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数码时代的身体悖论与后人类主义想象力
2015-05-30车致新
车致新
“数码转型”将以怎样的方式改变我们的日常生活?实证性地回答这一问题也许为时过早,但是美国近期的一部“另类”科幻电影《她》(Her)也许可以为我们的思考提供某种线索和可能。
无需赘言,在全球资本主义遭遇重创,人类陷入重重危机的背景下,几年来大众文化场域中一个令人瞩目的变化是,之前作为科幻写作潜流的政治亚类型——即通常所谓的“反乌托邦”写作——在一夜之间成为了包括好莱坞电影在内的大众文化的叙事主流。换言之,无论这些影片的情节如何展开,在其中作为“背景”出现的未来世界都不约而同的被呈现为幽暗、破败抑或充满政治恐怖的末日图景。然而,同样作为一部“科幻”电影,《她》与如今泛滥的“反乌托邦”影片大异其趣,由于(自觉或不自觉)地将“未来”去政治化,该影片得以从一个十分不同的角度来想象和再现未来世界,从而将本文所关心的“数码转型”以及后人类主义的议题引入日常生活领域。
这部影片的剧情线索并不复杂,主要讲述的是正在经历离婚创伤的男性主人公西奥多与其购买的“女性”人工智能操作系统OS1(后取名为萨曼莎)之间的爱情纠葛。因此,似乎是十分逻辑的,这部影片在表面上具有一切浪漫爱情故事所必须的视觉元素(暖色调的服饰和布景、舒缓的镜头运动和逆光拍摄所形成的唯美感)以及情节桥段(邂逅、误会、争吵,等等)。但几乎无需特意指出,对于我们(活在“常识”世界的观众来说)这本身难道不就是极为荒诞和离奇的吗?如果说人与机器人的爱情对于熟悉科幻作品的观众已不再新鲜,但是人与电脑软件之间的爱情在什么意义上是可能的呢?也许,这部影片的意义恰恰在于它在(类型片)传统的表象包装之下的激进性,在于它将人类文明史上最古老的一种叙事类型(爱情罗曼史)嫁接到了最晚近的文化或哲学语境(后人类主义)之中——在这种碰撞中所产生出的悖谬与张力正是这部作品中最值得我们关注和反思之处。
一、身体的悖论
如何区分人与非人(无论是机器人、变种人还是外星人)无疑是科幻故事自诞生以来一以贯之的核心主题。比如在小说《仿生人会梦到电子羊》中,这一贯穿始终的焦虑(难以区别真人与仿生人,真宠物与电子宠物)依靠作者所构想出的“移情测试”得到某种缓解甚至解决,因为在小说中仿生人唯一的“缺陷”是不会“移情”(没有同情心),因而“移情测试”成为了区分人与非人的最后武器,也因此实现了小说对人、人性的重新确证。而《她》的有趣之处就在于,上述这种科幻故事普遍存在的主题/焦虑似乎并不存在或者并不重要,因为借助“爱情”这一现代主义-个人主义神话的最重要发明,原本作为此科幻故事中非人的“他者”的操作系统“萨曼莎”几乎在故事一开始就已经被确立为了十足的现代意义上的“个人”或“人”。在影片刚开始的邂逅场景中,萨曼莎以其温柔甜美的声音、亲切活泼而又不乏幽默的语言一下子就打动了深陷离婚创伤中的西奥多,从而为其赢得了一个与其他“正常”浪漫爱情故事中的人类女主角一样的位置(既是男性可欲求的客体,同时也是具有“爱”他人的能力的能动主体)。换言之,在影片中从一开始,关于萨曼莎到底是“人”还是“非人”的问题未经提出就已经为剧情逻辑所悬置,而与此同时我们不难发现,取代“人”的问题而在这部影片居叙事核心位置的是另一个问题和焦虑:这个问题就是“身体”,或者确切的说是“身体”的缺席。
