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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害(短篇小说)

2015-06-01赵峙

当代小说 2015年3期
关键词:远景大山

赵峙

小菁清早就走了。她没听我的挽留。我父母的挽留当然更不起作用。父亲说我没强留她把我骂了一顿。我本想解释,觉得一下子又说不清干脆不再吭声。家里来的亲戚朋友都说我父亲不对,责怪父亲说话不顾场合,怎能当着这么多亲友的面没完没了地骂呢?当时,我面子上确实不好过,但我脸上没有表现出不满。相反,我笑着给亲友散烟,最后还很绅士地给喋喋不休的父亲递了一支,弄得他歪着发怒的脖子好久没回正。母亲一直站在大门后的旮旯里直直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说。她不时掀起衣角擦拭眼角。

我不想在我父亲七十寿宴上闹出不愉快。何况这还是我时隔十多年之后与亲友们的第一次大团聚。所有该来的亲戚都来了。三个姑姑,两个姐姐,还有一大群我不认识的孩子。本来今天才是父亲的生日,亲友们提前两天来祝寿,听说是吃预备餐。亲友们夸我比以前懂事多了,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其实,这话对一个年过三十的人来说,已有一点嘲讽意味。

我瞟了一眼坐在一旁有些不自在的父亲,他握烟的手有些微颤。也许他还在为刚才的事情激动,也许是因为他真的年纪大了。

昨天晚上,我到家吃过晚饭之后,把父亲叫到后门外的竹林边,商量是否去看远景伯,却被父亲大骂了一通。我小声地提起这个话题,想不到父亲竟发那么大的火。我当然明白他心中的火不是冲我而来,而是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将他心中的愤懑引爆。我忘了父亲是一个记仇的人。我向父亲解释,我说我毕竟有愧远景伯在先。但父亲不理,他说胡远景仗势欺人,害得我远走他乡,几十年父子不能团聚。

父亲似乎忘记了我远走他乡是由于我自身的原因。那年暑假,村里每家出一个劳力修筑涔水大堤。前两年涔水一到夏季就泛滥,对两岸庄稼构成一定威胁。乡村防患于未然,在夏汛到来之前夯实堤基。我代中暑的父亲出征。但一百多斤的担子对我稚嫩的肩膀来说确实是一种负担,更不说挑担上坡下坡的。挑一两担土块后我就想坐下来休息,时任村治安主任的远景伯在堤上督察进度,对我的懈怠表示出极大的不满。当他再次巡查时发现我仍在“偷懒”,他对我说了一句牵连我祖宗的话,并随手抽了我一耳光。恼羞成怒的我随手操起肩上的那根竹扁担朝他的腿横扫过去。想不到那么有气势的他一点都不经打。只一下,他就倒在地上翻滚起来。我意识到事态严重,马上扔掉扁担跑开了。

十五岁的我从此远离了校园,远离了故土,开始了我的逃亡生涯。

那一记扁担造成了远景伯粉碎性骨折。做完手术后,他仍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行走。他出院半年仍一瘸一拐。远景伯声称我要对此事负责。由于我出去后一直杳无音讯,只有家人代我负责了。母亲喂了两年肉猪才还清了远景伯的医疗费。但我给远景伯造成的精神损失和肉体伤害无法偿还。派出所要我父亲给我捎话,回家自首,罪轻一等。我刚出去的两三年里根本不敢与家联系,我怕派出所闻到风声出来抓人。我的母亲为我下落不明终日以泪洗面,结果落下眼疾。这些是我出走五年后的那个中秋节,我与二姐联系时听她在电话里说的。二姐说,我离家出走的头两三个春节,远景伯和派出所人员除夕晚上都在我家附近蹲守,欲来个守株待兔。想不到我比兔子的胆子还小,一直不敢回到窝边。几年下来,不说我的人影,他们就连我的音讯都没捕到,他们渐渐失去了捉我的耐心。但我家与远景伯家的梁子却永久地结下了。

小菁同情我的遭遇,她希望我能鼓起勇气,对自己过去的行为负责。最主要是从内心深处为自己的野蛮行为忏悔,为受害者的精神和肉体痛苦负责。刚开始她对我说这话时我有点好笑。我所受的伤害难道比对方还少吗?他害得我中途辍学,害得我开始逃亡的那几年每天都如过街老鼠只能择路而逃,有家难归,甚至在外有苦有冤也不能申!

