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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黑暗房间里的假因果真偶然(短篇小说)

2015-05-30彭敏

创作与评论 2015年19期

彭敏

在黑暗的房间,我附耳于墙,倾听,但听不到隔壁邻居家的任何响动,但我忽然听到隔壁也有人附耳于墙。我赶紧把耳朵收回,约束自己做一个品行端正的人。

——西川《关于黑暗房间里的假因果真偶然》

演出开始前一小时,我们在角落里找了个灯光绵软的位置。阿顶给自己点了一罐嘉士伯,我刚要开口说话,就被他用凶狠的眼神制止。跟往常一样,满腹狐疑的服务员离开时回过头朝我这边看半天。

花花绿绿的宣传单在桌面流淌,阿顶的手指像开启了引擎的电动剃须刀,游到其间翻看。这支乐队成立的时间仅有半年,四名成员都不是科班出身,却已在诸多酒吧巡回演唱,崭露头角。宣传单上,主唱华仔抱着吉他意气风发的样子,丝毫看不出英年早逝的迹象。

就是今晚了。良辰吉日,百无禁忌。阿顶用一张去年的报纸围住脸,在乐队登台造成的喧哗中喃喃低语。

杀了他,莫莫也不会回到你身边。我什么都没说,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你不会明白的。你总是生活在阳光下,从没有尝过失去爱人的滋味。他听懂了我心里的声音,赌气地甩开我的手。

既然你决定了,我没意见。

莫莫换了个发型,在台前上蹿下跳,好像她真能帮上什么忙似的。

几个松弛的和弦不费什么力气,就发动了台下燥热的观众和亢奋的座椅。电吉他的声音粗壮得像一辆卡车,在紧致的房间里横冲直撞。主唱的嗓音并不突出,却将原创的乐曲诠释得恰到好处。

欢呼和鼓掌,混杂着众多如痴如醉的神情。

看得出来,莫莫今天很开心,一直用夸张的手势打着节拍,还不时爆发一阵激烈的鼓掌,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和台上那人关系非同一般。

拿着这个。阿顶在双肩包里摸出一件东西,从桌子底下递到我手里。那东西沉甸甸的,压得我手向下一坠。

又是我?你自己就不能勇敢一次?那是一柄花纹繁复的匕首,很明显是作为工艺品制造出来的。用这样的东西扎人,不失为一件风雅的事情。

去吧。别废话。你从来不曾让我失望。

彩丽竞繁的乐曲正驱使现场抵达新的热潮。所有人的身体摇摆在相似的节奏里。谁都没注意到我怀揣那邪恶之物冷冷逼近舞台。经过莫莫跟前时我甚至扬起匕首做了个呲牙咧嘴的姿势,而她浑然不觉。只有角落里,阿顶的目光紧紧跟随,像两条阴冷的蛇,两道黑暗的电流。

整个过程乏善可陈。匕首从后心透体而入,然后迅速抽回。

仿佛一群铁屑的集会,突然闯进来一块强壮的磁石,场面的混乱可想而知。

杂沓的人群中,我如灯塔矗立。一米八五的身高,让我的视线不受任何阻挡,轻易找到角落里的阿顶。

我目光里发布出来的哀伤、怜悯,有着夏日阳光般温暖的触角,却无法侵入他周围那道无形的墙垣。

我的野兽,我的命运。现在,你满意了吧。

我和阿顶的友谊始于十五岁那年秋天。我们都来自梅城,在互不相识的十多年时间里,徘徊过纹路相似的街道,忍受过面目雷同的老师。经过中考激烈的拼杀,我考上了市一中重点班,成绩在年级里还算排得上号,阿顶则灰头土脸地进了九中。两所学校相距不过二里地,中间地带琳琅满目的网吧和台球厅成为学生们流连忘返的场所。我和阿顶大概就是在那里胡乱相识的,具体场景没人记得清。

