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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重现(中篇小说)

2015-05-30赵竹青

创作与评论 2015年19期
关键词:强子

赵竹青

Q88888

强子是被一阵萨克斯声吵醒的。窗外隔条马路是湖湘公园,每天早晨九点,只要不是天气太坏,都有一支萨克斯准时吹响。这支萨克斯在公园练习将近两年,强子以前工作忙出门早,除周末贪床会被它吵醒,平时难以让它扰到清梦。那时,他住在公园另一边自己的家里,公园的音乐同样听得清清楚楚。半年前,他搬回父母家住,被这萨克斯吵醒的机会多起来。比起以前,他每天可是晚起多了,即便是在它吹响前起床,也往往是吹上了好一阵,他才从家里出门。

吹萨克斯的是个老人,强子认识,叫邱师傅。说起来,邱师傅还是个挺有名气的人。他是当年华北春的名厨,国家特级厨师,徒弟众多,九十年代曾被请去过日本。退休后,邱师傅被多家宾馆延聘。每个地方都有名厨,其他名厨大都分红案和白案,只专一门。邱师傅不同,他是红、白案双通。邱师傅在华北春时,强子两口子去得多,安丽跟他学做了不少的小吃。

去年的一个星期天,安丽硬拉强子进公园走走,结果发现,吹萨克斯的竟是邱师傅。公园天桥下,满头白发的邱师傅坐在水边石头上,端着萨克斯吹奏,一辆电摩立在他身后。老厨师那种全神贯注的认真劲儿,让小两口有些忍俊不禁。安丽奔过去,伸出手,顽皮地抚摸他鼓起的腮帮子。邱师傅告诉两人,他没去外面掌厨了,这萨克斯是年轻时喜欢过的,以前没空吹,现在有时间天天来练了。安丽打趣道,师傅七十岁以前是名厨,七十岁以后要成为萨克斯演奏名家。说得老人嗨嗨直乐。后来差不多每个星期天,安丽都会从家里泡壶好茶,带去公园给邱师傅,顺便向他讨教厨艺。

强子仰躺在床上,睁眼听邱师傅吹奏。外面风大,紧一阵慢一阵,萨克斯声忽轻忽重,绸布似的在空中飘荡。一年多来,强子明显感到邱师傅技艺的进步,但今天他练习的曲子难度大,他的气息似乎不够,运用气息的方法也欠娴熟,不少乐句被吹得啃嗤难听。强子听了会儿,起了床。家里很安静,这个时候,父母已经出门。老两口退休后,老头每天上午8:40出门,去邱师傅所在的公园广场抽陀螺;母亲晚五分钟去菜场。

强子开着灰色五菱荣光,出了小区院子,进入车站路。离小区不远,一家叫君悦的饮食店仍在提供早餐,强子停车,进去吃了碗面。门口墙上贴着“店面转让”的打印纸,他付账出门,朝墙上打印纸扫了一眼,又抬头朝两层的饮食店看了看。挨着饮食店,是卖纸张文具的店子,和餐馆一样,也是两层的门面,门口的中年男人盯着强子咳嗽一声。强子转过脸去,估计那家也想转让,市里新建了莲城书市,做文化用品的都想去那里集中经营。强子无意于转租门面,转身走了。

回到车上,他将车驶向前面的十字路口。左转弯,过路口安全岛时,瞥见交警的眼睛盯在了他的车牌上,强子心里咯噔一下。果然,交警朝他伸出右手,指示靠边停车。又来了,这事还有完没完啊!强子心里嘀咕着,有些窝火。他板起脸,左脚踏下离合器,右脚却没松劲,五菱荣光轰鸣着滑向路边,一股黑烟从车尾喷出。反光镜里,交警的手捂住鼻子,身子往一侧避开去。狗眼看人低,熏不死你!他快意地想,刹住车子。中年交警出现在车窗外,一脸愠怒。

“怎么啦,警官。”强子摁下车窗,一脸笑容。

“车是如何开的?看看你证件。”交警蹙着眉,手在耳边举了举。带了情绪,敬礼的姿势谈不上标准。

强子将证件递过去,心里是另一番滋味:窝火没有了,剩着难堪的羞惭。这辆破面包顶块“湘Q88888”豪牌,不仅让他时常在心里添堵,也带给这些交警们麻烦:这个月被挡五次了,都以为是套牌呢。交警看完证件,眼睛又瞄到他身上,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牛逼啊!”他说,还了证件。

“嗨嗨,”强子笑道,“没事了?”

“走吧,规矩点开。”交警扬扬手,转过身去。望着交警的背影,强子能揣摩到他的心思:他妈的,可惜一块好号牌!

强子这块湘Q88888是三年前公开拍到的,花了126万,是所有拍卖车牌中最贵的一块。当然,那时这块豪牌是挂在一辆进口宝马轿车上的。他风光无限地将车子开回家,安丽吓一跳,接着是生气地指责了:“号牌比车子还贵好几十万呢,你个强猛子啊,你说,有必要吗?!”

“有必要,气派嘛!”强子说。

“气派?虚荣吧!钱是一点点弄来的呢,你这样大手大脚,以为是湘江河里的水,可以敞开放啊?一条河敞肆放,还有枯的时候呢!”安丽气得脸红了。

“哎呀,女人就是眼皮子浅!沙山那个项目刚开场,不把谱摆足了,如何好引进资金?如今社会信这一套呢,身上穿个衣衫褴褛,哪个来理你?”

“哼,沙山……还不晓得如何个结果,你莫跟我提它!”

那时,他们结婚才两年。两人以前都在金沙建材市场做生意,强子做铝合金门窗,代理了广东顺德一家品牌铝材,安丽卖实木地板,做台湾金绿屋品牌。两个铺面门对门,这边的客户多半也是那边的客户——新房既要安门窗,也要装地板。强子对自己的客户说,木地板比瓷砖好,装木地板的话我介绍你去对面,品牌货,过得硬,还能打点折。那边女老板也是这句话,对面的铝材好,手工不错,用对面的货不吃亏。两家似乎商量好了,都照顾着对方生意。客户们就开玩笑说,你们两家的生意可以合成一家嘛,都没成家的话,干脆做爱人算了。

安丽在地板店三年,没看见有男朋友来找过她。门面原是安丽哥哥的,安丽哥哥卖了十年木地板,将门面给了没考上大学的妹妹,自己去谭家山开洗煤厂。强子比安丽大了八岁,有个对象在小学当老师。小杨老师是个很洋气也很性感的人,高挑的脖子,翘起的臀部,爱穿白色的裙子。杨老师来过强子门面两回,两回都穿裙子,一回长裙,一回短裙。铝材店挂挂绊绊的地方多,强子生怕挂破女朋友裙子,呼喝伙计将四处的铝材归齐,自己拿了干净工作服将落满铝屑的长椅擦净。强子大献殷勤,小杨老师却有些不冷不热,描过的眉毛微微拧起。两个伙计都看得出来,老板追求杨老师的时间不短,却似乎仍未赢得美人芳心。强子喝醉了,就跟两个伙计说,大专学历和正式工作就那么重要吗?不信我就混不出个人样来!杨老师嫌弃他的高中学历,对这作坊式的生意也没怎么瞧上。

虽然铝材业务不错,但小打小闹,钱来得辛苦。强子碰上了机会,他曾经的一个客户资金困难,要将手里的矿泉水公司转让。建材市场门面紧俏,卖了门面,他的资金仍然不足。强子去了对面,对年轻的女老板说,建材生意虽然稳当,但做的人多,利润越来越薄,他想换个生意做,有个壶山龙泉矿泉水公司,他可以盘下来。他说,如今湘江里的水污染越来越严重,今后喝矿泉水的人一定越来越多,卖矿泉水的生意一定差不了。他还想说,壶山龙泉虽然目前品牌不响,市场份额不大,但只要好些经营,今后何尝不能……

安丽放下一直拿在手里的一块木地板,打断了他:“你想怎样?”

强子顿了顿,说:“借我点钱……十来万就够了,我算利息。或者……算投资合伙也行。”

安丽笑道:“那就合伙吧。”

强子有些惊讶——实际是有些不相信——她居然回答得这样干脆。那时,他已经跟杨老师分手半年。或许,他在盘算着从哪里找到缺口的资金,一下子想到安丽,是因为记起了那些客户们的撮合吗?——杨老师不可能了,安丽就从某个黑暗的角落显现出来。以两人的关系和经济实力,十万元并不是个小数目。矿泉水市场竞争也激烈,壶山龙泉能不能做起来,还是个未知数。强子看着她,眼里冒出了灼灼的光。

他结结巴巴道:“好,好,算我们合伙……”

安丽轻描淡写地看他一眼,目光又到先前那块地板样品上去。实木的地板抛光和漆水上佳,光亮的琥珀黄略带点浅红。强子眼睛跟过去,又移到她脸上,从一种乐观的合伙经营远景里,他预见了另外一些让他怦然心动的东西。

比起小杨老师来,安丽是另一类型的女人。她的打扮总是中规中矩,衣服的颜色式样永远不那么时尚新潮,头发也不会花很多心思挽出不同的花。模样其实还过得去,一双大眼睛甚至十分漂亮。缺陷是半块硬币大小的疤痕,月牙儿似地挂在她右脸下颌处,将整张脸大大减分了。朴实的打扮有一样好处,给店里的伙计搭把力出货时,搂起一箱箱地板就没什么顾忌。这样看来,她也不是那些娇气的女孩可以比的。

强子转让了门面,安丽将店子交还哥嫂,两人一起接手矿泉水公司。合作久了,强子就发现,年轻的女合伙人还挺有生意头脑。他去河东河西忙着布点,抢占零售市场,安丽就去了市内几所高校,签下合同,在学生宿舍卖起了桶装水。强子筹备瓶装生产线时,安丽又洽谈下好几家歌厅。生意一步步上了路,俩合伙人的感情也明显升温。强子鼻尖落了点油墨,安丽自然地拿纸巾去揩,微微的鼻息喷到他脸上。强子心里晃了一下,有股将她抱住的冲动,但突然又犹豫了,另一张脸浮现出来——他还是不能忘情于时尚的杨老师。心里想,今非昔比了,他是不是可以旧话重提呢?

下班后,强子西装革履,兴冲冲去南街小学单身教师宿舍。杨老师房里不只有她,高新区外资企业的年轻高管坐在床上,她正给新男友削水果。强子扯了杨老师,带她去门外草坪里,告诉她自己有了新的公司。恚怒的杨老师嘴里“嗤”出一声,说:“你开公司关我什么事?我们之间早完了!我警告你,以后别再来找我!”说完,害怕怠慢里面那个似的,急忙跑回去。

强子没精打采了三天,该两个老板亲自张罗的事,打发手下的人陪了安丽去。安丽不管他,一双眼睛却似乎看进他心里,脸上略带了嘲讽的笑容。第四天,安丽跟他开起了玩笑,那丝嘲讽仍然挂在脸上:“怎么,人家还是看不上你这个开公司的老板吗?”

