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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片刻湖光

2015-05-30申长荣

阳光 2015年3期
关键词:水痕宾县堤坝

一个月放三回假了。一个月里吉林省瓦斯爆炸了三次,全省煤矿停产整顿。不干活自然没有收入,大家不情愿,然而没办法。

一个工友给我打电话,说联系了一个给水田灌渠铺护坡水泥板的短期活儿。

次日早,我们六个人如约来到镇子外面灌渠旁边,已经有两伙人在沟子里忙活,现在人一下子多了,煤矿工人冲过来了。

头几天包工头缺人。人一多,活儿自然也就不那么好干了。

等待。换地方。

换了俩地方,俩小时就过去了,俩小时过去,开头的高涨情绪自然有消耗,懈怠了许多。

我们在离镇子两公里的一个路口把车子停在路边,跟在包工头身后头朝山沟里走。

回头,停车的地方,越来越像远方的风景了。脚下,春天的田间土路,行人少,地面些许松软,刚踩上,脚底板挺舒适。略微加形容,能酸出诗意。可是,走远了,格外累。

我说,还有多远呢。

前边,就前边。

越来越远,进山沟了。我们这几个勤快家伙,脚步越来越疲沓。工头子把我们落出好远。这语焉不详的先生腿比我们还勤快。八成总是有些微的不好意思吧?

终于,看着水库的堤坝了。灌渠的水源来自水库。就是说,我们走到了灌渠的尽头。

我跟他们几个笑说:干不干活儿现在都次要了,既然已经游了山,也不差玩水了。我得到水库顶上游览游览——这么些年,我还没到这水库跟前来过呢。

他们笑,你可真懒。

说起来,家乡宾县的二龙山,这里的防川,我都没去过——皆是很轻易的事嘛。却从来不曾当过一回事,从来不曾起过念头。我 “旅游”过吗?好像没有过。想想都好笑。无论如何,真懒。

终日昏昏醉梦间,

忽闻春尽强登山。

因过竹院逢僧话,

偷得浮生半日闲。

这四句,末尾一句最有名,我以前也觉得那句好。现在,最动我的,是这三个字:过,逢,话。

太阳光暖烘烘的,脱下工作服,搭肩膀上,后来,内衣袖子也挽起来,沿着鱼池的埂子走。水库堤坝根下,整齐分布许多方池。看来本来是干涸的,但刚过来的这个冬季雨雪多,现在浅水没过了池底。乱七八糟的的枯草可怜兮兮的在水面上露着脑袋,看起来去年池子里没有放鱼苗。但也未必,池埂子立着个穿红羽绒服的——新一代的稻草人,风吹雪打的挺着,还不破旧。我打跟前过时,它居然——会转!我乐了,伸手给它助了助力——蓦然,吓得一哆嗦!不是被假人,是被一对野鸭,它们几乎就从我脚边惊飞,起飞时与飞机起飞相仿,鸭爪擦着水面滑翔。水面撩起的水痕有些类似以石头片打出的成串水漂,但打得最好的水漂也没有野鸭起飞的水痕漂亮,那一条线似的小小水窝轻轻巧巧笔直向前,渐行渐远,凌波而去——两个野鸭撩起的水痕完完全全是平行的,嘿!真的是比翼双飞啊。我见过的野鸭子,好像总是这么一对一对,形影相随。这倒很容易想通:鸳鸯,也是水鸭子吧。

爬过北坡,上到堤坝顶上,平阔的水面尽收眼底。我真没有来过这地方,但我对这样的水域一点儿也不陌生。我家乡的宾县东南,有一座远近出名的山,我在那山下的一个村子里出生长大。在我们村前约一公里地方,也在那山下,从一九七六年开始,也建设了这么一个水库。那个年月,类似的全凭人力和畜力的工程差不多举国都做。

这里好。在有眼光人看还算不得风景。政治热潮过去,也就被遗忘了。静。

我在堤坝前沿站了一会儿,随即就地坐下,然后顺手脱了鞋子,斜身在护坡石的顶端。说是看风景,就真是看风景。就在原地看看,到了离开时也没挪挪窝儿。过会儿,如果大家谈不拢,还得走返程呢。

