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阿Q正传》误读和过度阐释的解析
——兼与罗岗先生商榷
2015-06-01田丰
田 丰
对《阿Q正传》误读和过度阐释的解析——兼与罗岗先生商榷
田 丰
小说中的阿Q籍籍无名,在他生前也只是在未庄人农忙需雇短工时方才想起他,所以有关他的姓氏、年龄、籍贯、身份等问题原本无关紧要,不值得大动干戈,但其实不然。围绕着阿Q是否是农民的问题早已经聚讼纷纭、莫衷一是,仅目前所见即有农民说、雇工说、流氓无产者说,还有地主破落户说等诸多说法。相较于已成为研究热点的阿Q身份而言,关于阿Q的姓氏、年龄和籍贯等方面则较少进行过讨论,但深究其实,便不难发现在众多学者的批评文本中都有着误读和过度阐释的现象,对于以上问题不加辨别和考订的话,极易形成“伪说”,因此确有加以澄清和解析的必要。
一、从阿Q的年龄谈起
应该说阿Q的年龄在文本中交代得颇为清楚,但事实上却仍然有学者在研究中出现纰漏。著名学者侯外庐先生在《阿Q的年代问题》一文中曾对阿Q生活的具体年代做过推定,但遗憾的是由于文本细读的疏漏导致其立论的根基并不稳固,由此得出的结论自然是“失之毫厘,缪以千里”。关于阿Q的生卒年月,侯文是做如下推定的:
据鲁迅先生自己所写的,阿Q是宣统三年(一九一一年)被判为“革命党”而枪决的,他大约活了二十岁是没有问题的(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那么他约生于甲午之战的前二年(一八九二年),这是阿Q具体的年代,他虽然没有赶上“李鸿章”的洋务,却紧紧地插在“袁世凯”的奏曲中。
如果我们采信侯先生的说法的话,对于小说中阿Q的言行不但难以解释,甚至会显现出荒谬可笑的情状来。小说中阿Q在一次酒后说自己不仅是赵太爷的本家,而且还是赵太爷的爷爷辈,为此遭到赵太爷的打骂,但按未庄通例,“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因而阿Q被打反倒因祸得福,“此后倒得意了许多年”。但在此之后有一年的春天,阿Q挑衅王胡不成反倒被王胡打了一顿,由此他想到的是“皇帝已经停了考,不要秀才和举人了,因此赵家减了威风”,这才遭受到原本被他奚落惯了的王胡的欺辱。依照侯文说法,阿Q生年在一八九二年,皇帝停考是在光绪三十年(一九○五年),那么此时阿Q只有十三岁,但他不仅已经因摸过小尼姑的脸颊而激起性欲,以至还跪下来求着女佣吴妈要与她“困觉”。而阿Q认赵府为本家因更在数年之前,即为十岁左右,尚是少年的阿Q不仅喝酒、打架,还想女人,显然是不合常理的。问题出就出在侯先生据以推测阿Q年龄的依据上。侯先生在文中明确点明他是根据鲁迅小说原文中阿Q在被枪毙前说过的“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这句话为直接依据来推定出阿Q大约活了二十岁。那么,首先我们有必要弄清楚在这句“豪言壮语”中为何偏偏是二十年,而不是过了十年或者三十年呢?在解答这一问题之前,我们先要了解一下“二十年”对于传统男子而言有着怎样的意义。按照古代习俗,“男子二十,冠而字”,也就是说男子二十岁时方才举行冠礼也即成人礼,并赐以字,以示成年,“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因而男子二十岁起才算成年,也即具备了成为好汉的资格,所以方有“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说法。死刑犯在受刑时喊出这一口号的真实含义是指被处死后重新投胎转世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了,而不是像侯先生所理解的那样可以以此标识受刑人年龄的。
