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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5-30古远清
古远清
王觅的台湾诗人访问记,共采访了白灵、台客、林焕彰、苏绍连、杨小滨、杨宗翰、解昆桦、翁文娴、李翠瑛、李癸云、林巾力、简政珍、陈大为、唐捐、陈羲芝、陈政彦、丁旭辉、李瑞腾、林于弘、向阳、尹玲、林明理、孟樊、萧萧、须文蔚、郑慧如、紫娟、金筑、向明、颜艾琳、张默、管管、碧果、隐地、罗门、蓉子、汪启疆、廖亮羽、杨佳娴、鸿鸿、许水富、余光中、麦穗、渡也、方明、林德俊、罗智成、洛夫、绿蒂等人,目前已在《创作与评论》“对话台湾诗人”专栏发表了6篇。像这样大规模对台湾诗人作专案访谈,无论在台湾还是在大陆,都没人做过。这些访问记提供了丰富的诗人创作档案,其中有一些是从未公开发表的材料,这为后来者研究这些台湾诗人乃至书写台湾新诗史,打下坚实的基础。此外,这些访问记还涉及到台湾新诗历史及其发展现状、台湾诗社诗刊的评价、两岸诗歌的异同、好诗的标准、现代诗人的公众形象、诗的功用、创作与理论的关系、新诗的文体及诗体建设等诸多学术问题。
一、如何看待两大诗派语言的使用
在台湾外面的人,看到台湾诗坛因诗学观不同和小圈子众多而不断上演的“私人战争”——如纪弦与覃子豪关于诗的本质是抒情还是主知的争议,余光中和洛夫关于长诗《天狼星》评价的论辩,便质疑台湾高度自由化的文学制度是否合理;在台湾里面的人,如重量级批评家张汉良在《七十六年诗选》序中却说“不觉得‘门户之见或‘党同伐异等主张有何可耻”,并“一向不接受所谓‘兼收并蓄或‘有容乃大等陈词滥调背后的伪道德意识”。当然也有的人因为“只缘身在此山中”,未必清楚这种争议甚多的情况发生,对诗歌发展是有利还是破坏了诗歌生态的平衡及其和谐稳定的局面。
自由发展的确比权威时期台湾当局所制定的文艺方针政策更能暴露出诗学观的分歧:因为一切都透明,都可以在各种媒体上口诛笔伐展开论辩乃至火药味甚浓的“骂”战。比如台湾出版的各种诗选,差不多都遭到不同派别的人批评乃至批判。几乎没有一本诗选完全被大家认可,因为这种诗选存在着伪装性的公平及其带来的小圈子倾向。
就这样,在经过“分期付款式”的漫长的民主化过程后,当前台湾诗坛终于分化为两大派:“华语派”与“台语派”。前者主张用纯正的国语写作,后者主张用所谓“台语”即闽南话或客家话写作,认为只有这样写才是道地的台湾诗歌。这两派所产生的困顿与矛盾,在访问记中略有呈现。虽然这呈现远没有把事情的真实面目揭开,但还是可以看到在语言使用问题上两大派的分歧。
于是,王觅问麦穗如何看待台湾泛起的方言写作的诗潮时,华语诗人麦穗答:
台语诗,我一直都不以为然。因为要刻意地去强调台语诗,你用台语去念就可以了。台湾以前念旧诗的时候,他们都是吟唱,用台语吟唱,很好,每个字都可以念,你也可以去写。但用台语写,没人看得懂,用汉语写了用台语念,不是一样的吗?所以我一直不把台语诗放在眼里。台语诗也没办法推广,只有几个小圈子,一小撮人自己在看而已。
外表朴实、谦和的麦穗,内心细腻、敏感。在他心中的世界雷雨一直在哗哗啦地下着,风刮得呼呼作响,这充分表现在他拒排“台语诗”“不以为然”的态度。这和作者的外省诗人身份及其诗学观有关。作为上海人,他听不懂也不愿意去学佶屈聱牙的“台语”。他参与编辑《秋水》诗刊时所实行的是唯美路线,可“台语”把眼泪写成“目屎”,那还有诗美可言?