缺席的“身体”作为女主角萨曼莎的根本焦虑以及二人爱情的最终障碍,无疑是贯穿影片始终的叙事动力。在影片开始不久,在聊天中萨曼莎告诉西奥多她私下里“丢人”的幻想:“我想拥有人类的身体并且和你肩并肩一起行走,在听你说话的同时,我也能感受到我身体的重量,我甚至还想象我背上有点痒。”此时的“身体”尚且还是一个可以轻松调侃的话题。接下来,在第一次“性爱”场景中,萨曼莎与西奥多“成功”地通过语言交流实现了一次“无身体”的性爱,但有趣的是,他们的对话逻辑全部建立在对实际身体接触的幻想和呼唤之上(而此时电影的视觉呈现则是一片漆黑)。随着剧情发展,二人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可萨曼莎始终对自己没有身体这件事难以释怀,于是影片通过一场“假借身体”的情节将“身体”问题推向了戏剧性的高潮。在这段堪称整部影片中最为诡异、荒诞或激进的情节中,志愿为“人机恋”的情侣提供身体的青年女子(伊莎贝拉)戴上了接通萨曼莎的耳机和摄像头(一颗贴在脸上的“痣”),为没有身体的萨曼莎提供真的身体以便和西奥多进行“真实”的性爱——但是尽管萨曼莎满怀期待,伊莎贝拉的表演也堪称“敬业”,这场离奇的性爱还是因为西奥多始终无法“入戏”而半途而废了。这场试图彻底颠覆传统的人与非人、人与物、身体与灵魂等二元对立秩序的试验,一方面将影片的“身体”议题戏剧化和激进化,另一方面也实现了剧情逻辑中的转折。从这次失败之后,萨曼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不成熟,逐渐敢于直面自己,并最终接受她没有身体这一现实。最后,在与西奥多同事的旅行中,萨曼莎清楚地表示了她的想法:“我现在十分享受,我能做许多有形体的人所不能的事情,我不受任何限制,我能同时出现在任何地方……我不会困在一个终究无法避免死亡的身体中。”——影片剧情发展至此确乎实现了女主角萨曼莎对其“身体”的超越。
然而有趣的是,如果我们更加仔细地分析这部文本,上述从“寻找身体”到“超越身体”这一线性发展的逻辑链条最终被影片自身的其他异质性元素所侵扰、打断和击碎,“身体”问题因此在影片中成为了一个复杂的、自相缠绕的悖论,而远非(如剧情中所声称的)得到了某种自洽的解决。简言之,这一悖论涉及在听觉和视觉方面的影片再现的困境。
首先,毋庸置疑,“声音”才是这部电影的真正“看点”所在,在这里“声音”具体指的当然是由好莱坞女星斯嘉丽·约翰逊(Scarlett Johansson)为影片中的人工智能操作系统萨曼莎所赋予的“嗓音”。斯嘉丽·约翰逊极富个人魅力的声线,是影片赖以在观众观影的层面上建立认同,即吸引人们看完这部离奇古怪的科幻爱情故事的核心(斯嘉丽也凭借在这部影片中出色的配音,未露一面即摘得罗马电影节影后)。就算在剧情逻辑内部,虽然影片没有刻意强调这一点,但是我们仍不难想象,性感、温柔的“嗓音”是萨曼莎吸引西奥多的重要原因,试想如果萨曼莎被设定为类似今天我们所用的平板电脑一类的只能看文字而不能听声音的操作系统,那还会有多少吸引力可言?因此,身体的悖论在此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声音”本身显然具有相当的“身体性”,斯嘉丽·约翰逊的配音赋予了这部电影的不仅仅是商业上的卖点,更是支撑情节逻辑的关键,正是这性感的、高度人格化的(明显有别于影片中西奥多之前所使用的操作系统的机械呆板的男声)赋予了萨曼莎“血肉”——以缺席形式在场的身体。同时,如果考虑到电影的消费层面,对于有相关观影经验的“影迷”们来说,萨曼莎的嗓音自然也会让人联想到演员斯嘉丽本人的身体。总之,这部电影所讲述的绝对不是所谓的柏拉图式爱情(纯精神性的爱情),而毋宁说是极端物质性、身体性的一种爱,即对“声音”的恋物癖(当然从女性主义角度看,萨曼莎本身就是女性的彻底物化)。
