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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与茹志鹃

2015-05-30钟桂松

书城 2015年10期
关键词:茅盾百合花小说

钟桂松

茅盾茹志娟

茅盾在评论《百合花》之前并不认识茹志鹃,在茅盾认识的人中,也没有人告诉茅盾,茹志鹃是谁。茅盾是读了一九五八年三月《延河》文艺杂志上的小说《百合花》后,才知道有个作家叫茹志鹃。同样,茅盾也只是觉得这篇小说风格清新俊逸,才写评论,充分肯定这篇小说的。然而,殊不知,因为茅盾的评论,已经蔫倒的百合花又焕发青春,让处在人生低谷的茹志鹃又振作起来,成为新中国的著名作家。

茅盾的一篇评论,挽救了一个作家,成为当代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

《百合花》茹志娟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

《百合花》发表时,茹志鹃的丈夫在南京部队被打成“右派”,开除军籍,开除党籍。所以,这对十八岁就参加新四军、二十二岁入党的年轻编辑茹志鹃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面对这样的政治蒙难,茹志鹃感觉自己的人生已经掉入深渊,遑论一篇小说的发表与否,况且《百合花》也是经历了反复退稿才在《延河》上发表的。一九五八年的春天,恰恰是“大跃进”的开始,各行各业,轰轰烈烈,文艺界也不例外,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给全国作家写信,发动全国的作家讨论文学工作如何实现“大跃进”,并且还组织讨论文学大跃进的条例草案,一派热气腾腾豪情万丈的局面!而茅盾作为文化部长、作家协会的主席,也不得不参加作家协会组织的这些会议,不得不布置传达中央大跃进的精神,甚至此后不久,还参加作家协会组织的大炼钢铁大会战,亲自上陣砸锅子烧铁水,参加大办钢铁这样的荒唐事。

年轻时的茹志娟

不过,茅盾毕竟是茅盾,在一九五八年的春天,牢骚发过以后,依然努力在岗位上履行一个国家文化部长的职责:召开并参加全国文化厅局长会议,写应景的文章,还要读新出版的《林海雪原》等等长篇小说,写长篇文艺论文《夜读偶记》,同时还要阅读各地的文艺杂志,了解全国此时的文艺发展状况。所以,当茅盾读到《延河》文艺杂志一九五八年三月号上茹志鹃的小说《百合花》时,眼睛一亮,像在沙漠里突然发现了绿洲,非常欣喜。他五月十二日读完《百合花》后,说,《百合花》“是我最近读过的几十个短篇中间,最使我满意,也最使我感动的一篇。它是结构谨严、没有闲笔的短篇小说”。茅盾在读过各地大量文艺杂志上发表的作品之后,专门写了《谈最近的短篇小说》一文,详细分析了丁仁堂的《嫩江风雪》、申蔚的《洼地青春》、愿坚的《七根火柴》、勤耕的《进山》、绿岗的《忆》、管桦的《暴风雨之夜》和茹志鹃的《百合花》等等短篇小说。其中,茅盾用相当的篇幅分析肯定和高度赞扬《百合花》,认为《百合花》是“结构上最细致严密,同时也最富于节奏感的”。连用两个“最”字来肯定《百合花》的结构和节奏感。至于人物形象,茅盾也给予高度评价:《百合花》里的“人物形象是由淡而浓,好比一个人迎面而来,越近越看得清,最后,不但让我们看清了他的外形,也看到了他的内心”。同时茅盾还充分肯定了茹志鹃《百合花》“清新、俊逸”的创作风格,称赞《百合花》在创作方法上“善于用前后呼应的手法布置作品的细节描写,其效果是通篇一气贯串,首尾灵活”。在“展开故事”和“塑造人物”两个方面,“尽量让读者通过故事发展的细节描写获得人物的印象;这些细节描写,安排得这样自然和巧妙,初看时不一定感觉到它的分量,可是后来他就嵌在我的脑子里,成为人物形象的有机部分,不但描出了人物风貌,也描出了人物的精神世界”。