每每听到这里,小菁就会沉默。她怕我想起那些往事,精神再度受到刺激。逃亡之初,我在省汽车站附近的一家煤店给别人用三轮车拉煤卖。我选择拉煤卖是考虑那样做不会坐以待毙。随时走动可以观察风声。脸上粘上煤灰后,熟人也不容易认出来。当然也想攒足一张买火车票的钱后跑到更远的南方。当时村里好多与我般长般大的同伴已在那边捞钱。

我在那家煤店没攒到一分钱。虽然管吃,但我正值吃长饭时期。刚吃完饭跨出门肚子就有饿意,再说拉煤卖也是力气活,一天五块钱的工钱还不够我吃零食。直到我出事被车撞到,我兜里没有十块钱存款。当时撞我的司机见我头部出血以为没得治,他吓得马上调头溜走了。好心人把我送到了医院。送煤老板不愿担负我沉重的医疗费,付了一个疗程的钱后就没再去过医院。医生要我找家人去告那个煤老板,我摇摇头,我犯事在身,怎好告别人呢?我只好说自己是个孤儿。

因没得到及时的救治和疗养,我经常犯头晕……

在我落脚小菁所在的城镇之前,我其实还有一次更为惨痛的经历,我没有说给小菁听,觉得一个大男人向女孩子倒苦水没意思也没面子。不过,我相信,她听我说出那个故事后她绝不会热心地催我回家认错了。

那晚我与父亲的争吵,小菁后来知道了。她感到有些不自在。她没想到我父亲会对此事反应如此强烈。原以为做好我的思想工作,其它事情就可迎刃而解。在她的印象中,内地农民大都淳朴大度。她甚至猜测,像我对她说的那样,父亲与远景伯的隔阂就像他与母亲的争吵一样不会留到第二天。看来我和她都猜错了。

小时候,父亲常因母亲的啰嗦发生争吵。爱啰嗦的母亲说话抓不住要点,老挨父亲的抢白。母亲似乎对家里的什么事都操心。其实,她想到的事情,父亲早就想到或许已经做了。他们却都不计恨,吵过之后,马上和好,该做什么照做什么。

小菁提出要走是我与父亲争吵后的第二天早晨。她醒得特别早。东方的第一缕阳光刚漫过我家屋前堰塘四周的柳树梢。她说早上不知被哪家雄鸡叫声唤醒后一直没睡着。她说乡下的一切让她感到兴奋。看到我质疑的目光,她低头改口说晚上睡觉认床。一个人睡在略带霉味且鼠窜虫吱的空大房子里确实有点不习惯,内心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恐惧。我侧头看了一下她,问,你昨晚一夜未眠?

我看到了她一夜过后两眼周边突显的黑眼圈。

我昨夜也睡得不太好。我没想到昨晚母亲会安排我与小菁一起睡在我以前住过的那间厢房。家里客人多,母亲换好干净床单告诉我们这个决定时,我和小菁都怔了一下。那一刻,我发现小菁的脸因紧张非常生动好看。但我没有多看。我藉口找父亲好好谈谈心,在父亲房里同他唠叨了大半夜。父亲不发怒时很爱说话。他将我近年寄回来的每一笔钱的用途都作了说明,包括改建房子,挖深水井,装自来水……他的谈兴比我的睡兴坚强得多,实在困得不行的我压着他的某个话头和衣躺在了他的床头。

晨起看我家门前的荷塘,是小菁来我家之前就提出的要求。

一早与她走在池塘边,天空的湿雾还没完全被初升的太阳捂干。堰塘四周的几棵歪脖子柳树垂枝散叶的,无精打采。几秆稍显精神的荷叶杂乱无章地立在水塘中央。细看,已颓势尽显。荷塘四周被青灰色的革命草严严封死,厚厚的草甸就像一床密实的地毯。地毯只给水塘中心荷秆摇曳处留下两个簸箕大小的窟窿,从窟窿处可看见深褐色的塘水,塘水散发着一种浓稠的陈腐味。与我平时向小菁描述的“塘清荷碧鱼承露欢”的景象相去甚远。