不仅是华语诗人,而且是地道的本省诗人的台客则这样回答:
在台湾,尤其是南部一些诗人比较坚持用“台语”写诗。我的诗作中,早期也曾将一些“台语”入诗,如国语“母亲”,“台语”要用“阮老母”,老母至少还有一个母亲的“母”,读者也可以大致知道你讲的是母亲。“轿车”,“台语”要用“黑头车”,至少读者知道它是指一台车。这些用法都是有脉络可循的。所以我早期写诗,只是少部分语言用“台语”表达。有时候诗人在创作的时候,尤其是写乡土的东西的时候,如果用方言来表达,感觉会比较贴切。有时甚至觉得写这首诗非得用这样的表达才能贴近乡土,才能显得亲切。我觉得这完全是一种写作的需要。这和全部用“台语”入诗,对“台语”不懂的人或对“台语”懂的人都无法顺利阅读是不同的,对于那些一意全用“台语”创作的所谓“台湾诗人”,如《笠》诗刊的一些诗人,坚持用“台语”写诗,甚至用罗马字母写诗,我想他们或有必要,我也不作评论。
台客的回答比麦穗婉转一些,他主张适当运用方言写作,因为这样做可增强作品的生活气息和乡土色彩,但对《笠》集团的某些诗人主张全部使用“台语”,他这位主张“写明朗诗”的“台客”反而不再“明朗”地表明自己的立场,而是含糊其辞“不作评论”。这是因为如他所说《笠》诗人坚持用“台语”写作,的确有其需要的原因,其原因之一是这样做,系对台湾当局当年过分压制方言的一种反弹,如在独尊华语的威权时期学生只要讲方言,就会打手心或罚一元,这显然过分了。至于另一部分“过于执”的诗人想利用“台语”实现自己的政治诉求,就涉及到敏感问题了,故访者和被访者都很礼貌地点到为止或略而不论。这种处理方法可以防止诗坛的“私人战争”再度爆发,也显示出了问者与答者的智慧。
是用国语还是“台语”写作与地域有关,还与诗人采取的艺术路线有关,故王觅再问林明理同样的问题时,林明理回答如下:
《笠诗刊》近七年来发表了很多“台语诗”。如莫渝用罗马字或方言写诗,只要是会说台语的诗人,大多看得懂其内容,但大陆来台的学者大多看不懂台语诗。“台语诗”大部分都发表于台湾南部的诗刊物,有自己的诗圈的。其中,也有几位是写得还不错的。只是用罗马音或台语发音,有时会让人难懂其原意。
这里不仅有懂与不懂的问题,还有能写与不会写的问题。大部分“台语”有音无字,如要书写,作者只能一边写一边造字,造字时又要考虑这种字读者能否猜得出或曰看得懂。这样,作者写起来辛苦,读者读起来更辛苦。林明理是女诗人,她奉行温柔敦厚的创作路线,所以她的回答很温和,认为南部许多诗人用罗马字或方言写诗,这是为了适应南部读者的需要,且这样乡土性才明显,南部的许多读者也不存在阅读障碍,但对“大陆来台的学者”还有她未论及的北部读者,就不一定能读懂了。
可见,对“台语诗”的评价,不同立场和主张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我们大可以宽容的态度允许它的存在,不能因为有些人极端地主张“只有用台语写作”才配做台湾诗人而将其全盘否定。
二、两岸诗歌交流的评价及其差异性问题
台湾诗人创作和评论不受条条框框的束缚,不听从“长官”的指挥,其文学生产力与创造力得到空前的解放。虽说他们是“无为而治”,给了诗人很大的生存空间,但仍有诸多问题,如诗刊和诗社资源短缺、经费紧张。在选举的喇叭声和鞭炮声不断在写字台前争吵的情况下,部分诗人投入选战,用文学乃至以诗的形式为候选人“站台”,也有诗人用诗的形式讽刺选战中出现的“斩鸡头”“拜菩萨”等伤风败俗现象,如余光中的《拜托,拜托》。这是大陆诗歌没有的景观。
