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猫的眼睛(短篇小说)

2015-06-01费克

当代小说 2015年3期
关键词:许云峰江姐眼睛

费克

天还没有完全放亮,叛徒甫志高已经走进狭长的雨巷了,他不时回头瞅瞅,看看身后是否有人跟踪。他向前移动着,他不停地搓动双手,虽然已是深秋了,空气显得寂寥的凉,但是他的手心仍然有些汗湿。往常,他和许云峰见面,多是在雨巷尽头的弄口处,趁着薄雾没有散尽,烟波飘飘绕绕,街区异常寂静的时候,许云峰点了支纸烟,早早在那里等候他了。

许云峰戴顶礼帽,身穿褐灰色风衣,蓄着一撇显眼整齐的胡子,他右手握拳,托起左胳膊吸着纸烟,两腿交叉斜倚在弄口墙角,看上去一副很绅士的派头。不到一刻钟的工夫,他向甫志高面授完机宜,随后,两人也就分别消失在山城的苍茫之中了。

想到这里,甫志高加快了脚步,沿着雨巷走了一段路程后,甫志高才发现,今天这条雨巷格外漫长。由于不停赶路,甫志高感到疲惫了,可是,在他走到巷子尽头后,让他迷茫的是,他并没有见到许云峰的影子。

看来,老许今天失约了。

莫不是他知道了自己的消息?甫志高皱起眉头想。

豆花啦,好吃的豆花哩!

不知等了多长时间,街区的一阵吆喝声,打断了甫志高的思绪。

这时,天早已大亮,急匆匆的,商贩们忙碌着赶早集。对面餐馆飘来豆花的香味,刺激了甫志高的味觉,饥肠辘辘的甫志高,这才想起应该吃早饭了。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人吃饭,看得出,餐馆生意并不好做。甫志高在靠近门口的条凳上坐下,他随意点了碗豆花和酥饼,便急不可待地吃了起来。豆花上星星点点飘起的椒油,使甫志高想起昨晚和艾西米在一起的时光。

是在白公馆西侧的阁楼上,艾西米和穿着美式军服的人,他们摆好酒席等着他。夜色已经暗了下来,透过窗帷仍然依稀可以看到,地面落满了梧桐树叶,风吹过的时候,落叶旋起转儿飘舞。

就在这个时候,甫志高出现在人们视野中了。甫志高戴副玳瑁眼镜,披了件黑色亚不里布风衣,嘴上含了纸烟,他漫不经心地走着,远远看上去,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甫志高迈着轻松的步子,两脚踩在落叶上,沙沙的声音传出很远。眼看就要到阁楼了,突然,树丛里的一束光射了过来,直照得甫志高睁不开眼,甫志高本能地用左手遮挡了下,可是,那光却很快消失了。甫志高循着遁去的影子,终于,他捕捉到了那束刺人的光,原来是猫的一双眼睛。

想到猫的眼睛,甫志高头皮耸动起来,他有些胆怯了。他知道,猫的眼睛,即便在黑暗中也闪闪发亮。尽管猫的眼睛自身并不发光,可是,它的眼球后面的视网膜上,有类似反光板一样的物质,能把收集到的光反射出来。甫志高还知道,猫的瞳孔富有弹性,它收缩的能力非常强,所以,猫的视觉极其敏锐。很多年前,甫志高还从动物教科书上看到,猫的瞳孔,位于晶状体之前,它能控制进入晶状体的光线强度,并随外界光线强度的大小变化而变化。而每到了夜里,猫的瞳孔变大后,能接受更多的微光,因了晶状体和睫毛状体的汇聚作用,形成一个凸透镜,把光线汇聚在很小范围。因此,不管什么情况,任何事物都在这咄咄灼人的光线视野之内。

不知何时,甫志高来到了嘉陵江边。岸上,船工不绝于耳的号子声,此起彼伏。他在一排连椅上坐了下来,目光紧紧瞅着江中快速通过的帆船。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帆船上有几个人影在晃动,他们不停地在搬运什么东西,甫志高有些警觉起来。这让他想起了几天前,交通员通知他到华蓥山开会时的情景,甫志高在接到通知后,思想上作了一番斗争。到游击队集合的地方,参加这样的会议,对办好《挺进报》有什么意义?有关这次会议,许云峰是否参加,倘若许云峰不参加,江雪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当甫志高来到华蓥山以后,甫志高看到,游击队员散落着坐在条状的木箱上,他们都在悄悄私语着什么。茂密的杉树,山毛榉树,把这里遮蔽得静悄悄。远远望去,咆哮不已的嘉陵江,云涛翻滚,船队如梭。在等待江姐的时间里,甫志高在游击队员之间走来走去,当游击队员们刚想听他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却欲言又止。就这样,甫志高踅来踅去,他显得焦躁不安。望着游击队员坐在成排条状的箱子上,甫志高自言自语地说,他们哪里来的这么多弹药?