阿顶是个很聪明的人,但似乎总缺少那么点运气。以他平时的成绩,一中绝对是囊中之物。偏偏考试那几天身体异样,发挥严重失常。我呢,纯粹黑马当道,可持续性大大存疑。为了迥出侪辈,阿顶狠下了一番功夫,结果却收效寥寥。在那样一所大家都吊儿郎当的学校,竞争能有多激烈?阿顶却始终在中游徘徊。他不能理解我整天云淡风轻的样子,怎么还能排进年级前十,一路高歌猛进。

高考又是一个宁静的分水岭。顺理成章,我考到北京一所名牌大学。阿顶则流落到了廊坊。我们的友谊倒是没受什么影响。平日里电话不断,周末翻山越岭。把阿顶介绍给我的同学时,他脸上总带着谦卑的笑,开口闭口都是“您”。

跟阿顶在一起,让我感到心平气和。他总是用艳羡的眼神看我,我生活中每一个细小的环节,他都觉得兴味盎然。大学四年,我谈了三个女朋友。辞旧迎新的程序相当曲折,狗血指数直追湖南卫视黄金档。阿顶呢,穿得破破烂烂,每天泡图书馆,即便在不漂亮的女生面前,说话也吞吞吐吐。

毕业后,我进入金融机构做资本运作,滚滚钱财来势汹汹,换女朋友如换微信头像。阿顶则在一家具体而微的文化公司干干杂活,勉强付得起房租。十五年来,我们的生活轨迹像一个锐角的两条射线,越往后就越关山迢递。似乎,存在着两个世界。阿顶的世界,我的世界。两者互相呼应,却鲜有交集。

但,我们的友情却一意孤行,与日俱增。

那天晚上之后,我恢复了焦头烂额的生活,一连半个月没有见阿顶。上班的时候尚能够聚精会神,一回到家,就时常陷入恍惚状态。好几次,我梦见那个流血的主唱从后面攀住我的腰身,阴恻恻地朝我耳边吹气。耳朵是我身上最敏感的部位,我一下子就浑身激灵地跳着醒过来。

女朋友夜子,是两个月前回母校参加活动时认识的学妹。听到铃声后开门,门外的她满脸堆笑,门里的我满脸惊诧。

不是你说晚上一起看电影么,怎么好像我没打招呼从天而降似的?约别人的微信不小心发到我这里了?夜子气呼呼地朝床上一坐,等我去哄,我却完全提不起精神。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当女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你就不能掉以轻心了。夜子的直觉倒是灵敏,不过她不会料到的是,从一开始我就对她毫无兴趣。是阿顶,被她身上那股夸张做作的气质所蛊惑,苦口婆心地撺掇我去追了来。

好啦好啦,小坏蛋,最近工作压力太大,有点神志不清,你不介意跟一个脑髓里有点抱恙的人谈恋爱吧?

轻轻抱了抱夜子的肩膀,我们草草滚了下床单,然后吃饭,看电影。出来影院,夜子叽叽喳喳地讨论剧情,我却一个画面都想不起来,一个人物也没记住。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夜子辛勤唠叨了半天,见我毫无回应,干脆在路中间停下来,提着我的耳朵索要答案。连日来的梦境一下子如在目前。我用力推了夜子一把,搞不清楚朝她吼了一句什么,快步逃了开去。

夸大其词的哭喊声,在背后炸响。她要是从此消失不见,该多好。

在家?我徘徊许久,还是发出了这条微信。

对话栏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却半天收不着答复。

你房间亮着灯。我又补了一条,一边看手机,一边去看头顶脸色欠佳的夜空。

上来吧。没门锁。

这是一个位置偏僻,房屋老朽,租金却挺蛮横的小区。楼道里堆满了杂物,没坏的灯泡也仅拥有半死不活的光线。外面大门从搬进来起便上不了锁,进去右手第三间,就是阿顶的小窝窝。

