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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你一睡永年(短篇小说)

2015-06-01寒郁

当代小说 2015年3期
关键词:火锅

寒郁

门敲第一遍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她。大大咧咧的节奏,暴躁可爱的拳头,一贯漫不经心的样子,东一棒槌西一榔头。我太熟悉了。她的一切我都太熟悉了,熟悉得好像是另一个自己。

敲门声还在继续。我悲哀地叹一口气,并不打算去开。

她放弃了刚开始敲门声中夹杂的那一点迟疑和羞愧,开始用脚踢。苍老的铁门发出不堪忍受的颤栗,铁锈碎落,墙壁也嗡嗡有声。我气急败坏地把百无聊赖的书阖上,坐在凳子上隔着门大喊一声:“屋里没人,滚!”

段蓁蓁这个早就见异思迁的女人也不甘示弱,踢着门,“你死屋里了吗,猪!?”然后稍作停顿,忽而更猛烈地拍着门喊:“朱孟阳,你他妈的趁我这会儿不在家你勾搭个野女人藏屋里,开门,快给老娘开门!”

她这么一喊,整个楼道的邻居肯定都在猫眼后面静观好戏上演,我忍了又忍,终究是丢不起这个人,“哗啦”一下拽开门把,段蓁蓁这个奸计得逞的女人带着她一身的香气就流淌过来了。进了门她还哈哈笑,说:“有本事别开啊,小样儿,我整不死你!”

我本想冲上去吼她一顿或者骂上几句,可一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我就骂不起来了。心里漾起一些不合时宜的柔软情绪,眼角也有点发酸……身体这种老实的反应总是让我很伤感。我侧开身子,不去看她把戏得逞调皮的笑,没好气地说:“你来干什么,是不是上次还有你没拿净的东西落下了?”

她脸上似乎带着外面的月光,笑笑的样子,在我看来那真是罪大恶极了,竟然没有一点惭愧之意,你哪怕装出一点呢,我想。她跃起来在我肩头痛击一巴掌,寡廉鲜耻的模样,说:“一点也不假,老娘是有东西落下了,”她盯住我,一副故作挑衅的样子,“就是你个破东西!”

我一点也不想和她继续这种以前做情侣时默契的游戏,往破沙发上一坐,眼都不抬起。随你的便,我才没心和你调笑。

她倒一如固然,好像这斗室还是栖身的巢穴一样,摸摸这个,拂拂那个,很快就一览无遗地总结说:“你真是一头猪,名副其实!这才几天,屋里就被你弄得像猪圈一样!”

“你说几天?还好意思说才几天?——都半年了!”我说,竟然是带着一种控诉的委屈语气,也很不合时宜。

段蓁蓁不理会那些言外之意,顺势踢了踢我伸开的脚,“臭死了!”她忙去开窗户。然后又找出遭受遗弃的卫生工具打扫地上的烟头、泡面、速食包装袋、袜子,每捡起一件她都要捂着鼻子扇着手说:“臭死了,猪!”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慢慢就恍惚了,有一瞬间我觉得和四个多月前没什么不同:她一边唠叨着一边收拾屋子,我在沙发上看书,或者仅仅只为看她忙碌,心里荡漾着温暖和踏实的富足感,好像这样琐碎美好的日子可以一直延续下去……我回过神,闪烁的墙体霓虹透过打开的窗户探照进来,有一种隔着时光的不真实感。我点起烟,把烟灰依旧弹在地上,说:“收拾这一下有屁用,你一走还不是老样子?”

段蓁蓁停了下来,也有一瞬间的发愣,是啊,收拾了有什么用?她摘下手套掷我身上,说:“还想着我一辈子给你做佣人啊,做你的猪头大梦!”