想到在阁楼的那天晚上,艾西米端着酒杯,她那双灼人的眼睛,使甫志高不敢和她直视。艾西米穿着绣有蓝珀花边的白色旗袍,依偎在甫志高的身旁。艾西米抽着香烟,她几次伸出手,她想搂着甫志高,她想把他箍到怀里来,但看到甫志高矜持的样子,又止不住咯咯地笑了。甫志高难为情地看着艾西米,他想笑没有笑出声,想哭也没有哭出声,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黄了,以往的儒雅和洒脱,霎时不见了踪影。艾西米瞅着他,她使劲吸了一口香烟,悠然地向甫志高脸上吐出一串烟圈,一旁穿军服的人都诡谲地笑了起来。紧接着,就是和甫志高不停碰杯的声音。

甫志高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当他醒来的时候,一股刺鼻的法国香水味,弥漫在他周围。这是哪里呢?这不是自己住的地方,甫志高现在睡的雕花红漆床,他过去在公馆见过,和自己睡的杉木条床不一样。床头罩了桔黄色的台灯,甫志高看了也是那么陌生。还有身上盖的刺有不同碎花的粉红色绸被,让甫志高感到既温暖,又天旋地转似的眩晕。循着那法国香水味,甫志高发现,艾西米就躺在自己身边。艾西米许是睡着了,她赤着脊背侧向一边,两只胳膊伸出去,纤细柔嫩的两手合在一起,棕色的波浪式披肩发蓬松着,甫志高几乎看不清她的脸。他掀开被角刚想坐起来,艾西米也醒来了。

艾西米说,睡得好吗?

甫志高没有吱声。

艾西米直起身,她将枕头竖起来,她点了支烟抽,随后,她抽出香烟递给甫志高,并帮他把烟点上,她这才又躺在枕头上,不停地一口一口吸烟。

过了一会儿,艾西米歪着头说,你不高兴吗?

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儿?

你说呢,你说我有心事吗?甫志高终于说话了,他侧着脸看着艾西米说。

这时,艾西米已经把烟吸完,她将烟蒂轻轻地摁在烟灰缸里,她掀开被子,裸身走到酒柜旁边,在那里停顿片刻,随即斟了半杯红酒,她又回到床上。

甫志高看着艾西米,尤其是艾西米轻巧走下床的瞬间,甫志高应该做些什么,他感觉胸口热乎乎,有个闪念在他脑子里转瞬即逝。当他追忆这一闪念时,内心有股莫名的战栗。

艾西米抿了口酒,她的手指在甫志高额头来回滑动。甫志高紧紧瞅着艾西米,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女人,近距离看着艾西米。很快,情不自禁的,甫志高两眼放光了。也是很快,甫志高情不自禁的,他两手已经捏着艾西米的乳头了。

甫志高是在一个烟雨迷蒙的傍黑时分,离开公馆西侧阁楼的。他和艾西米悄悄私语了很长时间,分手时,艾西米对他寄予了很多期许。就在甫志高迈着轻松的步子,走下阁楼最后一个阶梯时,不远处,甫志高又看到了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那天,甫志高刚刚离开华蓥山。江姐在一个游击队员的陪同下,来到了葱郁的山上。她着件黧黑色旗袍,脖子上围了件雪白羽巾,脚上穿着暗色平绒布鞋。当她知道甫志高先行下山以后,内心涌起了难言的痛楚。很长时间以来,江姐清楚地记得,甫志高有些异样的现象。她发现甫志高说话吞吞吐吐,语气也有些急迫,总是颠三倒四。当他说起《挺进报》,人们刚要顺着他的思路,继续听他讲下去,想要从中得到某些启发的时候,甫志高却离题万里,不知所云起来。在么弄巷茶楼隐蔽着的简易会议室里,江姐看到甫志高吸烟也和过去两样。往常,每逢开会,甫志高坐在一隅,他先是从黑色亚布力风衣兜里,散漫地抽出一支香烟,环顾一下大家以后,才漫不经心把烟点燃,然后,他蹙着眉头,很长时间吸上一口,一副陷入思索的样子。可是,现在开会,甫志高总是把香烟摆在自己面前,香烟的质地也比过去好了许多,他急促地吸着香烟,并且一支接着一支。

坐在对面的江姐,看着甫志高那枯槁的面容,和倦怠的模样,心想,老甫兴许有什么心事吧!