房门虚掩,轻轻一推就像怕痒的小孩一样吱呀叫唤起来。昏昏灯火之中,黑暗略显强势,两者都习惯了这不足十平米的窄小空间,在其中恬静地拥抱。

看上去,阿顶和前些天没什么两样。千人一面的失恋者,平庸的沮丧。

警察来找过你吗?我掩上门,坐到床边一把单薄的椅子里。

警察?为什么会有警察?他很放纵地躺在床上,口气比窗外的晚风还要慢吞吞。

出了这种事,他们不会调查到你?正常人都看得出来,情杀的可能性很大。

根本就没有什么情杀,你已经开始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关系了么?

阿顶的目光像锥子戳到我脸上。

在你的世界里,你已经犯下了谋杀的罪行?得了吧,这件事,对你不会有丝毫影响。你光辉灿烂的一生,我早就为你设计妥当。

的确,自从记事以来,我好像真没遇到过任何麻烦。像只咸鸭蛋浸泡在合适的坛子里,不知恐惧畏缩为何物,也没接受过命运的惩处。一连串正确的选择媾和出几近完美的人生,集结了一大堆寻常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像数学公式一样精确。仿佛被人认真演算过。

那你呢,你还要这样继续下去吗?说真的,那个女人配不上你现在的消沉。这些天来,阿顶的状态的确让人痛心疾首,我忍不住挪动屁股坐到床上,探着身子去挤压他在胸前设置的那道无形的屏障。

我的生活,用不着你来说三道四!你觉得我很无能很失败很没出息吗?你开始看我的笑话了吗?!你的成功不过是空中楼阁,我都不需要动动手指,就可以让你一无所有!

阿顶突然爆发的情绪有点让我始料未及。我们相识多年,我竟从未试着去理解他敏感脆弱的内心。他像千千万万忧伤的年轻人一样,出身寡淡,履历平凡,工作看不到希望,找一个相貌粗陋的女朋友都那么困难。他是这伟大时代最卑微的注脚,找不到收留的段落,并且终将像石头缝里的野草般愤怒却悄无声息地老去,一事无成,两鬓苍苍。

阿顶灼热的言辞在被窝的洞穴里激烈翻滚,我不得不扑上去勉力压住。阿顶一下子就把我掀翻在床,我没想到他郁积的力量竟如此浩大。我以为他要揍我一顿,做好了流血的准备,他却突然呜呜地哭泣,然后再哇哇地哭泣,像条色泽单一的蚯蚓在我怀里蠕动。

好半天,他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挂起了廉价窗帘一般的笑容。

还记得小时候我最大的梦想么?阿顶点起一支烟,开玩笑地朝我脸上吐。我东躲西藏的样子,窘迫极了。

你小时候的梦想?当大官,发大财,睡遍电视里最显眼的美女?

那是后来。最开始不是这样的。我想周游全世界,在每个地方学一首当地的民歌,然后回梅城开一场演唱会,邀请所有认识的人参加。阿顶忽然认真起来,望着低矮的天花板,语速变得缓慢。

原来如此,那个时候我们还不认识吧。

其实,早就认识。自从我感觉到人生失意,每天幻想更好的自己的时候,你就出现在我身边了。

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是在十五岁那年的秋天才认识的!我像路上被人随意踢了一脚的小石子,骨碌碌地涌动。阿顶还要继续说下去,我一把抓起床头的衣服,就要往外冲。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吧?何必骗自己骗得那么辛苦。

背后,传来阿顶冰渣子一样冷冽的话语。

我叫阿丁,出生于南方一座富庶的小城。我的童年无忧无虑,家里做皮草生意。十五岁,我考进省重点高中,三年后来北京读大学。我不用工作就可以生活得锦衣玉食,但我更渴望将自己本身的价值发扬光大。我喜欢古典音乐,小提琴过十级,唱歌如天籁,篮球也打得超级棒。漂亮的女孩子们像汁液饱满的蛾虫,在我身边缭绕。

我所在的公司是全球顶尖的金融机构,我一笔单子的酬劳,抵得上普通人十几年的工资。公司的少壮派、大中华区的副总裁,非常赏识我的才华,什么事都喜欢带上我,还曾屡次向美国总部热情举荐我。

现在,他因为财务丑闻突然被检方带走。我从前台开始,便感受到异样的目光。

副总裁经手的许多项目,都有我的身影。下一个会是我吗?

