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写战斗的灵魂
2015-05-30刘昕
刘昕
摘 要: 鲁迅和昌耀的作品皆具忠于内心、直面现实的气度,昌耀曾在书信中多次称赞鲁迅的《野草》。本文以昌耀的诗歌、鲁迅的散文诗《野草》为例,试从诗歌的孤独、焦虑、战斗精神角度,寻找二人艺术气质的相似性,探究鲁迅对昌耀的影响。
关键词: 昌耀;鲁迅;孤独;焦虑;战斗精神
20世纪中国的主题是变革:五四启蒙、新中国成立、改革开放。20世纪的文坛在历史大环境下激流涌动,文学思潮面对变革,消亡与发展共生,引领其前行的文人此时在艺术、人生道路的探索和选择上尤为重要。鲁迅用一丛野草歌唱,昌耀用自由诗体呼喊,他们在时代浪潮中用文字诉说灵魂。
一、社会转型下的孤独
文化的氛围沉闷压抑,精神的天空一片黯淡,昌耀1986年后的诗文与鲁迅《野草》的创作时代有相似之处。其创作均有社会转型期真实内心的表露,字里行间充斥二人无可遁逃的孤独之痛。
(一)
“五四”是一个新旧思想交替、价值裂变的时代。国家风雨飘摇、中西方文化撞击融合,鲁迅1918年在《新青年》上发表《狂人日记》正式走上文坛而当五四启蒙的高潮逐渐褪去,北洋军阀统治下的北京文化界寂寞荒凉,当权者不断镇压学生运动和新文化运动。
作于此时的《野草》反映鲁迅愈积愈深的孤独之痛,其中不乏表现孤独感的意象。朔方的雪是孤独的,如粉如沙、决不粘连;野花园墙外的两棵枣树是孤独的,落尽果子和叶子;与朋友告别、独自远行的“我”也是孤独的,沉没于只有我的黑暗世界里。
(二)
同样,1978年中国实行的改革开放政策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转折点。新时期,归来诗人群在诗歌内容的历史反思和艺术个性化方面做出不懈探索。80年代前期舒婷、北岛推动朦胧诗新潮,后期第三代诗人自办期刊,以五花八门的名称标榜自己的艺术主张,汇成一股后新诗潮。昌耀虽不是潮流的宠儿,但他以22年“囚徒”沉重的生命体验在西部高原题材的诗作中保持体验世界的独特方式和审美自觉,摘得“桂冠诗人”的美誉。90年代,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全面发展,文化转型的世纪末期随之而来。在自由的文化市场中,诗歌的生存环境受到极大挑战,成为边缘性的文体,诗人队伍逐渐分流。同处西部地域的诗人周涛、杨牧等人开始转向其它方向的创作,昌耀仍顽强地坚守诗歌,但诗集出版的困难、爱情的波折等等使昌耀深感“日暮独行的悲壮”。
昌耀的诗歌描绘出一位行走在荒原、城市的诗人的孤独与寂寞。本诗中昌耀对“诗人”定义的辩解,实则是对自己的精神安慰,他此时正在精神暗夜里孤独前行着,仍默默坚守诗歌的阵线,且他认为这是诗人的职责。
二、矛盾对峙下的焦虑
备受孤独烘烤的鲁迅和昌耀内心积压着重重矛盾,这些矛盾相互交织,淤积而成一种复杂的社会情绪即焦虑,折射在文学作品的世界里。
(一)
鲁迅写给许广平的一封信中曾表达内心的矛盾:“或者是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这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罢”,“所以我忽而爱人,忽而憎人;做事的时候,有时确为别人,有时却为自己玩玩,有时则竟因为希望生命从速消磨,所以故意拼命的做。”《野草》真实坦露出一个矛盾的鲁迅,潜伏着作者的紧张和焦虑。