我的脸上有丝发烫,感觉自己欺骗了小菁。我曾答应过她,带她下塘学游泳。游累后帮她剥又甜又嫩的莲蓬米。记得她当时问我为什么不帮她从泥中摸一节鲜藕来尝?我如实告诉她,这个时节的莲藕还处于生长期,新鲜的莲藕还没长成。即使沿立着的荷秆摸下去能掏到一支莲藕,但那也是去年的陈藕,腐味已浓。莲藕要经过夏秋的蜕变生长才能真正成熟。吃起来也才新鲜可口。

我如实向她解释,不想骗她。但置身其间,现在真实的场景欺骗了我的记忆也欺骗了她的想象。

突然,小菁惊呼一声,随着她的一声惊呼,池塘中心的荷秆下面腾起一团团小漩涡。我用眼瞟了瞟她,又看看荷秆下渐渐露出的鱼嘴,以及稍后探出的鱼头,我朝她努努嘴,是这些吗?

她点点头,用手抚着胸口,脸上充满忧郁,像塘中嘬着嘴向天空拼命呼吸的那群鱼。有几分钟,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鱼群残喘,不敢吭声。怕它们受我们影响而耽误了它们的呼吸。我们偶尔小声说一两句,也会吓走这些鱼,但过不了两分钟,它们的头又冒出水面开始呼吸空气中的氧气。

小菁指着一条稍大一点不愿躲开我们的鲢鱼问:它的胆子好像比较大?

应是它求生的欲望强一些吧。我答。

以前在老家时,这种因缺氧鱼儿直接抛头露面吸氧的情景我也见过。也是这时节,整个水面全被菱果叶覆盖。鱼儿会在菱果叶的间隙冒出头来。我父亲常常会趁这个机会用鱼叉朝水面张合的菱果叶刺去……但一到秋天,菱果叶就开始变黄,在一阵紧过一阵的秋风细雨中,满塘的菱果叶悄悄消腐融化,冬天还不到,堰塘已池清水澄。不像这革命草,一年四季都没有枯萎的迹象。春夏之季,它的繁殖力更加旺盛。要想除掉它,只有将它们连根斩断,拉上岸让烈日晒死晒透,然后点火焚烧才能斩草除根。如果没及时处理,晒死的草根也会在雨中重生。

小菁与我在池塘上边走走停停。晨露濡湿了她的高跟凉鞋,鞋面上也沾上一层草屑与泥星。她不时弯腰挠又凉又麻又痒的脚趾。我的脚时不时踢到一些丢弃的塑胶袋,偶尔脚下也会咕噜一声,低头一看,是踩着了一个废旧塑胶瓶,瓶口随即吐出小半瓶污水。

小菁吃完早饭执意要走。她是在饭桌上当着我和我家人的面说的。父亲含着半口未嚼完的饭菜盯着我,似乎在问我原因。母亲在厨房将自来水放得哗哗作响,可能正在清洗餐具。待她走出来得知这个消息时,先是一惊,旋即脸上露出不安的表情。她以为招待不周,得罪了这个第一次登门的外地客人。

小菁走时给我父亲封了一个红包。我母亲也有一个。这是我没曾预料的事情。送她的路上,我问她怎不事先与我通通气,让我也有点思想准备。

她感到好笑,你不是回来给你父亲祝寿吗?我既然来了,表示一点心意这很正常呀!