想着甫志高反常的举动,和脸上难以言说的倦容,江姐对甫志高放心不下了。她挂念着甫志高。对甫志高表现出的异样,江姐不能袖手不管。她不能眼看着甫志高,就这样颓废下去,她要用共同的信仰鼓舞他,让信仰在他思想滑坡的情况下,能够像一剂良药,醍醐灌顶似的兴奋剂,她要猛拽他一把,让他清醒过来。想到这些,江姐急于想见到甫志高,她认为现在一刻也不能耽搁,必须马上见到甫志高。见到甫志高,对江姐而言,显得尤为急切,以至于这急切,让江姐有些力不从心。尽管这样,江姐还是想尽快见到甫志高。

这时,天空飘下细雨,细密的雨丝扑打在江姐脸上,头发和雨水黏在一起,使江姐皎洁的脸孔,透出柔情似水般的光。

江姐是手撑一把赭红色雨伞下山来的,她怀中还搂着蓝纱布的包袱。

雨越下越密,山城崎岖的街道上,行走的路人躲在客栈,手里端着袅袅蒸汽的盖碗茶,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细雨,他们皱起了眉头。这些一大早来赶早集的人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雨说来就来,说下就下,而且下得这么沉闷,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江姐走在流淌着雨水的街道上,她那双暗色平绒布鞋早已湿透。

当她走过客栈的茶楼时,躲雨的人们从窗口探出头来,纷纷议论这个穿着旗袍、手中搂着包袱、冒雨还在不停行走的人。薄雾和着细雨飘飘绕绕,不时吹来的凉风,使得江姐手中那把赭红色雨伞东摇西晃。江姐朝着甫志高住的地方走来,她依稀记得,甫志高住在距离嘉陵江边不远的樟树巷。循着过去的记忆,江姐一边走着,一边辨别着路过的门牌和编号。至今,她清楚地记得,初次来到甫志高住处的情景,是在一个午后,天气格外炎热,她和许云峰相约看望甫志高。当她和许云峰快要临近樟树巷时,远远地,甫志高已经在向他俩招手了。甫志高手里提袋橙果,他擦抹脸上的汗水,咧嘴笑着,一副很激动的样子。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是现在想来,一幕一幕就在眼前,像刚发生一样,江姐仍然感到非常亲切。

就这样走着想着,江姐终于来到樟树巷。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下来,许是空气湿润的缘故,周围飘飘洒洒着雾气,此时的山城显得很苍茫。甫志高住在临街东楼,要走到他的住处,还须穿过樟树巷。平时,甫志高住在楼上,楼下杂七杂八,堆积了成捆过期的书刊报纸,因为疏于整理和清扫,房间显得逼仄和凌乱,空气中弥散出虫蛀后,一股刺鼻难闻的潮湿馊味。

江姐把赭红纸伞折叠,她轻步走到楼上,还没等敲门,就听到朗朗的声音传了出来。待她仔细听过后,江姐知道了这是卡瓦菲斯的诗。甫志高竟然有心境读诗,让江姐始料不及。从他憔悴不堪的倦容上,江姐怎么也不会想到,甫志高还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就在她刚要抬手敲门的瞬间,大声阅读的声音复又传来。

他离开那间办公室,在那里他谋得

一个微不足道、收入很低的职位

一个月八镑,包括津贴

他在这份讨厌的工作结束时离开,

那工作使他整个下午直不起腰来。

他七点钟出来,慢慢走着,

沿街一路闲逛。外表好看,

并且有趣;那表示他已达到

饱和的感官状态。

他在一个月前过了二十九岁。

他沿着大街一路闲逛,

然后拐上那些通往他家的穷街陋巷。

路过一间专卖工人所用的

廉价粗劣物品的小店门口,

他看见店里有一张脸,看见一个人影,

把他吸引进去,他假装

在细看一些染色的手绢。

他问起那些手绢的质地

和价钱,他的声音哽着,

几乎被欲望窒息。

那回答也是一样地

无措、声音咽住,

蕴含着某种默契。

他们继续谈论那些商品——但是

惟一的目的,是希望他们的手可以

在手绢上碰触,他们的脸、唇,

可以仿佛不经意地贴在一起——

肢体和肢体会合片刻。

迅速地,悄悄地,才不会让坐在后面的店主

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情。

江姐索性耐着性子听完甫志高的诗朗诵,当她白嫩纤细的手指,将要敲响锈迹斑斑的暗赭色门时,就像预先知道似的,甫志高拉开门以后,突然愣在了那里。江姐咯咯笑了,她指着甫志高说:

没有想到啊,看看,把你吓着了吧!