我受不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干脆逃离了大楼,不再接任何电话。

我开着我的保时捷卡宴满大街乱转,交通并不困难,却接连发生几次刮擦和追尾。其中一次相当惊险,稍稍开快一点,我可能就撞残了。涉事的大众、夏利、雪铁龙吓得面如土色,我若无其事地丢下他们,扬长而去。

京城的雾霾让人喘不过气,我买了回梅城的机票,发现我家的别墅住着一户陌生人。爸爸的生意说倒就倒,他和妈妈搬到老城区租房已经数月,眼巴巴地等待事情出现转机,却没想到我会不打招呼地杀回家里。

我的世界加速崩塌。不必打那一连串的电话也知道,平时那帮围着我称兄道弟的家伙,现在我就是跑到他家楼下,也未必会下来见我。

一个人走在故乡的天空下,满大街的车水马龙都已经与我无关。熟悉的乡音听起来分外刺耳。整个城市像一个冰冷的漩涡,无法知道边缘在何处。

我拨通了阿顶的手机,响了很久他才接起。

你什么意思?我问得直接,但斟酌了语气。

别怪我无情,世界就是这么残酷。你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把我想要的一切都给了你,可我自己又得到了什么?我不能再幻想下去了,我们都应该面对现实。别着急,还有更多好事等着你呢。

通话中断,再打过去是关机。

世界在急遽地分化重组,我能感觉到原子的聚散离合,大地的辗转腾挪。我回京的飞机在云层里消失了一会儿,然后一头扎向平原那葱绿的怀抱。周围的乘客尖叫连连,很开心的样子。一团迷人的烟雾将他们轻轻吸走,我睁开眼,再走两步就是阿顶租住的小区。

这个时候他当然不在家,我沿着三环路去找他上班的公司。一座座写字楼像肥胖的乒乓球,在风中摇晃着发出呼啦啦的声响。不知藏在哪里的球拍,会让一整栋楼突然间飞出去,消失在隆重的雾霾中。

整个城市刚刚忍受了一场罕见的暴雨,年轻的人们呆在精致的格子间里计算未来。他们屁股下面的座椅静静挥舞着忧伤的触角。而我的眼前光芒涌动。光芒淡下来的时候,我看见所有人脖子上都长出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像街道两边球状的路灯,运转中发出咝咝的声响。它们有的意气扬扬,有的愁容满面,有的养尊处优,有的菜色弥漫。一以贯之的惨白粉底和无神眼眸,使得这些头颅与我记忆中躺在人民医院太平间里的爷爷十分雷同。这么多年轻的头颅正在老去,有的眼洞里已经生出了急不可耐的蛆虫。

万千头颅中,脱颖而出的是一颗维持着年轻样貌毫不变化的头颅,那正是我此行的目标。

一眨眼的功夫,我站到了阿顶的身后,伸出双手搭在他细小的肩膀上。他讶异地回头,对上我眼睛的刹那脸上闪过惊慌的神色。但一闪即逝。

你想怎么样?他恢复了傲然的表情,毫不在意我如临大敌的样子。

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为什么我的生活突然间变成现在这样?

我厌倦了你一直这样光芒万丈地站在我身边,我也不再需要一个你这样的偶像。也许我一辈子就是个普通人,那我就好好过我普通人的生活。所以,只好请你也从云端走下来,和过去那种骄奢淫逸的生活说拜拜。明白了吗?

你不能这样安排我的生活!我自己会选择!