那么小说中阿Q死时到底是多大年纪呢?其实,小说中已经明确点明,在《恋爱的悲剧》一章中,阿Q摸过小尼姑脸颊后想入非非,“谁知道他将到‘而立’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其时是在宣统三年的春天,到秋天阿Q即被当成抢案元凶行刑示众,距离“将到而立”的文中表述又过了半年时间,照此推算,阿Q受刑时已经基本年满三十岁。宣统三年阿Q受刑丧命是一九一一年,那么对应的出生时间大约是一八八一年(也即与作者鲁迅的生年相同)。
除了根据原文做出上述的大致年龄推断外,鲁迅自己也曾在其他文章里提到过阿Q的年龄问题。他在作于一九三四年的《寄〈戏〉周刊编者信》中曾就《戏》周刊上刊发的几个阿Q画像发表过意见,“以为阿Q该是三十岁左右,样子平平常常”,这与《阿Q正传》中的阿Q“将到而立”之年的描述是一致的。
由此可见,侯先生之所以在阿Q年龄问题上出现近十岁的疏漏,除了受到阿Q临刑前所喊口号的误导之外,与对文本的粗略阅读也有一定的关联,因而使得做出的一系列推定和结论都建立在误读和疏漏的基础上,由此使得《阿Q的年代问题》一文也失去了应有的价值和意义。
二、对阿Q姓氏问题的辨析
在现代文学批评和文学史著中,常有关于阿Q姓氏问题的批评介绍文字,早在一九四一年,张天翼在《论〈阿Q正传〉》一文中即以与阿Q对话的方式提出:“还有。甚至于赵太爷不准你姓赵,致使你一辈子没有一个姓氏。”显然张天翼是认同于阿Q原本姓赵的,否则阿Q便不会在赵太爷不准姓赵后没了姓氏。建国后涉及到阿Q姓氏问题的文学史著和批评文章更是不胜枚举,对此进行梳理后我们发现绝大部分都认为阿Q原本姓赵,但赵太爷却不准许。由于例证过多,我们无法一一列举,现按时间顺序撮其要者摘录如下,以窥斑见豹:
1、赵太爷的少爷中了洋举人,因为阿Q姓赵,他觉得也很光荣。可是赵太爷觉得阿Q这样的穷光蛋,居然也姓赵,是羞辱了他,所以他不准阿Q姓赵,并且打他、骂他……
2、“阿Q正传”中的赵太爷,那更是尽人皆知的封建恶霸地主。他姓赵,就不准无地无权无势的阿Q姓赵。他觉得阿Q姓赵是对他赵府的辱没……倘要姓赵,阿Q是必须重新脱胎换骨的!
3、赵太爷高踞于劳动人民的头上,已经达到了何等的狂暴程度!他竟然想把阿Q的姓氏一笔抹消,有他姓赵,就不许阿Q姓赵,天下有这种道理吗?其实这也并不奇怪,在封建社会中,没为人奴的人,有几个保住了他们的真名实姓!
4、甚至因为在未庄有赵太爷姓赵,就不准阿Q姓赵。有一次由于阿Q偶然说出他姓赵,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就挨了一次毒打,他连姓赵的资格也被剥夺了。
5、赵太爷也明知阿Q姓赵,是自己的“本家”,但他蛮横霸道至极,竟不准阿Q姓赵……可见他是多么骄横恣肆,多么飞扬跋扈……足见当时农民阶级与地主阶级的对抗性矛盾是何等尖锐。
6、赵太爷可以随便打阿Q的嘴巴,可以随便剥夺阿Q姓赵的权利,这就可以看出阿Q处于怎样一种阶级关系之中。
7、赵姓是未庄的大姓,如果阿Q姓赵,那便意味着他有着较高贵的血统,他也可以傍着本家赵太爷这棵大树而免遭旁姓的欺负。姓氏是父母给的,也是天生的,别人无权,也无法更改,但赵太爷却不准阿Q姓赵。这个事件既显示出赵太爷的自高自大、称王称霸,也表明阿Q的低贱。他太无能了,所以同族人不愿与他同姓,想要开除他的族籍。
