隐和尚塔铭》曰:“是年九月,博山示寂,始知为末后付嘱也。”黄宗羲《赠黄子期序》曰:“余因令写先公末后伍员谶语及蕺山夫子泣别像,太夫人礼斗诵经二像。”所以“心期末后与谁传”的字面意思是说钱谦益期望的死后传人是谁?在解决传人问题之前,我们还要回答钱谦益所期望的传承内容为何物。平慧善、卢敦基《黄宗羲诗文选译》说:“心期句:意谓钱谦益晚年最后抗清的心思谁可给予流传?”(巴蜀书社2011年版)这个解释不够妥帖。第一,该诗首句是讲钱谦益的文学成就,按照诗歌的内在逻辑,不应该突然跳跃到抗清事业上来。第二,钱谦益晚年的抗清复明悔过之举,在江南地区的知识界中几乎已经是一个共识,不存在不被流传、不被了解的问题。第三,黄宗羲虽然也曾一度参加到钱谦益抗清复明的运动中,但此时黄宗羲对清朝的敌对态度已经有所转变,对清朝初年的繁荣景象也有一定程度的认同,所以黄宗羲不太可能将自己认定为钱谦益在政治上的知己。另外,在清初文网甚密、动辄得咎的高压文化环境下,黄宗羲更不可能“流传”“钱谦益晚年最后抗清的心思”。因此,“心期末后与谁传”的内容应该是文学事业,而不是政治事业,是说钱谦益主盟文坛五十余年,他期望的身后传承者是谁呢?这一句是暗讲,言外之意是黄宗羲自认为钱谦益文学事业上的知音,也是钱谦益文学盟主地位的传承人。当然,黄宗羲的这层婉曲心事既不是一厢情愿的个人幻想,也不是狂妄蛮横的自我骄矜,而是得到了钱谦益和清初很多文人的一致认可。关于钱谦益的认可,黄宗羲集中笔墨在以下两句诗中表现出来。
康熙三年(1664)四月末,黄宗羲偕同黄宗炎、吕留良、吴之振、高旦中等遗民前往常熟探视钱谦益,此时的钱谦益即将走到人生的尽头(钱谦益卒于本年五月二十四日),钱谦益躺在病床上会晤了来访者,故云“凭裀引烛烧残话”。“裀”通“茵”,是指两层床垫,如邵雍《林下五吟》:“庭花盛处凉铺箪,檐雪飞时软布裀。谁道山翁拙于用,也能康济自家身。”钱谦益靠在床垫上与黄宗羲推心置腹地谈到了深夜,所谈内容即是丧葬之事与埋墓之铭,黄宗羲在《思旧录·钱谦益》中言之甚详,他说:“甲晨,余至,值公病革,一见即云以丧葬事相托,余未之答。余将行,公特招余枕边云:‘唯兄知吾意,殁后文字,不托他人。寻呼其子孙贻,与闻斯言。其后孙贻别求于龚孝升,使余得免于是非,幸也。”对于钱谦益丧葬之事的请求,黄宗羲不置可否。钱谦益的墓志铭改求龚鼎孳撰写,使黄宗羲免于是非,以至于黄宗羲有“幸也”之叹,如释重负之情溢于言表。黄宗羲所言“是非”应该就是钱谦益降清与抗清的政治纠葛,通过黄宗羲的自我表述,我们可以看出,黄宗羲虽然心知钱谦益晚年的抗清事业,但是他却无意承担这份沉重而又危险的重任。黄宗羲毕竟是一个学者,尽管也曾在政治的漩涡中挣扎抗争过,但是当朝代更迭尘埃落定之后,他所关心的依然是文化传承而不是政治上一家一姓的兴衰荣辱。纵观黄宗羲与钱谦益的交往历程,会发现政治因素在其中所占的比例远远少于文化交流,正如黄宗羲自己所言:“余数至常熟,初在拂水山房,继在半野堂绛云楼下。后公与其子孙贻同居,余即住于其家拂水,时公言韩、欧乃文章之六经也。见其架上八家之文,以作法分类,如直叙,如议论,如单序一事,如提纲,而列目亦过十余门。绛云楼藏书,余所欲见者无不有。公约余为老年读书伴侣,任我太夫人菽水,无使分心。一夜,余将睡,公提灯至榻前,袖七金赠余曰:此内人(即柳夫人)意也。盖恐余之不来耳。是年十月,绛云楼毁,是余之无读书缘也。”(黄宗羲《思旧录·钱谦益》)