强子脸一红,别过脸去。忽然,他转过身来,一把抱住合伙人,嘴也蛮横地往她脸上凑去。安丽挣了挣,没挣开。没挣开她就不挣了,任他抱着亲着,接着发现,自己也在亲起他来。

包 浆

强子熄了火,提了包下车。他进品茗茶轩时,真皮公文包夹到了腋下,两手另握了物件:左手里一串木珠,右手里两枚核桃。十根指头不停搬动着,珠串和核桃在手心里翻转,发出嗞嗞的声音。

品茗茶轩是家高档茶叶店,里面辟有精致的茶室,供顾客品茗聊天。店里以高档普洱、黑茶为主,绿茶少见。进来的顾客都是些非等闲之人,非富即贵。强子三年前开始进来得勤了,没事就喜欢来坐坐。茗事上他并不讲究,买些茶叶也是为了送人。他来茶室喝茶聊天,结交人脉,了解信息,大家伙在一起吹吹牛皮。不来这里消磨时光,便是和一些朋友聚在一起赌钱,在牌桌上逞意气。他不像妻子,安丽爱上网,他上网少,也不喜欢守电视,在家里坐不住。生意做砸后,到茶室仍然来得多,但已不再是这里慷慨的买家。身份变了,来这里的目的也不一样,在他找到新的生意前,这个茶室几乎提供了他全部的营生。

除了卖茶叶,老板张文秋还是个收藏家,收藏好茶,也收藏和交易各种古玩、字画。他的不少高档茶叶和古玩,曾经被强子买去送人,用以疏通生意场上的各种关系。那时,张文秋喜欢盯着强子的一双手看,拿起强子的手又是摸又是捏的。仿佛强子之所以成为强子,全是他生了这样一双手的缘故。六七年前还只是开个门面给人做铝合金窗,靠了生产和销售矿泉水,和一笔投资并不太大的房产生意,身家便超过许多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强子成为生意场上的新贵,是全市商业界的传奇。在比强子大了十来岁的茶叶店老板看来,这双手上似乎藏着他强子辉煌腾达的全部秘密。

“难怪,你这双手肉厚纹深,干而不燥,润而不油,一双发财的好手啊!”张文秋感叹道,有些遗憾这双手不是为他所有似的。

“是吗,张老板还会看手相啊?”强子抽回手,瞅着对方一副羡慕嫉妒恨的样子,开心地笑着。

“一个人的命运,酒色财气什么的,是能从相貌上看出来的。老祖宗传下的学问,深奥的我也不懂,略晓得点皮毛吧。”张文秋说。

强子举起自己的手。他的手从小就显得能干,弯弹弓,削陀螺,糊风筝,没一样能难倒他。后来,他成了河西建材市场最出色的铝窗师傅,活做得周正漂亮不说,材料还不会有一点浪费。他的手伸开来,五指并拢了,严丝合缝,窝洼水一滴也漏不出。民间有个说法,这样的手聚财,任何事捡得起,连打牌手气都好。强子盯着他的手,脸上显得茫然,一副看不见张老板所说的那种酒色财气的神情,其实心里是深信这一套的。不然,他桶装水刚上路就敢搞瓶装生产线?水做起没几年,又敢于一下子涉足房地产?因为生着一双好运气的手,做什么都风生水起啊!所以,他也是没理由不喜欢自己这双手的。安丽也喜欢。他的手又大又温暖,冬天安丽喜欢它们握住她冰凉的手,喜欢它们捧住她冻青的脸颊;尤其来月事时,她抓了他的手贴在她后腰和下腹,让她酸沉畏寒的身体变得温暖而轻盈。生活和爱情中的这双手宽广温厚,具有良好的包裹和遮覆性。

但运气却是全信它不得的;全信了它,栽起跟头来,照样鼻青脸肿半天爬不起。强子栽了跟头,将过去挣下的一切赔了进去。现在,他倒是彻底依靠手来解决他的生计了。强子生意上的剧变动摇了张文秋对他这双手的神秘崇拜,转而向人推崇他“肉厚纹深,干而不燥,润而不油”这种难得的物质属性,揽下一种特殊活路,盘住他破而不碎的饭碗。手上的活完工了,他来茶叶店交货。

茶室里坐了两位客人,张文秋亲自摆弄着功夫茶具,招呼两人喝茶。强子穿过前面店面,进茶室时背是弓着的,眼睛跟三人招呼一遍,脸上讪讪地笑着。他这幅谦逊的神情,和夹着包两手忙乎的样子,让室内三人忍俊不禁地笑了。强子放下包,找空位坐下,刚淡去的笑脸又陪上了,笑容里添了点自嘲的意味。

“强老板,怎么这时来啊,又被交警挡了,还是去堵你老婆的情人了?”一位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朝他手上的物件盯一眼,打趣道。他是安城珠宝店老板,叫马建东,强子是来找他的。

“他妈的,又被挡了。嗨嗨……”强子红了脸,嗫嚅着。

“还留着它做什么,莫说我讲得直,你这是瘦狗子拉硬屎。转给人家算了,得点钱,也好早作打算另起炉灶。”张文秋说。他新沏一壶茶,给几只茶杯倒上水,端一杯给强子。

“张老板说得对,车都卖掉了,还舍不得一块牌子?转给我,我给你60万。”马建东对面的人说。他是家具城的王老板,戴副眼镜,眼睛在镜片后眯缝着,透着点趁火打劫的意思。家具城和建材市场挨在一起,强子还在铝材店小打小闹时,王老板就已家大业大。三年前,他也看中了这块号牌,输给了强子,一直让他有些耿耿于怀。

“转给我好些,我加10万。”马建东说,朝王老板笑笑。

“建东要,我就不争了。”王老板说,“强老板,建东如果不要,我就跟他看齐吧,70万就70万。”

“嗨嗨,哪能呢。”强子笑了笑,将手上的珠子和核桃放到马建东面前。“马总看看,要不要得了?”

“强老板不想割爱哦。他这号牌花了一百多万,我们拦腰一刀砍去一半,人家哪里愿意。我是开玩笑的,强老板莫当真。”马建东说,拿起两颗核桃看。

“可是,总不能还再要个原价吧,那价也是他放肆抬上去的。现在车管所有新规,我们……”王老板还想说,看见三人目光都到了强子带来的两样东西上,住了口。

两颗核桃呈青褐色,比一般的文玩核桃颜色略深。奇的是它们不但大小一样,连纹路也差不多一致,网状的纹路清晰连贯,深度均匀,起伏如波似浪,连峰叠岭。它们被轻捏在马建东的一双手里,后者正从不同角度细看着。那副木珠手串拎在张文秋手里,每一颗紫檀木珠光洁圆润,木纹细密紧致,十分华美。两样玩物被长久打磨和陈放过了,发出柔和的荧光。马建东将核桃递给张文秋,从张文秋手里接过木珠。

张文秋对马建东说:“珠串光抛得不错,浆也包得好,硬了。”转过脸问强子,“这个要费时间,有没有三个月啊?”

“三个足月!按马总的要求,开头用柔软的棉布搓了一星期,每天两三个钟头,然后放一星期。接着用手盘,盘两星期停一星期,反复好多遍。嗨嗨,这钱不好赚,手都盘肿了。”强子涩涩地笑道,举起手给三人看。

“嗯,是要些细功夫。”张文秋说,轻抚着核桃,又举起来仔细端详,放在桌上。“核桃底子打得不错,油和色都上得好。你这家伙,当初我还担着心呢,建东放得心,将这么一对好宝贝交给你,他也不怕你糟蹋了它们。不错,过得两三年,这对核桃玉化了,不说是人间极品,绝对是世间少有吧。”

“记着你的话呢,六分搓揉,三分擦刷,一分给它找个好住家。又搓又揉,每天也是两三个小时;毛刷准备三把,一把刷,二把擦,三把把脏东西清干净;搓揉擦刷完了,小心用布裹起,用塑料袋装起——替它找个好住家嘛;上油更是小心不过……哎呀,麻烦琐碎得不得了,比珠子还难为——不,两样都是磨人的活。为伺候好它们,我每天让一双手干干净净,一袋垃圾都不敢帮我老妈往楼下拎。我妈说,它们比我的活祖宗还要紧呢!当然啦,得罪活祖宗不要紧,活祖宗杵在那里又不会失去。马总不满意就糟糕了,马总一摇头,我的一把票子就失去了,嗨嗨,得罪不起的。”强子表着功,扬手晃脑,眉飞色舞的。突然间,眉头就锁住了,嘴也针扎似地咧了一下:为讨好人家,他竟然拿父母亲人来说事呢!他端起杯子喝茶,借以遮掩脸上倏忽而来的愧怍。

几人笑着,只当他在调侃。马建东拉开旁边椅子上讲究的手提包,取出一只厚信封递过来。大家都是使钱的行家,朝信封口瞄一眼,就估计里面的钱在六千元左右。强子道声谢,那一点愧怍早不见了,麻利地拿了信封塞进自己包里。他的包跟马建东一个牌子,意大利货,颜色一致,只是款式略有不同。跟那块车牌一样,价格不菲的真皮名包见证了他曾经的风光,只是现在拎着它,他说不清是种荣耀,还是种耻辱。

“狗日的,你还真耐得烦呢!还有一串珠子,磨不磨呀?”马建东笑骂,转向另两位,“运哥得了两串沉香木珠,要给我一串,正好,我妈她不喜欢小叶紫檀的。”

“磨呀,我晚上去你家取吧。这双手闲也是闲着,刚盘得利索了,正好多盘些。你们哪个还有珠子、核桃的,自己不耐烦盘,都可以给我,让我赚几个小钱。”强子搓着手说。

王老板喉咙里发出一声响,过去的那一点芥蒂,似乎很是让他乐见对方今日的落魄。“想不到啊,你这双手以前多好的运气,生意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牌桌上都要赢我们不少钱。如今,啧啧……”他“啧啧”连声,眼睛在镜片后滴溜溜转着。“喂,什么时候一起再来场牌局?生意亏了,情场失意了,牌还是可以打嘛——你还信它连赌运也一起失去了?多打几场牌,说不定能扳些小本回来。”

马建东和张文秋微笑着互看一眼,一齐盯住了强子。“强老板,打不打?”马建东说,“不用另约了,上楼去,张老板也来凑一方。”

张文秋点头道:“强老板,要得,陪我们耍耍。你那毛氏族谱赚了不少嘛,怕什么!”

