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熵书
2015-05-30高珊
高珊
温莎在早上九点十七分醒来。在新的一天的开始,她对自己的房间产生了一种全新的念头,这是多么混乱阴暗的集装箱,我被陌生人禁锢在这里,既没有逃出去的欲望,也没有逃出去的能力。
可是最陌生的就是你自己,因为你甚至看不见你的脸。除非你有一面镜子。温莎用手肘支撑着自己,看着卫生间半掩的门,舌头跟上颚还没有从沉睡中苏醒,紧紧黏在一起。哦,这是我的房间,它外面的墙体跟所有其他的公寓一样被刷成了粉红色,它并不是被陌生人控制的集装箱,它跟其他的公寓竟然没有什么不同。
温莎的思维第二次向房间里的门窗、沙发、脏衣服、水槽作无声的演讲时,她正在刷牙。看着卫生间墙上的镜子,她意识到从开始起床到此刻的这几分钟,她曾短暂地丢失了自己的思维。从你意识到你丢掉思维的这一刻,你又开始无声地演讲了。
她为镜子上斑驳的痕迹而装模作样地感到好奇。这些痕迹有的像铁锈,有的像奶渍,有的极小的黑色圆点像极了镜子美丽的脸庞上长在嘴角的痣,锐利的不完美感恰恰是温莎眼中的极致完美。其实镜子是个可怜的东西,人们都照镜子,然而却不看镜子,人们只看镜中的自己。我就只看镜子,给它一点关心,我不看我自己。温莎无力地下定决心。
镜中的女人长长的卷发披散着,杂乱而蓬松的头发遮住了脸的四分之一。那另外四分之三的脸上,露出的那只眼睛有些肿胀,眼角粘着干了的眼眵。当你想看镜子的时候,这张脸就是镜子的一部分。你不可能不看它。温莎对镜子的同情转瞬即逝。眼眵是一天中的第一件礼物。温莎不会洗掉它,她知道顺着眼角风干的一点,可以拽出眼球上晶莹的丝线,那一瞬间,至少身体的几千分之一的面积是解脱的。
她不知道自己刷牙的动作有没有暂停过,无论如何,现在继续。牙刷在牙齿表面上下左右地移动着,直到温莎猛然抽出牙刷,漱清嘴里的牙膏沫。如果牙膏沫和牙齿都是有灵魂的,它们在我口中短短的两分钟相爱了,我就犯错了,我就掌控了别人的命运。温莎的心情这才如同上颚和舌头一般醒了过来。
她探着身子,郑重地抽出了眼里的银丝线,像完成一个仪式一般,对着镜子用一个虚假的微笑庆祝。温莎只是一个看起来随和开朗的女大学生,她除了学生这个身份以外,再无任何社会标志,因此她对于这个卑微的然而却时常让拥有者感到莫名自我膨胀的身份心怀感激,毕竟这是她唯一的社会身份。她急切地希望搜集所有她在这社会中占有一席之地——即她是一个社会人的证据。她不满足于做一个女儿、朋友、表姐或表妹,她无比恐惧依靠人际关系来证明自己是一个社会人,因为她深刻地明白人际关系是旁人随时可以抽走的眼角的那根银丝线。作为被动的因变量,除了用虚假的微笑庆祝“终于不用为这个自变量的离开而提心吊胆了”,她也没有别的可做的。
温莎的家庭幸福,有适当数量的朋友,同学和亲戚对她的态度也正像大多数的女生被同学和亲戚对待的态度一样。她却始终坚信她在人际关系方面的杞人忧天是完全必要的。多么滑稽,一个人的杞人忧天是有必要的。温莎在心里分析得出结论她的不安全感完全是杞人忧天,但她仍然相信这是有必要的。
冷静的自我剖析也是有必要的。温莎执拗地想了解自己。她忘了她是怎么从卫生间的镜子前到了小区门口的公交站台。去往学校的公交车到站时,她正试图总结她感到不安全,但又可以表现得开朗快乐的理由。护好书包,防止被偷,她想,刚才我是幻影显形吗?就像《哈利·波特》里那样。