8、鲁迅小说中处于上层阶级的乡绅……他们拥有话语权……因此,赵太爷可以剥夺阿Q姓赵的权利。
9、人的姓氏本自祖宗,赵太爷竟剥夺了阿Q姓赵的权利,并用‘会’、‘配’这样的字眼,实在是猖狂蛮横到了极点。
上述节选的片段从时间跨度上自一九五○年代一直持续至今,都认定阿Q原本姓赵,只是在赵太爷的强势压迫下方而使得阿Q有名无姓,其中4、5、8认为阿Q不但姓赵,而且就是赵太爷的本家;2、3、5、6、9还据此以阶级话语进行阶级分析。
除此之外,也有极少数人认为阿Q可能原本并不姓赵,譬如徐震就曾在文中这样写道:“赵太爷不准阿Q姓赵……阿Q即使原本姓赵,也只能啻存腹诽,赤膊擘头之后,走回土谷祠去。”该句中所言“阿Q即使原本姓赵”显然是倾向于认为阿Q原本并不姓赵。
要想解开阿Q的姓氏这一充满歧义的问题,作者鲁迅自然是无法绕开的。然而现有证据表明,鲁迅对于阿Q是否姓赵是有意模糊设定的,其目的是为了“在消灭各种无聊的副作用,使作品的力量较能集中,发挥得更强烈”。他在《答〈戏〉周刊者信》中明确说过:“为免除这些才子学者们的白费心思,另生枝节起见,我就用‘赵太爷’,‘钱大爷’,是《百家姓》上最初的两个字;至于阿Q的姓呢,谁也不十分了然。”由此可见,鲁迅是为了防止穿凿附会、对号入座以至“另生枝节”,故意将阿Q的姓氏弄得“谁也不十分了然”。因此我们惟有尝试着从小说文本中来找寻答案。
在《阿Q正传》第一章,喝了两碗黄酒的阿Q在得知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后第一次向别人说起他的姓氏,说他和赵太爷原是本家,而且细排起来他比秀才还要高出三辈,因此博得众人有些肃然起敬。第二天,阿Q被地保叫到赵太爷家里,当面质问时他却始终不敢开口,不仅被赵太爷打骂一通,还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在此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倒是旁观者的言语和态度,“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约未必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此后便再无人提起阿Q的姓氏。通过以上简短的介绍,并不能直接得出阿Q姓赵的结论,但却给予我们诸多提示,通过假设来推测验证便可见出究竟。
第一,我们假定阿Q姓赵,与赵太爷是本家,阿Q同时也就应该是货真价实的未庄人。
果真如此的话,那他在和别人口角时所说的“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基本上应该是真实的,因为同在一个村庄内生活着,家家户户上下几辈人的情况都是一清二楚的,如果阿Q祖上从未阔过,那么和阿Q口角的人绝不可能认着他胡编乱造、肆意吹嘘的。既然阿Q的先人极有可能“阔过”,那更不可能在未庄连姓氏是什么别人也不知道的。退一步讲,即便阿Q家从未阔过,或者他的父母在他幼年懵懂时即已离世,祖辈居住于此的他也断无姓氏自己不知也不为人知的道理,绝无自己忘记别的村民们也集体忘却的可能。况且“未庄本不是大村镇”,如果阿Q真的并不姓赵,只是想通过与赵太爷攀本家来抬高身价,那他也只有在当着未庄以外人面前如此说才有可能被别人采信,而不可能当着同村人的面如此胡吹乱侃、吹嘘炫耀,这样的西洋镜连拆穿的必要都没有,又怎么可能会博得众人肃然起敬呢?