强子发着窘:“不打不打,戒了。嗨嗨,如今哪有资格陪你们玩。”他似乎是再也坐不住了,提了包,起了身。“我还有点事,不陪几位老板,先走。”

出了门,坐进车里,强子好一会没动弹。双手搁在方向盘上,他痴望着它们。出来了小半天,双手仍然保持得很干净,显得结实红润。手掌翻过来,掌心因长时间盘东西,生了一层薄茧。他眼睛移开了,投到两边后视镜上,嘴角挂上一丝苦笑,伸手发动车子。心里却在涩涩地想,现在,他这双好运气的手,只能替人家的玩物包浆了。不过,刚才张文秋提到的毛氏族谱的事,那倒是让他小赚了一笔。

半年前,也是在张文秋的茶叶店,一个文物小贩带来信息,说韶山有人要将一套《韶山毛氏族谱》脱手。张文秋只收古玩和字画,对族谱兴趣不大。强子心里一动,出去打个电话,回来对小贩说,他想去看看。强子跟这人到了韶山,在离毛泽东故居五里地的山洼里,见到了族谱。族谱装在一个配套的木盒中,全套族谱共计22册,品相完好。记录了毛氏从元末明初始祖毛太华至民国间凡22代人的家谱简史。

中年人大概花了几百元,从某位毛姓族人手里将族谱收来。卖给强子,他要六千,最后四千元成交。强子另拿五百,给了带路的人。十天后,这套族谱到了福建厦门,强子以40万转手。受主是他过去结识的一位地产商人,喜欢收藏。

这笔交易,让强子在文物古玩生意上引发了许多憧憬。

青铜重器

胡道远住在中山南路,离品茗茶轩不过十分钟车程。强子下车,朝小区里的一栋旧公寓楼走去。

强子认识胡道远,也是因为茶叶店张老板。张文秋和胡道远多有来往,强子常在茶室里碰上他。胡道远是另一个被张文秋称赞生着一双妙手的人。胡道远六十出头,年轻时做过印刷厂刻字工,在铅块上刻出缺失的字来。后来,他据此演化出他的拿手行当:刻铜字,治铜质印鉴,为省内不少书画家、成功生意人以及达官贵人所追捧。虽然他的铜印要价不菲,但在张文秋眼里却算不得什么。让张文秋服膺的,是他的一双巧手能鼓捣出其他各种不可思议的名堂。因为有书法篆刻底子,他能模仿齐白石的印章和题款,乱真郑板桥、何绍基的字。又由于深悉物性,知晓程序,能奇妙地把古玩市场上的各种“新货”变成“老货”:用红颜料和墨水,做旧紫砂壶;经细砂纸在水底反复研磨,新玉能焕发出古玉的温润;铜件按一定的方法泡进醋里,出来时彷如千年出土的文物……

在古玩圈,胡道远既使人佩服又让人忌惮。收藏古玩的人,就怕收到假货,一般的假货容易识别,经过胡道远的手,就需格外当心。起心造假之人,得胡道远援手,不怕事有不成。但胡道远是个怪人,拿着真金白银相求,他未必肯做;兴致来了,就是没一分钱酬金,他也乐于帮忙。有位吴姓古董商人花三千元淘了一把老旧紫砂壶,此壶壶身直口,长颈鼓肩,肩部一面是鸡头,另一面是鸡尾,前后对称,正是天鸡壶造型。壶通体紫棠色,温柔沉静,砂质润泽。品相做工都不错,可惜无题款。壶送到胡道远手里。胡道远将壶反复看过,嘴里念叨着,蛮好的一把壶啊!抬眼问来人:“你想如何弄?”

“我想过冒陈鸣远,自己又拿不太准。要不……请胡老帮我出个主意?”吴先生嗫嚅着。

胡道远盯着来客,好一阵没出声,以致来客心里忐忑得紧,生怕他一口拒绝。因为紫砂壶上的刻绘都是在泥胎上完成,要在烧成的紫砂器件上做手脚,除了胡道远,恐怕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冒陈鸣远,不是不可以,”胡道远说,“但你得答应我两条——我是说,如果以后能出手的话。一条是买家最好不找省内的,市内尤其不行;二条是,买家还不得是个真藏家。你答应了,壶就放在这里。”

“是是是,一定照办。”吴先生放了心,连忙答应。

“嗯,那就好。第一条切实要记着。第二条嘛,是不是个真藏家,也不管他了——真藏家都不识货,也怪不得别个。一个月后来取壶吧。”胡道远说着,眼睛早去了紫砂壶上。

胡道远用一片金刚石刀,加上特制的药水,在壶底磨出“陈鸣远”的印款,又在壶身镌出几片树叶,刻下书风很是雅健的“天鸡”两字。陈鸣远,清康熙年间宜兴紫砂名艺人,出生于紫砂世家,所制茶具、雅玩达数十种,无不精美绝伦。他还开创了壶体镌刻诗铭之风,名传中外。天鸡紫砂壶是他所创名壶之一,后世仿制者众。这把壶后来卖到江西,120万成交,姓吴的兑现承诺,分了胡道远20万。买家是个煤矿老板,将壶送给了当地一位领导。胡道远将20万捐给隔壁的中学,帮学校建了个像样的球场。仿佛他有先见之明似的,没两年那位江西的贪官倒了台,这把壶也露了馅。

生意场上的人评价胡道远,说他是个亦正亦邪的人——造假卖假,却又良心不泯。亦正亦邪,拿得起放得下,这正是强子崇尚的境界。做人一板正经难免无趣,做生意一板正经难以发财。这些道理强子早从自己的经历中体会到了。那时,强子有了初步的积累,刚吃下沙山那块地,跟人合伙开发高档住宅。这项投资在很多人看来,房产上从未试过水的强子胆大得邪乎。他虽然利用对方急于卖地还债,将地价压得极低,加上银行贷款,但自有资金依然严重不足。而且,沙山位置偏僻,短期很难炒热。资本运作上,存在严重的冒险性。

所有人都不看好沙山的投资,安丽更是极力反对。她认为水生意刚做开,就去投资一块很难看到前景的地产,钱一旦打了水漂,又该如何收场?但所有人的担心只能证明,他们不是太过循规蹈矩,就是目光短浅。他建的是别墅群,位置偏僻的缺点,变成远离喧嚣闹市的优点。沙山别墅大卖特卖,投资者赚得盆满钵满。正所谓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那年父亲读过书的乡村小学塌了几间教室,他一出手就捐了一百万,新校落成,老爷子兴兴头头去剪了彩。地产上尝到甜头,矿泉水倒成了搭头了。沙山项目一扫尾,他又吞下钢管厂的土地。心里想,喂饱了贪财的几个厂领导,就能让沙山故事重演。不是嘛,国有资产大变卖,正好分一杯羹呢。然而,钢管厂的项目像口烂泥塘,他陷身进去就再没出得来。

但一开始哪能料到这个结果。他有一双发财的手,生意正顺风顺水。刚刚捐建了学校的强子,坐在品茗茶轩精致的茶室,志得意满又略带好奇地打量着捐建学校球场的人。倘若不是因为深知底细,胡道远的外表一定让人失望得很。一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总是穿件稍显肥大的黄色旧外套(强子多次遇见他,这件外套似乎从未从他身上脱下过),衣袖尤其长,一双手多半藏在袖子里,精精瘦瘦的几根指头半露在袖口外。可是,有朝一日,强子要借这几根精瘦的指头,来成全他糊天唬地的勾当。

强子是第二次上胡家来。上一次是在二十多天前,强子找胡道远帮他做左宗棠密札。雨湖边,经常有人将些旧图书、各种真假难辨的老玩意儿摊在地上把卖。生意落了魄,又跟张文秋一伙人交往得多,强子经过这里时就留上了意。一天,他看见地上摆了只旧木匣。木匣长五寸,上面糊着层似灰不似灰的东西,拿在手里挺沉,估计材质为檀木。强子问摊主匣子用途,多少钱把卖。摊主告知古时装信札用的,开口800块。强子还价,600元成交。买下这个木匣时,强子想的是天鸡壶的故事。

那一次,胡道远朝他大瞪着眼睛。“左宗棠密札?你晓得什么是密札?密札就是秘密书信,朝廷要员的密札,就是军国机密。既然是机密,如何能在木匣上明刻?还左宗棠密札呢,不是笑话?!”

强子涨红了脸,拿着木匣,不知如何是好。花600元买个派不上用场的木匣子,还冒冒失失上人家里献丑,真是蠢到家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他怎么就会想不到呢?他读书不多,论学识,自然百般不通。左宗棠他倒是十分熟悉,同时期的湘乡人曾国藩也熟悉,他们的故事在坊间广为流传。世人多称道曾国藩的文章学问和功名建树,基于个人心性,强子更崇拜左宗棠。湘阴左宗棠入赘湘潭隐山,与太平军作战十余年,后来又带兵收复新疆,官至军机大臣,被梁启超评价为“五百年以来的第一伟人”。这样的大人物与朝廷和各方面的书信自然不少。所以,他听说木匣是古时装信件用的,一下冒出这个赚钱的主意。

“不过,”正唯唯诺诺搭不上话来时,仿佛安慰他似的,胡道远继续说。“这世上蠢人子不少,有着几个钱,见什么都收。所以,也难怪你强老板,见了这匣子,就想出这么个臭主意,一点不怀疑它!哈哈哈,有意思。”

“嗨嗨,臭主意,脑壳一时没转开,就只想着赚钱……”强子尴尬地说。

胡道远摇摇头,收起笑容,接过匣子看。他双手从袖口全露出来,精瘦的指头在木匣上抚摸。强子不自觉地盯着他手看,觉得这双灵巧的瘦手被太多的铜绿染过,透着一股诡异之色。“嗛,密札。”把玩盒子的人依然觉得这主意好笑,自言自语着。忽然,他眼角带笑地盯着强子说:“我帮你刻这几个字,也能赚几个钱呢。你能想当然,保不定人家也是如此。不改主意吧?说不定你还真能卖得出去!”

强子看着他,判断他是否在说真话;或者,他是不是仍在讽刺着他。要消除他的疑虑似的,对方脸上虚虚实实的笑容变得肯定了,朝他连点着头。强子松了口气,开始相信,他之前的想法仍然有着可行的道理。其实,要自己放弃当初这个想法,他是多么的不愿意。如同那些老千们设的一个局,做了一半,明知可能穿帮,凭侥幸也要将它做完。强子自然是不改主意。胡道远笑笑,说出一个名字,让强子去找他。

“卖脱手了,我这里有把战国古剑,你再拿去试试。”胡道远说。

胡道远说出的这个人,正是强子心里打着主意的人。这人叫卢思明,浏阳人,是个退役军人,生产花炮和开办花木苗圃致富,喜收各种古兵器。在古玩圈,卢思明是个新手儿,因最近两年连收几件大货,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强子通过一中间人给卢思明放出口风,一星期后,他带着木匣驱车赶往浏阳。

虽然胡道远字刻得十分神似,即使左季高在世,也难辨其真伪,旧也做得恰到好处,但“密札明刻”几近愚人自招,终究让他心里有些发虚。所以,在让中间人透漏口风时,他便为他的要价打了折扣——原打算最低十五万,结果只报了十万。这报价无疑不高,因为卢思明很干脆地对中间人说:“左宗棠密札?真的吗?拿来看看,只要是真的,十万就十万!”