我心里想,可是想着呢,如果可能,一直这样被你霸道地欺负着,也没有什么不好,挺好的。——叫朱孟阳的这个男人想到此只有哑然而笑。眼下,一切也只能想想了。我看着她,像看着一朵离家偷欢的野花。几个月没见,段蓁蓁身材瘦了一圈,越发显得玲珑俏丽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劝着她多吃,多吃点,我是存有私心的。我不希望她太瘦,太瘦就好看得有点危险了。当她肚子上隐隐“阳关三叠”的时候,我有一种在自家花园夹上篱笆的放心感。胖是一圈小栅栏。胖一点,她想飞也飞不远,我想,或许这样她就能一直在我身边。

可到底还是没能如我所愿,终究有人翻越我设置的栅栏将她秀色作餐。我是个和这屋子里扫把、垃圾桶一样被遗弃的失败者。

段蓁蓁拿抹布在我眼前虚晃一下:“想谁呢,呆子?”

我其实不想说的,但还是有点恼火:“你管我呢?想想谁就想谁,又没想你!”本来想说:“你都已经是别人床上的日用品了,你还管我想谁呢?”终究太恶毒了,没有说出口。

段蓁蓁扇了我一巴掌,当然不是照脸上,说:“别这么不忿的死样,好像我欠你似的!”

“是的,你好!你不欠我,是我欠你,行了吧!”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激动,前后快半年了,我早以为再见着她也是心平气和,不会再计较了,可到跟前还是控制不住。

她盯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不识好歹的货,活该你一辈子打光棍!”

我站起来梗着脖子,说:“我愿意!我祝你白头偕老一辈子甜甜蜜蜜!——幸福死你!”

段蓁蓁飞起一脚踹我大腿,边踹边喝道:“有意思吗,嘴贱!”这小娘们儿几个月不见,功夫却一点也没减,我被她利索地踹翻在沙发上。搁在以往,她早宜将剩勇扑打过来和我厮缠在一起,可那已经是过去式了。不提也罢。

她抄起衣架上的外套就要拉门走出去,拉开门了,却又回头看一眼。我知道她是想让我挽留,我偏不,说:“喏,下面楼梯口的钥匙在桌子上,自己拿!”

段蓁蓁气急败坏地骂一句:“你娘个狗腿,没良心的死人!”抄过钥匙就“噔噔噔”地下了楼,铁门被她“砰”一下带住撞击着门楣又反弹开来,我瘫坐在那里,听着她噔噔的脚步声震荡出沉沉的回声……我仰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眼角莫名的发酸,内心悲然,感慨万端。

门开着,隔壁的邻居好奇地探出眼睛,窥探。我忽然发狂,起立,“啊”地大喝一声,把邻居吓得不轻,赶忙缩回头,肯定心想:“这他妈纯粹一牲口发神经啊!”我不管,只顾自抽烟,烟气在空旷的屋子里浓烈地盘旋。

窗外的夜才刚刚拉开序幕,下了班的人们回到了租住的家中,在这一圈的“亲嘴楼”之间叮叮当当的繁响不绝于耳,对面楼在“嗞啦”的爆炒什么菜,空气中弥漫着尘世生活浓郁的味道。男人、女人的说话和争吵声,谁家孩子的叫声和哭声,许多幸福和烦恼都正在循例上演,每个人的悲喜原就各不相同,我却只觉得烦躁聒耳。

过了片刻,门又被踹开,段蓁蓁一副怒面上来劈头就说:“好奸诈!看你给我的是什么钥匙,半天也打不开!”她把钥匙顺手扔到墙角里,“不想让我走就直说一句,累不死你!”

我有一瞬间的感动,她要是真想走,等着趁别人进出的时候楼梯口的门自会被打开,刚才她不就是这样上来的吗?我心里发痴,很想走过去再抱抱她,想了想,却提不起那个兴致。她的心都变了,想来抱着也索然无味吧。

她踢踢我,“起来,一边去!”她想把我从惟一的破沙发赶起来,我却拍拍旁边,说:“还可以坐下嘛。”以前的时候,就是能坐下她也不坐,而是直接坐我腿上,和我凶巴巴又可爱的吵架、撒娇。我又挨了一脚,“起来!”她说,“去,买菜做饭去,我还没吃呢!”

