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找”字语法化倾向
2015-05-30刘群
刘群
[摘 要]汉语介词和动词的特殊关系使得“找”的语法化成为可能。“S+找+NP1+VP1+NP2”句式是“找”实现语法化的句式;“寻觅”义是“找”实现语法化的语义基点。但是,“S+找+NP1+VP1+NP2”句式中,“找”语法化倾向虽然很明显,但还未完成完全退掉动词用法而成为纯粹的语法标记。
[关键词]找;语法化;句法位置;语义
[中图分类号]H109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5)04-0067-04
[收稿日期]2015-05-26
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随着语法化理论的不断成熟,中国语言学界对语法化理论也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并成为汉语语法研究的一个热点。汉语“语法化”一词来源于英语grammaticaliation,一般认为,语法化是语言中意义实在的词转化为无实在意义、表语法功能成分这样的过程或现象。对汉语这种缺少形态变化的语言而言,语法化的探讨和研究更具有特殊的价值,正是因为语法化的演变,使得汉语中产生了一批表达语法关系的虚词。本文重点讨论和考察的是“找”的语法化现象。
一、问题的提出
《现代汉语词典》(2012年第6版)认定“找”是动词,有两个义项,标示为找1和找2。
(一)动词“找”的语义类型
1.表示“为了要见到或得到所需要的人或事物而努力”,即“寻觅”义。如:
(1)自行车丢了,到处找不着!
(2)你要找的书在资料室的第三个书架上。
2.表示“把超过应收的部分退还;把不足的部分补上”,即“退有余,补不足”义。如:
(3)我给了你五十块钱,你还要找十块。
(4)今天手头上有点紧,晚点再找你钱吧。
(二)动词“找”的句法特点
1.带单宾语,即找+NP。如:
(5)老板儿快点找钱,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6)他今天有个很重要的会,你明天再过来找他吧!
2.带双宾语,即找+NP1+NP2。如:
(7)一个玩具的价格是四十块钱,你付给我五十块,我要找你十块钱。
(8)真是晕啊,买一把筷子都忘记找我钱了,过了三天才想起来。
汉语的语义搭配是有规律可循的。一般来说,语义搭配要受语义范围的限制,或者说,语义的某些特征也预示着后续搭配项的某些特征。两者相互包容,才是合理(合乎情理)、合法(合乎语法)的搭配。动词后的宾语,一般是回答对象或内容,即“谁”(即对象)或“什么”(即内容)。如果只能回答其中一项,则该动词只能带单宾语;如果可以同时回答两项,则该动词可带双宾语。动词“找”的搭配如下:
“寻觅”义:寻觅[谁]
寻觅[什么]
寻觅[谁][什么] ※
“退有余,补不足”义:退、补[谁]
退、补[什么]
退、补[谁][什么]
退、补[什么][谁] ※
综上所述,“寻觅”义接单宾语,或是人,或是物。“退有余,补不足”义可接单宾语和双宾语。这是“找”的常规性搭配,或者说是“找”的常规性句法功能。
(三)“找”虚化问题的提出
(9)你们的文化节活动可以找企业募集资金。
(10)老师误会了小张,小张找老师说清楚。
(11)小郑今天早晨就找朋友去钓鱼了。
(12)社会是个大课堂,我们要找社会要资源。
(13)你找张大婶借一点米来回家做饭。
(14)我去找小王打听是谁偷的西瓜。
以上例句中的“找”看似是动词的“寻觅”义,其实不是。这是因为:
1此处“找”的句法格式是“找+NP1+ VP1+NP2”,“寻觅”义对应的句法格式是“找+NP”。
(15)小张找老师交作业。≠小张找老师
小张找老师交作业。≠小张交作业
小張找老师交作业。=小张找老师+小张交作业。
2从语法单位的聚合规则上看,在语法单位的聚合链条上,同一性质、作用的单位可以相互替换,或者说,可以相互替换的单位具有相同的性质、作用。所以,运用替换法,可以确定某些单位的性质。例(9)至(13)可做如下的替换:
(9)′你们的文化节活动可以找企业募集资金=你们的文化节活动可以向企业募集资金。