花炮和苗圃业主卢思明正是两个合谋者心里希望的那种人:不辨真伪,“有着几个钱,见什么都收”的主。卢思明家大业大,院子里拴着两条藏獒,围墙上拉着刺铁丝。生意成交后,他领强子进库房,看他丰富的收藏。通风良好的两大间房子里,摆满刀枪剑戟,古代行军打仗的种种其他物件,来自印度、埃及的奇形怪状兵器掺杂其中。青铜和钢铁的武器大部分锈迹斑斑,少部分依然寒光凛凛,十分锋锐。主人得意地一一介绍,说着它们不凡的来历,以后将凭此建立他的私人兵器博物馆。因为自己带来的就是件假货,强子不免想,这些兵器中能有几件是真正的古董呢?这话他当然不能说,而是一脸奉承,吹捧其藏品丰富不乏珍品,推崇其不灭的军人情结和一腔深挚的爱国情怀。他顺便提到,一位朋友有把铜剑想出手,正在寻找合适的买家。他觉得,卢老板这里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那可是一把春秋战国时的青铜古剑,是一位大人物用过的,非常有名。”他说,眼里是闪烁不定的光。

“是吗?哪位大人物呢?”卢老板感兴趣地问。

“是……范蠡。”强子麻起胆子道。

“范蠡?帮助越王灭吴,越国复国后,离开越王,改行经商,史称陶朱公的范蠡?他难道……有佩剑留下?”卢思明脸上显现出兴奋却又不无怀疑的神情。

“就是呀,留下了!”强子深吸口气,肯定地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就是他说的。后人称赞他‘忠以为国,智以保身;经商致富,天下闻名。他离开越国时脱下官服,抛下佩剑,更换姓名,和西施一起泛舟五湖。他的佩剑一直藏在民间,几年前被我这位朋友无意中得到。”

范蠡算是强子除曾国藩和左宗棠之外最熟悉的古人了。破产后,父亲总是将这个商人鼻祖、劝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人的故事在他耳边唠叨个没完。他贩着父亲的话来应对卢思明的怀疑,心里却在想,多知道些历史掌故就是好,做起假来都得心应手。当然,父亲是为了对他进行励志教育,希望他学习人家勾践坚忍不拔的精神,找份正经事做,莫天天想着些歪门邪道骗钱。

“啊呀,如果是真的,这可是件了不得的东西!越王勾践的剑1965年在湖北江陵望山1号墓出土,如今藏于湖北省博物馆,是国宝级文物。这把范蠡剑如是真家伙,虽然比不上越王剑,档次也不会太……喂喂,晓不晓得,你那朋友想多少钱出手?”卢思明搓着两只手问,眼里泛着渴慕的光。

“这个……”强子心里砰砰跳着,“我回去问他,再给你个准信吧。”

“行,我等你消息。如果是真的,价钱又合适的话,我拿来做我兵器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从浏阳回来的路上,想象中的那团财喜一直藏在强子心里。一处秘密宝藏啊,而且只有他知道,找人一起去挖掘就行。强子按捺不住地想,这可不是左宗棠密札可比的,甚至也不是那把天鸡壶能比的。现在,强子来找一同掘宝的人了。叩击胡家大门前,他在想,或许他可以先低价买下,然后再出几个钱,让老头在剑柄刻上几个什么鸟篆字。胡道远精瘦的脸从门后露出时,这想法马上就被他打消。

比起左宗棠密札来,这个假冒范蠡佩剑的主意,让胡道远的惊奇更是有过之无不及。他从木椅上弹起,怪异地望着在他看来无异于异想天开的人。接着,他爆发了一阵哈哈大笑。小老头笑得前仰后合,那双泛绿的手从袖口滑出,一只撑在椅靠上,一只伸着两根指头直指强子,有话要说却被笑声困住,笑声变得极是古怪。

“强老板,咯咯咯,你脑子真是……好使,刚想出个左宗棠密札,咯咯咯,又……嘎嘎嘎,虚弄把范蠡佩剑出来,难怪你以前……哈哈哈,发财!”他咯嘎笑着,终于能将话说利索了。“可是你又胆子大得没边,无刹的车还敢在马路上乱飙,真是成也是它败也是它啊!”

强子“嗨嗨”两声,胡道远提到他破产的事,让他不大自然。他不理会对方的嘲讽,热切地说:“这个应该不难吧,也只是弄几个字上去。搞好了,或许我们都能赚个百八十万的。”

胡道远坐下来,脸上笑容收去了。“这个我不能做。”

强子问:“不做?为什么?”

胡道远说:“这是要弄出个青铜重器啊,你敢我可不敢。”

强子疑惑道:“青铜重器?”

胡道远没理他,拿起桌上一方未刻完的铜印看。估计这事没戏了,强子十分失望,而且非常后悔,不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对方。

“放心吧,我不会背着你做了再去找人家的。”老头头也不抬,猜到他心思似的表白一句。他拿起刻刀,准备在铜印上刻字。

“哪里,不可能的。”强子含糊其词着,告辞了。

送上砧板的肉

金沙建材市场位于河西城郊结合部,市场集群最东头。金沙市场群涵盖服装、糖酒、灯饰、家具等多个市场,建材市场是最早创办的一个。强子曾经的门面位于第三列第一间,前面是又宽又直的主通道,出货进货方便,在整个市场都算是好位置。当然,这门面五年前就被他转手了。这天进市场购材料的人不少,各家店铺都是人进人出,华强铝材店前站着好几个顾客,店里两个伙计蹲在地上下料。强子抬腕看表,才知今天周日,难怪市场里人多。他置身于连店名都未改的旧日店铺前,心里却有种隔世之感。

他是来找安丽的。连续两晚,他都没在她的住处找到她,只好白天来市场了。

半年前,他和安丽离婚。那时,他身陷钢管厂那块矛盾重重的地产脱不得身,整日被弄得身心俱疲。女人却不管这些,揪住他的过失不放,天天吵,打了热仗打冷仗,带了衣服回娘家住。离婚是他一气之下同意的。

地产上的两笔投资,安丽倒是一直反对。在经营理念上,妻子和丈夫不同,希望稳打稳扎,反对投机和冒险。但沙山项目大获成功,强子财大气粗了,后面的投资更是听不进安丽的意见。钢管厂贱价的土地交易遭到工人们的极力反对,征地拆迁阻力重重。久拖不下的强子恼了火,提了一壶汽油,要去浇到钉子户屋顶上,幸亏安丽使劲拖住,夺下油桶。后来悲剧还是发生了,下岗工人阻工,与施工方打起来,工人们推到围墙,造成两死三伤的重大事故。项目被冻结,肇事者法办,强子被关了三个月,最后夫妻俩散尽家产,图了个人脱开。

导致家庭的破裂,却是另有原因。安丽坚决要求分手,是因为强子背叛了她,与杨老师又有了来往。

强子结婚两年,杨老师又找了来。杨老师与新男友分手了,猛然发现,她抛弃的是一只翻了无数倍的绩优股——她没料到,短短几年,强子真让自己成了一号人物。

杨老师给强子打电话,希望能见上一面。强子将见面地点约在盘龙大酒店西餐厅,他在点着那些法国大菜时,内心的炫耀和张扬像风吹旗子似地猎猎作响。让这个势利的女人见识自己的豪阔,他内心有极度的满足感。杨老师喝着红酒,盈盈作态,说话的声音银铃一样动听。但她更做了一个好听众,听强子侃侃而谈,谈着他的一项项投资,也谈着生意场上的桩桩趣闻。杨老师不时为他传奇式的经历夸张地惊叹着,欢呼着。她这样夸张地惊叹着、欢呼着时,强子目不转瞬地盯着她,仿佛他们从没有分开过,仿佛她仍是当初他极力追求的那个小杨老师。

“你为什么这样盯着我?我老了吗?”杨老师止了笑容,疑惑地问。

“没有,你更好看了。”强子说。确实,她精心装扮的容貌更胜往昔。

“是吗?”她又换上了俏皮神情,装了假睫毛的眼睛抛来媚眼。

强子似乎经受不住,眼睛躲开了,盯到手中的红酒上。酒杯在他手中转动,一圈光影在杯口上摇晃。他心里在感慨,女人和女人,真是差别得太大。

“这里的美食不错,听说房间更好,五星级……”杨老师端起杯子,轻抿一口。

“还不错吧。”强子随口道,又开玩笑似地说,“要不要在这里住一晚?”

“好啊,你不要回去吗?”杨老师话说完,意识到他的话其实是模棱两可的,脸微微红了。

开房的时候,强子犹豫了一下,想起了安丽。后来,他为自己找到出轨的理由:报复,报复她当初的势利;占有她,能让心里得到平衡。杨老师以后接连相邀,他也爽快应约。他承认,那时的情形已经变化了,他认为可以占有她的身体,品味她矫揉做作的万种风情,而他给她买衣服首饰,提供物质享受,从而两不相欠。

杨老师的目的不是一夜情,而是觊觎着上位,做强子公司的女老板。强子抱着一定之规,自信能完全掌控住两人的关系。大家都是有理智的人,这不过是男女间你情我愿的一个游戏。可是,游戏很快就玩不下去,杨老师不断施加压力,逼他从现有婚姻中退出。强子想从游戏里抽身,杨老师便改变策略,将他们的私情捅给安丽,给他家里一遍遍打电话。

安丽反应的强烈,超出了强子的想象:她几乎是像杨老师所希望的那样,坚决地提出离婚。强子不同意,坚决否认自己不忘旧情。自己之所以逢场作戏,不过是想羞辱对方一番,以报当年她的嫌贫爱富。

“你把我当弱智吗?要到床上去羞辱人家呢!”安丽气愤道,那块月牙儿疤痕充着血,让她看起来像个女包公。

“那怎么能怪我!是她自己主动脱下衣服,就像送上砧板的一块肉呢。赤裸裸摆在面前,我不拿刀子斫她,还是个男人吗?!”他辩白着。

“哼,真是好笑,人家敢脱你就敢搞,这是什么混账逻辑!她赤裸裸摆在哪里,不是摆在大街上吧?你心里不肮脏,会跟她去开房?而且不是一次两次呢!如今还让人家打上门来,逼宫吗?真是欺人太甚!”

强子被骂得狗血淋头,无言以对。

安丽跑到学校和教育局大闹了一场,告女老师第三者插足,勾引她丈夫,破坏她婚姻,还不要脸地上门闹事。安丽做得绝,竟将杨老师的电话录了音,将那些录音放给学校和教育局的人听。她这是有来有往,还杨老师一礼。在全区乃至全市的教育系统,不甘小三而想上位的杨老师成为广为人知的人物。杨老师不能上课了,被贬去教师活动中心守器材。强子和安丽的婚姻却还一时离不了,两人马上要面对钢管厂旷日持久的麻烦。强拆、工人死伤、冻结资产、赔付善后……一桩桩糟心的事接踵而至。

“你做的好事啊,生意让你赔了个底朝天,好好的一个家庭也让你彻底毁了!”女人在被迫转让矿泉水厂后,伤心地说。他不敢看她的一双泪眼,心里却在绞着一般地疼。

两夫妻分手了,像样的财产只剩下婚后买的一套房产。房产给了安丽,强子回父母家住。杨老师不再来找了,即使没有安丽去闹,强子这样子,也绝了她的念想。

两个伙计看见从前的老板,站起来打招呼。强子朝两人挥挥手。从伙计脸上恭敬的表情里,他敏感地察出某种变了味的东西。不过,刚才在车上,这种东西就从他碰到的每一个熟人脸上读到。他倒霉的事情恐怕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正如他当初的发迹,每一个人讲到他,必定都是眉飞色舞,心生羡慕。

听到外面的招呼声,安丽眼风朝外瞟了瞟,又去忙自己的事。时光过去五年,她又回到哥嫂店里卖地板。哥嫂在河东商贸城新开了分店,这边正好缺人手。她依然穿着过去在这里穿的衣服,中规中矩的蓝色工装,连束在脑后马尾似的发型都没换。容貌也变化不大,五年时光只是让她略显清瘦了些,圆脸变得条了些。强子突然一阵恍惚,以为时光从未流走,所有的事情未及发生,他和她还都可以重新开始。他走拢去,像过去曾经做过的那样坐在一箱地板上,微笑地凝视着她,欣赏她一丝不苟认真做事的样子。

“你来做什么?又置了业吗,要搞装修?”安丽合上记账的本子,抬眼冷冷道。

“嗨嗨,来看看你。”强子从幻梦中醒来,讪讪地答。

“我不用你看!我跟你早站开了,没一丁点关系了!”

