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谬得固穷节:从“行行重行行”诗说起

2015-06-05刘奕

古典文学知识 2015年3期
关键词:思妇曹植古诗

刘奕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倚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本诗在《文选》中列为《古诗十九首》的第一首,到了《玉台新咏》,便寄在西汉初枚乘的名下。编《玉台新咏》的徐陵有些糊涂,不说文体发展演进自有轨迹,难以躐等,只看这深沉宛转的情意,如人人肺腑中流出的素朴的诗句,恐怕就是才情过于横溢泛滥的枚乘写不出的吧。作者名已不传,或许经过了众口传唱,众手修改也未可知。传至西晋,陆机爱而模拟,传至梁,钟嵘赞这些古诗“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这是后世读者的心声。

对这首诗,古人如吴淇《六朝选诗定论》、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所收诸家,今人如朱自清先生《古诗十九首释》、隋树森先生编《古诗十九首集释》马茂元先生《古诗十九首探索》、曹旭先生《古诗十九首与乐府诗选评》等都有详细阐述,诗歌打叠深藏的意味,都得到了阐发。这里仍想饶舌的,其实只是关于最末二句,以及由此生发的一些问题。

最末两句,古人的意见,大都以为是思妇自遣自慰之辞。唐代吕延济在《文选》注中说:“努力加餐饭,自逸之辞。”而元代刘履《古诗十九首旨意》则云:“我之思君不置,其底于老,宜如何哉?惟自遣释,努力加餐而已。”明末陆时雍也说:“前为废食,今乃加餐,亦无奈而自宽云尔。”

当然也有不如此理解的。清人张玉穀在《古诗十九首赏析》中就说:“不恨己之弃捐,惟愿彼之强饭。”意思是纵然被抛弃,仍然希望游子珍惜保重。朱自清先生《古诗十九首释》完全同意张玉穀的看法,并补充说:“‘加餐明明是汉人通行的慰勉别人的话语,不当反用来说自己……‘弃捐就是‘见弃捐,也就是‘被弃捐……这‘弃捐在游子也许是无可奈何,非出本愿,在思妇却总是‘弃捐,并无分别;所以他含恨的说,‘反正我是被弃了,不必再提罢;你只保重自己好了!”认为“加餐”是劝勉他人之语,所以末句是思妇对游子所说,这一观点被之后的余冠英、马茂元、曹旭诸先生所接受,大概是今人通行的看法。

朱先生的说法不无道理,但未必能成定论。首先“弃捐勿复道”是什么意思?弃捐既有弃置、放下之义(此时与弃置为同义词),也有臣被逐、妻被弃的引申义项(此时与弃置不同义)。汉乐府《妇病行》“入门见孤儿,啼索其母抱。徘徊空舍中,行复尔耳,弃置勿复道”,曹植《赠白马王彪》“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刘琨《扶风歌》“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弃置勿复道,重陈令人伤”,这些例子中,“弃置勿复道”的句式与“弃捐勿复道”完全一样。后三例都是指暂时放下目下之事不谈,由此看来,四诗的意思应该相同,都是“放下不谈了吧”,而未必是朱自清先生解释的不再提被抛弃的事。从情理上讲,游子不归,可能因学业,因功名,也可能因移情别恋,甚至可能遭遇不测,思妇虽然心中疑虑猜测,却无法坐实,断定自己被抛弃,直接由满怀相思的思妇变身心有悲怨的弃妇,不免将诗解得过死,也未必合理。

如果前一句只是“将这些重重叠叠的思念、疑虑放下不去想不去说吧”这样的意思,从语气看,分明是思妇对自己说的,那么末句怎么会突然转而勉励游子“加餐饭”呢?恐怕还是作自勉看,能前后承接,比较通畅些。“加餐饭”固然是汉人常用的勉励问候之语,但是从来劝勉的话,可以语人,也可自语。执手相看,临别怅恨,这时自然是勉励对方;反之,寂寞孤立,消沉懈怠之际,自勉自慰,又何尝不可,又何尝不是人之常情呢?后来陆机作《拟行行重行行》诗:“悠悠行迈远,戚戚忧思深。此思亦何思?思君徽与音。音徽日夜离,缅邈若飞沈。王鲔怀河岫,晨风思北林。游子眇天末,还期不可寻。惊飙褰反信,归云难寄音。伫立想万里,沈忧萃我心。揽衣有余带,循形不盈衿。去去遗情累,安处抚清琴。”显然这不是一般模拟风格的拟作,而是一字一句严格地步趋模仿之作。陆诗的最末两句,吕延济解释说:“去去遗情累,谓弃所思之累。安居而抚琴,言自宽也。”也就是放下思念,聊以自宽之意。看来,陆机对原作的理解也是取自勉说而不是勉人说。