这是债呀。我笑着说。见她不解,于是补充道,我还不起!我说的时候声音有点小,小菁或许没听到,她没吱声,眼光一直看着别处。

小菁突然对我说话时,我还以为她在同别人说话。她背对着我的姿势一直没变。我没有掉头张望,我知道她那句你回吧是说给我听的。

这时,我二姐骑着电动车追上来了。二姐见留不住小菁,主动提出送她一程,说载小菁到县汽车站。二姐开电动车前,给小菁的口袋里塞了一个红包。两人掰手劲似的推拉了好一会儿。我没看她们俩人最终谁输谁赢。

我知道我的家人都误会了,包括我聪明的二姐。他们都认为小菁就是我带回来的准儿媳妇。

几年前,我二姐告诉过我,我犯的案子已消。可以回家了。我说我还不能这样灰头土脸的回来。我已老大不小。虽然不能衣锦还乡,起码得带一个女朋友回来才像那么一回事。但一晃几年过去,女朋友一直没着落。

一个星期前,我二姐又打电话给我,说父亲马上满七十岁,活不了几年啦。你回来看看吧。我说我还没找到女朋友呢。我说这话时,我的脸红了一下。当时小菁正坐在我旁边。

回去吧,我陪你去。我接完电话,小菁对我说。她的脸也红了一下。不过,她马上很平静地对我说,你不是说你家乡很美吗?我想去看看,在那写写生。

小菁这次来没有看到她心中的风景,她也没画什么。她临上车时给我发一条微信,她说会尽快为我家乡画点东西。她说她此行很有感触。

我回她问是不是失望多于幻想。

她好久才回复我:华,你还没有完全懂我。

华,是我在外面混用的别名。我不知小菁说的懂她是指什么。算起来,我与她交往至少也有五年光景。这五年中,几乎每隔一两天她都会到我公司坐一会儿。虽说是公司,实际上就是一个带门面的小店子。有客人时,她在门口站一会儿。没客人时,她就坐下来陪我聊天。小菁开有一家画室,与我广告公司的铺面只相隔两三家店子。因经营多年,她有大把稳定的客户。她也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四处转悠。小日子过得既充实又平淡。

小菁不是对平淡之外的生活没有幻想。她想去大西北、还想去西藏,到大自然中去写生,呼吸大自然深处清新自然的新鲜空气。交谈中,她对那个工业发达却雾霾重重的小城充满了深深的厌恶。

小菁的到来,在我家乡引起一场不小的轰动。亲友们在父亲的寿宴上直接议论开来。说想不到南方的毒日头下还能长出这么水嫩的女子!她个子也不小,与平吧站在一起她个儿还冒头呢!更有一些说话随便的表兄弟当面羡慕我交上了桃花运,有些嫉恨地说我人过三十还能挑到这么年轻标致的媳妇!

在我老家,最让人羡慕的可能不全是小菁的美丽高挑,还有她身后旗帜一样张扬的写生画板。在村民看来,它与主人的脸蛋一样抢眼。有人在背后议论,平吧这些年一定在南方发了大财,不然,他怎会挑到那么优秀的女孩?

对他们的评价,我一概不正面回应。

经过这么多年的流浪,让我在逆境中渐渐练就了一份平和的心态。苦难岁月也带给我一份较为成熟的心境,使我很少对生活做不切合实际的幻想,包括情感,甚至爱情。

记得有次小菁约我去K吧唱歌,她要了两打啤酒。她说她心情好,要我陪她边唱边喝。看得出,她并不开心。她虽说是唱,其实在吼,在发泄心中被人情感欺骗的不快。当K房中扔满一地的空啤酒罐时,她随激扬歌声有节奏摇摆的身体也在脚下空罐叮叮咚咚的响声中无规律地摇晃起来。当我试图扶稳她时,她抱住了我,并且满嘴胡话。显然,她醉了!就那样,她抱着我,听我一首又一首给她唱歌,直到K吧打烊。送她回去时,她清醒了好多。她说我不像其他男人,见我听不明白,她补充说,是一个可以放心的好大哥!

小菁的走,引起了一些人的猜测。不过,大家都基于我与她的朋友关系去揣度。我的父亲也一样。吃午饭时我和他一起喝了两杯。他问我是不是与小菁闹矛盾了?我说没有呀。你还瞒我?如果没有,昨晚你俩怎没在一个房里睡?

我笑笑说,还没结婚呢。睡在一起不像话!喝酒喝酒!

父亲的手抬了抬,但没有抬起来。看得出他不是不想喝,而是他的手颤个不停,根本无法握住杯子。

我问他是怎么回事?