《题辞》“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对立词语的聚合体现鲁迅的生命体验。在残酷的现实中,鲁迅看到社会、民众的苦难,为知识分子和农民的不幸而悲哀,也对他们的不斗争、不反抗感到愤怒;他把笔当做匕首、投枪是为叫醒铁屋子里沉睡的国人,可若叫醒他们只会令其更感痛苦。这一系列对于国家和民族爱恨交织的矛盾思考追本溯源是鲁迅要以对历史意识的拾或弃来拯救中华文明,拯救中国。《好的故事》中有一本古籍《初学记》,这是鲁迅笔下历史的象征物。原本“我”捏着它在朦胧中看见一个好故事,但当我准备凝视故事的细节时,它几乎坠落。这是历史意识的滑落,隐含人对历史意识的遗忘。而当我欲提笔记述好故事时,一丝记忆的碎影都不复存在,我得了失写的病症。遗忘导致失写,倘若保存历史记忆呢?从鲁迅身处的五四时代角度考虑,历史意识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本身存在病处。
鲁迅用梦境描述种种矛盾,用暗夜承载重重焦虑。在梦境中:与现实矛盾的恐怖事物俯摭即是,死火和冰谷共存,狗会讲人话,死人会哭。梦是人的意识在现实生活的反映,矛盾的梦一定程度上昭示做梦者现实的矛盾。在暗夜下:我和影告别,而后沉默;我的希望被消耗;我做各种荒诞奇谲的梦却总被惊醒。这暗夜既是我身处的暗夜,即中华民族的暗夜,又是我内心的灰暗状况,即个体灵魂的暗夜。当“我”依赖这虚无的夜,苦闷与焦虑的感觉更加真实而深刻。
(二)
同样的矛盾与焦虑也埋藏在昌耀的内心与诗歌生命中。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不容许一个理想主义者(昌耀)在现实中诗意地栖居。
昌耀慨叹:“我是一个可笑的‘理想主义者,我崇慕纯情,对着以物化为时代的社会环境有天然的排拒心理。”[1]燎原评价,“从本质上说,昌耀是一个怀有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情结的人。”那么昌耀诗歌的理想主义是什么?是“一个为志士仁人认同的大同胜境,富裕、平等、体现社会民族公正、富有人情。”[2]但现实社会却与大同胜境相差甚远,因而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困住了这位灵魂歌者。《烘烤》中的诗人是“社会的怪物、孤儿浪子、单恋的情人”。他“梦想着温情脉脉的纱幕净化一切污秽”,可身躯备受酷刑,愈益弯曲。诗人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一如昌耀的矛盾。昌耀为“物质主义的浅薄认识”而激愤不已,却无缘保护;他为深爱的“S·Y”成为药材商贩的新妇而痛苦,却只能视“金钱为万恶之源”;他无耐诗歌不被“金钱狂躁、感官刺激被高扬”时代所接纳,只能自费出版。最终,昌耀在重重矛盾下陷入百年焦虑,不知前行还是却步,“只有无谓的挥霍着自己的焦虑,当做精神的口粮”,成为一个“无家可归者”[3]。现实的荒芜、残酷却无法承载昌耀的追求,他只好在理想与现实间,在走与无路可走间,承受着身心撕裂的矛盾与焦虑。
三、精神救赎下的战斗
“灵魂深处本不平安,敢于直视的本来就不多,何况写出。”鲁迅和昌耀作品的伟大之处不仅在于直视并描绘生存的虚无和精神的绝境,还在于依然保持无望的战斗
激情。
(一)
鲁迅的孤独有自觉与时代保持距离的因素。秉承“拿来主义”的他把西方进步思想拿到中国来,用启蒙立场俯瞰世态人生,然而半封建半殖民时代与启蒙进步思想产生的巨大落差使得鲁迅处于两难抉择中。最终,鲁迅选择战斗以自我救赎,尽管“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而偏要向他们做绝望的抗争”。
面对“无物之阵”,英勇而悲怆的战士5次举起投枪;叛逆的勇士虽记得苦痛,看透造化的把戏,仍执着地战斗,他要令人类苏生或灭尽;敢于战斗和牺牲的青年魂灵尽管流血和隐痛相伴,却坚韧地屹立。鲁迅爱这些“可爱”的战士们,爱和他们一样拥有奋斗品质的枣树、野蓟。《过客》一文诗意展现鲁迅的抗争精神。过客身前通往坟墓的道路,身后通往黑暗牢笼的来路,他该如何选择?这是过客的处境,也是鲁迅的处境。
(二)