其次,影片所面临的另一个困境是视觉再现层面的,换言之,影片内容中虽然不断强调“超越身体”这一主题,但影片在再现萨曼莎的视觉形象时却又与这一初衷自相矛盾。首先,细心的观众不难发现影片在处理萨曼莎时的对切镜头或正反打镜头所采用的模式完全与普通电影(关于“人”的电影)毫无二致,即其使用的依然是最传统的“视点原则”。我们会清楚地注意到影片多次使用了十分确切的萨曼莎“本人”的视点镜头,尤其在从地铁走向沙滩的一场戏中,这一视点镜头的使用得到了强调和凸显,成为了剧情有机的组成部分(被放在西奥多上衣口袋中的萨曼莎露出其背面的摄像头,反打之后在其主观视点镜头中我们看到的是地铁中的人群迎面而来,几乎要撞在一起,那是因为西奥多故意冲着人群奔跑来“吓唬”萨曼莎)。更有趣的一幕,是西奥多睡前的一幕,萨曼莎说想看着他睡觉,于是西奥多将其放在了床头,在此处的对切镜头中,影片干脆使用了萨曼莎的“过肩镜头”——这些电影语言的使用难道不是在形式层面暗示萨曼莎是一个和我们一样拥有身体的人吗?影片中最极端的,是萨曼莎告别西奥多时的处理,在这个感人的高潮情节中,镜头中竟然出现了萨曼莎的背影(作为“人”的背影,有着黑色的长发),虽然这个镜头极为短暂,但它强烈地传达出这样的信息,即萨曼莎应该是有“人”的身体形象的,应该是作为有身体的实体来被西奥多爱和记忆的(即使将其理解为西奥多的个人想象问题也同样存在)。这堪称症候性的惊鸿一瞥(个人认为是影片的败笔之一),再次突出了影片的自相矛盾,暴露了影片试图压抑而最终无法压抑的无意识,回到本文的主题,这种无意识无疑就是人类主义(而非后人类主义),并且由此划定了这部电影的艺术想象力的最终界限。
二、伦理学的想象力
虽然这部影片最终在艺术再现上难逃人类(中心)主义的窠臼,可是它在另一个层面依然是激进的和具有某种突破和超越意义的,这关涉到影片结尾时最重要的情节转折:随着时间推移萨曼莎慢慢发现自己发生了变化,但起初还没有和西奥多明说,后来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西奥多发现城市里人人都在对着OS1(人工智能操作系统)说话,便问起萨曼莎此时是否在同时和别人说话以及同时在和多少人说话。萨曼莎的回答说有8316个人,西奥多再问她是否也爱上了这8316个人中的某个人时,萨曼莎诚实的回答着实震惊了西奥多(和每一个观众),她说她的确爱上了其中的641人。作为一个普通人类的西奥多当然感到愤怒和不解,他质问萨曼莎这是如何可能的,萨曼莎的回答是:“无论你相信与否,这不会改变我从前对你的感觉,这无法改变我是如此爱你的事实……我的心还是你的,但我在这几周逐渐又变成了其他的东西……我的心不像盒子那样会被填满,而是随着新的爱而变得越来越大,我与你不同,这不会让我爱你爱得更少,而是正相反。”西奥多对此的绝望的回应更是一语概括了此中的吊诡之处——传统伦理学所无法想象的不可能性:“这没有道理,你是我的,而你又不是我的。”简而言之,在这里我们也许遇到了这部影片中真正名副其实的“后人类”性,其超越传统(现代一夫一妻制/核心家庭)意义上的爱情伦理的想象力,一种既是“个人”的但又是“集体”的“爱情”可能,如何评价这种全新意义上的“爱情”是另一回事,但是至少这种“云”时代的爱情想象提供了突破和反思了我们既有的基于人类中心主义、现代个人主义的某些壁垒和禁忌,是影片没有流俗于好莱坞的流水线生产的可贵之处。
可惜的是,影片最后还是放弃了这种激进的可能性。为了实现一个好莱坞意义上的大团圆结局,影片不得不“杀死”萨曼莎,并(十分生硬地)将一个真正的女“人”最终分配给了遭遇感情创伤的男主人公。这一妥协之举,让影片再次回归了传统科幻故事的老套路(人必将战胜机器,低科技必将战胜高科技),影片的主题也由激进的后人类想象,下降为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产男性遭遇婚姻创伤,重新寻找自我的“治愈”叙事。在这一叙事中,操作系统萨曼莎及其所负载的异质性和颠覆性因素被强制性地整合与收编,人类(中心)主义的意识形态再次成为了影片的主旋律。萨曼莎的出现和退场最终成就了西奥多走出婚姻创伤而重获幸福,“她”与西奥多昙花一现的爱情本身无法在影片中获得真正的位置和意义,而只能作为某种“消逝的中介”成为了人类救赎自身的“工具”。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