如果搁在半年前,听到这话,我会和她在沙发上就谁去做饭理论一番,然后再被她霸道地降服下来,屁颠屁颠地去旁边超市里买菜做饭。只因她说她受不了油烟染到头发里经久不散的恶心气味,而不凑巧的是我以前在快餐店打工的时候做过一段时间的菜,手艺还凑合,所以下班回来晚饭我做的居多。这也没什么不好的。我喜欢看她吃东西时贪婪的样子。

拍拖的时候,每当她忽而想起要减肥,我就给她灌输那一套贵妃丰腴之美的理论,然后买来火锅底料一起吃得不亦乐乎,她嘴里使劲吆喝着“减肥减肥”,但没有一次能抵挡住火锅的诱惑,更遑论那些石锅鱼啊焖鸡啊之类的。她是个资深的吃货,我是个很好的诱导者。当她撕扯着鸡腿或者是奋战在火锅前时,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威胁我说:“老娘胖得没人样了都是你小子祸害的,没人要了你得包圆儿!”甚至妩媚之极地恐吓道:“你想跑也跑不了,老娘拽过来压也压死你了!”——她不知道她那个女汉子一样的傻劲儿是多么泼辣、多么娇俏。她不知道我是多爱看她吃东西不管不顾的样子……我转过脸去,明知一切都是过去,却仍是情难自已,站在那里,直到手里的烟灼着了手指,我才回转过来,说:“还吃火锅吧,冰箱里还有点剩菜。”

她还不依不饶,道:“好不容易来一回,你就给我整个破火锅吃啊?”

我那一点回忆的美好立马转化为恼火:“不吃拉倒!省下来我喂狗喂几天它也会给我摇个尾巴!”

段蓁蓁绝对不是省油的灯,站起来像是孔雀开屏,拉开架势,一张脸因为即将投入战斗都散发着兴奋的光芒,好像憋了很久都没有和人痛快吵架了一样,一张嘴就定下基调:“朱孟阳你狗日的好没良心!”然后围绕着这个论点机关枪扫射一样言辞喷薄:“咱俩一起一年多我对你咋样你心里没数吗?不要在老娘面前放那不咸不淡的屁话!不就分个手吗,你犯不着昧着良心说话!你说我走捷径也罢,说我傍大款也罢,我都认了,咋的了,不就他妈这回事儿吗?——弄得跟我欠你几辈子情分似的,至于吗?”

我垂下头,是不至于。蹲下来,打开冰箱,翻找前几天一股脑买的一大堆食材,翻了一圈,差不多都还齐备,就是不那么新鲜了,如同我心内的悲伤,也日渐泛黄。

她还在那里炫技似的展开她的论点,吵起架来,她可真是一个天才。但是,蓁蓁,我曾经的女人,我连伤心都不可以吗?我寂寥地苦笑,不再言语。

翻找了一通,还差一些青菜,也懒得下楼去买,凑合着能吃饱就算了。我思忖着她肯定是心血来潮,到我这里顺便来看一下我还活着与否,既然还活着呢,吃完饭她大概就走了吧。

我削土豆、洗菜、切肉、去厨房里熬火锅底料。她坐在沙发上,透过窗户看着华灯初上,间或看一看我。这一点倒是和以前很像。以前她这样的时候,我还傻了吧唧地炒着菜怀着为她忙碌的喜悦,在间隙里和她拌句嘴或者傻乎乎地笑,以为她也和我一样觉得幸福呢。当她望着窗外不远处高档住宅楼群的LED广告墙,灯光闪烁在她姣好的脸上,我错把她远望的眼神当做和我一样在出租屋里欣赏咫尺外的繁华夜景。后来才知道自己一直都想错了。想想也是,她,怎么会呢,怎么一直会呢?