相较于鲁迅的自觉孤立,昌耀的孤独是诗人被时代遗弃的结果。80年代坚守理想主义信念的昌耀不被都市主流文化推崇,甚至是被排挤的对象,陷入日益沉重的孤独与焦虑。最终,昌耀选择反抗以自我救赎,尽管“从生到死,在多数情况下,都是不顺的”,但“都充满了苦斗这样一种精神。”
昌耀把死亡当做血的义务,人的义务,但重点在于他仍和生命作着“苦斗”,其坚韧的意志反映在诗歌中,如金色发动机永无休止、永不退却,雄牛犄角扬起、噌噌地行走,英雄流血不止却愈挫愈奋。这种苦斗与反抗是绝无胜算的,他要挑战的正是命运本身。正如鲁迅以虚妄的真实性同时否定绝望与希望,构建一套“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同样和鲁迅一般经历社会转型的孤独、理想与现实矛盾编织的焦虑,昌耀无意识在与时间和苦难命运的大力绞杀中实践这种对于绝望的反抗。
写于1993年的《堂·吉诃德军团还在前进》:堂·吉诃德是永远在路上的东方游侠。尽管他询问,“匹夫之勇如何战胜现代饕餮兽吐火的焰口?”可是却“没有一个落荒者”;他虽因“丢盔卸甲的记录”被嘲笑,但仍打点行装去开启山林;他明知是最后的斗争,依然前进,以献身者自命。堂·吉诃德的英勇不屈,使他的挑战之旅既荒谬可笑又伟大纯真,一如诗人昌耀自己,虽然明知与命运的苦斗无法胜利,却毅然决然直视现实,咀嚼生活与命运的苦楚,这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勇气。因此,昌耀的诗是诗人与文本的高度一致,是诗人灵肉混合体的真诚袒露,是诗人与苦难抗争一生的写照。
(三)
那么,昌耀是如何从一个孤独者、焦虑者变成一名战士的呢?笔者认为,鲁迅对昌耀的影响是存在的。
从思想层面来说,昌耀后期诗歌深受鲁迅直面现实的战斗精神的影响。他曾在书稿中三次提及鲁迅的《野草》,称赞其深刻的思维美感。《野草》的深刻本文不多做赘述,且看《读书以安身立命》一文,昌耀视读书为心灵寄托,获得“身外的精神价值”来面对社会,而《野草》正是其推荐的一本。可见,昌耀把《野草》作为自己的心灵寄托,并在孤独、焦虑的心理感受中找到情感的共鸣,而鲁迅思维中蕴含的存在主义色彩和无望的战斗精神传统着实可以填补昌耀在精神困境中的空白。在生命问题上,鲁迅指出生命的终点是坟,而昌耀最终的精神救赎之路就是死亡;在苦难问题上,鲁迅把苦难看作生活常态,昌耀把欣赏苦难比作美的历程,“美,有时径直就是欣赏苦难”[4]。
从情感层面来说,昌耀受鲁迅光环的照耀,使其不自觉地向这位伟大的作家学习与借鉴。《致SY》信中“我一直想买此书而未得,幸而不久前我从街头一个地摊旁边经过而偶然发现了这本久觅无处的《野草》,兴奋不已。”闻鲁迅之大名,欲寻鲁迅之《野草》。久寻而得《野草》书已兴奋不已,何况阅读。昌耀喜爱鲁迅的《野草》,从爱屋及乌的角度看其实是喜欢鲁迅本人。在《致车前子》信中昌耀称自己是一个“不善于、不甚耐烦于理性思维的人”,不喜分析、综合、判断、推理。那么昌耀喜爱鲁迅的《野草》极有可能就是感性所为。在中国现当代的文坛上,鲁迅的位置无人撼动。虽然鲁迅用笔杆子说真话,针砭时事、批判社会,但其左翼作家的身份使得鲁迅在现代文坛是主流文学的代言人。他自觉站在时代社会之外,但时代社会却一直拥护其在内。而昌耀不同,他不被时代接纳,仍想追求“集体性社会”以安身立命。某种程度上说,昌耀在与社会妥协,这也是他及不上鲁迅之处。昌耀的浪漫、感性使其不会刻意模仿鲁迅的某种写作手法,但潜移默化中以鲁迅的思想情感处理现实人生,以期冀能融入社会,甚至是在当代社会拥有像鲁迅一般的荣耀。
注释:
[1][2][3][4][5][6]选自《昌耀诗文总集》[M].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00(7),305、433、801、726、626、6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