总之,勉人与自勉的解释似可两存,但后者意思上更合理些,也是古来相传的理解。如果更仔细分析起来,自勉说的精神也更为高远深厚,可以认为是儒家固穷精神在诗歌中的体现。由此检视诗歌传统,会生发出别样的意味,自成一脉源流。

其实按照朱自清先生的解释理解,思妇纵然被弃,仍为对方着想,希望他努力加餐,这已经是前人称赞的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高格调了。但是,自勉加餐,却表现出更高一层的精神境界,这是易为人忽略的。幸而有明代谭元春独具只眼:“人皆以此劝人,此似独以自劝,又高一格一想。”这高出的一格高在哪里?多出的一想多在何处呢?清人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云:“或者幸不即死,冀幸万一犹有见期,故‘努力加餐饭,姑留此未死之身以待之。”张庚《古诗十九首解》则说:“相思无益,徒令人老,曷若弃捐勿道,且努力加餐,庶几留得颜色,以冀他日会面也。其孤忠拳拳如此。”二人都认为,加餐是为了留得生命、“留得颜色”,以待他日之会。思妇的确应该怀抱着不曾断绝的希望,在绵绵岁月中等待吧。万一游子回来,自己憔悴不能示人,将何以承君之欢呢?痴心一点,比起怨而不怒的确更深。但我以为这样的理解,仍是未达一间。盖能待君归来固然好,君纵然不归,却仍要努力加餐,不堕不懈,不因他人的爱憎取舍而自弃,这才是更高贵的精神,是儒家一贯的思想。

汉代是儒学的社会,尤其东汉,儒家思想与行为规范早已浸润了所有的士人及其家族。而且两汉经学世家既多,又以征辟取士,所以士人看重名节,清操高行,蔚然成风。虽然或有矫俗干誉之弊,但高操独行、不计毁誉得失之士特盛于东汉,隐逸之风也盛行于此时,所以后来《后汉书》特辟《隐逸传》以传述诸人。《日知录·两汉风俗》云:“光武有鉴于此,故尊崇节义,敦厉名实,所举用者,莫非经明行修之人,而风俗为之一变。至其末造,朝政昏浊,国事日非,而党锢之流,独行之辈,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这段话很好地概括了东汉儒家社会的风貌。

孔子的教诲,自然是汉人熟知而奉为指针的。《论语·学而》:“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里仁》:“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宪问》:“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卫灵公》:“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些话都表达了一种同样的精神,即君子人格,当是不以穷通为转移的,亨通腾达时固是我,困穷不遇时又何尝会有所改变呢?如果因遭时不遇、见弃当时,就自暴自弃,不能振作,这不是儒家的真君子。比如子路与孔子关于穷通的这段著名的对话,在后世特别受人瞩目,《庄子》、《荀子》里都有更详细的记载。《荀子·宥坐》里孔子如是回答子路:“夫遇不遇者,时也;贤不肖者,材也。君子博学深谋不遇时者多矣。由是观之,不遇世者众矣,何独丘也哉!且夫芷兰生于深林,非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之学,非为通也;不为求通。为穷而不困,忧而意不衰也,知祸福终始而心不惑也。皆为乐天知命。夫贤不肖者,材也;为不为者,人也;为善、不为善,在人也。遇不遇者,时也;死生者,命也。今有其人不遇其时,虽贤,其能行乎?苟遇其时,何难之有?故君子博学、深谋、修身、端行以俟其时。”在荀子更详细的解释中,“君子博学、深谋、修身、端行以俟其时”,此外的穷通生死便付之天命而已。这种固穷而不自弃的精神让人感动。

对汉人而言,不但男子当奉守固穷之节,女子又何尝不是呢?西汉刘向为女子编撰的《列女传》中,载有《黎庄夫人》,说黎庄公的夫人遭庄公嫌弃冷落,日子过得难堪。夫人的傅母劝她:“夫妇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去。今不得意,胡不去乎?”夫人却回答说:“妇人之道,壹而已矣。彼虽不吾以,吾何可以离于妇道乎!”所以夫人“终执贞壹,不违妇道,以俟君命”。汉代的女性并不像后世明清女性那样被死死束缚,改嫁、再婚都是常见的事。但儒家毕竟推崇贞壹之道,在这个故事中,黎庄公夫人就是一位表现了穷而不失其贞的品性的典范。包括笔者在内,不少学者都有详细的研究证明《列女传》的故事在汉代通过卷轴画、屏风画、壁画、雕刻等各种形式,广泛地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对一般人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虽然《行行重行行》是男子模拟女性口吻的可能性更大,但诗中表现的意思,的确符合当时的妇德。有了这样的了解,那么把“努力加餐饭”解释作自勉,相信可以获得更大的认同了。