只是时过境迁之后,当她已经可以随时入住比那些楼群更高级的小区,此时她再回到狭小低矮的出租屋里,隔着被纵横排列的亲嘴楼分割后的空隙,再望着那一片闪光的霓虹,不知她在想什么呢?是否也会想起以前的日子?还是翻身的庆幸或得胜后对我灰暗人生的嘲讽?

我早已经看不懂她的表情,她的笑容。我们已经分属于不同的人生和阶层。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可伤心的,只是自己给不了她想要的,如此而已。在这个以速度和冷漠著称的年轻城市里,这样的悲喜聚散每天都在发生着,我也只是其中一个倒霉蛋罢了。

底料熬好了,电饭煲里的水也刚煮开,如果我傻乎乎地问她,这一次火锅底料里加入一两粒没出息的眼泪,和以往相比,味道是不是也会有一点不同?——她肯定又要嘲笑我吧。不过也无所谓了。

收拾好了,菜都在托盘里,“吃吧”,我说。段蓁蓁反复盯着我,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说:“猪,你能不能不板着你那副臭脸?”她把筷子蹾在案上,“你这个样子纯粹给人的胃过不去,你叫我怎么吃饭?”她说,“我大老远来看你,就不能开心点?”

在她的示意下,我冲她笑了一下,笑得就像掀开一副拙劣的门板,大约比哭还难看。段蓁蓁倒气得笑了,说:“算了,赶快吃吧,吵架吵的,我还真饿了。”

这个傻女人,以前心情不好了,总是挑起事端然后吵架,直到吵得我溃不成军,然后她痛快淋漓胃口大开,饭吃完了,心情也就好了起来。作为一个会气人的吵架高手,这半年来没人和她吵,不知道她是否有时候也会技痒难耐?

她开始吃了。我却一点胃口也没有,这些天熬夜、抽烟太多,食欲萎缩得厉害。我开了一瓶酒,就着瓶喝了一口,段蓁蓁伸过筷子狠狠敲了一下我的头,说:“叫你喝这个,作死啊!”我没理她,反正她也管不住我了。就又喝了一口,这种劣质的高度数白酒只有这样猛喝一气才有些意思。

看劝不住,段蓁蓁一把夺过来也喝了一口,立刻呛住了,大声的咳嗽,憋得满脸通红,却不服输,又灌进去一口,咳嗽得更厉害,带动整个身体都在耸动,呛出了翻卷的眼泪。

我却神经质地笑了。既没有阻止她喝酒也没给她拍拍后背。她把酒瓶掼在地上,捂住胸口,忽然哭了,如同晴天落雨,哭得很干脆。酒把她的两腮晕染得红艳如花,带着晶莹的泪,眼神水汪汪的,很妩媚,她连伤心都是这样无可救药的美。她忽然抬起头,说:“猪,我要结婚了。”

我说:“哦。”原来今天她特意是来给我说这个,我想。就像当初她说我们分开吧,总是她决定了才告诉我结果,我也只被动的接受了。奇怪的是这一次我却没有惊讶,甚至觉得心里石头落地了一样放松地长吁了一口气。

她上来捶我,说:“看你那样子好像巴不得我赶快嫁了,怕赖着你似的,连句祝福都没有啊?什么人性!”

我说:“又不是要离婚,有什么好祝福的。”

她把玉米丢过来砸我:“乌鸦嘴!”

我接住,问:“什么时候?”

“这个月底。”

我算了一下,今天是二十六,也就是说是三天之后。在这个时候她不和她的如意郎君在一起,跑来和我吃一顿少盐无油的火锅,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在哪儿?”我问。

“南澳海边,”她说,“格兰云天酒店。”

“好。”我笑了,“真好。”我说,“都说南澳的海好看,来深圳四五年了还没去过呢,正好,这一次趁着这个机会海也能看到,最好的酒店也能进了,确实挺好的。”

她醉醺醺地把碗都推倒了,掉在地上,“啪”,碎了。她踉跄着扑向我,要撕扯的样子,说:“好你个猪头!”