他看了我一眼,说,别提了,老毛病!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没有手颤的习惯。二姐见我疑惑,在我吃完饭之后,在一僻静处说出了他手颤的原因。

原来,我犯事逃离后,远景伯的儿子胡大山放出狠话。说以牙还牙,要废我父亲一双腿。他的恫吓,让父亲一天到晚胆战心惊。即便在晚上,父亲都会握着一根锄头把入睡。这个动作伴随他度过了好多个夜晚。他情绪激动时,手就会发颤。

我进屋看过父亲房门后的那把栗木锄头把。它表面乌紫发亮,握上去结实有分量,依在房门后闪着深色的光。

小菁又来我家了。

原来,她那天没有直接回南方。她在游完桃花源、索溪峪之后,打电话邀我一起去游张家界。因为之前我在她面前流露过对湘西自然风光的向往。

我说我走不开。她问我家的客还没散吗?她给我打电话时是我父亲正式寿辰后的第三天,她估计我没那么忙了。

我说我的脚受伤了。我在电话里沉默了约摸半分钟才说出这个理由。我没有骗她。我真的动不了。我正躺在县人民医院的病床上接她的电话。

是被别人报复?她有些紧张地问。

是的。我被那人的儿子打折了右腿。他替父亲终于出了一口气。我咬着牙说出了真相。

我没必要向她隐瞒。我估计一两个月内都不能回到南方的那个小城镇。我店子里的有些事情还需小菁帮忙打理。

胡大山是在我家客人散尽的那天傍晚对我下手的。那时,我正在门前的荷塘边上散步。我回来的这几天里我几乎每晚都去。

这几天,屋前荷塘青灰色革命草上的白色垃圾一天比一天增多。那些白色垃圾都是我家赈酒用的一次性塑料碗筷、桌布、餐巾纸,还有装白酒用的纸盒等。现在乡下人赈酒图方便,免得洗碗洗筷,一桌客人吃完饭后,主人将剩饭剩菜清理出来,其余的全部用一次性塑料桌布一包,然后朝晒场下边的池塘中一扔了事。

父亲说这样做可以少请好多跑堂抹桌端碟端碗的乡亲。大家吃起来也卫生放心。见我不解,父亲补充道,从前几年开始,赈酒人家都使用一次性餐具。哪家屋前扔的白色包包多,就说明这家主人来客多、人缘好。主人在乡邻中也会觉得有面子。

胡大山找我行凶时,我正在荷塘边收捡白色垃圾。我想将这些白色垃圾集中在一堆,然后一块儿烧掉。那些白花花的脏物看上去很不顺眼。我一手钩着池塘边的树干,一手用枝条挑革命草上的一包包白色垃圾,忙得满头大汗时,一个二三十岁的男人从一棵柳树后走出来,手中拿着一个女人清洗衣服用的棒槌……

我父亲气冲冲去派出所报了案,并想用他的这条老命去换胡大山的狗命,被派出所民警劝阻。他们说会代我父亲用法律武器教训胡大山。实际上,胡大山打我后没有外逃,他直接到派出所投案自首了。

胡大山在派出所坦白了自己的作案动机:当年,我父亲因为李大平的一扁担致残成疾,从此失去了劳动能力,村里的官也做不了。使我们这个本不富裕的家庭变得更加贫困。我至今因贫还没娶上媳妇。而那个狗日的李大平打人后不但没受到惩罚,日子过得比世人还逍遥。如今还带回一个比仙女还漂亮的外地媳妇!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母亲一听就骂开了,狗日的杂种,也不调查调查就随便打人。怪不得二三十岁还没丫头跟他,没脑子的蠢猪!活该一辈子打光棍!

我母亲还想骂时,被我父亲制止了。左右乡邻惊诧的表情已开始询问母亲所指的“调查调查”这回事。

我好气又好笑,如果我和小菁此次回来大摆喜宴他胡大山岂不是会气得来找我拼命?