《创世纪》在台湾诗坛中占有重要位置。在两岸文学交流开展后,它迅速成为两岸诗歌交流的桥梁,却遭到某些人的攻讦,认为该刊已“失守”,沦为大陆在宝岛的诗歌分店;更有甚者说:《秋水》开设大陆诗人作品专栏,成了“收容大陆劣质诗歌的垃圾桶”。
做访问记的通常有两种类型:一是具有强烈的编辑理念,他主动引导被访者,而不被采访对象所左右;二是走市场路线的掮客型。王觅显然属于前者。对两岸交流出现的现象到底应该如何评价?事前经过精心设计提问的王觅,一再提及这一问题,台客表示不赞成政治操控诗刊和诗歌创作。两岸诗人同根同种同文,互相间进行交流有益于彼此了解,有益于两岸创作的互补。台客在主编《葡萄园》诗刊的20年间,“每年至少2到3次前往大陆参加各种会议,或组团参观访问交流,我就会为他们制作专辑介绍。这只是两岸交流的一种方式。和大陆诗人交流经验一向十分愉快。”但是因为两岸政治制度及意识形态、生活方式不同,也曾发生过不愉快的经历。“在一次新诗学术会议上,我朗诵了一首诗,主办方认为不合适。这种经历无所谓对错,所以即使产生了一点误会,也很快就能沟通。”台客素来把神州大地当成他的第二故乡,所以他能包容大陆对其诗作的不同评价和相关处理方法。
这种碰撞,的确道出了两岸诗坛存在着差异,如台客认为:“台湾诗人写诗纯粹是自己的喜欢,所以在台湾写诗一般都是自己组团体,自己出钱出力出诗集或出诗刊。大陆很多诗刊都是国家来支助的,所以大陆的诗人写诗要考虑的东西就比较多,不像台湾的诗人写诗没有什么顾虑。但是大陆的诗人写作越来越自由了,大陆的开放程度越来越高了,所以两岸的诗歌交流也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方便。”台客看到了大陆诗歌写作环境的变化,而不像某些对大陆存在敌意的人那样认为大陆没有丝毫创作自由,这是可贵的。至于台客说台湾诗人写诗纯是个人兴趣,不会去为政策“背书”,这符合戒严后台湾诗人的基本写作实际。但在戒严时期尤其是50年代,台湾诗人写作顾虑颇多,生怕踩了当局埋伏的“地雷”,另有许多人多为高额奖金而写作。就是解除戒严后,也有的诗人用诗的形式为其参加的政党发展壮大造声势。但王觅对这些问题不甚明白,就是明白了也不感兴趣,故台客只说了一些无关政治及族群问题的话。
作为资深诗人的麦穗,当王觅问“您认为大陆诗人和台湾诗人有何差异” 时,有“森林诗人”之称的麦穗说:大陆诗人的诗风比较雄壮,因为大陆有大山大水,所以视野比较开阔。“我们台湾诗,有一段时间,几乎都是写咖啡馆的。诗人坐在咖啡馆里面写,写出来的诗,比较狭窄。大陆诗人看台湾诗人写的诗,会感觉比他们写得更美,但是比较空虚,没有大陆诗歌那种气派。整体而言,大陆诗人写诗要比台湾诗人大气。他的接触面广,看的比较广阔。台湾到底是一个小岛,除非你到国外去走。”麦穗这里谈两岸诗歌的差异:一个“站”着写,一个“坐”着写,显得形象生动。不过他没有直截了当说“台湾诗人有小岛心态”,这体现了他说话谨慎有分寸,否则会引起“台语派”的强烈反弹。
关于两岸诗歌的不同景观,王觅还从文学制度与文体形式方面进行考察。杨宗翰回答王觅所问的问题时说:大陆有很多专业作家,而台湾几乎没有专业作家,更没有专业诗人。大陆公办诗刊都给作者发稿酬,可台湾的所有诗刊均无稿酬。台湾不流行“现代汉诗”的提法,且台湾的诗一直没有读者。麦穗则说大陆诗人喜欢用“组诗”投稿,可台湾没有“组诗”的概念。
无论是台客、麦穗,还是汪启疆的回答,其具体指向都牵涉到两岸文学现状如何评价及两岸诗歌不同之处,体现了认识台湾诗坛现状的前卫性与人文意识的真切性相融合的特色,这是王觅的访问记值得我们思考和珍惜的地方。
三、散文诗是否是一种独立的文体?