“好了吧,“我说,“搁要饭的跟前吧唧着嘴说肉不好吃,不带这样得瑟的!”

她扬了扬手,意思是我再说这样冷嘲热讽的话她大巴掌立马要迎面而上。在她没有扇过来之前我还要说:“将来你儿子一落地就是深圳人了,”我说,“多好!我这样的就是奋斗一辈子往好了说也就是在关外买个厕所大的地方,”我不看她呲牙咧嘴的表情,“蓁蓁,你看,你这么一说我就想通了,你的选择是对的,多有远见,你翻身了,我都得替你下一代给你干一杯,真的。”

她终于绕过桌子一把掐住我脖子,我不说了。被她掐得满眼是泪。我没有反抗,像是死了一样。她也放了手,颓然坐在沙发上,撕开桌子上的烟,熟稔地点燃,狠狠抽了一口,长发散乱,吐出一口烟,说:“继续,别停,接着说!”

我低头,看着地面,地板缝隙里有一粒小黑点,仔细看原来是一只蚂蚁,我在那里抱着头一边使劲想它到底是怎样跑上来的?一边想段蓁蓁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都想不通。

段蓁蓁截断我对于一只蚂蚁的思索,推了我一把,“几天不见你口才倒好了,怎么不说了?”

我不说话,沉闷了许久才说:“被你一掐,掐短路了,不说了。”

她扑过来,“你他妈这样有意思吗?”

我说:“没有意思。”

她气恼的眼神逼视着我,似乎都能冒出电火花来,“要不是嫌你脏我早就把你生吃了,再这样给我放狗屁我头给你打到狗肚子里去!”她说,“来吧,你不是要喝吗,老娘今儿陪你喝个够!”

她不由分说捡起地上的酒瓶把两个杯子倒满,“来,喝吧!你不是要祝贺我翻身了吗,好,就这么祝!”

“翻身的味道是不是很好?——大商场刷卡可以刷到爆,同一种内衣可以买它个万紫千红开遍。”

她说:“是这样,确实很好。”

我说:“那真要祝贺了,祝贺你在这城市最牛逼的繁华地带扎根了,来,喝吧!”

杯子剧烈地撞击在一起,像两具身体,短暂交集之后,然后冰凉的分开。

她从包里掏出一件东西,甩我身上。是请柬,抢眼的大红色,散发着炫耀的香味。我翻来覆去地看,说:“不是假的?”

段蓁蓁已经有些醉了,说:“滚,再看新郎也不是你!”

我也有些醉了,“我也不是没当过。”我说,“说不定以后我还有机会呢。”

“流氓!”她说,“就那点出息!”

我起身,从床底下臭烘烘的鞋盒里拿出放在里面的钱,是上次帮水尾街道编一个地方志的稿酬,还没来得及存起来,数了数,有八千,从钱包里又加了两千,凑够一万,给她,说:“拿着吧。”

“什么?”

“礼金。”

“你有钱烧的?”

“不烧。就这些,爱要不要。你飞黄腾达了,看上看不上反正就这些了。那天我就不去了,有事。”

“屁事!不去拉倒,我也省一顿喂狗!”

“陪了我一年零三个月,一万,不多,你拿着随便买个什么,就当我送你了。”我说,“你要是觉得还有点盈余,今晚上就别走了,正好不差了。”

段蓁蓁拿那一摞钱砸过来,说:“要点猪脸吧!你把我当成什么,你又成了什么?”红彤彤的钞票四散开花,铺在地上,怪诞而又好看。段蓁蓁真有点生气的样子了。

我扳过她怒气冲冲醉意蒙眬的脸,盯着她看,说:“要是我一定要你留下来呢?”

她有点没有防备,说:“你要怎么样?”

我把钱捡起来,一张一张还码在一起,放在她身边,“你说呢?”