小菁在我挨打的第二天下午赶到了我所住的县人民医院。尽管我一再给病床边的父亲递眼色,他还是赌气似的把胡大山的作案动机一古脑地全抖了出来。

看得出,父亲对这个没心做他儿媳的女孩有很大的怨气。他的话,他的脸色,让小菁好一阵沉默。

小菁没与这个老农民一般见识。开始我还以为小菁会吃不消一气走人。她出乎我意料地劝我父亲回家休息,她说现在农家都是大忙时节。你去忙田里的事,就让我来照顾阿华吧。她听我父亲的讲述后可能为我遭受的报复感到有丝内疚。她打电话通知她的家人,她不能按原计划返回,她要照顾一个正在住院的朋友。

胡大山还没结婚?这让我感到有丝惊奇。父亲有丝幸灾乐祸地说,胡远景那双腿每逢连阴天就伤痛。他四处就医,花了不少钱。他家穷得连口水井都挖不起。现在农户屋前屋后的塘水都不能生用,即使用来漂洗一下衣服也不行。他家就挖了一个小土坑用水,水昏黄昏黄的。媒婆曾给胡大山牵线,有两个女孩子先后到胡大山家过门看家境。因洗手用的干净水都找不到,女孩子也就没敢去吃他家的饭菜。

听说,现在乡下挖一口水井要一千多块钱。如果修蓄水池,安装电机,铺设自来水管还要一千多块。

小菁从背后的写生板取下一幅画给我。她兑现了她前几天离开时为我家乡画画的承诺。画的是我家屋前的那口荷塘。荷塘四周长满了青灰色的草。荷塘中间画有几片荷叶。荷叶下面有一些小黑点。我问她那些小黑点是不是鱼?她说不是。是人。是你父亲和胡大山,还有你的一些乡亲。

我没再吭声。我默默扫了一眼画名。想不到竟是《伤害》二字。

父亲第二天一大早又来医院看我了。他到我房间时,小菁伏在我床边还没睡醒。晚上她不停地叫护士为我换药,为我端茶递水,扶我上洗手间,她没睡上一个安稳觉。

父亲给我带来了母亲煲的一钵老鸡汤。他看着我把它喝了一大半。他还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搪瓷缸子,说是老婆子给小菁另外煲的一缸子鸡汤。他说老婆子前阵子吃饭时注意到她的口味很清淡,就将鸡汤分开放盐分开装。缸子上的盖儿早就丢了,缸子口边蒙了一层塑料袋。可能是怕汤溢出来,他用细绳在蒙有塑胶袋的缸子口边箍了一圈。塑料袋和细绳都已被渗出的汤汁浸透。他伏在床头的立柜边瞪大两眼解细绳,手不停地抖动,弄了好久都没解开。他似乎有些急且不耐烦,在一旁不停地骂老婆子,骂她非要他大老远给人家带什么鬼清淡汤,还不知人家领不领情?

小菁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她显然听懂了。她不但没生气,还掏出随身的指甲钳去钳细绳。让我来吧,大伯!解开后,小菁深嗅一下,然后故作陶醉地大口大口啜饮起来。

大伯,您这几天就别跑去跑来了,他就由我来照顾。您别误了农活!

父亲没有应声。我知道他还在生小菁的气。虽然他嘴上没说,心里一定还在骂她:既然你没打算做我儿媳妇,你来我家凑哪门子热闹?

我不想冷场,连忙补充:这里你就不用操心了,你操心也不顶事。这大热天的,自己要注意好身体。田里的事,能缓就缓,不要急!

哼,你这是躺着说话腰不疼!庄户人家农忙时节心里会不急?停了停,他又说:我想过了,这一季我就不慌不忙地去干。田里的事能干多少算多少。到时候找那个狗日的一起算账。你的医药费、我的误工费、车费、还有她的护理费,统统一起算,算出它锅底油出来!

