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眼中的家

吴柏霆

母亲与家是串在一起的。

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我，家就是家，没有什么可以取代它。她的规矩挺怪。比如说，我进门前要喊一声“爸爸”或者“妈妈”，招呼他们出来，自己才能进去。我不习惯，总是忘记。于是每次母亲非要我大叫爸妈，否则无论如何也不让我进屋。还有，她说在家就别谈其他事，要多谈谈家里的事。所谓家里的事，除了杂七杂八的家务分工，就是关于我的学习。不过，母亲固执地认为这就是家里的事。

在母亲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我开始有了家的概念，一个母亲的家的概念。

上学了，母亲把我送到最好的小学，一所寄宿制学校。我嚷嚷着不去，母亲心疼地摸摸我的脑袋，眼里泛着泪花。我稚气地问母亲：“妈妈，我以后是不是回不了家了？”母亲转头揉了揉眼睛说：“不会的，妈妈保证宝宝能天天回来。”我很幸福地点点头，背上书包屁颠屁颠地跑向学校。

母亲的承诺兑现得太不容易。

寄宿制学校需要营造一种“学校大家庭”的氛围，因此百般阻挠像我这样恋家的孩子离校。母亲大半夜写的走读申请表都被一一退回来了，但母亲很聪明，每天变着法儿把我接出来。那天早晨，母亲偷偷把我送回学校，但学生处主任早站在门口守株待兔了。他把母亲叫住，瞪着像要吃人的眼睛，大声训斥母亲宠溺孩子，然后气冲冲地走了。

大概是学生处主任暗地里和班主任商量了一番，班主任也很反感母亲这般护着我，竟毫无理由地撤销了我的班长职务，还要取消我的期末评优资格。那天晚上，我哭着跑向母亲，她张开臂膀将我搂在她的怀里，轻声地问我发生了什么。我抽噎地说：“老师把我撤了，还不让我评优，妈妈，我不回家了，不回家了……”母亲拍拍我的背，没有说话，但我分明发现我身上有濡湿的触感。

到了期末，我毫不意外地成了三好生。回去的时候，我拿着奖状和糨糊，一见着母亲就调皮地把糨糊往母亲的衣服上涂，把奖状贴了上去。母亲笑了，还傻傻地帮我把奖状抚平。

长大些了，我开始明白，母亲口中的家其实就是我。

母亲总叫我“宝宝”，在她看来，我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我曾劝她不要这样叫，她不肯，在我百般劝说下，她终于同意在学校叫我“儿子”。

父亲经常有事出差，我对母亲说：“妈妈，这几天我住学校好了。”我看见，她的眼睛刹那间黯然无光，她非要我回来，她说家里要有我。那些天的早晨，母亲很早就跑到我的房间喊我起床了。那段时间，母亲正在手术恢复期，她本是不能下床的，需要几个月的休养。以前父亲喊我的时候，我都赖床不起，而一看到母亲蓬头散发、眼皮耷拉的模样，便一下子坐起来，立即催促母亲快回去躺下，一边觉得心里拧成一团，疼。

后来，我有了自己的理想，并坚定地为之奋斗。我对母亲说，我想到H城求学。她的脸顿时好似用橡皮条绑牢的棉被，动弹不得。她日渐苍老的手静止在桌面上，皮下的筋赫然跃起，企图冲破皮肤的束缚。霎时间，母亲好像脱去了曾经无所畏惧的勇士的铠甲，变成了一个受惊恐慌的孩子。我轻轻握住她那几乎失去血色的手，仅能感受到她的手有一些抽搐，冰凉冰凉的。我告诉母亲我能一个人在H城好好生活的，让她不必担心。

母亲的眼里含着泪花，她那虽坚定却渴求的眼神诉说着她对我的留恋。许久，她突然说：“你不能去H城，那太远，我放心不下！”她缓缓地眨了眨眼，泪滴顺着手指流出，滚淌在手臂上。“我非去不可，你不让我去就相当于葬送我一次绝好的发展机遇。”我显出让人恐惧的偏执来。

“那……那好。”母亲几乎是把“好”字大半个吞掉了。她叹了气，轻拍了下我的肩，头也不回地进了她的卧室。

夜被迷迷的月光衬得格外静谧，如同天上的琼宫。树叶沙沙地晃着，似乎正和着夜的韵律。蒙蒙的雾隔着内外的世界，外面的风景不知怎么特别美。我一个人坐在空空的书房，只听见一旁的卧室传来的阵阵抽咽。我开始后悔起来，真不该把话说得那么草率，伤透母亲的心。

我走了，留下母亲守着这个家。

母亲想让我多给她打电话，我想她早些休息，有时特意不打。而她不肯，坚持要和我每天通话，一聊就聊到我宿舍熄灯的时候她才肯挂电话。

母亲偶尔也会给我写几封信，让我跟她说说学校的生活，要详细些。我每次给她回的信都很长，讲的是学校的一些活动和开心的事，这些大概是她最想看的吧。其实我也有很多心里话想和她说，可又觉得那些烦人的琐事只会让母亲多添白发，便不说出口了。

久而久之，我发觉家并不只有传统的定义，母亲的心中有一个母亲的家，那个家里有我从小到大的影子。

那天，在H城乌蓝的天空下，我躲在被窝里大放悲声，仿佛沉积多年的泪水陡然奔泻，我似乎也明白了母亲为什么总是看着我的照片偷偷地流泪了。

（指导教师：黄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