她要站起来,被我一把按住,撞翻了桌子上的饭盒,汤水洒了一地,“何必当真呢。”

她重又坐下,还带着愠色,“我今天就不该来的。”她说,“吃得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从认识到在一起,再到分开,我们互相用去了对方近乎两年的时间,无数次我们围着冒着热气的火锅上面手拉着手,下面还要腿抵着腿,任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涌出眷恋的情绪,吃着东西嘴还不闲着,见缝插针还要斗一下……

“再吃点吧,”我说,“以后大概你也没机会吃这么烂糟糟的饭了。吃完了我送你好了吧。”

段蓁蓁撇着嘴,“你给我老实点,姑娘我再陪你坐一会儿,”她说,“三天不收拾你就想枝枝杈杈的,去,给我煮碗汤,吵得,渴了。”

夜已经深了,在这个都市里夜生活才刚刚开始。煮汤的时候,我看着外面,听着遥远街道上依稀的喧响,觉得心里是那么荒凉。喝完汤她就要走了,我要留住她吗?留下她又怎么样呢?

汤煮好了,还是她一贯喜欢的薏米南瓜汤,盛上来,她喝着喝着,忽然说:“猪,是不是对每一个女人你都会这样?”她喃喃地说,“这个城市里怎么会有爱情呢,别人的男人都是玩玩,玩腻了,就散了,你怎么不这样呢?”

我说:“我也想,只是我太笨,你知道,追一个女人吭哧吭哧是多么费劲,没那个心劲儿了。”她知道的,那时候她还只是前台文员,我也不过是所在公司的内刊主编,追她就铆足了劲追了五个多月,这个时间已经算是很长久了,青春末期最后一点激情都耗在她身上了。现在,正在往中年步进,日益消沉,一点也提不起那个劲了。

我岔开,问她:“你那个,他,对你很好,是吗?”这实在是一句很愚蠢的问话,不好人家会这么快结婚吗?只是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从她提出分手到现在,我们从来都没提过那个男人,但他一直都存在,无形地横亘在我们中间。中年、离异、在深圳、惠州都有电子厂,我就知道这些笼统的信息。自始至终我不问,段蓁蓁也不提。

“谁?”她说,“哦,还好。”她的脸上有些慌乱和逃离,她反而问我:“不就那回事吗,是吧?”她避开说:“你也趁着还没老彻底,赶快再找个吧,一个人毕竟不方便。”

这还用说?我心想。站着说话不腰疼,又不是地上的垃圾,随便一弯腰就能捡到一个女孩。这个城市里,若没有真金白银,哪一个女人你能轻易打开她的心门?你段蓁蓁不也是吗,住出租屋、挤地铁、买不起房子,时间长了,不也觉得一生都这样过下去,灰扑扑的,不值。

我忍不住又想起分手的时候,几乎不做饭的她忽然做了一桌子丰盛却味道蹩脚的饭菜,还喝了点酒,在气氛最好的时候,她忽然很好看地叹了一口气,环视着低矮而拥塞的出租屋和我加班回来脱在门口还没来得及洗的袜子,眼前像起了雾,说:“猪头,在我们这样的日子之外,还有更辽阔的生活,你知道吗?”我还不及咀嚼这句话什么意思,连同白米饭都搁浅在嘴里,愣了很久,才想起问她一句:“你知道了?”她点了点头,因为郑重而满脸通红……都过去了,想一想实在没有意思。可我却太爱想这些了。

汤凉了。

我说:“喝吧。喝了好好睡一觉,做你幸福的小新娘去吧。”为了不让局面陷入恶心的伤感,我还笑着,说:“有一天离婚了打折处理的话,第一个照顾的人是我,能做到吗?”