当茹志鹃在一九五八年六月的《人民文学》上第一次读到茅盾的这些评价,非常激动,说:自己这个“已经蔫倒头的百合,重新滋润成长,一个失去信心的、疲惫的灵魂,又重新获得了勇气、希望。重新站立起来,而且立定了一个主意,不管今后的道路会有千难万险,我要走下去,我要挟着那小小的卷幅,走进那长长的文学行列中去”。茹志鹃的兴奋和决心是发自内心的。一个对前途一片茫然、对生活失去信心的年轻编辑,在心灰意冷的时候突然得到著名文学家的充分肯定,能不激动吗?

茅盾的《谈最近的短篇小说》发表一个月后,应出版社要求,将《谈最近的短篇小说》以及评论到的七个短篇小说编成一个小册子,由作家出版社在一九五八年七月出版。在这部书里面,编排上,茅盾格外青睐茹志鹃的《百合花》,作为殿后的小说,还写了《百合花附记》。看得出,小说《百合花》在茅盾心中的分量。但是,茅盾对当时茹志鹃看到他的评论时的激动和兴奋,却浑然不知,没有信息传递到茅盾那里。

《读书杂记》茅 盾著作家出版社1963年版

一九六○年的秋天,茅盾因事到上海,茹志鹃所在的《文艺月报》社的领导叶以群告诉茹志鹃,茅盾先生来上海了,住在上海国际饭店,并专门安排茹志鹃去茅盾下榻的饭店见茅盾。第一次见到扶持自己的前辈,据茹志鹃自己回忆,当时自己兴奋得忘记了是哪个宾馆,而且见面后竟然没有话说,一路上想好的“诉说、讨教、感谢”,见了面,“最终,就连一句最普通的谢谢也没有说,就告别了”。这是当时茹志鹃见茅盾的一个真实场景。这里,茹志鹃回忆说是一九六○年的夏天,但是,笔者查了一九六○年的茅盾年谱,发现一九六○年,茅盾只有在去杭州迎接波兰作家协会副主席、党组第一书记普忒拉曼特先生时到过上海。具体说,茅盾于那年十月十九日从北京坐飞机到上海,第二天他就坐火车到杭州;二十九日陪同客人又从杭州到上海,在上海待了几天,再回北京。离开上海时已经是十一月初了。所以,估计茹志鹃第一次见到茅盾,就是在这次公务出差期间。可惜在茅盾一九六○年的日记中,也没有记载。

两年以后,即一九六二年五六月间,也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茅盾集中时间将全国一九五九年、一九六○年发表的上百篇小说读了一遍,以札记的形式写下了几万字的《读书杂记》。其中,茹志鹃又是十分幸运,她的《春暖时节》《澄河边上》《如愿》《三走严庄》《阿舒》《同志之间》等六篇短篇小说进入茅盾的视野,茅盾对茹志鹃的这六篇小说每篇都有精辟的点评。这让茹志鹃又一次沉浸在兴奋之中。茅盾评《春暖时节》,认为茹志鹃“写静兰(女主角)思想发展的过程很细致”,“特点在于细腻地刻画了女主角的思想发展而不借助于先使矛盾尖锐化,然后讲道理,说服、打通思想等等通常惯用的手法”,肯定茹志鹃突破公式化的写作痼疾,已经有了自己的清新的写作特色;对小说《澄河边上》,充分肯定“《澄河边上》写自然环境、故事发展,都紧密相扣,前后呼应,既写戎马仓皇,也写宜人风物;全篇节奏有起有伏:而这一切只用了七千余字,笔墨之精练即此可知”;对《如愿》,茅盾认为其中的主人公刻画得非常成功,出场时“有挺胸向前的气概”,在写作上有“爽朗凌厉”的感觉;对《三走严庄》,茅盾写了近千字的评论,认为“这篇小说的女主角是作者所写的女性中间最可爱也最可敬的一个”。茹志鹃“活画出一个娴静温柔但看得清、把得稳,时机到来时会破樊而出的一位青年妇女—收黎子”……我们知道,茅盾是描写时代女性形象的高手,塑造了一系列的现代女性形象。所以,茅盾的这些评论,自然给茹志鹃以极大的鼓舞。但是,茅盾对茹志鹃作品的这些评论包括对所有新中国成长起来的作家的评论文字,已经为一些人所觊觎、关注,意识形态领域里的一些人开始寻找机会,找茅盾秋后算账。