“站开了来看看也行吧?老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呢。”强子赖着脸皮说。

安丽眼睛一红,别过脸去。一会儿转过脸来,又是一片冰冷了,冰冷里蕴着一层怒火:“你和我还有什么恩,只有仇呢!你念恩吗?笑话,不怕将我往火坑里推!”

正说着,安丽嫂子来了。安丽背过脸去,拿纸巾擦眼角。安丽嫂子不是一个人来的,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跟着她进了店。原来,安丽母亲上午在家里摔了一跤,是这人帮忙送到医院。嫂子说:“今日搭帮树声,你哥清早把人都带去了邵阳,家里就剩个七十岁的病老爹,要不然,还真没人把妈从楼上弄下来,送到医院去。嘻嘻,真是娭毑绊倒在楼上,下不得地!”她这话是对安丽说的,也似乎是对强子说的。

“谢谢你,树声。”安丽对跟来的男人说,“我妈如何了?”

“没大问题,腰扭了一下,骨头没受伤。估计住个几天就能出院。”树声说,朝强子行注目礼。

强子盯住这个叫树声的人看。看起来,他比自己小了一两岁,样子也比自己斯文。强子听母亲说,安丽哥哥的一个朋友在追安丽了,安丽似乎挺中意人家的。母亲还说,人家文文静静的,在环保局的科研所上班,是个知识分子呢。想必,这就是追她的那个人了。两人离婚后,两个母亲还经常在菜场见面。婆婆对儿媳一直十分满意,丈母娘对女婿也是没得话说。出了后来的事,两人闹到离婚,婆婆一直只是责怪儿子,丈母娘表面上没怎么反对,其实心里不忍两人分开。这倒是合了强子心意:两人离是离了,他仍想着复婚呢。

嫂子来看店子,安丽腾出手来去医院看母亲。强子站起来,和树声几乎同时说“我送你去医院”,只不过,强子在前面加了个称呼:老婆。他将他的意思重复一遍,仿佛要从这二重唱里分开来:“老婆,我送你。”店子里安静了一会,安丽嫂子在两个男人身上溜了一眼。

安丽说:“树声,开车了吗?你送我去。”

树声说:“开了,车停在前面。”

安丽拿了包,和树声一起出了店子。安丽嫂子忍不住笑了笑,走向正在看地板的客户。强子僵在店里,忽然说:“我去看看我岳母娘。”

五菱荣光跟着树声那辆大众朗逸,来到中心医院。强子在医院门口商店,飞快地买了一篮水果一盒蜂蜜,赶上了即将关门的电梯。安丽和树声贴身站在电梯里边,强子靠门口站着,他们之间隔着三个人。当着强子面,安丽伸手将树声鼻尖上的一点白灰抹去了。女人动作很自然,树声却有些不自在,忍不住看了强子一眼。强子保持着微笑,眼睛没有从两人身上移开。她在演戏呢,他想,故意要在他面前秀着恩爱。但眼前的这一幕,让他想起他和她当初的情景。那时,她擦去他鼻尖上的油墨,他心里涌起一把抱住她的冲动。现在,抱住她的冲动依然有,最想干的却是恨不得踹那男人一脚。心里真就盘算着,能想个什么办法,让他知难而退呢?

这时,安丽好像看破他心思似的,骂了一句:“无聊!”

强子听见,就朝两人陪上个既无聊又无赖的笑脸。

十二楼到了,强子随两人出电梯。进病房时,强子抢在他们前面,朝靠门边床上的老太太叫了声妈,问伤到哪里了。水果和蜂蜜塞到床底下。安丽妈看看他,又看看女儿,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安丽将他推开,瞅瞅输液的瓶子,问母亲伤情。母亲说,墩了屁股扭了腰,检查后发现血压有些高,打针主要是降血压的。说了几句,注意力又到了前女婿身上。她问靠墙站着的强子:“如今你做什么事啊?”

“先找些零碎事做,以后看看再说。”强子趋拢来,扶住床挡。他瞄了眼树声,“以后您老和我爸有什么事需要帮手,打我电话,我闲着呢。”

安母看看女儿,叹声道:“唉,你们如今已经……哪能够呢。”

安丽说:“妈,莫听他的。做什么事啊,坑蒙拐骗的事!你还来做什么?你不是有送上砧板的肉吗?去找她呀!找不上了吗?可以找其他女人,做鸡的也行,没人拦你了嘛!”

“妈啊,告诉您:我都不找,只想找回以前失去的。”强子对老人说,依然嬉皮笑脸的。

“呵呵,是吗?”安丽顿了顿,话里满是讥讽了。“你以前失去的可多呢,公司、财产、老婆……你想找回哪样?”

“都想找回。”强子转过脸来,盯着他先前的女人,收起笑容,换上严肃的神情。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明自己这话的郑重。

安丽怔了怔,盯着他出了会儿神。随即,她生气地说:“嗛,凭什么呀?就凭你弄虚作假的鬼名堂?——听说你如今又长进了,玩文物古玩了。你胆子大,可以去骗全天下,只别骗到我这里来。你走,这里不欢迎你!”

强子没动,脸上尴尬地笑着。病室其他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他们。

“你走不走?不走是吧,我把你这些烂水果臭蜂蜜丢出去!”安丽一把将床底的水果篮拖出,要往走道里扔。

“安丽!”母亲出言制止。

强子伸手拦住说:“我走我走。别丢了,我买给我妈吃的。妈,您好些养病,我走了,改日再来看您。”

脑髓卷

肥膘的猪肉剁成肉茸,放入白糖(足够多)、精盐搅匀,冷凝成糖肉泥。面粉加清水和匀,再掺加酵面、麦芽糖和碱,揉光滑,至面团起筋,盖上湿布饧15分钟,再稍揉,擀成1厘米厚,40厘米宽的面皮,均匀地抹上糖肉泥,自外向内卷成直径3厘米的筒,稍拉长,压扁成7厘米宽,切成宽条,逐条翻折少许,刀背轻轻横压,再继续翻折一层,轻压,然后将未折的一端同样朝上折叠少许,成一端三层一端两层的生坯。笼屉内轻刷一层熟猪油,放入生坯,沸水蒸锅上旺火蒸15分钟,蒸熟出锅。

这是小吃脑髓卷的制作步骤。强子躺在床上,眼瞪着天花板,让这道小吃在头脑中一步步完成。他先是在睡梦中梦到了刚出蒸锅的脑髓卷,将它醇甜细软、入口即化、齿颊留香的风味细细品味了一番。这是安丽最拿手的一道早点,每月的某个周末,他都有机会品尝。刚才,两人又一起大快朵颐了一回。之后,萨克斯音乐声传来,他醒了,美食和老婆渺不可寻。怅然了一会,食欲又被勾起,于是,他瞪着眼睛将美食的制作流程臆想了一遍。

据说,脑髓卷起源于清光绪年间的湘潭,因广受欢迎,尔后湖南各地竟相效仿,成为一道名吃。所谓的脑髓,实际是猪油膘。脑髓卷以湘潭九总祥华斋和十三总洞庭春的最地道,这是两处老字号,如今早已不存在。轻油少糖是现代人的饮食趋势,费时耗工利润薄也不与企业生存法则相符。近年来,脑髓卷这种传统名点在湘潭再没哪家餐饮店肯做,改制后的华北春饮食店一度偶尔为之,那也是记味的顾客找上门去,央请师傅临时做一点。华北春这道小吃做得最好的,就是邱师傅。安丽喜甜食,强子饮食上也偏油腻,两人常去华北春找这道名吃过瘾。强子问老婆,这么嗜糖,你不怕长肥吗?安丽说,又不是天天吃,怕什么。长上肥了,再减呗。跟邱师傅相处熟了,邱师傅就将脑髓卷的做法教给了她。

婚后,特别是和强子父母分开住后,两口子基本上都在家里吃早餐。安丽习惯早起,又勤快,等强子起床,丰盛的早餐已端上桌子。强子应酬多,出门后的两餐多在外面,安丽基本不陪,在公司和送水的工人们一起解决,公司请了人弄饭菜。周末,安丽则一定是拖了强子去菜场,精挑细选买下一兜子荤蔬,然后又让他打下手,奢侈地弄上一小桌菜,似乎要为吃了一星期食堂来一番恶补。有时,则是去双方父母家混上两顿。强子被拖着在厨房打转时,心里是颇不情愿的。他宁愿两口子去某个上档次的场所嘬上一顿,省事方便不说,更有某种浪漫情调。他将想法表示出来时,安丽就说:

“你以为路边店放不得心,那些高档场所就让人放得心呀?你去它们的厨房看过没有?再高级的厨房都是邋遢死的。你在那里吃的腊味,保不定就是病死的猪牛肉做的;喝的红酒,也许是外国人要倒掉的劣质酒。湖南经视早两天还报道,地沟油成了产业链,很多就销给了那些上档次的宾馆。平素没事,你少在外面吃,惹身病回来都不晓得!浪漫,陪着我一起逛街、做饭菜就不浪漫了?有一首歌不是唱道,陪你一起慢慢变老,就是最浪漫的事吗?”