(10)′老师误会了小张,小张找老师说清楚。=老师误会了小张,小张向老师说清楚。
(11)′社会是个大课堂,我们要找社会要资源。=社会是个大课堂,我们要向社会要资源。
(12)′你找张大婶借一点米来回家做饭。=你向张大婶借一点米来回家做饭。
(13)′我去找小王打听是谁偷的西瓜。=我去向小王打听是谁偷的西瓜。
“找”可以被介词“向”无条件替换,两者性质、作用应该一样。据此,可以推测此类结构中的“找”具备了介词的功能。或者更准确更严谨地说,“找”出现了动词向介词虚化的倾向。
此外,我们还发现,在“s+找+ VP1”句式中,“找”也有语法化的倾向。如“你找抽啊”,“你找着挨打啊”。由于本文讨论的是动词“找”虚化为介词的现象,因此,此类现象不在本文探讨的范围。
二、动词“找”虚化为介词的可能性
(一)实词和虚词的衍生关系
在人类语言的发展历史上,实词先于虚词出现应该是毋庸置疑的。远古时期,人们的认知能力有限,思维水平低下,所需的语言交流也有限,因此,名词、动词、形容词、数词等基本实词可以满足日常交际的需要。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人们认知能力、抽象思维能力的提升,仅有实词组合而成的语言形式显然不能应对社会的发展和交际的需求。于是,介词、连词、助词等虚词应运而生。虚词的出现,使得语言更加精密完善、科学严谨。所以说,实词虚化为虚词,是社会发展和语言发展的结果。
(二)动词和介词的衍生关系
介词是现代汉语典型的封闭性词类,绝对数量有限。汉语的介词和动词之间存在独特的关系。在《中国现代语法》《中国文法要略》中,介词曾被分别称为“副动词”“准动词”。今天,语言学界的一致看法是:现代汉语的介词大多数是从古代汉语及物动词中独立出来的单独词类。现代汉语的介词“以、把、从”等在古汉语中都是一般动词。动词衍生出介词的过程,就是不断虚化、由词汇单位变成语法单位的过程。由于语言发展的不平衡性和实词虚化过程的渐进性、复杂性,还有一部分介词处于过渡状态,同时具备动词的语法功能,如“在、让、替、叫”等。所以说介词和动词之间的衍生关系和兼类现象是客观存在的。
再者,我们发现,动词的语义特征和介词的语义特征惊人地相似。“一个典型的行为动作特征主要包括:施事、受事、与事、工具、处所、时间、范围、目的、方式、原因”[1](p6)。目前,语法著作和汉语教材对介词的分类大多是以语义的差别为基本标准。介词一般分为表示时间、处所、方向,表示方式、方法、依据、工具、比较,表示原因、目的,表示施事、受事,表示关涉对象[2](p.37)。语义特征的相似也使得两者的句法功能表面看很接近。正因为如此,像“根据、沿着、向着、遵照、依照、除了、通过、经过”等双音节介词,常常被误认为是动词。也正因为如此,介词短语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称为介宾短语。
三、动词“找”虚化为介词的机制
(一)句法位置的变化
某一实词句法位置的移动或变更会引起词汇的虚化。就动词而言,其常规句法格局一般是“S+VP+NP”。在汉语这种最基本的句法模式中,谓语动词一般只有一个,是句子的核心成分,表达实实在在的动作行为或动作状态。如果“S+VP+NP”格式伸展为“S+VP1+NP1+VP2+NP2”格式,前者的动词是句中的唯一动词;后者是连动句,有两个动词。由于连动句中有两个或多个动词,那么只可能有一个动词是句子的中心动词,也可以称作主要动词,其他动词则为次要动词。当一个动词经常扮演着次要动词的角色,其词义就会逐渐抽象化、虚化,再继续发展下去的话,就可能“不再作为谓语的构成部分,而变成了谓语动词的修饰成分或补充成分,词义进一步虚化的结果便导致该动词的语法化:由词汇单位变成语法单位”[3] (p161)。
如何判别“主要动词”和“次要动词”?石毓智提出了“时间一维性”的概念。“几乎所有人类语言的指示时间信息的句法特征都体现在动词身上;同一个句子,如果包含多个发生在同一时间位置的动词,有一个而且只能有一个可以具有与指示时间信息有关的句法特征”[1]。他认为:“具有与指示时间信息有关的句法特征的动词”是主要动词,其他动词是次要动词。这个判别方法有它的可取之处。我们也可依照动词的特征来判定,即可以加“着、了、过”等时体标记或重叠等特点的是主要动词,反之则是次要动词。