当然,在古代的诗歌传统中,更多时候描写思妇、弃妇的诗作是以表现思念或哀怨的方式结束的,这点毋庸置疑,至少在汉末古诗中,似乎再看不到第二例《行行重行行》这样以自勉来结束的诗歌。但放宽视野,就会发现,《行行重行行》并不孤独,他为那些深具儒家精神的诗人们创设了一种新的传统。

比如曹植,他的忠爱发于天性,成于儒学,这是古今学人的共识。在遭到兄长、侄儿猜忌放逐之后,曹植万分痛苦,却仍然满怀赤忱,以发为诗歌,其情与志,分外动人。比如《浮萍篇》:“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结发辞严亲,来为君子仇。恪勤在朝夕,无端获罪尤。在昔蒙恩惠,和乐如瑟琴。何意今摧颓,旷若商与参。茱萸自有芳,不若桂与兰。新人虽可爱,无若故所欢。行云有返期,君恩傥中还。慊慊仰天叹,愁心将何愬。日月不恒处,人生忽若寓。悲风来入怀,泪下如垂露。发箧造裳衣,裁缝纨与素。”前人如陈祚明等,只欣赏“行云”二句“忠厚之至”,却不知末二句才真正见出品格与骨气。诗中弃妇明知已遭弃绝,却仍然噙着哀恸裁缝衣裳,其用意正与努力加餐相同。他日相见,自着新衣,且又出新衣衣君,弃绝在君,坚守在我,自我的完成固不因君之远近而改变。

《浮萍篇》以外,曹植诗歌中还有多处表达固穷之思,如《杂诗》:“人皆弃旧爱,君岂若平生。寄松为女萝,依水如浮萍。束身奉衿带,朝夕不堕倾。倘终顾盼恩,永副我中情。”“束身”二句,仍是此意。又如《朔风诗》其四:“子好芳草,岂忘尔贻?繁华将茂,秋霜悴之。君不垂眷,岂云其诚?秋兰可喻,桂树冬荣。”宋代学者叶适评价曹植:“植含毫弄笔,自喜目前而已,机数防虑,何尝萌心?兄忌恶之,不啻仇敌,犹自乞为将,及入侍求死,不太迫乎?又谓取齐非吕宗,分晋非姬姓,寒温燥湿,高下共知。植不自疏,而不悟兄之不己亲也,悲哉!”这是说曹植太过天真,根本不能意识到曹丕对自己的猜忌到底有多深,反而一再上书求用。曹植是天生成的诗人,自然比较天真,但曹丕迫害弟兄的种种恶行斑斑在目,他怎么可能无所察觉呢?所以根本还在于曹植忠爱仁义之性。建安时期,曹植心向汉室,无意篡位,终于使得曹操选择曹丕作继承人(说见周一良先生《魏晋南北朝史札记》)。曹魏建立之后,曹植又转而忠心于文、明二帝,虽被弃逐,而丹心昭明。诚如他在《求通亲亲表》中自述:“若葵藿之倾叶,太阳虽不为之回光,然终向之者,诚也。臣窃自比葵藿,若降天地之施,垂三光之明者,实在陛下。”这也是穷通在天,端行在我的意思。

曹植之后,西晋张华也是一位以儒学著称的诗人。他的《情诗》五首其四有云:“君居北海阳,妾在江南阴。悬邈修涂远,山川阻且深。承欢注隆爱,结分投所钦。衔恩笃守义,万里托微心。”又《拟古诗》:“松生垄阪上,百尺下无枝。东南望河尾,西北隐昆崖。刚风振山籁,朋鸟夜惊离。悲凉贯年节,葱翠恒若斯。安得草木心,不怨寒暑移。”前一首近于曹植,表达忠爱之意。后一首托意更广大。《庄子·让王》篇中同样记载了孔子绝粮于陈之后与子路的一段对话,面对子路“如此者,可谓穷矣”的质疑,孔子回答:“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疚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这段话应该不是张华诗的出处,但颇可与该诗相印证发明。

这种固穷而不自弃的精神,在陶渊明的诗歌中有更深切动人地表达。《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顾眄莫谁知,荆扉昼常闭。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结。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此诗写于军阀桓玄篡位之时。诗人说:“我从古书中看到了古圣先贤的事迹,他们高尚的品格不是我能追攀的,我只是恪守着一点固穷之节而已。”其实前一句只不过是自谦之辞,王叔岷先生说:“实则得固穷节,正是高操也。”陶渊明曾经做过桓玄的属官,他是有机会在这世乱之中投身宦海,攫取一段富贵的。可他却宁愿终其一生看不到希望,也要在困顿中保持一份尊严与沉静。纵然痛苦,但内心澄澈不惑,这才叫君子固穷。此外《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咏贫士》“人事固以拙,聊得长相从”,也无不表达了这一思想。