除此以外,如果阿Q真的姓赵,那么赵太爷招来阿Q后的一系列问话便显得有些荒诞不经了,“阿Q,你这浑小子!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姓赵么?”“你怎么会姓赵!——你哪里配姓赵!”配不配姓赵暂且不论,明知道阿Q姓赵的赵太爷会问出阿Q是否姓赵这样幼稚白痴的问题吗?追问阿Q是否是本家倒还在情理之中,但“你姓赵么?”“你怎么会姓赵!”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不着边际了。也许有人会说是赵太爷嫌贫爱富,恐怕认了阿Q这样的本家有辱家风,因而才会剥夺掉阿Q姓赵的权利。但问题是姓氏本身能否像财物一样轻易地被剥夺呢?在小说里,阿Q调戏吴妈后,文中说赵府“真正本家的赵白眼、赵司晨”都在场,此处鲁迅特意点明“真正本家”这四个字,显然是有所指的,一来说明赵家真正的本家确有其人而绝非阿Q,二来也借此排除了赵太爷因嫌贫爱富而不认本家的可能,因为此二人的经济状况比起阿Q来虽要略好些,但与赵太爷家之间的差距却不是一星半点的。
另外,鲁迅在小说开头介绍阿Q籍贯时也已经点明:阿Q“虽然多住未庄,然而也常常宿在别处,不能说是未庄人,即使说是‘未庄人也’,也仍然有乖史法的”。由此可见,小说中的阿Q极有可能根本就不是土生土长的未庄人,他只是出于谋生的需要才来到未庄的。加之,通过刚才的分析也已证明阿Q与赵太爷是本家一说难以成立,因而凡是说阿Q原本是未庄赵姓且是赵太爷本家者都是有失妥当、难以成立的。
第二,我们假定阿Q姓赵,但他不是未庄人,因而也不可能与赵太爷是本家。
但问题是如持此论的话,阿Q在未庄待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难道此前就没人知道他的姓氏吗?从小说里介绍的阿Q的“行状”不难看出,阿Q虽然平日里常在未庄出没,并且常住在土谷祠内,但事实上人们只有在忙碌的时候才会因需雇短工记起阿Q,一有闲空“连阿Q都早忘却”。可见,阿Q在村人眼里原本就是可有可无,除了做工外无人真正关心阿Q这个人,更遑论其姓氏。不仅阿Q如此,小说中同为雇工的小D也是有名无姓。既然阿Q是外来者,他真的姓赵也不可能是赵太爷的本家,但他却又公然声称自己不仅是赵太爷的本家,而且还比赵秀才高三辈,也就是说他是赵秀才的曾祖辈,赵太爷的爷爷辈。对于极其重视宗法伦理和家庭伦理的中国人而言,这简直是无法容忍的,不惟赵太爷,就是村里的普通村民也是不能饶恕的。照此而论,赵太爷“满脸溅朱”以致怒不可遏地“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这样的行为本身多少也是出于人之常情,不无合理之处。况且赵太爷在动手打阿Q之前,连着追问阿Q是否是他的本家以及阿Q是否姓赵,这实际上也已给了阿Q当面解释的机会。但阿Q一直沉默以对,这在明知阿Q不是其本家的赵太爷看来自然会认为阿Q不会姓赵的,接着才讲出“会”“配”之类的话来。自知理亏的阿Q自始至终非但“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事后还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这也从反面证明阿Q当着众人面所讲的并非事实,而是他为了攀同宗借以自重的表现。得到报告的赵太爷质问阿Q的起因及禁止阿Q姓赵都并非指向要真正搞清阿Q是否姓赵这一问题,而是在于阿Q为借以自重误攀同宗且声称比赵秀才高三辈这一节点上,从中更多体现出的是宗法伦理而并非阶级压迫。
第三,我们假定阿Q既不姓赵,也不是未庄人。
