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春谁似我为客恨情多
2015-06-05杨秋红
杨秋红
明代剧作家汤显祖的《牡丹亭》传奇,以花园作为重要的戏剧空间,杜丽娘之《惊梦》、《寻梦》都在此展开。剧本第二十四出《拾画》,再次写到花园。杜丽娘死后三年,柳梦梅赶考途中寄住在昔日的南安府衙,今天的梅花道观,烦闷无聊去游园,与杜丽娘游园巧妙呼应。《拾画》的内容分为三部分:游园前,游园拾画,游园归来。游园拾画是中心,游园前后有石道姑穿插点染。
柳梦梅游园之意,起于大病初愈,正是“病来畏死,病去生情”(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拾画》评语)。杜丽娘因情成病,柳梦梅因病生情,两种因果,一样多情。柳生作客他乡,缠绵病榻,精神初振,与春光相接,惊讶于时光的倏忽流逝:“惊春谁似我?客途中都不问其他。风吹绽蒲桃褐,雨淋殷杏子罗。今日晴和,晒衾单兀自有残云涡。”(【金珑璁】)原来暮春已至,风儿吹熟了蒲桃果,雨儿淋湿了杏子树,在一个晴朗的天气晒晒单被,天空还飘着几朵残云。春色虽好,柳生却感到“这几日间春怀郁闷”,不知何处忘忧。这与杜丽娘游园之前“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第十出《惊梦》)的心绪暗合,是一股莫名的春愁搅动了他们内心深处的平静。柳生情态异常,见乎四体,石道姑看出端倪,提出道观后面“有花园一座,虽然亭榭荒芜,颇有寒花点缀”,可以消遣,又特别嘱咐柳生“不许伤心”。柳生对此处旧事一无所知,因此不以为然地回答:“怎的得伤心也!”石道姑反而心下黯然,叹了口气,为后文埋下伏笔。
柳梦梅游园的过程,占的篇幅最长,描写细腻入微。从西廊转过画墙,百步之外,便是篱门。但葱翠的篱门倒了半架,露出颓败的气息。“苍苔滑擦,倚逗着断垣低垛”,“寒花绕砌,荒草成窠”,柳梦梅还在这儿跌了大跟头,大叹此处“风月暗消磨”(【好事近】)。杜丽娘游园的时节,也是断井颓垣,“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台一片青”(第十出《惊梦》),虽说荒凉,尚有花鸟可观。如今花无盛景,野草满地,只有竹林上难以尽数的题名,依稀可辨昔日游客之盛。繁华事散,而佳人的气息似乎仍在暮春的轻风中飘荡,不肯散去。园子从繁华到憔悴的巨变,其间蕴含的世事无常、人情沧桑,片刻间攫住了柳生的心,颓败景和有情人的相遇,生发出无限的伤心、无数的猜想。“因何,蝴蝶门儿落合?”(【好事近】)柳生多情的一问,正是情窍发端处。带着这般体贴的柔情,看园中寂寞的流水,湖畔独自摇晃的秋千,那个曾经的断肠人似乎就在眼前。她把千秋万古的伤心留在园子里,唤起柳生的无限痛惜:
便是这流水呵,
【锦缠道】门儿锁,放着这武陵源一座。恁好处教颓堕,断烟中,见水阁摧残,画船抛躲,冷秋千尚挂下裙拖。又不是曾经兵火,似这般狼藉呵,敢断肠人远,伤心事多?待不关情么,恰湖山石畔留着你打磨陀。
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评曰:“流水仙缘,暗与《寻梦》折相照。”《寻梦》中,杜丽娘说:“为甚呵玉真重溯武陵源?……则咱人心上有题红怨。”(【前腔】)借刘晨阮肇与仙女遇合的传说,表达重返梦境的期盼。时过境迁,柳梦梅来到此园,竟然也把这流水之畔认作男女相会的“武陵源”,真是心有灵犀!柳生所见断烟飘渺、水阁摧残、画船抛躲,与杜丽娘游园时“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惊梦》【皂罗袍】)的美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目下的凄凉颓废,令人不堪久视。
一架秋千引起柳梦梅特别的注意,秋千上还有裙拖,当日妙龄女子在此游赏,该是何等的赏心乐事啊!如今秋千犹在,芳踪难觅,或许佳人早已远行,亦或青春夭亡,本不想为此关情,可这摇摇晃晃的秋千,似乎在诉说着一段伤心的往事,让人心神不安。秋千在《牡丹亭》中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杜丽娘白日睡眠,被父亲训斥,要求她刺绣之余,看看架上图书,他日嫁到人家,知书识礼,父母光辉。杜丽娘向双亲保证“刚打的秋千画图,闲榻着鸳鸯绣谱。从今后茶余饭饱破工夫,玉镜台前插架书”(第二出《训女》【前腔】)。杜丽娘虽然是一个对父母之命颇为顺从的少女,但她的画和刺绣却隐隐透露出内心的秘密,秋千代表她对青春自由的向往,鸳鸯代表她对爱情婚姻的渴望。春香逃学回来描述花园的景致,提到“亭台六七座,秋千一两架”,勾起杜丽娘游园的兴致;春香冒犯了陈最良师父,杜丽娘对她的惩罚是“手不许把秋千索拿,脚不许把花园路踏”(第七出《闺塾》)。可见,小小的秋千承载着杜丽娘的生命欢娱。在柳梦梅眼里,没人玩耍的秋千是“冷秋千”,可“打磨陀”的秋千又是风情万种的,那个秋千架上的虚幻人让他意惹情牵。一架秋千,连接起两个从未见面的多情人。