“嘱笔完文抵债钱”是指受钱谦益临终嘱托,代笔作文三篇,抵还钱谦益欠下的文债,此事黄宗羲在《思旧录·钱谦益》中也有明确的记载,他说:“公言顾盐台求文三篇,润笔千金,亦尝使人代草,不合我意,固知非兄不可。余欲稍迟,公不可,即导余入书室,反锁于外。三文:一《顾云华封翁墓志》,一《云华诗序》,一《庄子注序》。余急欲出外,二鼓而毕。公使人将余草誊作大字,枕上视之,叩首而谢。”“非兄不可”应该不是简单的恭维,钱谦益也曾请人代笔,但都不合心意,唯有黄宗羲的文稿才让他“叩首而谢”,这是对黄宗羲极高的期许。更为重要的是,钱谦益将其死后盖棺论定的墓志铭托付给黄宗羲,更是对黄宗羲的绝对信任,这种信任里面当然含有“唯兄知吾意”的政治同道之情谊,可是知钱谦益心思的人并非只有黄宗羲,同来探访的吕留良等人也深谙其中隐曲之意,但能以巨笔雄文传达钱谦益心思的或许只有黄宗羲,因此钱谦益说“唯兄知吾意”其实也是在说“唯兄可传吾意”,这是对黄宗羲文学才华的高度认可与绝对信任,这才是“心期末后与谁传”的真正含义。至于钱孙贻改求龚鼎孳撰写钱谦益墓志铭,是基于龚鼎孳官居高位的政治影响力,从文学修为上来讲,龚鼎孳无疑是逊色于黄宗羲的,钱孙贻的这种抉择,黄宗羲自认为是幸事,可是对于逝者钱谦益来说,可能就是一种憾事了。另外,不仅钱谦益认为黄宗羲具备接替他成为文坛盟主的文学才能,其他文人也有类似的期许,比如吴任臣在给黄宗羲的信中就说:“虞山(钱谦益)既逝,文献有归,当今舍先生其谁!”(黄宗羲《交游尺牍》)另外,黄宗羲还在这句诗中提到了钱谦益晚年卖文为生的凄惨经历,这种经历钱谦益本人也有沉痛的表述,其《苏眉山书金刚经跋》曰:“病榻婆娑,翻经禅退,杜门谢课久矣。奈文魔诗债不肯舍我,友生故旧四方请告者绎络!”钱谦益《牧斋尺牍·致卢淡岩》曰:“谨承台命,以弁简端。承分清俸,本不敢承。久病缠绵,资生乏术,藉手嘉惠,以偿药券。”
在前面四句诗中,黄宗羲巧妙地运用了对比的修辞手法,“四海宗盟五十年”,何其煊赫,“嘱笔完文抵债钱”,又何等凄惨,一代文宗竟然沦落到资生乏术,卖文资生的窘境,怎能不让人欷歔喟叹!钱谦益晚年贫病交加,经济十分窘迫,柳如是也是因经济问题被人逼迫致死。钱谦益、柳如是的凄凉身事,虽然是钱氏一家之大不幸,又何尝不是清初文学史的一件大不幸呢?所以黄宗羲在写完钱谦益临终之事后,又述柳如是自缢之事。
“红豆俄飘迷月路”是写钱谦益八十寿辰之胜况,钱谦益《红豆诗序》曰:“红豆树二十年复花,九月贱降时,结子才一颗,河东君遣僮探枝得之。老夫欲不夸为己瑞,其可得乎?重赋十绝句,更乞同人和之。”对此陈寅恪有很精妙的评论,他在《柳如是别传》中说:“河东君于牧斋生日,特令童探枝得红豆一颗以为寿,盖寓红豆相思之意,殊非寻常寿礼可比。河东君之聪明能得牧斋之欢心,于此可见一端矣。”八十老翁得此红豆祥瑞,又有蕙心兰质之柳如是相伴,钱谦益当时的喜悦心情不难相见。然而忧乐相随,泰尽否来,短短三年之后,钱谦益就撒手人寰。留下了柳如是孤单一人,沉浮于尔虞我诈的浊世之中,就如同当年的那颗红豆,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孤清寂寥的月路之上。黄宗羲营造了一个凄美的意境,红豆的灿烂与月路的苍白,红豆的渺小与月路的空阔,这两者之间有强烈的对比与张力,更何况黄宗羲所写的不单是红豆的陨落,而是红豆的主人柳如是,以及柳如是如同红豆陨落一样的死亡。
“美人欲绝指筝弦”中的“美人”指柳如是,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云:“寅恪窃疑河东君最初之名实为云娟二字。此二字乃江浙民间所常用之名,而不能登于大雅之堂者。当时文士乃取李杜诗句与云娟二字相关之美人二字以代之,易俗为雅,于是河东君遂以美人著称。”钱谦益病逝方才数日,钱朝鼎就伙同钱曾勒索柳如是白银三千两,殊不知钱家早已陷入经济困境,柳如是何来银两餍足威逼者的贪欲。康熙三年(1664)六月二十八日,不堪凌辱的柳如是悬梁自缢,柳氏之女在《孝女揭》中述其惨状曰:“因遂披麻就缢,解绖投缳。威逼之声未绝于阃外,而呼吸之气已绝于闺中。”