如果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就根本不存在赵太爷恶意剥夺阿Q姓赵权利的问题,自然也谈不上阶级压迫,其行为是对于阿Q信口开河、误攀本家的一种惩戒而已,借此折射出阿Q“精神胜利”法的弊病。赵太爷、钱太爷之所以受到居民的尊敬,“除有钱之外,就因为都是文童的爹爹”,因为“文童者,将来恐怕要变秀才者也”,因而在未中秀才前,阿Q为了表明自己精神上的优越就常说:“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现在赵太爷的儿子已经进了秀才,阿Q大约以为自己真有个儿子也不过如此,那便只有当秀才的曾祖父才能表现出自己的精神优越,因而故作此言,况且他的确也因此让几个不明就里的旁听人有些“肃然起敬”。而赵太爷为了赵家的颜面又岂能任凭阿Q胡闹,因而才动手打骂了他。单从鲁迅行文立意来看,此种情况有着更大的可能性,那便是着意揭示阿Q身上所暴露出的“攀附权贵”借以自重的国民劣根性,而不是从阶级视角反映阶级压迫的问题。同时,在小说中鲁迅特意点明阿Q是在喝了两碗黄酒后手足舞蹈说出的,可信度自然会大打折扣,也正因此他才会在第二天遭到赵太爷质问时只好沉默不语;知道的人也都说阿Q太荒唐,“大约未必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大约”、“即使”等语义虽然并不明确,但却也隐约透出阿Q极有可能并不姓赵,“即使姓赵”,“也不该如此胡说”所指的显然并不是阿Q说自己姓赵是胡说,而是他不该信口开河说自己比赵秀才高三辈。
综合来看,阿Q到底是否真的姓赵这一疑团或许永远也无法解开,因而第二、第三种情况都有可能存在。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不加辨别地直接说赵太爷不准阿Q姓赵乃至以此作为阶级压迫和精神剥夺的直接证据都是不够严谨、有失妥当的。同时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并非有意为赵太爷做翻案文章,小说中的确含有阶级压迫的事实和具体例证。比如赵太爷家里点油灯时只有两种情况,其一是让未进秀才时的赵大爷点灯读文章;其二便是阿Q来做短工时准其点灯舂米。在别人家吃过晚饭后阿Q本就可以回土谷祠了,但唯独在赵家却因享有“点油灯”的“特殊优待”而不得不夜间继续做工,而生活如此节俭甚至有些吝啬的赵太爷是不会为此吃亏的。不独赵家如此,举人家里更有过之,阿Q进城后在举人府上帮忙,“真能做”的阿Q不久后就“不高兴再帮忙了,因为这举人老爷实在太‘妈妈的’了”。由此可以见出“为富不仁”者对阿Q都有着超常的经济剥夺和阶级压迫。但是简单截取“不准阿Q姓赵”这样的只言片语作为论说的基础乃至作为阶级压迫的直接证据都是不恰当与不严谨的。然而,让人颇感遗憾的是,论者在行文时对此并没有足够的重视,不仅有种种误读之处,更有论者还对此进行过度阐释,妄图发现其中隐藏的“微言大义”。
三、关于阿Q姓氏的过度阐释问题
罗岗先生在《阿Q的“解放”与启蒙的“颠倒”——重读〈阿Q正传〉》一文中即试图阐发阿Q姓氏背后蕴藏的重要意义。他将阿Q姓氏问题提到了无以复加的重要位置:“小说关于‘阿Q姓什么’的讨论,构成了‘作者’为阿Q‘做正传’的起点;关于‘阿Q想姓赵,赵老太爷却不让他姓赵’的叙述,构成了阿Q整个生命故事的起点;然而更重要的是,倘若把《阿Q正传》视为鲁迅对“辛亥革命”最深刻的反思,那么他就通过对‘阿Q姓什么’的讨论和对‘赵老太爷不准阿Q姓赵’的叙述,将‘乡里空间’的崩溃作为反思‘辛亥革命’的起点。”然而深究其实,我们却不得不说罗先生的立论基础并不牢固。下面我们即以具体文本为例进行分析:
姑且不论他是不是酒后胡说什么“比秀才长三辈”,从阿Q作为长辈为本家的孩子中了秀才感到光彩的行为来看,其实相当符合“乡村共同体”的伦理习俗。
罗先生业已注意到阿Q“比秀才长三辈”纯属无稽之谈,不足采信,但接下来却又说阿Q作为“长辈”为本家的孩子——赵秀才感到光彩,则又明显地将阿Q当成了赵秀才的长辈,却完全忽视了阿Q胡诌自己是赵家长辈借以炫耀的可能。如果阿Q根本就不是所谓的“长辈”的话,又何来符合“乡村共同体”之说?