如果要找一些恰当的字词来形容自己的老婆,强子最先找到的一定是这个字:慢。安丽从容不迫雷打不急地忙工作,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做家务,一切似乎都可以用上这样三个字:慢慢来。在这个高铁飞速发展的时代,她将她的生活依然保持成一列慢车的节奏。她可以为煲一锅冬瓜排骨汤从先天下午忙起,上好的排骨,带皮的冬瓜,加薏米(薏米似乎是被她一粒粒洗净的),放入姜丝,先急火煮沸,后文火慢炖,煲的过程中不断将浮上汤面的油水和血沫捞出。为做出可口的脑髓卷,她清晨五点就起床。她的慢并不是做事拖拉,而是凡事都有足够的耐心。慢工出细活,安丽煲的汤清淡可口,讲究营养;炒的菜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欲大增;会的各种包点不少,比如这道做工复杂的脑髓卷,安丽做出来,和邱师傅的手艺已经相差无几。

安丽带给他的这种慢生活,强子其实蛮习惯。安丽不是杨老师,不要那种灯红酒绿的浪漫,忙着家务,亲手做出精美可口的菜肴,她乐在其中。老婆顾家,每个男人都巴不得的。所以,家里的一切,包括新房子装修,强子都让老婆拿主意,自己从不干涉。可是,轮到安丽用“慢慢来”规范他们的经营,反对他在投资上的冒进时,他就发觉,安丽的慢具有发散性,是一种广泛而基本的人生态度。你可以视其为谨小慎微,发展的步子不大,也可以理解其步步为营,稳打稳扎。安丽当然是对的,事实证明,由于他的冒进,他生意上的境况退回到连五年前都不如。强子在悔不当初没听老婆之言时,却又始终将这一切归结到运气:他一向运气太好,独碰到这次运气没那么好了。低价收购国有资产,快速扩张财富,多少成功的例子摆在那里呢!他这次运气不好的是,钢管厂那些职工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不肯通融半步。

强子起床洗漱了,锅里热着几只包子,他端出来,泡杯牛奶,慢慢吃着,无可奈何地听着邱师傅的演奏。老厨师继续在强子叫不出名字的乐曲上下功夫,比起前两天,水平略有提高。包子大概是父亲在街边买的,面发得不好,肉馅似乎也不地道。强子勉强地吞咽着,又想起梦中的脑髓卷来。他眼睛朝四处溜,仿佛梦里的情景还停留于室内的某个角落。

父母的这套住房,是九十年代初由父亲单位江北机械厂集资建的,三居室,两大一小三间房朝南一字排开。父亲结婚晚,到强子结婚时,他已经从机械厂退休。东头带内卫的大间一开始就留给儿子做婚房,父母睡西头的大间。中间小房被小两口布置成书房,以强子现在的视角,看得最通透的就是中间这间了。一台旧电脑摆在书桌上,强子结婚前添置的,父亲找人升了级。黑胡桃木书柜靠着东墙,空旷的书架上斜放着六七本书,其余被一些瓶瓶罐罐占据。两年前,架上书籍达到七十余本,大部分是安丽做姑娘时买的,少部分是她婚后添的。那时没有这些瓶瓶罐罐的杂物,他和安丽用有机玻璃框着的相片,以及一些海螺、泥人等旅游纪念品倒是摆了不少。藏书分文学、经营管理两类。文学是大头,包括琼瑶、席慕蓉成套的书,以及萧红、林海音、严歌苓的著作,全是安丽喜欢的清一色女作家——不,金庸的《天龙八部》和《笑傲江湖》也挤在里面,它们一套是强子开建材店时生病住院,伙计替他买来的;另一套是后来在机场无聊等飞机时买的,属于强子个人仅有的藏书。除了两套武侠,老婆的这些书他一本也没看过。经营管理类的书是安丽买给强子看的,强子看得少,多半被安丽自己看完了。比起安静地捧读书本,他更喜欢,也更善于和现实中的人打交道。

那些藏书后来全搬到新房,现在书架摆的是父亲的书,它们是《易经》《道德经》、李淳风的《推背图》以及刘伯温的《烧饼歌》,加上一本《钳工手册》和医药保健方面的两本书。父亲的书强子更没兴趣去读,而且也看不明白。每天午睡后,父亲都要捧着它们中的一本读上一阵。父亲初中毕业,古人这些玄而又玄的著作,他能够读懂?强子深表怀疑。父亲偶尔在饭桌上谈及他对书上那些卦辞、藏头诗的理解,强子自然信不过,对此也没多大兴趣。周围的老人们却是深信昔日的老钳工在这方面的学问,常来家里闲聊。父亲拿书上古老的预言,印证当今的乱象,忧心社会的发展。后来父亲站到安丽的一边,用“颐以养正”“惩忿窒欲”“欲速则不达”“物极必反”等一大摞他熟与不熟的词语,反对他在生意上的冒进,以及钢管厂项目中对工人处置的失当。尤其在批评他与杨老师继续来往时,父亲的一番犀利却文绉绉的话,更是让他既难堪又十分吃惊。

“你犯着邪淫啊,万恶淫为首,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要泄财呢!妻子是水,水为财,家财不安,外财莫入,快点跟那女人断了!”父亲说。

“她那鼻子高挺,鼻翼内收,鼻孔都见不到,很现实型的鼻相啊。”老钳工接着发挥他面相学上的造诣,比较着两个女人出气的部位。“你找了她,她只想从你身上分一杯羹,哪里可以共渡患难!女人旺不旺夫,主要看鼻子,鼻为夫星啦!安丽鼻头有肉,鼻梁虽低,却是正财鼻,增加丈夫运势,你前几年路子顺,还不是搭帮她!”

强子紫涨着脸,不忿于老父的直接了当,不留情面不说,还将儿子看低——合着他所有的成功、聚集的大量财富,都是多亏了她安丽呢!儿子跟母亲亲,父子总像是隔世的仇人。强子自小就与父亲逆反,不服气地想,什么理论,纯粹迷信,一点科学性都没有!其实,他自己深信这一套的,他不是一直相信自己有双好运气的手吗?一时却把这个丢到了脑后。可是,他合该由着父亲如此待他,钢管厂项目最终的不可收拾,仿佛就是为了印证父亲的正确。

强子望着书房,耳里回响着父亲的话,脸上一副被人打败的沮丧神情。心里其实在认同老父的观点:他运气的背转,全是因他“报复”杨老师来的。他和杨老师分手,与安丽走到一起,实际是命运最好的安排。他起了“邪淫”之心,好运就不再来眷顾他。中国人说家和万事兴,他欺负和背叛了好女人,怎么还能家和事兴呢?家破事败才是对的!

吃完早餐,收拾了餐桌,他在客厅沙发坐下,拿纸巾擦手。之后,他给环保局熟人打电话,打听郭树声的手机号码。挂了电话,将问到的号码键入手机,却不及时拨出,而是若有所思地拉开旁边提包拉链,取出一串木珠盘着。这串珠子是他昨晚去马建东家拿来的,黑乌乌的沉香木,掂在手里颇有些分量。

不疾不徐地盘着珠子,眼睛却在望着手机上的号码出神,思考着要不要打这个电话,打通了又该跟人家说什么。电话终于拨出去。

“是我,彭强。”强子说,声音有些干涩。

“哦,”对方似乎有些诧异,“什么事?”

“跟你说一声,莫再打安丽主意。他是我老婆!”

“嗬,笑话!你们离婚了!”

“离婚不离婚是我们的事,离了还可以复婚!”他身子靠到沙发上,仰起脸,脸上涌现一股蛮横之气。木珠端在胸前快速搓捻,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这声音仿佛被对方听到,嘲讽的笑声随即传来。而且,说出的话跟昨天安丽的一个腔调:

“哈哈,复婚?你凭什么?就凭你现在流光男(湘潭方言,意指不务正业、身无分文)一个?就凭你现在替人家盘个珠子核桃,不时造个假骗那些没眼光的人?快莫做指望了!你我都是男人,是男人就痛快点,离了就离了,别再来胡搅蛮缠!”

“还说一句,你若真爱安丽,就不要再来打扰我们,而是送上祝福。我虽不能给她钟鸣鼎食,但至少能让她衣食无忧,有安全感。”树声接着说。

“笑话,我就是打大流,也让她饿不着!我……”强子憋红了脸,顿了顿,再要说时,耳里已是一片“嘟嘟”声。他呼呼喘着气,受了辱似的将手机使劲朝沙发上掼去。心里想,你算哪根葱,敢来嘲笑我?我再怎么着,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拿起手机,像个愤怒的瘦骆驼似的想要再打过去,终于作罢,似乎担心再讨没趣一回。他渐渐平静下来,琢磨着,只能从安丽这方面下手了。

强子出门,又去了一趟医院。安丽父亲守在病房,老两口倒是没给他脸色看。尤其是安丽母亲,当着前女婿面,数说树声太单瘦文弱,昨天上汽车差点没搂起她,她一个老太婆有多重啊。又说都是二婚,男的还有个女儿,安丽以后自己还要生孩子,一碗水如何端平?老太太说,强子如果想复婚,要赶快,那个树声正追得紧呢,别担心他们老人反对。安丽父亲则嘱咐强子做事踏实些,别那么好高骛远,跌了跤子不要紧,要紧的是吸取教训,以后不再重犯。强子答应着,心里却想,老人们劝他的道理怎么就那么一致呢。

强子心情大好地出了病房,在走廊上,他兴冲冲给安丽打电话。告诉她,他现在在医院,又去看“我爸我妈”了。安丽大概心情也不错,没挂强子电话,对他左一个“我爸”右一个“我妈”地称呼她父母,也没怎么反感。强子就继续说,爸妈不同意她和郭树声来往,而是赞成他们复婚。安丽笑道,好啊,你以后可以跟他们两老一起过,只是复婚别想。强子学安丽母亲的话,嘲笑树声没力气,一个老太太都抱不起。“这样个人性能力一定不强,以后怎么能给你幸(性)福呢?”他跟她开起了玩笑,“而且还要当人家后妈呢!”

这话似乎仍没惹恼她,回过来的话同样带着玩笑口吻:“力气不够那方面就不行吗,你规定的呀?你放心,我已经试过了,比你强!”接下来的话才是板起脸说的,“真是无聊!我劝你一句吧,有闲工夫操心这个,不如趁早找个正经事做!”

强子噎住了,好一会没做得声。等他讪讪地再要回答,发现她已挂了机。他自嘲地笑笑,进了电梯,心情忽然又开朗了。他判断安丽说了假话;以他对安丽的了解,她没那么快跟对方上床。可是,想想又不是没有可能,他们已经分开半年,那一个也是结过婚的,干柴烈火凑到一起,烧个片甲不留也很正常。以前安丽在床上,这方面要求一直就强烈。一念及此,心情复转沮丧,而且就像这下行的电梯,直往最底层落去。电梯稳在了一楼,沮丧的心情似乎也触底反弹,心里自我安抚时就有了这样的说辞:就是上床了又如何呢,你不也跟人家杨老师上过床?再说你们现在离了婚,也管她不着的。这样想过,下一步的打算明确了,以后没事就去泡在她店里,而且每天给她打电话不少于三次。她是一列火车的话,就坚决不让她再停靠郭树声那个车站!