王觅向台湾诗人提问时多次提到格律诗、自由诗、小诗、长诗、图像诗、网路诗以及散文诗问题。
就泯灭文类界限,让诗与散文均变形的散文诗而言,大陆的这类创作空前繁荣,“散文诗专号”“散文诗页”四处开花,《中国散文诗选》等各种选本鱼贯而来,散文诗团体及其刊物也有好多种,这些都说明散文诗只能拜托诗和散文“代管”的局面在逐步改变。可台湾的情况不像大陆那样热热闹闹,而有点冷冷清清。
诗是什么?怎样表现才是诗?仍有很多人观念不一致。所以散文诗是怎样的文体,台湾诗人的看法也有分歧。主要有四种不同观点。
一是否认散文诗的存在。麦穗认为这种非驴非马的文体“让人搞不懂。我写的短小的散文,被说成是我写的散文诗,收到散文诗专集里。我自己写这些散文时,完全没有写诗的念头。很多所谓的散文诗,我都认为只是小品文,是散文”。 麦穗以自己的创作实践质疑“散文诗”概念的科学性,这自然是一家之言。
二是肯定散文诗是一种独立文体,这里又关联到两岸诗歌的差异问题。林明理认为:“台湾写散文诗的人毕竟少一些。这是风格差异的重要原因。台湾多是著名诗人在写散文诗,如商禽、苏绍连。”至于散文诗是否是新诗中独立的文体?她认为在台湾称为“分段诗”的散文诗,是一种独立的存在,其特点是不分行,“形式上有如散文,却重视诗的美感”。
三是认为散文诗是诗的一种。在台湾继商禽之后写散文诗最有影响的诗人苏绍连,他的回答更具权威性。他认为:“散文诗就是诗。台湾和大陆的散文诗不太一样,大陆的散文诗是与诗分开的。但是台湾的散文诗就是诗,没有分开。”至于散文诗的特征,苏绍连认为它“只是分段但没有分行。虽然写下来就像散文一样,但是它注重诗的本质,如音韵、意象,尤其重视想象空间。所以散文诗本质上是诗”。苏绍连还谈到:散文诗可以借鉴小说的对话,对话可以产生冲突。“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对话的结构。”当王觅问及在“台湾是最优秀的诗人才写散文诗,在大陆散文诗几乎成为通俗文体,人们通常是先写散文诗再写诗,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时,苏绍连回答: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台湾不会先写散文诗才写诗。台湾的散文诗不会称为“美文”。“美文指的是语言的美和情感的美,美字反而是对散文诗的羞辱,像“文句词藻很美、景物描述很美、情感形容描写很美……”这样的“美”都令人作呕。“散文诗写不好的人,才会把‘散文诗和‘诗分开看。”苏绍连提到的“美文”概念,与大陆不甚相同。此外,他谈及的散文诗创作经验,很值得大陆同行参考。
四是认为散文诗身价很高,其地位在诗之上。军中诗人汪启疆的看法不同于上述三人,他认为:“我们不能把诗用散文来写,变成散文诗。我个人觉得散文诗是在诗之上的。诗之上的那一层是散文诗。因为它能够把很多自由的意识,甚至是潜意识的,观察到的非表象的内涵,把它给弄了出来,而且用一种很流畅的,不是用诗的分段形式的那种割划和切割能够表达出一个整体内容,我觉得对我是挑战。”汪启疆这种看法,大陆的诗评家均没有注意到。
由此也可见,具有现场感的“对话台湾诗人”栏目,不走“考据——评析”的套路,而注意点的分散,然后将名家“碎片化”意见集合起来,成为相对完整的论述体系。这表现了访谈者王觅寻找学术资源和依据方面,注意不同身份和各种不同文学观的人,从而表现出建构文体理论体系、探求散文诗审美特征的学术意图。
(作者单位: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责任编辑 张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