然而与阿Q的行为形成对比的是,作为“士绅”的“赵老太爷”本应该比普通乡民更自觉地维护这种伦理习俗,可是他的所作所为却恰恰相反,赵老太爷不准阿Q姓赵——“你怎么会姓赵!——你哪里配姓赵!”——这从根本上破坏了“乡村共同体”的伦理习俗和秩序。
如同前文所述,赵老太爷根本没有认阿Q为本家的想法和可能,他连并非未庄人的阿Q是否姓赵都不得而知,又怎么可能稀里糊涂地去认阿Q为本家,甚至是爷爷辈的长辈呢?换句话说,他即便想要“维护这种伦理习俗”,其前提也必然是要建立在弄清阿Q与赵家的伦理关系及辈分排列之后方才可能,而这一切恰恰是无需证实便一清二楚的——阿Q绝无可能是他的本家,因此他“不准阿Q姓赵”的行为本身恰恰就是在为了澄清门户,对于胆敢破坏“这种伦理习俗”的挑衅者予以惩戒,又何来破坏“‘乡村共同体’的伦理习俗和秩序”一说?
罗文又说:“赵老太爷”对阿Q的驱赶与放逐的行为正是对上述原则的践踏和背叛。导致的结果是,未庄的人们认定阿Q“大约未必姓赵”,更关键的是,他“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连“姓”都要独占,何况其他?究竟谁是标榜“相互扶持、互帮互助”的“乡村共同体”的破坏者,岂不一目了然吗?
首先需要澄清的是,赵太爷在不准阿Q姓赵之后非但没有驱赶与放逐阿Q,反而继续让阿Q到家做“舂米”之类的短工,仍然是阿Q的主顾,阿Q本人反倒因为冒认本家并在遭到赵太爷打骂之后依然“得意了许多年”。即便后来也并不存在罗先生所说的“驱赶与放逐”一说,阿Q发生“生计问题”是在他调戏吴妈之后,包括赵太爷在内的主顾们都不再雇用他打零工,阿Q生活无着方才打算进城去的,但整个过程都没有所谓的“驱赶与放逐”。其次,对于赵姓独占的问题,前文也已强调指出过,且不论赵太爷能否独占赵姓,即便是要独占赵姓也是针对阿Q不但攀本家还要高赵秀才三辈而言的。小说中“知道的人”强调阿Q即使真姓赵,也不该如此胡说,所指的恰是这一点。可见公众舆论是倾向于赵太爷一方的,但这也并非纯然是由畏惧赵太爷的淫威使然,而是更多地从宗法伦理观念出发的。罗先生所说的下面这段话更让人觉得不着边际:
按照“乡村共同体”或“乡里空间”的理想构成,作为主导者的“士绅”阶层如“赵老太爷”之类人物,应该以保全“共同体”的整体利益为己任,即使面对“穷人”,也不是一味打压排斥,而是共同救济吸纳。所谓“富贵人家,常肯救济贫穷;贫穷人家,自然感激富贵”,这是明清以降各种“乡规民约”的共同诉求,“大富户若行救济,则贫民有所依靠,思乱邪心也就会自行消融。贫民感激并随顺富户,富户就可以使他们安分守己,不会‘一朝暴富’而挑起暴乱”,于是形成了稳定的“乡村共同体”或“乡里空间”。
我们不禁要问,单就阿Q姓氏问题的争论能否戴上如此大的帽子呢?是否罗先生意指赵太爷不仅应该承认阿Q姓赵且是本家又是他的祖辈,然后因阿Q贫穷为维护“乡村共同体”起见再加以救济,以此削除贫富,减弱矛盾,获得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呢?
绮楼虽美,但建立在流沙之上岂不也是枉然。针对鲁迅研究中出现的误读及过度阐释问题,其实很早就已引起专家学者的注意和重视,孙玉石先生在《谈谈鲁迅研究中的“过度阐释”问题》一文中就曾经专门提出要警惕鲁迅研究中的过度阐释问题,为此孙先生特意强调,“在无法企及的作者意图与众说纷纭、争持难下的读者意图之间,显然还有个第三者即‘本文意图’的存在,它使一些毫无根据的诠释立即露出马脚,不攻而自破”。时至今日,这仍然是至理名言,值得鲁迅研究者再三思量。
(责任编辑 李桂玲)
田丰,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