“平生知己谁人是”自注曰:“应三四句。”众所周知,钱谦益的红颜知己是柳如是,黄宗羲则自认为是钱谦益的文学知己,呼应三四句,也是再次强调接续钱谦益文学事业的雄心,是写文学公义。
“能不为公一泫然”自注曰:“应五六句。”如上所述,五六句是写钱氏家难,有感于钱谦益、柳如是的凄惨身世,黄宗羲泫然下泪,这泪水是为私情而流。
综合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黄宗羲这首诗的成就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史笔。黄宗羲继承并发展了杜甫诗歌直面现实、书写现实的“诗史”精神,并进一步发展出“史亡而后诗作”的创论。《孟子·离娄下》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孟子强调的是《春秋》对《诗经》教化功能的承续,而黄宗羲则着眼于诗歌保存历史真实的写实性功能。他在《万履安先生诗序》中说:“逮夫流极之运,东观、兰台但记事功,而天地之所以不毁,名教之所以仅存者,多在亡国之人物。血心流注,朝露同晞,史于是而亡矣。犹幸野制遥传,苦语难销,此耿耿者明灭于烂纸昏墨之余,九原可作,地起泥香,庸讵知史亡而后诗作乎?”易代之际,“史亡而后诗作”的情况更为常见。比如元代修纂的《宋史》,出于忌讳,南宋的最后两位皇帝端宗和帝昺就被排斥在本纪之外,强权政治压制了历史的客观性,使历史书写名存实亡,所幸当事者文天祥的诗集《指南录》详细记载了这一段史实,后人还可以通过《指南录》了解到南宋末帝风雨飘摇而又奋勇抵抗的历史。身处明清鼎革之际的知识分子也面临“史亡”的困扰,有志之士若黄宗羲者,目睹沧桑巨变,缘事而发,借助诗歌保存了一段信史。具体到这首悼亡诗来说,黄宗羲在诗歌之中就注入了钱氏一门之兴衰,钱谦益晚年的境遇以及柳如是悲惨的遭遇。尽管钱谦益被清代正史污蔑得面目不堪,经由该诗提供的史实,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他相对真实的身影。
第二,至情。在黄宗羲的文学理论中,至情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正如他在《明文案序》中所言:“凡情之至者,其文未有不至者也。”他认为“情”是文学的第一要素,决定着文学作品的优劣成败。至于文学作品如何传达至情,他也有过探索,其《朱人远墓志铭》曰:“今之论诗者,谁不言本于性情。顾非烹炼使银铜铅铁之尽去,则性情不出。”黄宗羲主张感情的自然抒发,对于过分强调温柔敦厚所导致的委蛇颓堕、有怀不吐之弊深恶痛绝,也自觉地摈斥文辞方面雕镂字句、涂抹词章之陋习。黄宗羲《八哀诗》能够比较好地反映出这一文论主张,全诗质朴如话,不假雕镂,以“泫然”二字煞尾,哀悼之情如千寻瀑流,喷涌而出,绝无矫揉造作之态,感人至深。另外,黄宗羲所言之“情”的范围非常宽广,一人之性情,天下之治乱,都被涵摄其中。所以在这首悼亡诗中,黄宗羲“泫然”留下的泪水,既包含着对钱谦益逝世的哀伤,也藏纳着对文运潜变的关注以及对国运升降的感喟。
总之,这首诗是史笔与至情的完美结合,体现了黄宗羲诗歌具有史学和文学双重价值,是值得后人品鉴玩味的优秀之作。
(作者单位:贵州大学人文学院)
情痴眼里写痴情
——《红楼梦·龄官划蔷痴及局外》情节赏析李庆信文学作品写什么固然重要,但更关键的往往还在于怎样写。
清人谢鸿申云:“其事本无可述,而一经妙手摹写,尽态极妍,令人愈看愈爱着者,《红楼梦》是也。”(《古典文学研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二册,中华书局1963年版)《红楼梦》第三十回“龄官划蔷痴及局外”一段情节,便堪称这方面的范例之一。