我安排你投胎富贵人家,高大威猛帅气,在名校叱咤风云,在美人堆里打滚,你怎么没有反对?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接受现实吧,公子!

一阵暴烈的黑暗从我体内缓缓升起。我的身体如被全麻,半天不能够动弹。我恍惚看见,阿顶还在他的格子间里喃喃自语,周围的同事都投来惊诧的目光。没有人知道我此刻的愤怒,那虚空中绝望的蠕动无法让他们感觉到任何异样。

我不敢再靠近阿顶,再次走到大街上。这城市依然如此熟悉,而我能够召唤的事物还有多少仍在它原来的位置?

我拨通夜子的手机,她懒洋洋告诉我出差了,回头联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无家可归,就怀着侥幸心理来到小区门口,结果,那栋楼整个消失了,连块地基都没留下。幸运的是,我的红色保时捷像个肥胖的孤儿还在车库里默默发呆。我钻进车里,一口气开到夜子公司楼下。我刚跳出车门,车子就发出一阵咔咔的声响,然后变成一只红色的癞蛤蟆,呱嗒呱嗒没入了滚滚车流中。

夜子当然没去出差。但她确实在忙工作。和她半秃的总裁,在那间奢华的会客室里,在发出轻微呻吟的真皮沙发上。

我的世界加速崩塌。举手投足悄然变成了难言的重负,呼吸也带上了针织般的痛感。想起那些倚翠偎红的青春年华,头脑中的氧气急遽流失。有什么东西正在我的身体里胡作非为,我却毫无办法。籍籍无名的疾病就这样找上了我。

看了看手机,已经是晚上六点。我在窗口排长队买了张地铁票,夹在黏稠的人群中再次踏上寻找阿顶的旅程。在惠新西街南口,一个没能挤上来的女人被夹在了安全门和屏蔽门中间,发出坏脾气的尖叫。可惜地铁是个聋子,自顾自开走了。

如果没有加班,阿顶应该是六点下班,算上地铁倒公交的时间,七点半可以到家。我在单元门口的垃圾箱旁边暗暗等待。绿茵生疏的小草坪柔软如海绵,反正也没人看得见我,干脆摊开手脚像只磕了药的青蛙躺在草坪上。放学的小孩、遛狗的大叔、相互间几乎无话的夫妻隔三差五从旁经过,那只肮脏的田园犬差点没在我头顶尿上一泡。

天色一点点变暗,整个世界像一管被挤干了的牙膏,只有犄角旮旯里还残留几丝无助的日光。接下来粉墨登场的,便是街灯那潦草的统治。

我的呼吸稍稍顺利了一些,四肢却仍找不到气力。一个瘦小的影子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像我一样默默地躺下来。他的身材比阿顶还要低矮,穿着略显肥大的保安服,被光照着的半边脸上,疙里疙瘩着一大堆紫红的青春痘。一口粗大的门牙,豪放地向外扩张。

另一波放学的小孩、遛狗的大叔、相互间几乎无话的夫妻隔三差五从旁经过,谁都没朝我们投来微小的一瞥。我盯着旁边这个奇怪的家伙看了半天,直到他突然转过头来。

你不要这样一直看人家,人家不好意思的。他的声音细得像米线,说完脸都红了。

你看得见我?我吓了一跳,在“他们”的世界,这是从未发生过的状况。

你不是也看得见我么?我和你,是一样的。

他来自梅城,像我。生于1984年1月24日,像我。十五岁那年秋天认识了阿顶,像我。十五岁之前的记忆相当含糊,十多年来与阿顶形影不离,渐渐拥有了自己的喜怒哀乐和拟真世界,同时像个幽灵游荡在“他们”的地盘。

像我。

不像我的是,初中毕业南下打工,从广东飘到上海、江苏、河北、浙江、北京,擦过车进过厂端过盘子送过快递,现在是一幢写字楼的保安。从没谈过恋爱,电脑里存了几百G的日本电影,偶尔去逛三十元小店。