寻风景安雅脱俗。那不是说我。

就是累了,看看。

当然,水库就是湖泊了。湖边悬着四个钓鱼小屋,做得蛮小巧,可能也有人试图做一些人工的精致东西。后来,还是放弃了。

水域比我老家那个阔大一些,也不是太大。南面,有一块陆地侵入了水面。我聚拢目光分辨了半天,还是没有看清究竟是孤岛还是半岛。我的视力固然不好,但可见水域也还不是太小。

有雁鸣从岛子方面传来。离得虽远,高密度的欢畅欣悦仍然很清楚地传到我耳朵里来——这样集群式痛快淋漓的声音,是真正生命激情的大释放,密集得简直和夜里雨停后的蛙鸣相仿。如果到近前看雁群戏水,那一定是相当壮观的场面。我还是遏制了自己的想法,那也许会惊起雁群吧。雁本身是一种水禽,要飞多远,才能遇到一块可供如此多的大雁欢快沐浴的水面呢。眯起我的近视眼努力往那儿细看,然而还是连细小的黑点儿也看不清。也不全是我的眼睛不行,那片湖光隐在山色里,山影迷茫,因而闻雁声不见雁影。背景是天空,问题就不大。看,一群大雁,从天际飞来了,消隐在水光山色中,加入到愉快的大合唱里。我静静等待,又有一雁群落下,却一直没等到有雁飞起来。

很清楚:我,我们,此刻的生命状态,是难以和湖水里的大雁比拟的。

青山不厌三杯酒,长日惟消一局棋。

这逸兴,唐人有过,今人怕是很难享受到了。

虽说比不了大雁,比不了古人。我也没什么郁闷的。就是的,这么风轻日暖的,郁闷什么呢。

我弓起中指,弹裤脚和袜子上的浮土。

这个时节的石头还不能给阳光舔热,但傍午时候也不凉了,石面很平整,缝隙对得挺严实。手指拈起石缝间一个细小米色卵石——真的,形如弹丸之小,弹丸之圆——随手一放,石丸蹦蹦跳跳,跳出好远,落在了石缝里。又捡一枚,稍微用了点儿力摔,这颗石子跳得高兴多了,“噗通”击破了一点儿水面。好了,行了。水库是千辛万苦挖出的水库,虽说我这破坏力比精卫差不多,可终是不恭。

石缝间的枯草略微招摇,水面起了些许皱。

在我故乡,在我儿时,一到南风天气,我便自己去水库摸老头儿鱼。挽了裤腿袖子下水,在护坡石底下摸索,从堤坝这头摸到那头,我总能抓到十条八条,穿成串子拎回家去。只要是浪头一浪一浪拍到堤岸这边的天气,从来不会手空。那是我自己的秘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的孩子。仅限于老头鱼,那种鱼又呆又懒——特别是在早春。一次,我溜达到一处浅水边,看到水底烂叶子石头块儿近前,有一条老头鱼,跟叶子石头块儿一样静止不动,简直就是“趴”在那里。我站在水边研究了许久,最后采取的是最简单直接的方式。为了两臂精赤,我脱了光膀子,在水边趴下,右臂伸进水里作支撑(我天生左撇子),支撑从肚脐往上全趴浮在水面上的身体,张开我细瘦灵巧的左爪,从鱼背后的水面稳稳插进去。包括整个准备过程,那条终被我攥在手里的老头鱼始终一动不动。从我预谋到动手,我从想过它会逃走——我们俩好像有默契似的。这在现在看来,有些不可思议了。但其实很简单,我儿时做过的,有的猴子,甚至熊,也都成功做过。不过是基于某种动物本能。今天我做不了了,表面看是由于连我的手指头都变粗胖了,实际上不是。实际上,作为人我也成了一个经验动物,经验蒙蔽了本能。

那样被大自然抚摸过,安慰过,也就是教育过。直接看也许不明显了,却还是从骨里子深深影响着我做事为人的一切思路和行为。这是任何其他的方式都无法取代的。

寻访何如偶遇,意外之幸,很好了。

申长荣:1970年生,黑龙江宾县人,现居吉林珲春,矿工。2007年开始发表散文,2008年开始发表小说,中短篇小说、散文见于《北京文学》《小说林》《山花》《作家》《北方文学》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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