这段情节本事是:小戏子龄官痴情于贾蔷(被指派管理贾府戏班的宗族子弟),出于对情人深深思念,独自一人蹲在蔷薇花架下,不停地用簪子在地上划“蔷”字……这点凡人小事,按“无奇不传”的传统小说观,的确“本无可述”,难入作者法眼:即使善以“常事传奇”的《全瓶梅》作者,在涉及男女之事时,也绝不可能在热中于赤裸裸性描写的同时,有雅兴来写一个纯情少女的这份纯真痴情。唯有善写“儿女之真情”的曹雪芹,才会将审美眼光投向“龄官划蔷”这类凡人小事,并且一经他“妙手摹写”,便成了写人写情至真至美、“尽态极妍”的绝妙好文。
这段情节之妙,首先妙在曹公独具只眼,能从“龄官划蔷”这件凡人小事中发现不平凡的动人诗意,发掘人间的真善美,并着意营造一种诗情画意的意境。作者的这一着眼点、着重点,高屋建瓴,立意不凡,绝非就事写事、见事不见人的平庸之辈的平庸之作可比。
更妙的还在于:作者为了把上述立意落到实处,在叙述视角上也作了相应调整,行文至此,尽管叙述者未变,叙述视角却由叙述人全知视角不经意转变为人物旁知视角,即主要从“局外”人的眼里、心里,观察、描写“龄官划蔷”的情状。这个作为观察者的“局外”人便是贾宝玉,也只能是贾宝玉,非他莫属:一则唯独他这个“爱博而心劳”(鲁迅语)的情痴,才会有怜香惜玉关注“龄官划蔷”一事的那份爱心;二则唯独他这个“无事忙”的“富贵闲人”,才可能有不厌其烦将“龄官划蔷”全过程观察到底的闲心;三则唯独他为人行事带点婆婆妈妈的“老婆汉”(晴雯评语)气质,也才有对“龄官划蔷”的一切细枝末节体察入微的细心。
最佳叙事视角的选择,作为“局外”观察者不二人选的确定,不仅使“龄官划蔷”的小题大做、小事大写显得入情入理、熨帖自然,并把叙事的旨趣完全落实到写人写情上,更把“龄官划蔷”的一人之事十分巧妙衍化为一笔并写两人而又蕴涵丰富的生动情节。这段情节有三个层次。
第一层写宝玉来到大观园的蔷薇花架,“只听有人哽噎之声”,他“心中疑惑,便站住细听,果然架下那边有人”。他“悄悄的隔着篱笆洞儿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宝玉心里想难道是个痴丫头“东施效颦”,学黛玉葬花不成?想毕正要叫那女子“不用跟那林姑娘学了”,话未出口,再看这女孩子面生,不是侍儿,“倒像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之内的”,他忙将口掩住。想到“幸而不曾造次……”。这一层只是写宝玉对他“面生”而又不知其名的龄官的粗略印象和主观猜测,尚未看清其行为真相,还误以为龄官是“东施效颦”,学黛玉“抠土”葬花。在这里,作为被观察者的龄官痴情少女形象尚模糊不清,作为“局外”观察者宝玉的情痴心态才初露端倪。
第二层便写宝玉对龄官其人其行由表及里,由粗到细的外部观察和内心揣度。先是“留神细看,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接着发现这女孩子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眼随簪子起落,“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下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头按着他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宝玉猜想女孩子是见花有感,“作诗填词”,“一时兴至恐忘,在地下画着推敲”。但“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画完一个又一个,已经画了几千个‘蔷。