父亲说这话时先一直侧对着小菁,当提到小菁的护理费时突然将脸转向她。他愤怒的表情吓了小菁一跳。

父亲说完,他从衣兜里摸出半截纸片来,上面写着一串手机号码。他说是派出所王所长的手机号。王所长要我同他联系一下,对发生的这件事交换一下看法。

一定要像当年他老头子找老子清算一样,这次把他家搞狠点。父亲怕我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他们能做初一,我们就做得十五。

您可能记错了,是我当初做了初一,他们如今才做十五——

你个狗日的,你说什么?父亲打断我的话,两眼一瞪,你不知当初他们父子把我们家逼得多惨。赔钱不说,你娘为你差点哭瞎双眼。我也被那个狗日的欺负得每晚睡不成一个好觉——

他没再说下去。他的手不停地震颤起来……

父亲回去时,我问他明天还来不?

他说还来。

我对他说,那你明天下车后到超市帮我买一把刀来。

刀?父亲抬头看了我几秒钟,似乎在问我用它干什么?

我使劲朝他点点头。相信他能懂我的意思。

不知父亲有没有懂,他脸上的怒气去了大半。他枯坐一会儿后,怏怏地离开了。

第二天,父亲没来。一连好几天,他都没来。

小菁问我,你父亲还会来吗?

我说他肯定会来的。

果然,又过了一两天,父亲来了。像生过大病一样,他先前的气势已去了一半。一进门,他就说,伢儿,还是别干傻事了。

怕再过以前那种担心受吓的日子?我明知故问。

父亲看着我,没有吱声,眼神变得游离。

最后,我没追问,他顾自说开来。昨天晚上,父亲摸黑去过胡远景家,他没有进门。他在屋外没有听到胡大山的声音。估计胡大山还关着没放出来,只听到胡远景的长长叹气声和他女人断断续续的哭泣。父亲说听着听着他手中的那根栗木锄头把竟不听话地抖动起来,并且传染给了他的手和脚……

大山娘的哭声,听起来竟与你娘当年一模一样,怪凄心!父亲向我叙说时,声音有丝颤。

您想明白了?我笑着问父亲。

他抬起头,似乎不确定我指的是什么?当我向绑有夹板绷带的右腿指了指后,他点了点头。

那您说这件事怎样去了结?

你看着办吧。

我和小菁都忍不住笑了。

在他满脸惊愕时,我告诉父亲:你上次回去后,我就给王所长打了电话,至于什么医药费、误工费、护理费全都不要了。我不想把两家的积怨再加深。这些费用加起来已够他家挖几口深水井。我想。

狗日的,那你要我买刀做什么?是想激将我?父亲的声音陡地高了许多。

我一笑,算是作答。

在我给王所长打电话的当晚,小菁对我的看法有了一个很大的转变。

她没想到我的心胸会如此开阔。好长一段时间,她一直定定地看着我。我当然明白她眼神中除了钦佩,还有许多其它的东西。在她开口之前,我打断了她。我给她讲了一个故事。我相信她听我讲完这个故事后,她眼中的某些东西会消失。

那是在我当年犯事后发生在我逃亡路上的一件事。在省城帮人卖煤被撞之后,我在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做了近一个月的小工。月底找工头结算工资时,工头不兑现每天付我十元的承诺,工头说我做事力气小,饭量却奇大。管吃管住后就不再另给我开工钱。见工头的态度强硬,我求他给我的钱够买一张去南方火车票就行。我想到南方去谋生。工头仍不答应。我给他下跪也没用。见他不松口,我就抱着他的腿死死不放。因为我想到除了求他,再没有谁能帮到我。工头恼了,朝我踢了一脚,那一脚正中我裆部,致使我昏迷一整天才醒过来。他这一脚也毁了我的一生……

我说时,没朝小菁看,自己不觉已泪流一脸……

两天后,父亲给我带来了一个令我吃惊的消息:胡远景上吊自杀了,就在昨天夜里。父亲说时,声音怯怯地,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马上打电话向王所长求证。王所长肯定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王所长去察看现场时听胡远景的女人说,胡远景担心再遭报复,也担心无力支付我昂贵的医药费用,于是,他选择了一了百了。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住院所有的费用全部自己承担。我有些生气地向王所长吼道。

对不起,我忘了对他说。顿了顿,王所长接着说,我本想在结案时对胡家说这事的,想不到他会走极端。王所长的声音里带有深深的自责。出了这种事,他的心情可能也有些难过和沉重。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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