(14)′我陪朋友逛街。
a我陪着朋友逛街。
我陪过朋友逛街。
我陪陪朋友逛街。
b我陪朋友逛过街。
我陪朋友逛了逛街
我陪朋友逛逛街。
c我陪陪朋友逛逛街。
我陪陪朋友逛了逛街。
(15)′护士给他打针。
a护士给他打了针。
护士给他打过针。
护士给他打了打针。
b护士给了他打针。※
护士给过他打针。※
例(14)′,“陪”和“逛”都可以加动词时体标记或重叠,a中,“陪”是主要动词;b中,“逛”是主要动词。c句的存在,更是印证了“陪”和“逛”都可以是主要动词的。例(15)′,“打”可以加动词时体标记或重叠,是主要动词;“给”不能加动词时体标记或重叠,是次要动词。所以,“给”虚化为处置式标记也成为可能。“找”和“给”的变化很相似。
(16)小张找老师交作业。
a小张找老师交过作业。
小張找老师交了作业。
b小张找了老师交作业。※
小张找过老师交作业。※
小张找了找老师交作业。※
例(16),“交”可以加动词时体标记,是主要动词;“找”不能加动词时体标记或重叠,是次要动词。
“找”由动词虚化为介词的用法是随着元明清小说的兴盛而产生并丰富的,这在当时的小说,如《西游记》《红楼梦》中比比皆是。如:
(17)悟空按下云头,直至花果山,找路而走。 (《西游记》)
(18)行者又使个解锁法,开了二门、大门,找路望东而去。 (《西游记》)
(19)他三人又谢了行者,收拾马匹行装,师徒们离洞,找大路方走。 (《西游记》)
(20)至晚饭后,闻得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一步步行来。(《红楼梦》)
(21)宝玉见不破,便回身找东西来砸。 (《红楼梦》)
(22)彼时晴雯、绮霞、秋纹、碧痕都寻热闹,找鸳鸯、琥珀等耍戏去了。(《红楼梦》)
在这个虚化链条中,“找”虚化的起点是动词“找”进入连动结构,在这个特定的句法位置上,处于次要动词位置的“找”依附于其后的主要动词。这样尴尬的位置导致其动作性逐渐减弱消解,实在的词汇意义逐渐淡化,出现了由动词朝着介词发展的倾向。
句法位置的挪移是词语语法化的必要条件之一,没有这一语言环境,语法化一定不会发生。但是具备这一条件也不一定必然导致语法化,还要考察词语的语义特征。
(二)语义的变化
“语言中语音、语义、语法系统内部的各要素之间,以及这些关系彼此之间,都有互相联系和互相制约的关系,局部的变化往往会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4](p. 176)。所以,句法位置的改变、结构关系的改变、必然会引起词义的变化,导致实词的语法化。
1.“找”的语义演变。
《说文解字》中无“找”字。“找”最初写作“爪”,始见元杂剧,也写为“抓”。如:
(23)王兽医也,一不做,二不休,拼的绕着四村上下,关厢里外,爪寻那十三年前李春梅。(杨文奎《翠红乡儿女两团圆》第二折)
(24)客官坐稳,我替你抓去。(《京本通俗小说·拗相公》)
关于“爪”的本义,主要有两种观点:一是认为“爪”的本义是名词,指鸟兽的脚趾,也指人的指甲;二是认为“爪”也作“抓”,是动词,表示“抓挠”。其实,这两种观点并不矛盾。古汉语中,名词、动词的兼类是很普遍的。“爪”是典型的象形字,从其文字形体上看,无论是甲骨文的“爪”还是金文的“爪”,都突出了脚趾之形。“爪”又为何演绎出“寻觅”之意?汪维辉认为:“这个词也许是从鸡用爪子抓寻食物引申而来的。”[5] (p88)
“找”字,本是“划”的异体字,读作huá。《集韵·麻韵》:“划,舟进竿谓之划。或从手。”《字汇·手部》:“找,与划同。拨进船也。”“找(zhǎo)”是后造的字,与“划(huá)”同形。明代沈榜《宛舒杂记·民风二·方言》:“寻取曰找。”这是“找”的“寻觅”义。在“找”出现之前,“寻觅”语义场的主角有着历时的替换。“上古汉语主要用‘求、‘索来表示,大约从两汉之交起开始用‘寻,东汉开始用‘觅,到南北朝时期,‘寻和‘觅在口语中大概已经取代了‘求和‘索”[5]。元以后,“寻觅”语义场一个重要的变化就是新成员“找”的加入,并逐渐演变成语义场中的主导词语。“找”的这种核心地位一直保持到现代汉语。最初,“找”的关涉对象比较单一,仅限于具体的人或物。清中叶以后,随着“找”的用量的猛增,其搭配对象不断丰富,既可搭配人、事、物等具体事物,也可搭配“生意、买卖、机会”等抽象事物。如:
(25)如嫌不好,再慢慢的找房,如何呢?(《老残游记》第十九回)
(26)子玉恐他再问琴言的事,尽找些闲话与他谈。(《品花宝鉴》第五十四回)
明代焦竑《俗书刊误·俗用杂字》:“补其不足之数曰找。” 这是“找”的“退有余,补不足”义。“找”的两个动词性义项几乎是同时出现,它们之间没有明显的引申关系。
2.“找”的语义变化。
汉语的实词绝大多数是多义词。多义实词不同义项发生语法化的可能性和进展程度不尽相同。在语法化过程中,一个具体实词的语法化,往往只能是发生在它的某一个义项,或者说,只有一个义项是虚化的基点。语法化的结果就是该词的某个义项分离出某个虚词的用法。而其他的义项则仍然以实词的身份继续在语言中活动着,继续展现着实词的语法功能。这种情形可以表示如下:
甲词(实词)→A义→B义→C义→D义…→乙词(虚词)
↗B义
甲词(实词)A义→C义
↘D义…→乙词(虚词)
具体到“找”来说,“找”是多义词,有两个义项。“寻觅”义是“找”语法化的语义基础。首先,“寻觅”义能够由“主谓宾”结构延伸出连动结构,“退有余,补不足”义由“主谓宾”结构延伸出的是双宾结构;其次,“退有余,补不足”义一般只适用于钱财、货物,语义搭配范围的狭窄限制了“退有余,补不足”义继续语法化。所以,动词“找”的语义虚化轨迹是:
本义:鸟兽的脚趾,或人的指甲(实词)→寻觅、寻找…→虚词(介词)
“找”的介词义表示引进动作涉及的对象,意义和“和”“跟”“向”相近。当然,需要说明的是,“找”并没有发展成单纯的语法标记,其“引进对象”的语法标记、“寻觅”义动词、“退有余,补不足”义动词等三种用法并存。语法的发展历史告诉我们:语法的变化是渐变的。一个新的语法标记常常会有新、旧两种解释。新用法的出现不会导致旧用法的迅速消失。语法化的一个特点是叠加性(layering),即新、旧用法往往共存相当长的时间。这才是语法化的典型现象。所谓语法化的典型现象是“当一个词汇发展成了某种语法标记,但是仍然保留着旧有的用法,形成新旧用法长期共存的局面”[6](p.39)。动词“找”进入连动结构为其语法化提供了可能性。句法位置的改变又促使“找”成为次要动词,动词性减弱,语义虚化,最终被重新分析(reanalysis)为介词。“找+NP1(对象)”从连动结构的第一部分演变成谓语部分的修饰语,即状中结构的状语部分。可见,在“找”的语法化过程中,其实词性语义的减弱与其句法位置的改变是相互影响、相辅促进和相辅相成的。
四、结语
从文中的考察,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第一,“找”的语法化过程是:动词:“寻觅”义——介词:引进动作关涉的对象,实现语法化的句式是“S+找+NP1+VP1+NP2”。
第二,与“着、了、过”由动词虚化为助词、“给”由动词虚化为表被动和处置的介词、“把”由动词虚化为表处置的介词相比,“找”的语法化程度不高,只能说有越来越多的倾向。在“S+找+NP1+VP1+NP2”格式中,尽管“寻觅”义在淡化,但凭借心理联想,仍然能够找到与“寻觅”义丝丝缕缕的联系。这主要是NP1 是否具備“可找性”的特征难以明确区分。这也说明,“找”的语法化过程还没完全完成,要退掉自身原来的动词用法还需要时间的验证。
[参 考 文 献]
[1]石毓智.时间的一维性对介词衍生的影响[J].中国语文,1995(1).
[2]黄伯荣,廖序东.现代汉语(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3]刘坚,曹广顺,吴福祥.论诱发汉语词汇语法化的若干因素[J].中国语文,1995(3).
[4]叶蜚声,徐通锵.语言学纲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5]汪维辉.论词的时代性和地域性[J].语言研究,2006(2).
[6]石毓智.语法化的动因与机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作者系湖北文理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 陈 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