其实陶渊明躬耕田园的诗作,摆落悠悠之谈,不闻车马之声,与农人相亲,与素心友促席,荷锄踏月,望闲云而采秋菊,不都是“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的意态么?黄庭坚写过一首《宿旧彭泽怀陶令》,诗中说道:“潜鱼愿深渺,渊明无由逃。彭泽当此时,沉冥一世豪。司马寒如灰,礼乐卯金刀。岁晚以字行,更始号元亮。凄其望诸葛,肮脏犹汉相。时无益州牧,指挥用诸将。平生本朝心,岁月阅江浪。”诸葛亮不遇刘皇叔,是否将终老卧龙岗?所以陶渊明也只是不遇于时、不得于志而固守田园的诸葛亮。黄庭坚可能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之所以要到黄庭坚才有这样的眼光,恐怕与北宋的儒学复兴有关。之前几百年间的人们对儒学的体会常常不那么深入,所以未必理会得其中联系。后来南宋两位大儒真德秀和魏了翁也都说陶渊明是真正的儒家。真德秀说:“渊明之学,正自经术中来。”魏了翁说:“先儒所谓经道之余,因闲观诗,因静照物,因时起志,因物寓言,因志发咏,因言成诗,因咏成声,因诗成音者,陶公有焉。”从陶渊明固穷不自弃的意态言之,是可以赞同真、魏之说的吧。

当然,六朝、唐代的儒学不发达,并不意味着就没有儒家的诗人。开元名相张九龄的《感遇》“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后来作为《唐诗三百首》的开篇之作,大概颇让晚近的中国人耳熟能详。诗中持守本心,不求闻于美人的意思,不也是君子固穷本心么?

除了张九龄,唐代,也可以说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儒家诗人就是杜甫了。所以在杜甫的诗歌中,要找到与“努力加餐饭”意脉相承的诗句可谓易如反掌。杜甫一生多次见弃于朝廷,其遭际颇与《行行重行行》的思妇相近,而那颗坚贞不挠,自勉不懈的心也更是一致。这里略举数例,以见其大体。《严氏溪放歌行》:“呜呼古人已粪土,独觉志士甘渔樵。况我飘转无定所,终日戚戚忍羁旅。秋宿霜溪素月高,喜得与子长夜语。东游西还力实倦,从此将身更何许?知子松根长茯苓,迟暮有意来同煮。”《遣怀》:“吾衰将焉托,存殁再呜呼。萧条益堪愧,独在天一隅。乘黄已去矣,凡马徒区区。不复见颜鲍,系舟卧荆巫。临餐吐更食,常恐违抚孤。”《宿凿石浦》:“穷途多俊异,乱世少恩惠。鄙夫亦放荡,草草频卒岁。斯文忧患余,圣哲垂彖系。”按前二诗只说努力加餐之意,后一首则道出加餐不只是为区区一己之私,更有孔子阐扬“斯文”,再淳风俗的深衷大爱。所以老杜别有《病马》一诗,借物咏怀,将这种不自弃的品格大大赞扬了一番。诗云:“乘尔亦已久,天寒关塞深。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毛骨岂殊众,驯良犹至今。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

到了宋代,儒学复兴,诗歌中就更容易发现或隐或显的儒学的影响。理学家或者直接写些平板的理学诗,诗人们融汇诗心与理意,则更容易表现为“理趣”。这里仅仅举一例,苏轼晚年遇赦,从流放地海南岛渡海北归,途中写下著名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宋代的海南岛未曾开发,瘴疠之气遍地,流放至此的官员真如进鬼门关一般,很少有人能生还。只有苏轼在此地,依然纵酒做歌,自采草药疗病,终于等到北还的一天。其文不可及,其人更不可及。他的内心一如海天之清空澄澈,因而才能高唱“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所以,一路北行的苏轼,到了镇江金山寺,看到李公麟昔年为自己所作画像,感慨系之,作诗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一生功业,只在三处流放地。那一点自重自爱自傲,那一点倔强不屈,千载而下,光彩依然炯炯照人。

从《行行重行行》讲到苏轼,诸诗语句虽然不相承袭,但其间的精神却是一脉相延,绵绵不绝的。诗能动人,无非语新、情真、意厚。语新与情真多为今人所关注,其实意蕴厚重广大,其感人也更深。今人多嗤笑儒家诗学酸腐,却不悟儒家之诗,自有无限光彩。古人说人品即诗品,诚不吾欺也。这一诗歌传统,值得我们重视。每每读到“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我都忍不住三复斯言。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中文系)新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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