他叫阿页。来找阿顶,是因为租住的地下室在暴雨中被淹没,中介却不负责排水。几个合租的同伴眼看多说无益,便暗暗带着些榔头棍棒,拉他一同去中介公司讨公道。他担心闹出麻烦来,想听阿顶的意思。

房子被水淹了,那你这几天睡哪?提出这个问题,我就知道不会是宾馆。

嘿嘿,找了家24小时营业的肯德基,服务员不让躺到椅子上,就趴着对付了两个晚上。

他讪讪地笑着,似乎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我却忽然提高了声音。

你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还听什么他的意思!你是个男人,能让人这样欺负么!

阿页如梦初醒地翻身坐起,跳到五米开外,瞪大眼珠凝集了戒备。

他感到我是危险的,却从没想过要改变自己被设定被摆布的生活。

你说,我们齐心合力把他杀掉,会怎么样?我也坐直了身子,心里涌上来一股热气。

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他涨红了脸,被这个提议吓得目瞪口呆。

那个人,曾经怀揣梦想像个皮球在这世界用心地滚动,虽然比上不足比下却有余,他从我身上得到激励,在你那里获取安慰。可是现在,他的世界加速崩塌。终有一天,我们都会被他玩死。会有新人取代我们,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你难道要坐以待毙吗?

一个人无法杀死他的宿主。我只要做一个安分守己的人。至于未来会怎样,我暂时还想不到那么多。瞧,阿顶回来了,你最好老实点!

阿页喜笑颜开地迎上前去。我喘着粗气挡在单元门口,却被阿顶像块破抹布一样掼在地上。上楼前,他们看我的样子像在看格斗游戏里一个生命值已经开始变红的对手。

不一会儿,阿顶黑暗的房间亮起了淡黄灯光,轻薄的影子在窗帘上偶尔晃动,一如这摇荡的人间。我能想象他们此刻相处的情景。阿页喋喋不休地诉说他工作中的种种委屈和不顺,阿顶含笑倚在床上倾听。枯燥的保安生活让阿页充满了倾诉的欲望,而他的听众恰好需要从别人的不幸之中获取慰藉。至于要不要去中介公司讨说法,反倒不再重要。猛然间,我觉悟了自己此前的生活对阿顶是多么大的讽刺,换了是我,我也更愿意多和阿页这样的人呆在一起。

满满的负能量,但令人心安。

我摇摇晃晃地进到楼里,楼梯下面一米见方的狭小空间足够我安全地隐匿。我放纵了全身的肌肉,让它们在松散的骨架上无所事事地闲居。楼梯上陆续下来好几个人,但当阿页的脚步声一靠近,我所有的神经立刻紧张了起来。他的头刚刚往出冒了一下,我就从黑暗中一跃而起,右手用力扣在他的脖颈上。他倒下去的时候一声没吭,滚烫的血液热情地覆盖了我的眼睛。

一柄花纹繁复的匕首威风凛凛地站在他的脖子上,像一根插在敌军城墙上的旗杆。

我剥下他的衣服,套到自己身上。足足休息了半个钟头,才有力气爬到楼上,敲开了阿顶的房门。

你干什么!把刀子放下!阿顶正躺在床头看非诚勿扰,我浑身冒血的样子终于让他脸色变白了。

我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血糊糊的脚印,那把匕首此刻也被我紧紧攥着,向床边逼近。

站住!我让你死,你马上就会死你知道吗!阿顶退到墙角,用被子裹住自己。从他慌乱的眼神中我看出来他拿我并无办法。

我大步上前,一只脚踩在洁白的床单上,攥着匕首的那只手高高扬起。

主人,阿页已经死了,是我干的。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我绝不反抗。如果你觉得我并非毫无用处,我愿做你最卑贱的奴仆,与你相伴一生,为你低到尘埃里。从明天起,我就是个跟阿页一样的保安,穷困潦倒,长相凶残。