你这是出其不意呢,江姐,怎么也不捎个信儿来?怔了片刻,甫志高摊开两手,无奈地嗔怪江姐说。

对了,江姐,甫志高边往屋里走,边和江姐说,今天刮得是什么风呀,还冒着雨,能把你给吹来喽?

怎么,是不是不欢迎呢?

不是这意思,甫志高赶忙给江姐解释道,我是说,自从你和老许来过这里后,就再也没有人到访。

甫志高说着,随手递给江姐已经沏好的茶水,桌子上摆放的卡瓦菲斯诗集,使江姐的眼睛亮了起来。

怎么,你很热爱诗歌啊!

谈不上热爱,只是喜欢而已。

江姐喝了口茶,她拿起桌上的那本诗集,随便翻了几页说,刚才听到你在动情地朗诵诗歌呢!

甫志高指着扉页上的一首诗说,很喜欢卡瓦菲斯的诗,你听到的就是这首叫《希望他们的手可以,在手绢上触碰》的诗。

甫志高接着说,卡瓦菲斯是希腊最重要的现代诗人,他的诗风简约,集客观性、戏剧性和教谕性于一身。许多现代诗人,都对他推崇备至呢。

对甫志高说的这些,江姐并没有放在心上,雕花茶几上的女士香烟,和已经打开还没有喝完的香槟酒,引起了江姐的兴趣。甫志高不停地说着,他告诉江姐,嘉陵江里新添了一种可以称得上美食的鱼类,这种鱼扁平细长,肉嫩鲜美,厨子通常把它叫做毛条舌鱼。甫志高还告诉江姐说,发现这种鱼的人,是堤坝水文站里的一个师傅。他在水文站东侧开了家全鱼馆,自从馆子里有了这道美食,每天来尝鲜的都排着队呢!甫志高兴高采烈,他滔滔不绝,他不停地吸着烟。江姐觉得,甫志高的言语有些漫无边际,从他云里雾里的话语,和飘忽不定的眼神中,似乎隐藏着什么。过不一会儿,甫志高语速放缓,说话又变得慢条斯理了。发生在眼前的一切,江姐全都看在心里,她思忖道,甫志高的确不是从前的甫志高,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就在江姐准备离开时,甫志高枕边的合影把她吸引了过去。这是一个小巧的铂金相框,照片中的女人左手拿了香烟,目不斜视地看着甫志高,好像翻阅一本陈旧过时的流行小说,想从中读出一些需要的东西。旁边的甫志高,只是咧嘴嬉笑着。在江姐看来,照片中女人的眼神有股妖冶气,吐出的烟圈,氤氲密布,就像苍茫的山城,隐伏着萧瑟和蒙昧的杀机。对此,江姐装作全然不知。将要走到阶梯的时候,江姐想起了什么,她从带来的包袱里,取出一样东西递给甫志高说:

这是山上带来的酥饼,都知道你平时喜欢,留存着吃吧!

甫志高张了张嘴,他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送走江姐,甫志高站在樟树巷口,甫志高捏着点燃的香烟,他无精打采,他呆立在那里,直到江姐的背影消失在一片苍茫之中,他才顺手弹出半截烟蒂,自己悻悻地踅回楼上。

也是在江姐离去不久以后,甫志高看看天色渐晚,他来到了公馆西侧阁楼。当他推门进来的时候,艾西米身穿绉纱羽裙,嘴里含着香烟,她举着酒杯,斜倚在床头一侧,不住地向甫志高抛出媚眼。甫志高脱下他的黑色亚布力风衣,仔细将衣服挂在客厅的衣架上,望着柔情万般的艾西米,内心有团炽热的火球炙烤着他,他突然觉得有些口渴。当他刚想靠进艾西米身边的刹那间,艾西米眼睛眨也不眨,她两眼紧盯着他,她眼睛像要放出光来,好似要把甫志高攫进去了,看到眼前的情景,甫志高禁不住颤抖起来。直到甫志高稍作镇定,他瑟缩着说给艾西米,江雪琴冒雨来看他的经过,和明天约好在春来客栈,江姐要带他去见许云峰时,艾西米咯咯咯地笑了。

这笑声从阁楼传出来,惊住了花园里忙忙碌碌,不停修剪花卉,正要准备收工的园艺师,他们不约而同扭头望着西侧的阁楼,过了一会儿,他们中间有人说道:

等不到天黑吗?天还没黑呢,就急成这样!