出了电梯,他沿住院大楼前花圃中的石板小径穿过,在亭子边碰到邱师傅。强子奇怪,刚才还听他在公园吹萨克斯呢。邱师傅告诉他,老婆住院,老毛病,高血压,心脏病,每年都要到这楼上来一回。强子忘记他戒了烟,拿出烟来让,结果自己叼上了。他在亭子里坐下,陪老人聊天。强子说,安丽母亲病了,自己来看看。邱师傅不知他两口子已离婚,问好久没见安丽,是不是要生孩子了。又羡慕强子爹妈养了好崽,会赚钱,成了大老板,不像自己儿子,不成器得很。强子脸发烧,又不好明说,知道他儿子接他的班,开了个小餐馆,就问他儿子如何不成器。邱师傅说,儿子卖了几年包子,以为夜宵更好赚钱,不卖包子了,改成做夜宵。前两年股市火爆,嫌开餐馆钱来得慢,借了钱去炒股,结果深陷进去,十成赔了八成。如今店子也没开了,两口子天天吵,只怕早晚得散伙。

“唉,都是贪大求快惹的祸,只怕不能一口吃成个大胖子!”邱师傅叹道。

强子坐不住,拿出几张红票子要塞给老人,说是给邱妈妈买水果吃。邱师傅推开他手,说安丽妈妈病了,他也不上去看,大家都莫讲这一套。强子不再坚持,赶紧离开。

女为悦己者容

这天下午,安丽在店里忙着时,眼睛不时望向桌上的手机。对面铝材店生意好,切割机一直未停,铝材在门前散了一地。安丽怀疑,手机铃声会不会被外面的噪声淹没。其实,她担心打进来的那个电话,不到她的手机关机是不会放弃的。而且,即便铃声掩住,手机上还有灯示。所以,她知道,下午早就要来的这个电话一直没来,自己不过在习惯地等候。抑或,自己也在暗暗地期待。

强子每天打来的电话形成了规律,上午九点一次,下午三点一次,前后误差不超过十分钟。刚开始晚上也打,安丽不接,见他的电话就掐掉。这似乎是她给自己设的一条底线。后来,强子就只在白天打来了。刚开始,安丽有些不胜其扰,你不接他就不停地打来,做生意的人又不能总是关机。接了,就是问什么时候复婚的一通鬼话。有时,他会在电话中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比如在矿泉水市场的攻城略地,某次集中两人智慧的精彩营销。强子向往地说,复婚了,就又能双剑合璧,不愁不能东山再起。安丽说,那你就做梦吧,复婚妄想!但慢慢感到不再是种烦扰了,届时没听到他厚脸皮的一番胡言乱语,倒还有些奇怪。碰上店里有顾客,她就说要照顾生意,没工夫跟他瞎聊呢,强子马上说,你先忙,我等下打来。放下电话,安丽照例愣怔一会,心里想,嗨,这哪跟哪呀,每天的电话骚扰,倒似乎是一起商定的了!这时,强子过往所有的可恶,经济和情感上带给她的伤害,便如乌云一样飘来,将心里的一片晴空遮住。

但今天不同,似乎隐隐地有些巴望着。不是巴望他再说些复婚和衣不如新人不如旧的鬼话,而好像是自己有话要说。一个远行计划,成为她想跟他谈论的话题。这倾吐的欲望,像磐石下的一棵嫩苗,找了狭小的空隙钻出。刚放下擦拭地板的抹布,如她所盼望似的,手机突然响了。她马上接通,耳里不是强子唐突冒失的声音,而是树声彬彬有礼的关切,顿时失望地啊出一声。随即,她便为这一声失望悚然一惊,连忙收摄了心神。树声是来告诉她,她出行的一项手续,他帮她办妥了。安丽一边道谢,一边默念,都什么时候了,还摇摆不定呢,你该有个决断了!

强子没打电话,也是因旅行的缘故。这天下午,他出门远行,坐长沙至兰州的航班,在兰州中川机场下飞机时,外面已是一片暮色。他在兰州住了一晚,第二天乘车转车,下午三点到了岷县一个叫清风乡清风村的地方。“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毛泽东的诗句是他最早拥有的关于岷山的知识,跟茫茫雪野联系在一起。现在是秋天,来看雪还早了点。来之前,他上网搜索了一下,知道秦时的古长城,西起临洮,东至辽东,古临洮为今岷县。此外,这里出产的一种砚台很出名,有“洮砚之乡”的美誉。当然,他也不是来寻访古长城遗址和选购洮砚的。

强子为寻他的范蠡之剑而来,找一个姓嫪的,外号叫老墓通的人。他听张文秋说过,岷县清风乡清风村的人,直到现在还用翻砂的方法做高仿青铜器。老墓通便是此中最厉害的角色,他不仅精于青铜做假,还是个著名的青铜大盗,善盗古墓,老墓通外号即缘于此。老墓通喜欢将自己复制的一些稀有青铜器放入被盗过的古墓中,故意出难题,让考古专家不敢轻易将留在被盗过的古墓中的物品当成文物。老墓通凭着考古部门一时难以判定地下文物被盗情况,赢得时间,将真的青铜重器或是转移,或是出手。在青铜器收藏圈子里,老墓通是个传奇式人物。

强子此行做了两手准备:找老墓通买把真的战国青铜剑,只要价格不是高得离谱就行;不行的话,假的也行,只要做得高明,让人难以看出破绽。至于在铜剑上刻字,胡道远就是不干,他相信还能找到别人。这些天他缠着安丽想复婚,安丽瞧不上他这些虚头巴脑的事,两边的父母也不看好。他心里其实已经答应下他们,不再做这美其名曰古玩生意其实不过是欺蒙诓诈的勾当,打算再找个实在的事做。但范蠡之剑的想法让他欲罢不能。这想法太具吸引力,比左宗棠密札更有诱惑性。一个木盒借左宗棠之名卖了十多万,一把青铜剑顶着两千多年前范蠡的名号,还不是可以蒙到几十上百万?来岷县之前,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做完这一次就收手吧,多挣些本钱,以后做生意也容易翻身些。

清风村三面环山,百十栋房屋错落地分布在山洼里。村里十分安静,一条溪水从村里蜿蜒穿过。溪边两处车间式的房屋,屋顶上伸出一截烟窗,估计就是翻砂的工场。强子朝两处竖着烟窗的房屋走去,发现大门都是锁着的。他沿村道朝里走,像中国大部分的乡村一样,他看到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一个面色红润留着一把胡须的老人坐在门前抽烟,强子上前打听做青铜器的老墓通的住处。老人吐出口里的烟,淡淡地说:“老墓通?是嫪睦春吧。老墓通,这里没人这样叫他,是你们南方人的叫法。你来这里找不着他喔。”

“对,是嫪睦春,他不住这里吗?”强子问。

“以前住这,现在住兰州的大牢。这辈子只怕都回不来,无期呢!”老人说,用手理了理长长的银髯。

强子一时顿住了,心里猜到老墓通坐牢的原因,依然不自觉地问:“判无期?他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还不是因为那些老铜器?盗卖国家文物啊!”老人看他一眼,“难怪你不知道,来这里找他。其他人,都去守在大牢外面了。”

强子有些不解,嗫嚅着:“其他人……守大牢外面?为什么?”

“一拨人花了天价买了从他这里出去的青铜器,知道是假货,还不去找他麻烦?买的卖的都找他,尤其是转手卖别人的,巴不得他死哦!还有一拨人却是从别处弄到货,想找他断个真假。你是哪人,跟他没啥麻烦吧?”老人疑惑地望着他。

“没有。”强子摇头,顿了顿说,“这村里除了他,还有没有别的做老铜器的师傅?”

老人朝溪边那两处关着的工场望了望,转过头来说:“没有了哦,前两个月公安来抓了好几个,会做的正主儿进了牢里,挨边的都去外面躲风头。唉,好生仿个古也算个正经赚钱营生,偏要去盗墓,弄那违法的事!你也想弄几件铜货回去吗?”

“嗨嗨,想是想呢,这不是没人做了嘛。”强子摊摊手,身子晃一晃,重心从左脚移至右脚。

“你有钱,弄个鼎呀簋的也不为过,三鼎五鼎、一簋两簋的摆在家里,如今不是从前,没啥人追究你,你也不违啥法。有些有钱的主子,硬要凑足了九鼎八簋,摆在大宅里才觉得气派。他不知列鼎而食,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元士三鼎一簋,过去都有个规矩,九鼎八簋是啥排场?天子的威仪呢!有钱未必就尊贵,人不安分就是僭越。唉,富了还想贵,贪心不止哦!”老人叹道,话不是朝强子说的。

强子心里有些发憷,这乡下老头让他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老头以为他也是那种钱多得发胀的角色吧。而且,这些关于鼎呀龟(簋)的蛮有学问的话,他也是听得半懂不懂——鼎他倒是懂的,龟(簋)是什么,乌龟吗?那也不可能呀。这老头是什么人?乡村退休中学教师?还是回乡养老的大学教授?强子暗自猜度着。盯着老人一把长长的银须,他也判断不出老人的实际年龄——真的是鹤发童颜,一派仙风道骨呢。老人说的道理他却理会得,手上钱多了,人就难免发烧——他还未到拥有这九鼎八什么的本钱,不也花了上百万,买个车牌号抖气派吗?!

“大老远寻来的人大都想弄这个,你是不是也想弄一套啊?”老人疑惑的眼光再次飘来,在强子身上打量着。

“嘿嘿,我不是要那八鼎九鼎的,只是想找件小玩意玩玩而已。”强子说。

“哦,那要等一段日子再来,人都躲出去了。连嫪睦春老婆都不知躲哪了,听说在兰州的监狱附近租了房子住,也不知真假。”

老墓通被关进监狱,使他的寻剑之旅变得晦暗不明。强子离了清风村,回岷县县城,盘算着从县城再转车去西安,西安古玩市场挺有名,他想再去那里碰碰运气。坐在去县城的班车上,强子想,一个盗墓者判了无期,那要犯多大的事呢?难道是他盗了那些君王的墓葬,将墓里的九鼎八什么的偷梁换柱,用他的假货蒙骗了国家的文物专家?人关在牢里,找他的人守在外面有何用?哦,可以进去探监的。一拨人要借他的眼光判真假,一拨人却要借他的脑袋想他死。那些转手的卖家又如何想他死呢?是了,花高价买了青铜重器——这说法还是那次从胡道远嘴里第一次听到——的人,一旦发现是高手仿制的假货,还不找转卖者拼命?老墓通死了,就算是杀人灭口了。由此,强子想到他自己。如果他这把假的范蠡之剑做成了,卖给浏阳的花炮大王卢思明,哪天卢思明晓得上了当,不同样会找他拼命吗?他这样想着时,脑海里出现了卢家豪宅那两条藏獒,以及围在卢家墙上的那些铁丝网,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

强子正心上心下忐忑难安时,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母亲说,她刚碰到安丽母亲,安丽好像跟树声已经领了结婚证,就要结婚了。强子刚才还有些心神恍惚,听了这话,一下从座位上弹起,大声道:“什么,他们领结婚证了?”

“听安丽娘说,好像是的。”母亲说。

“哎呀,什么是‘好像呀,到底是领了还是没领?”强子吼道。一车的乘客都望着他。

“证领没领回她娘没看到。安丽自己跟她娘说的,她从韩国回来就结婚。她今天去了韩国,坐中午的飞机,说是去整容。”

“整容?”

“是呀,整容呢!我的蠢崽,她这是要整出个新鲜样子跟人家结婚呢!你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啊?”