由此才想到“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并恨自己不能为其分忧解难。这一层,随着宝玉观察越来越细,揣度越来越深,龄官娇美柔弱的外貌体态(“大有林黛玉之态”)逐渐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她几千次反覆“划蔷”的外部行为,也隐约透露出这位痴情少女一定有什么“大心事”;而作为“局外”观察者,宝玉真切关心体贴女儿的情痴心态更合盘托出。当然,由于宝玉只是个“局外”观察者,能知阈毕竟有限,他最多只能揣度眼前的女孩子一定有什么“大心事”,至于究竟是何“心事”,他当时自然无从知道。
第三层,则从“划蔷”一事荡开,让暗中观察的宝玉与被观察的龄官在阵雨中直接对面,互相对视,互相提醒,视点也随之略有移动。伏中阴晴不定,倏忽间阵雨袭来。先是“宝玉看那女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登时湿了”,想到“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提醒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由于“花叶繁茂”“刚露着半边脸”,且“宝玉脸面俊秀”,也“只当是个丫头”,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声‘不好,只得一气跑回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三个层次,一线贯穿,作者都着眼于写人写情,揭示人物人性、人心、人情之美,并刻意营造一种人与境谐、情与境浑的诗美意境:
在蔷薇花架下,一个花样年华的痴情少女,由蔷薇生发联想,念及情人,反复不停地在地上划“蔷”字,竟未感觉到阵雨袭来,浑身湿透:一个身在“局外”的少年情痴,怀着怜香惜玉爱心,在一旁体贴入微地观察着他不知其名的这位少女的“划蔷”行为,其痴心专注也达到忘我程度,只知提醒对方“身上都湿了”,自己被淋得“浑身冰凉”反而一时失去感觉,甚至在跑回院的途中“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在这里,两个少男少女的貌美、心美、情美,与环境的花(蔷薇花)美、叶美、景美和谐交融,臻于美的极致,构成了诗情画意的至美意境。
这段旨趣高雅、构思巧妙的情节,特异之处还在于:从头到尾,自成格局,叙事中基本上排除了叙述者的观点介入,叙述者似乎同彼时彼地的宝玉一样,始终不知女孩子的“龄官”其名(读者也只是从回目中知道的),更不知她究竟有何“心事”及其“划蔷”“深意”。这些悬疑一直延宕至第三十六回,通过宝玉“情悟梨香院”的情节才回应前文,将艺名“龄官”的小戏子与“划蔷”的女孩子对上了号,并悟出了她“划蔷”的一片痴情所在。运用人物旁知视角如此连贯、准确,叙事前后穿插回应如此精当、周密,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实为罕见,倒更近于现代小说的叙事方法和技巧。
从一定意义上说,把“龄官划蔷痴及局外”这段情节,视为富有诗情画意和现代意味的诗化短篇小说又未尝不可。
法国雕塑艺术大师罗丹有句名言:生活中并不缺少美,只是缺少对美的发现。也许我们还可以补充一句:从生活中发现了美,还须善于从艺术上表现这种美。
(作者单位:四川省社科院文学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