还有人说,两个人快活,也不知道关上窗子。

这些窃窃私语的声音,甫志高以为园艺师在吵嘴。他从阁楼探出头来,刚想瞧个明白,远远地,甫志高看到园艺师聚齐了眼睛,都在指指点点望着自己。他赶忙关上窗子,愣在那里,看着艾西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甫志高有些懊恼,现在,他想起了江姐,他在想着江姐冒雨来看他,还带来了他平时爱吃的酥饼,她悄无声息地离去,自己怎么没有留住她吃饭呢,何况,他还向江姐介绍全鱼馆味美鲜嫩的毛条舌鱼。更让甫志高懊恼的是,不应该把江姐来看他的经过,说给艾西米听,在春来客栈见面的事情,也绝对不能告诉艾西米。可是,这哪里还有回旋余地啊!艾西米脸上绽放的喜悦,还有她咯咯咯的笑声,甫志高觉得那么刺耳。很长时间里,江姐穿着黧黑色旗袍离去的背影,在甫志高的心头总是挥之不去。

甫志高离开阁楼时,树丛里传来了森然的尖叫,同时,甫志高又看到了那双像光束一样射过来的眼睛。

自从在雨巷没有见到许云峰,甫志高就有着不祥的预感。对许云峰的失约,甫志高感到百思难解。在甫志高的记忆中,许云峰是个谨言慎行,看上去言语不多,做事颇有见地的人。许云峰认准的事,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在反复论证的基础上,觉得事情可行之后,他才会去对此付诸实施。就像在那个酷暑的午后,他和江姐来到他的住处,他们共同商议的行动一样,许云峰为此考虑了很久,为确保万无一失,许云峰又和江姐来找他商议。其实,依照甫志高的意见,这次行动应该改在秋季进行。甫志高的理由是,在一个到处蚊虫叮咬,酷暑难耐的季节,采取这样的行动,它的成功概率究竟有多大?假如事情不能够成功,付出的代价,受到的损失,又有谁能担起来。但倘若改在秋季实施,无论地理环境,还是人员承受能力,都具备很多优势,成功系数很大。尽管如此,许云峰还是力排众议,坚持夏季行动。事情已经过去很长时间,现在想来,至今让甫志高迷茫的是,约好在雨巷弄口见面,许云峰怎会失约了呢?按照常理推论,加上对许云峰长时间的了解,他不能没有信誉。会不会发生了什么样的异常情况?退一步讲,即便发生什么样的事情,照理说,甫志高是应该知道的。这样想着,甫志高内心并不轻松,他的思想矛盾着。甚至,有些问题,甫志高不敢去想。在甫志高的潜意识中,这些不祥的征兆,预示着将要发生预料不及的事情。尤其是那双眼睛,甫志高觉得走到哪里,那双眼睛就会在哪里出现。那双眼睛就像颇具杀伤力的一束白光,每次见到这白光,甫志高总是战战兢兢,而过后也心有余悸。联想到这双眼睛,这束白光,甫志高总是幻化出进入魔鬼地带,眼前经常浮现鬼魅妖狐,而他身居其中,被鬼魅追击,厮打,恐吓,饮血,杀人。有时候,他自己在想,自己是人还是鬼呢,如果是人的话,怎会和鬼魅纠缠在一起呢?反之,如果是鬼的话,江姐和许云峰怎会如此呵护自己?甫志高在这些理不清的思绪中纠结。他被这些奇思怪想折磨得神情恍惚。有几次,甫志高感到筋疲力尽,实在支持不住,他便躺在床上,或斜倚在沙发的一角,他刚眯上眼睛,鬼魅妖孽就跳到眼前来了,他们手握各种兵器,青面獠牙,纷纷厮打着追逐他,要挖他的心,饮他的血。每到这时候,甫志高都像在梦中惊醒一样,大喊大叫,发出鬼哭狼嚎的悚人声音。意识到这里,甫志高强打起精神,他在想,他应该去见许云峰。他认为,现在一刻都不能耽搁,他必须找到许云峰,他有许多话要说给许云峰。