一九六四年,是中国意识形态领域开始风起云涌的一年,也是茅盾极为郁闷和无奈的一年。从茅盾一九六二年写完茹志鹃等一批青年作家的作品评论之后,就开始纠结起来,动辄得咎,奉命出国参加会议,被说成犯了投降主义错误;去大連开一个专业的小说创作会议,立刻被说成宣扬中间人物,反对英雄主义;一九六四年,茅盾在事实上已经成为文艺界批判的对象。一九六四年九月,一份《关于茅盾的一些文艺观点》的内部报告材料中,收集、罗列了茅盾从一九五七年到一九六四年之间对青年作家作品的评论观点,包括对茹志鹃作品的肯定和赞扬,变成了茅盾宣传资产阶级文艺思想的罪证,认为茅盾对“那些所谓描写日常生活、思想内容不深厚、时代气息不浓,或者属于所谓‘清淡‘轻巧,内容单薄的一类作品,则总是不厌其烦地津津乐道,极口赞扬”。认为茅盾“以这种资产阶级的美学观点,作为评价一切作品的标准”。一九六四年九月的这份报告,估计茅盾当时不会看到,但茅盾在上半年就已经明显感觉到这种不正常的气氛,所以他在一九六四年五月写了《冰消春暖》的作品评论后,不再写评论文章,从此封笔十余年。

“文革”后,茅盾开始全身心地撰写回忆录。同时又活跃在中国的文坛上,参加一些社会活动和会议,过去多年没有联系的作家,也陆续联系上并且有了书信往来。所以,从一九七七年开始,八十多岁的茅盾又成了文坛忙人。“文革”以后的中国,各行各业都是热气腾腾,一种你追我赶的紧迫感弥漫在人们心头,茹志鹃的创作热情也同样十分高涨,创作了小说《剪辑错了的故事》,又将自己多年创作的作品进行整理,编了一部短篇小说集。小说集编好后,她想到曾经扶持过自己从而改变自己命运的茅盾先生,她想让茅盾为自己的这部小说集写个序并题写书名,留作纪念。一九八○年十月,茹志鹃给茅盾写了一封信,向茅盾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茅盾对茹志鹃的创作风格一向喜欢,而且印象深刻。所以,接到茹志鹃的信以后,茅盾立即在十一月九日回信:

志鹃同志:

来信读悉。我将勉力为您的短篇集写一篇序,并题书名。

来信所列各篇所发表的刊物名单,我想我这里大概都有。让我查一下,如有缺少,再请您补寄。

因为要读十几篇作品,然后能下笔写序,恐怕今年内写不成了。手头有回忆录写开了头 预计本月可以写完,然后再读您的作品,再写序(那倒一二天可成,主要是读作品花的时间多),大概要到明年一月内做完这些事。预先奉告,请勿着急。

匆匆即颂

健康

沈雁冰

十一月九日

当时的茅盾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而回忆录的写作工程量非常大,此时回忆录的写作才只写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初,他这里讲的回忆录“本月可以写完”,估计是其中的某一节。茹志鹃收到茅盾的信以后,非常感动,又立即回信:

沈先生:

回信敬悉,非常高兴。其实先生也不必每篇都看,给我写点嘱咐就可。我即将先生愿意为我写序,并题书名这一好消息,转去百花出版社,我想他们也会非常高兴的。

想到先生要花许多宝贵的时间来看拙作,内心甚感不安。时间放在明年一二月份都可以。

作品集内的一篇《三榜之前》是我给《人民文学》明年二月号女作家专辑写的,我当写信要他们把小样打出,即给先生送去。

谢谢了,太谢谢了。

健康

茹志鹃

十一月十六日

然后,茅盾本来安排在一九八一年的一二月份完成的事,却在百忙中完成了。他将茹志鹃寄给他的十篇小说全部读了一遍,还像过去一样,为她的每篇小说写下了读书札记,三言两语,言简意赅。如对《家务事》,他认为写出了“文革”时的“虚伪做作”;《儿女情》中的人物如尤梅“性格鲜明”,四五千字的短篇却写得“波涛起伏”,充分肯定茹志鹃的写作手法之经济。其他如《剪辑错了故事》《一支古老的歌》《离不开你》《冰灯》《草原上的小路》等等,每篇都有介绍和点评,总共写了近五千字的读书札记。此时已经是一九八○年的隆冬季节。紧接着,茅盾又腾出手来,用诗的语言为茹志鹃的小说集写序。茅盾开篇写道:

如在暑天,火伞高张,居斗室者挥汗如雨,坐立不安,忽然乌云蔽日,而闷热更甚;俄而狂风大作,电雷交加,沛然下雨,终于是倾盆大雨,刹那之间,暑气全消。正是人人都有过的经验。我以为小说也有这样的。

又如静夜不眠,忽有箫声,自远而来,倾耳听之,箫声如小儿女絮语,又如百尺高楼,离人怀念远方的亲人,又有如千军万马,自近而远。这不是人人经常都有,但偶然会有的经验。我以为小说也有像这样的。

……

茅盾用诗一样的语言写序,是他为他人作品作序中不多见的。他称茹志鹃的小说“就像是静夜箫声”,同时认为:“小说的风格倘近于静夜箫声,初读似觉平凡,再读则从平凡处显出不平凡了,三读以后则觉得深刻,我称这样的作品是耐咀嚼的,有回味的。”而茹志鹃的小说,就有这样的回味。这个序,茅盾写于一九八○年十二月十日,说明茅盾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读了茹志鹃的十多篇小说,并且做了几千字的读书札记,写了文采斐然的序,又一次给予茹志鹃莫大的鼓励。当时茅盾为茹志鹃的小说集写好序后,又给茹志鹃写了一封信,连同写的序一起寄给她。至于他为写序而作的读书札记,茅盾生前没有发表,身后编入《茅盾全集》,才和世人见面。茅盾在信中说:

志鹃同志:

委写之序,已经写好,奉上,请斟酌能不能用。至于取其中一篇之名为书名,我以为《冰灯》寓意深远,《红外曲》则指“四化”,尤其是老干部钻研科学。究用哪一个,请你自己斟酌罷。匆匆  即颂,撰祺!

沈雁冰

十二月十五日

而茹志鹃收到茅盾如此高度评价的序言,自然十分欣喜,她立即给茅盾回信,表示感谢:

茅盾先生:

收到先生写的序,当即读了好几遍,鼓励多矣!我当作为一种鞭策,来努力达到先生所说的“静夜箫声”的意境。实在太感谢了。我当即奉出版社,并告诉他们先生所定的书的题名《冰灯》。《红外曲》是一篇报告文学,所以还是《冰灯》好。

天气骤冷,望先生多多保重。再次的感谢了。

敬礼

茹志鹃

十二月十五日

这里,茅盾来信的时间和茹志鹃回信的时间是同一天,为什么是在同一个时间?据茹志鹃回忆,她是在十二月十二日收到茅盾“写的序文及亲笔回信”的。所以,可能是茅盾的回信日期落款在手稿上打了提前量的缘故。

三个月以后,即一九八一年三月二十七日,茅盾逝世。茹志鹃十分悲痛,两天后写了一篇怀念茅盾的文章—《说迟了的话》,发自内心地感谢茅盾对她的无私提携,披露了因为茅盾的提携才改变自己命运的往事。一九八五年七月四日,乌镇茅盾故居开放,茹志鹃风尘仆仆来到乌镇参加典礼,并与茅盾儿子韦韬先生见面,表达自己对茅公的怀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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