她笑着踢了我一脚,搅动勺子喝汤。喝到一半,电话响,她打开看了一下,然后歉意地笑笑,然而屋子里空间狭小,她只有去卫生间里,关上门,算是比较隐秘的一角。压低声音说了几句,她就出来了,对我摊摊手,说:“嘿,真要走了,本来,你知道,我……”

我说:“没事,我知道。把汤喝完再走吧。”

她端起碗,呼噜噜喝下,擦擦嘴巴,拎起包,就要走了。走之前还像模像样地张开手臂来和我抱抱。我也伸开手,抱住了她。她的身体还是这么好,热乎乎的,怀抱里都是她青春饱满的芳香,我习惯性地嗅着她的头发,对她说:“真要走吗?”

她拍拍我的后背,我只是希望她有一些动摇,我就很满足了,但她还是坚持说:“对不起,他要我回去。”

我拨开她脸颊上萦绕的鬓发,说:“你不该逞强喝酒的,回去了你也不好交代,现在你的一切都要向他讨好,是吧?”我想,既然来和旧人做道别,即便拿捏着分寸,也要把戏份演完才好。

她说:“你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她已经来不及气恼,“猪头,这会儿我怎么这么困呢,眼都睁不开了。怎么回事呢?”

我捧住她酡红的脸,“想睡就睡吧。”在她要睡着之前,问她:“现在你睡觉的时候,他也拍着你的头发,直到你睡着吗?”——她这么霸道的傻女人,欺负人的时候能把人气死,晚上入睡却非要像哄小孩一样拍着她的头发,她才能安心睡着。——我掰开她沉重的眼睛,“你说话,告诉我,他是这样吗?”可是她开始鸡啄米似的昏昏欲睡了,还没囫囵说完一句:“我好困……”蓬乱的脑袋就已落在我肩膀上再抬不起来。

我把她抱到床边。床很脏,这几个月来都没怎么收拾,我找出一副新的床罩,铺好,紫色的床单,她最喜欢的颜色,然后再把她放在床上。我坐在床脚,扭亮床头的灯光,看灯光温柔中她熟睡的模样。我对她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把你留下来了,要怪你就怪吧。

原来我总觉得街道医院里给我开的安眠药有假,因为即使是遵照医嘱服了,还是照样睡不着、掉头发,神经衰弱和失眠的症状一点也没有减轻的样子,但是我还是按期去开药,我想把那些美丽的药片存起来。失眠最厉害的时候,我有时候会到深南大道,站在立交桥上望着这个城市车水马龙的繁华,像一个梦游者,手里攥着安眠药,在车辆如堵的街道上游荡,还试图去数着天上根本看不到的星光……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经历,在连续几夜都无法成眠的时候,看着那些安眠药,长久地看着,你会觉得它们是如此的洁白和性感,就彷彿那次公司组团旅游时初见她皎洁的笑脸……我笑了,看来即便是主要做人流和妇科的医院开出的药片还是管用的,不是假的,我错怪他们那些做生意一样的医生了,因为这次我只是恶作剧似的在汤里放了四片,我曾经的女孩就这样睡得这么好看,这么安详,好像童话里的睡美人一样。

这下好了,我还有积攒的几十粒药片,如果可以,我愿意她一直就这样熟睡在我身边。三天之后,当海边的婚礼如期举行,如果没有了原定的新娘,不知道这场婚礼该怎样收场呢?

其间,电话响了一次,我没看,让它响,响了两声就不响了。

拉上窗帘,来到床前,我慢慢解开她的衣裳。如同花瓣落地,在我眼里,她的身体如窗外的月亮一样,缓缓升起。可是,呈现在灯光下的却是一枚受了伤的月亮——她的乳房、大腿上,包括臀部,都是重叠的伤疤,看得出来,是指爪抓出的伤疤……我久久地看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从来不认识她一样。隔了这么些日子,我苍白的愤怒也只是如岩浆,在自己内部燃烧。我垂下头,跪在床边,小心地看着她沉沉安睡的脸庞,恍惚中,似乎只要我在她耳边轻声呼唤,她就愿意收拢起那些华丽的翅膀,甘心依偎在我捉襟见肘的人生旁边。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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