如果见不到许云峰,只怕不会有机会说给他听了。甫志高自言自语地说,那会让自己遗憾终生。

正准备走出樟树巷去见许云峰的甫志高,看上去心事重重,他走起路来急匆匆的,以至于平时走路自觉绕开的一块巨石,绊住他的右腿,碰破了他的脚踝,甫志高险些摔出去,撞倒在巨石边的墙上,他趔趄着支撑住身体,在身体重心平稳下来以后,他放缓了脚步。走出樟树巷,甫志高沿着崎岖不平的街道蹀躞,路两边成排的法国梧桐,被刮起的北风,吹得呼呼响个不停。不知不觉地,甫志高来到了紧挨春来客栈的书刊亭,书刊亭整齐地罗列着各色报纸杂志。甫志高弯腰拿了《山城晨报》,他浏览着晨报的版面,他搜寻具有参考价值的新闻。可是,报纸上多是花边新闻和一些艳情轶事,并没有提起甫志高多大兴趣。

甫志高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了许云峰。当时,许云峰约了画家朋友,要到春来客栈赏画,在等待画家朋友的时间里,许云峰坐在临街的窗口,眺望着房东饲养的几盆红梅。他知道,江姐钟情于红梅,江姐对红梅花的热爱几近疯狂。在江姐住处的阳台上,摆放着数盆她精心养的红梅。每天清晨起床后第一件事,江姐告诉许云峰说,她先要给这些红梅花施肥浇水,多少个寒来暑往从未间断,除非她外出开会不在家,她也叮嘱好家里的女佣,细心侍弄照料这些红梅。女佣是位刚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人,看上去手脚利落,她追随江姐多年,江姐对她很是称心。平时,她帮着江姐料理日常生活,也为江姐传递些邮件,使江姐抽出更多精力,得以运筹帷幄,处理棘手的事情。然而,当这天清早,女佣匆忙慌乱地敲开许云峰的家门,结结巴巴地告诉许云峰,江姐被开来的军车里,下来几个不知哪里的人抓走时,许云峰还是感到非常吃惊。对于来得太突然的消息,许云峰丝毫没有心理准备,江姐的住处和联系人,除了自己没有别人知道,她怎么就被抓走了呢?望着远处的红梅,许云峰思绪万千。

许云峰从远处折回视线,在书刊亭徘徊的那个人,许云峰也看出了是甫志高。当他隔窗向他招手,并且呼喊他的名字时,甫志高先是愣了愣神,接着,他喜不自禁地来到了春来客栈。望着甫志高满脸的倦容,许云峰透露出关切。当问起他是不是生病了时,甫志高摇了摇头,只是苦笑了下,并没有吭声。甫志高有满肚子的话,要向许云峰诉说,他急于见到许云峰,也是想把心中的块垒,说给许云峰听。可是,现在真正见到他了,甫志高却觉得无从说起了。最后,还是许云峰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闷。

他告诉甫志高说,江姐被开军车的人抓走了。

甫志高表现出惊疑的神色,什么时候抓走的?

江姐那天还冒雨来看我了,这会是真的吗?

许云峰用手指弹了弹燃烧中的烟灰,两眼盯着窗外行走的人群说,一大早,女佣来敲门,她慌慌张张地告诉我的。

甫志高低着头,两手插到头发里,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

你也不要太难过了。许云峰安慰着说。

那双眼睛看着我。甫志高一脸的愁容,他无可奈何地说。

许云峰问道,什么眼睛?

不是眼睛,过了一会儿,甫志高接着说,是一道白光。

甫志高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的话语,许云峰听了感到迷惑不解。

甫志高仍然说着眼睛,白光之类的诳语。

许云峰摸了摸甫志高的额头,没有说一句话。

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呼喊声,刚才还寂静的街区,一下子变得吵闹起来。

几辆军车拉着警笛,突然在客栈停住,军警纷纷从车上跳下来。

那眼睛,白光,又来了。甫志高呓语着说。

蓦地,甫志高大喊着,眼睛,眼睛,白光……白光……他跳到楼下,他不停地喊着,他冲向了吵闹的人群。

许云峰坐在那里,他喝了口茶,看着窗外发生的一切,他点了支烟。

也是在这个时候,大批军警闯入,他们已经把客栈层层围了起来。

责任编辑:段玉芝

猜你喜欢

许云峰江姐眼睛
烈火见真金
一次未遂的自杀
全球“跑马”,欧洲1天20场
江姐的信使 :一生无悔的选择
我有一双探索的眼睛
眼睛在前
歌剧《江姐》的故事(三)
为什么眼睛不怕冷?
眼睛真实太重要了
“江姐”大战“鼠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