说着,我用匕首仔细划开了我的脸。激烈外翻的皮肤如同被犁铧耕作过的田野。

一阵压抑的抽搐之后,我的手停在了阿顶跟前。

四面群飞的鲜血反倒让阿顶平静下来,我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眼里的震撼。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一只手将信将疑地伸向了那把匕首,犹豫了片刻,然后紧紧攥住了手柄。

我闭上眼睛,一阵急促的黑暗扑面而来。

前戏·十五年前

出门前,李简一丝不苟地张望了半天。确定没有熟人后,才电射而出。

没有想到,还没奔出录像厅宽大的广告牌,就被人拽住了衣袖。

小兄弟,小兄弟。一个衣衫褴褛又邋遢的中年人佝偻着身躯这样喊。

干嘛?放开我!李简用力挣了几下,对方手劲很大,没能挣脱。

你不要急,我和你说个事咯。

行了行了,到这边来!像拖着一个死皮赖脸的熊孩子,李简拖着那个中年人站到录像厅旁边的杂食小店门口。

小兄弟,三十岁那年,你的人生会有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旦时来运转,前途不可限量,当总统都不是不可能。

中国没有总统,谢谢。你怎么不说我印堂发黑三天之内必有血光之灾?

我是个家道中落的叫花子,不是这半仙那半仙,谢谢。

中年人的回答倒让李简略感意外。他放缓了戒备的神情,开始好奇对方还有什么说辞。

命运天定,绝难更改。但,的确存在诸多变数。你命中虽有飞黄腾达的基因,却将屡屡遭遇霉运的侵袭。只有鸿运盖过霉运、福星消灭灾星,你的人生才会有大的起色。

那,要怎样,才能让鸿运盖过霉运,福星消灭灾星呢?李简的脸色开始变得意味深长。

小兄弟,你又错了!我不会告诉你这要大量消耗我的元神,然后向你索要钱财。实际上这对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一丝傲然的神色像闪电划过中年人的脸颊,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间,他的脸又恢复了肮脏的菜色。但,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滴水之恩还要涌泉相报来着。你只要为我做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就可以了,简单得,就像你的名字一样。

李简终于吃了一惊。他确信自己从没见过这个人,对方是如何打听到他名字的?

你先说说怎么解决我的问题吧。他决定见机行事了。

这里有一黑一白两个人偶,属性不用我说你也猜得到了。从今天开始,你要把他们埋在离你一公里内的土壤中,无论你移居何处,都要照此办理,并且每个月涂一滴你的血液、唾液和精液的混合物。记住,千万千万要让它们近在咫尺却永不谋面,一直到你三十岁生日过后,再将它们挖出来在一间黑暗的房间里放三天。三天过后,如果白人战胜了黑人,你便要开始鸿运当头,反过来,你就做好准备迎接凄风苦雨的下半生吧。

两个做工拙劣扮相滑稽的人偶被塞到了李简的手里。用哭笑不得来形容他此刻的表情再贴切不过。

所以我的大好前程全看这个小白脸的了?为什么不干脆把黑色人偶一把火烧没了?李简忍住没问出这两个问题。否则就显得他真被这人说动了。

对了,那个。中年人突如其来的吞吞吐吐显得有些别扭。你给我买张票,我进去看场录像吧。中年人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却还强撑那副泰然自若的神情紧盯住李简不动摇。

不是吧……搞了半天……李简的零花钱并不宽裕,撑死了也就是半个月才来饱一次眼福。但,鬼使神差地,他没怎么犹豫就把贴身放在衣兜里的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全都塞到了对方手里。

你是个好人,虽然不一定有好报,但我祝福你。中年人大步流星地奔向录像厅,在广告牌下转过身来。刚才教你的,一定要照做!你的生活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的。还有,从现在开始,你要改名。以后就叫这个名字。

像惨白受伤的蛾子,一张小纸条从对方手中飞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