强子一直站着,忘记了落座,座位便被一中年汉子占去。他左手攀住车内的扶手杠子,稳住摇晃的身子,右手拿着手机,脸色惨白,胸部急剧起伏,再也说不出话来。“喂喂,强子,你什么时候回来?”母亲的询问从手机里传出,强子挂了机。惨白的脸慢慢变得通红。

安丽一定是去整掉她右脸下颌处的那块疤痕。那块疤痕是她小时去乡下的外婆家过年,和舅舅的孩子在火塘边嬉闹,不小心磕在锅口上留下的。结婚头一二年,夫妻恩爱着,冬天里,强子用他厚实的双手捧住从外面回来的安丽的脸,帮她驱散脸上的寒冷。他的手无意识地在她月牙儿形状的疤痕上摩挲。安丽捉住他的手,仰起脸说:“我去整掉它好不好?”

“整掉什么?”强子问。

“这个疤呀。你老是摸它,嫌它难看呢。”

“呵呵,这个呀。”强子放下手,盯着她的脸看。“整掉干什么,又不拿它当饭吃。”

“嗛,说的什么话!”安丽娇嗔道,“说老实话,它真的不难看吗?”

“难看吗?不觉得。可能是看习惯了。”

“哼,你这意思就是说它难看了!”她在他胸脯上捣了一拳,嘴巴翘起老高。一忽儿又展颜一笑,“嘻嘻,我还是要整掉它,去韩国整。看在你待我还不错的份上。女为悦己者容嘛!”

她话是这样说,却并没有真的去韩国整容,两人在一起五年,直到离婚都没成行。“女为悦己者容。”他默念着她说过的话,心里涌起一阵撕裂般的痛楚。她没为他整容,现在却要为树声整容,为后来的这个“悦己者”去韩国了!而且,给他感觉一直是“慢”的她,这回忽然变“快”了,像是一列提速的列车,呼啦一声越过了他,朝郭树声那个站点疾驰而去。他不死心地从口袋掏出手机,拨了她的号码。他要问问她是不是真的就要结婚,顺便再把这句“女为悦己者容”的话扔还给她。出门这两天,舟车劳顿,心里事又多,他倒是忘了打电话给她了。

电话不通,对方关机。强子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愤懑无处发泄。车子一阵颠簸,他站得有些难受,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座位上已经有人,他那个阔气的皮包立在他脚边。盯着这个被占去的座位,强子去西安的兴致一点也没有了。

《昨日重现》

强子和君悦饮食店以及旁边的书店转让谈妥了,向两家交了定金。双方商定,三天后强子接手。饮食店连同家具、设备一起转下,书店只是转租门面。从饮食店出来,强子约马建东去车管所过户车牌号。昨天刚下飞机,他给马建东打电话,告诉对方,他那块湘Q88888车牌想出手,转让价就依上次在茶叶店说定的,问他要不要。马建东说,真的吗,那可是要占强老板便宜了。强子说,便宜吃亏都不管了,一句话,要不要吧。马建东说,好啊,我要。

强子将车停在车管所前坪,没一会马建东来了。两人上二楼过了户,马建东开了转账支票,接着驾车一起来到附近的奥迪4S店,将新出的两块车牌分别装上:湘Q88888装到马建东的奥迪车上,一块随机选出的普通车牌装到强子的面包车上。强子盯着被他转手的那块车牌,心里一阵黯然。当初将那辆进口宝马卖掉了,却依然舍不下这块号牌。仿佛是留住这个号牌,最终就能留住他的爱情,他的家庭,挣回他曾经失去的那些财富。现在,他终于觉得它没必要再留了。临到分手,强子从包里取出那串沉香木珠子。

“对不起,马老板,这串珠子盘不成了,只能还给你。”强子说。

“呵呵,没问题。”马建东笑笑,接了珠串,拎着抖了抖。“让强老板帮我盘珠子,本就有些不敬。这个,强老板是不是又新找了什么大项目做?”

“还能做什么大项目,糊一张嘴而已——准备开个小餐馆呢,以后还请马老板来多多照顾生意!”

“哦,开餐馆,好啊。搞点特色出来,生意一定好。”

“嗨嗨,也是这样想呢。”

两人握握手,分别上了自己的车。

第二天,强子等到公园里的萨克斯声传来,他才下楼。出了小区大门,穿过马路,进了湖湘公园东门,沿着园中的梦泽湖朝里走。萨克斯声高声低地隔水传来,听在强子耳里,让他有种身处久远之境的感觉。这支被反复练习的曲子,邱师傅已经吹得十分连贯了。很像是安丽煲的一锅好汤,砂锅里的食材膨化了,熟软了,各种汤汁从材料中析出,散发诱人的芳香。而它们当初被搁到砂锅里时,食材是食材水是水,互不融洽。这连贯起来的乐曲正是如此,一直是分散和破碎的,现在都凝聚和归位了,变成一个整体,它美妙的气质和旋律,顿时变得鲜明和生动。强子的眼角被什么东西糊住,他站在拱桥下,等老人将这支曲子吹完,才走拢去打扰他。

强子来找邱师傅商量,他想和邱师傅的儿子——两个看起来都不太成器的人——一起合作办个餐馆。他还希望,邱师傅能做餐馆的技术顾问,使餐馆的厨艺得到保障,同时也提高餐馆的知名度。当然,餐馆的资金全部由强子出,邱师傅父子以技术入股。强子诚挚邀请邱师傅父子加盟,并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邱师傅抱着萨克斯仔细听着,强子的计划似乎极是对着他的脾胃,他脸上的笑容像被风吹动的湖水一样荡漾。他将萨克斯放在石凳上,激动地握住强子的手说:

“谢谢你啊,强老板,你做了好事呢!入什么股呀,给你打工就是,明伢子跟着你,也算是归了真了!我也来帮个忙,我这把老骨头还做得动,这萨克斯少吹点就是!”

强子笑道:“不不,股不管多少都得算一点。这是划龙船,我拖大家来一起划。您这萨克斯每天还是照吹,您是越吹越好啊,人也越来越精神了!下午您有时间,就来店里指导指导,给厨房里的人上上课就行。”

邱师傅也笑了:“哈哈,那好。这萨克斯吹上瘾了,每天不来这公园里吹一阵子,怕真还过不得。”他松开握住强子的手,去萨克斯上抚摸着。

强子盯着萨克斯,问:“对了,您刚才吹的曲子叫什么,蛮好听的。”

邱师傅说:“一支名曲呢,叫做《昨日重现》。”

强子“哦”一声,仿佛被这曲名重重撞了一下似的,脸上肌肉一动。

轻轻地合上我的双眼,追着记忆慢慢地还原。 飞在时空交接的一瞬间,我瞥见那张吻过的脸。柔柔地抚慰你的思念,万般爱恋紧紧地缠绵。 伴随流星划过的一阵烟,风成全我俩许下的愿。让昨日重现,昨日重现。让所有感动再来一遍,相识到相恋……

这是高胜美翻唱的《昨日重现》。强子在电脑上听着,借助歌词的理解,这首乐曲对他的冲击更加强烈。怀旧、渴盼、倾诉,一种复杂的情绪深深攫住了他。回湘潭后他继续打了安丽电话,她的座机无人接听,手机关机。他去两人以前的住家楼下转悠,也去了一次建材市场,说不清是他坚信她不会去韩国整容,还是心里存着最后一线希望,但两处都没见到她的身影。他终于相信,他和她的缘分,算是彻底终结。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强子找人将餐馆和书店打通了,进行简单装修,书店这边都设计成了包厢。他将原来的经营执照过户更名,新招牌很大,遮盖了原先餐馆和书店的墙,店名就是那首萨克斯乐曲名:昨日重现。昨日重现的大字下面,另有一行小字:名厨主理,特色早茶。粤式风味,湘地精粹。厨房几个大师傅是邱师傅从儿子一班师兄弟中精心挑选的,擅长各式早点,尤其是在邱师傅亲自指点下,湘潭本地不少失传的特色小吃,在他们手上恢复了。开张前夕,强子请了原先生意上的一些朋友试吃,反映不错。

餐馆选在国庆节前开张。强子印了不少赠卷,让父母送给小区每一个住户。开张当日,强子将所有的朋友请来,免费招待,楼上楼下以及雅间都坐满了人。接下来每天的生意都不错,近的和远的食客们都赶了来,上年纪的人爱本地传统小吃,年轻人则爱粤式早茶,每天早晨六点开张,上午十一点仍有顾客。开张一星期,晚报和电视台都市频道的记者来餐馆采访,电视当晚播出,配了脑髓卷、百粒圆、菊花烧麦、龙脂猪血等多种传统小吃的镜头,也打出交口称赞的食客画面。电视新闻的标题是:莲城传统美食昨日重现。晚报第二天见报,也用了“昨日重现”四字,似乎更为贴切。晚报标题是:莲城传统小吃,车站路昨日重现。

在张文秋茶叶店喝茶的几人成了餐馆常客,马建东总是九点一刻开着他的奥迪来,车上挂着从强子手里转来的那块湘Q88888牌照。接着来的是张文秋和家具城的王老板,三人长包了北边的第一间包厢。胡道远一个星期来两回,他只点烧麦和虎皮凤爪,外加一碗皮蛋粥。第一次来时,他朝过来打招呼的强子竖起大拇指说:

“强老板,这个就对路了嘛,河西这么大片城区,连个吃早茶的地方都没有,你正好补了缺呢。以前那些虚头巴脑的事不弄了好,哪比得上正经生意实在。哈哈,讲这话我可有些不够格,我比你还不如,一辈子都虚头巴脑的!”

强子说:“哪里,您那是真功夫呢!搭帮您那次未如我的意,不然,我也没这么快转到做早茶的生意上来,这还得谢谢您哪!”

胡道远笑道:“我破你一个鬼点子,让你想出妙主意办店子,请了邱师傅出山,也让我等老屁股有个地方享口福,我这个破看来还是打得好!嗨嗨,强老板做起了早茶,那把范蠡之剑,只怕再也不会出土了哦!”

旁边张文秋等几个知道内情的人听了,都一齐笑起来。

开张一个月后的一天,强子坐在大厅,看服务员忙着收拾桌子。时间已近十一点,上午的营业接近尾声,除了窗边零星两个顾客,再不见其他客人。餐厅的嘈杂声不见了,只有《昨日重现》这温馨和怀旧的萨克斯音乐,在楼上楼下环绕。店里安装了音响,营业时间播放轻音乐,放得最多的,便是跟餐馆同名的这首名曲,强子从音像店买来的正版碟。

一个穿着不错的年轻女人进了店子。她环顾着店面,走到强子桌边,在他对面坐下。

“老板,来三个脑髓卷,一个冬瓜排骨盅。”女人说。

“安丽!”强子睁大了眼睛。

“安丽?安丽是谁,认错人了吧。”女人皱起了眉头。

强子不相信自己看错,眼睛仍盯在对面人的脸上。他看到的分明是活脱脱一张安丽的脸,可是,再仔细一看,便发现许多差别:对方脸上没有那块月牙状的疤痕;鼻梁、嘴唇也略有些不一样,它们都似乎被少许挪动过似的,比他熟悉的那张脸漂亮。他脸上显出失望的神情,见服务员都去厨房了,便起身亲自去安排她要的东西。她也爱吃脑髓卷呢,还爱吃冬瓜排骨盅。强子心里想着,忍不住又回过头去偷看身后的女人。

他没看到,女人盯着他失望的背影时,掩着嘴,偷偷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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