公交车的司机是个总穿着短袖衬衫的中年大叔,温莎每周都会见到他至少两次。司机总是在温莎刷公交卡“嘀”的一声的同时看温莎一眼,作为对每周见到她至少两次的回应。温莎的印象中他即使冰天雪地里也是穿着短袖衬衫的。她被自己不经意的想法逗笑了,然后努力控制着嘴角的肌肉,向车厢后部走去。空座不少,但她宁愿抓着后门边的扶手站着。她担心下车的时候时间紧迫,她会来不及从座位走到后门。有时与熟人同行,别人坐到车厢尾部,温莎也只好跟随,这样她反而会故意在座位上安安稳稳地坐着,等到公交车靠站停稳,她才看似不紧不慢地离开座位。我为什么要这样呢?温莎这样问过自己。因为怯懦,但像所有人一样,再怯懦的人在灵魂深处依然有对刺激的向往。人们可能并不是向往某个具体的刺激物,但一定向往刺激的感觉。眼睁睁地看着冰淇淋融化又滴落在雪白的帆布鞋上;内向而害羞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舞蹈;憎恶榴莲气味但却强迫自己在吃榴莲时做出享受的样子——即使没有任何人要求他们这样,也没有任何利益的驱使可以使得他们这样做的原因有迹可循。我竟然已经怯懦到了只能靠冒着坐过站的危险去寻求刺激的地步。公交车在温莎的自我鄙夷中靠了站,温莎下了车。她下车时既没有同手同脚,也没有摔跤,她的面部表情既不狰狞,也没有任何兴奋的迹象。她就像所有乘客在公交车到达自己要去的站台时下车一样,绝不会有人从她下车时的状态看得出她曾经思考了些什么。其他的这些乘客,这些芸芸众生,他们的脸部表情和肢体动作是如此的贫乏又单调,完全不足以匹配他们的思想活动。
温莎竟然将其他所有人概括为芸芸众生,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叛徒,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而如今,当她将其他人概括为芸芸众生时,她似乎将自己放在了一个精神上的制高点俯视别人。温莎感到懊悔,她谴责自己将其他所有人概括为芸芸众生。你永远都不知道早晨在路边晨跑的大爷在头脑里构筑了一个多么美轮美奂的童话世界;你自然也不会明白一个星期上两次的英语课上那个留着齐肩直发的女老师心里是如何厌恶她酗酒的丈夫;你更不懂矮小瘦弱的学弟对世界格局和经济形势有怎样的看法。温莎告诉自己,我什么都不了解,就不能粗暴地将所有人用一个不疼不痒的词语概括起来。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特的个体,即使相互交流,也无法完全清楚地看见别人的头脑和心脏里升腾起了多么绚丽的气泡。你要知道,脸部表情和肢体动作是永远无法匹配思想内容的,就像我说过的那样;但我还要补充的是,语言也无法与思想相匹配,再精确的语言也无法跟得上思想奔跑的速度。
周日的校园里还是像以往一样人声嘈杂,温莎走到了图书馆楼下,抬头看了看图书馆这栋建筑,短暂地将它仅仅当作一栋建筑而不是图书馆。她发现这栋楼非常对称,极致的对称让温莎感受到了浅层次的百爪挠心。这栋楼一点都不美,温莎想起了家里镜子上的污垢,你得有点不一样的东西才美,哪怕是污垢。我想这栋建筑的设计师自有她的道理,我享受到了这栋建筑提供的资源,就不应该再对它的外形吹毛求疵。温莎发现自己的思想稍不注意就会失控,根本不会等待语言来艰难地跟上它。让思想注意自己不要失控,那就是让思想学会自控,可是语言也是受思想控制的,思想真的很忙,我不能苛刻它既要自控又要完美地控制语言。温莎觉得她想的实在太多,而其他人虽然也想的很多,却甘于让表情和动作都像是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一样。成年人都是这么做的。温莎是成年人,但却不甘心,她想挣脱,但她的思想太忙,还没来得及分析出她究竟想要挣脱什么。
她最终决定在图书馆的台阶上坐下,将她的包放在一边,拿出了iPod和耳机,将耳机塞进耳朵里,打开了iPod,听起了社会学家Helen Fisher的一场名为The brain in love的演讲。Helen Fisher在演讲中朗诵了一首不知名的印第安诗人写给爱人的诗,温莎沉浸其中,夸张地伸了一个懒腰,借此完成她作为一个思考着的人对世界的告白:此时,世界,你应该可以看见,我一直在做有关于你的思考。有趣的是,高度近视的她此时并没有戴眼镜,因此她的告白对象在她眼里一片模糊。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