秋千架正好在湖山石畔,这里就是杜丽娘梦中的欢会之地。柳梦梅被秋千牵引,来到小山边,忽然发现山石缝隙里藏着一个匣子。“丽娘藏春容于石底,原欲等拾翠人也。何以游客偏多,独待柳郎窥见?无所解诸,解诸时节因缘。”(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评语)如此巧合,只能说是缘分。柳生正要看个端详,石头忽然倒了,露出檀匣。石头早不倒晚不倒,偏偏在柳生来时倒,也是天意。柳梦梅打开匣子草草观看,是一幅观世音喜相,便欲捧回书馆。看画匆忙,为《玩真》留下余韵。游园许久,直至拾得此画,方能收束。
读者看到柳生拾画后大呼善哉,会误以为柳生已把适才的感伤抛于脑后。柳生回到书馆,石道姑前来探问,他不无伤感地说:“姑姑,一生为客恨情多,过冷淡园林日午矬。”柳生在这座冷淡的园林里徘徊过午,至暮方归,说明他用心凭吊不止一处,是一个有心人、多情郎,不会薄情健忘。柳生又说:“老姑姑,你道不许伤心,你为俺再寻一个定不伤心何处可。”可知他惟以“伤心”二字横在胸中!原来在园中流连许久,伤心之感从未释怀!这与杜丽娘“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第十出《惊梦》)的心情何其相似!因有春愁之起于先,故柳生游园便触处伤情。
能伤心者,才是有情人。杜丽娘两度游园,渐伤心至死。《惊梦》中,杜丽娘梦醒之后寻思梦中情形,“只见那生向前说了几句伤心话儿”,陈同评曰:“因其语语紧照春心,故曰‘伤心话儿。此处提此二字,后亦屡见,盖伤心者情之至也。”(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惊梦》评语)《寻梦》中,杜丽娘在园中寻梦寻得一场空,她感叹道:“牡丹亭,芍药阑,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好不伤心也!”第十四出《写真》中,杜丽娘自绘春容,说“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出难”。柳梦梅一番游园,竟也伤心难解。两位主人公跨越时间、相隔生死的伤心在花园里相接相续。他们的伤心来自人性深处,源于对至情的追求。杜丽娘之惊梦与寻梦“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牡丹亭·题词》);而柳梦梅在《拾画》中对秋千架上人的“伤心”不知所起,在《玩真》中对画中人的“痴心”一往而深。杜丽娘因情感梦,由梦生情,由生而死,死而复生,此情空灵之至;而柳梦梅游园生情,因情得画,叫画致魂,还魂得人,亦称得上多情之至。杜、柳二人都有一份天然而热烈执着的真情,故汤显祖称丽娘为“有情人”(《牡丹亭·题词》),明王思任评柳梦梅曰“痴”(清晖阁《评点牡丹亭序》),杜丽娘说“贪他半晌痴,赚了多情泥”(第十八出《诊祟》【金落索】)。
杜、柳二人的伤春、伤心,与陈最良不懂伤春、不会伤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陈最良说:
【前腔】……春香,你师父靠天也六十来岁,从不晓得伤个春,从不曾游个花园。〔贴〕为甚?〔末〕你不知。孟夫子说的好,圣人千言万语,则要人“收其放心”。但如常,著甚春伤?要甚春游?你放春归,怎把心儿放?(第九出《肃苑》)
在道学家眼里,“游园”是放纵心性的表现。明代中后期,情理之争在哲学领域冲突激烈。收放心,致良知,是王阳明心学的核心思想。杜、柳二人游花园,放春心,显然与心学以理节情的主张相悖。汤显祖是主情主义思潮的倡导者,被誉为“人情之大窦”的开启者,主情不主理。《拾画》中,柳梦梅伤春、伤心的意义即在于展现了人之天然本性,以丰富灵动的真情使僵化的礼法黯然失色。
《牡丹亭》于万历年间问世以后,根据舞台演出的需要,《拾画》、《玩真》被合并、改编。冯梦龙《风流梦》把这两出合并为《初拾真容》,即俗称的《拾画叫画》,情节更紧凑集中,在昆剧舞台上影响较大。乾隆年间钱德苍《缀白裘》所选《拾画》,石道姑不出场,舞台表现俭省,但也把汤本在该出首尾特别提点“伤心”主旨的线索砍掉了,这就需要演员务必要抓住柳梦梅的“伤心”情绪。汪世瑜说:“柳梦梅的上场‘亮相,不能追求一般“巾生”的那种美、帅的英俊之气。而是要在儒雅潇洒的风度中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愁云。”“游园时,柳梦梅对寒花绕砌、荒草成窠的冷落景象感慨万千,心中充满着无限伤感之情。”(汪世瑜《恰如春在柳梅边——谈〈拾画·叫画〉的表演》)而有的演员竟然把《拾画》中的柳生演成满怀喜悦,没有半点伤心,这就完全丢掉了《拾画》的灵魂。
(作者单位:中国传媒大学文法学部文学院)新书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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