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故我真
2015-05-30孙仁歌
自昏昏入世面及不惑以来,吾人一直被一种健忘症所困扰。
曾几何时,生命中似乎只剩下了一个“忘”字。诸多往事被忘,一些鲜活的事也动辄被忘,有时连见了熟悉的朋友一时间也叫不响了名字,只觉得似曾相识,甚至形同陌路,因此得罪了不少熟悉的朋友,他们不免怪罪连连,没有少骂有眼无珠,明眼装蒜之类的“私家语”。也难怪,吾人曾有好几次站在熟人的面前问熟人的家门,弄得人家以为自己白天见了鬼,怎么天下真的有人如此明知故问抑或装腔作势?
此种健忘表现决非危言耸听,于此故弄玄虚。曾经看过医生,医家放言:健忘是一种现代性疾病,原因很复杂,属于一种难治之症。然而须知治则有,不治则无。依医家之言,忘是病,但又不是病,关健取决于患者自身,是治还是不治。你治它,它就是病,你不治它就不是病,那就任其忘吧,一忘而忘,忘了百了,岂有病之理乎?或许就凭此种原理,这么多年来,吾人一直伴随着健忘而存活,长年累月,朝朝蓦蓦,都在忘却中度过。
吾人曾喜欢一种存在哲学的命题:“我思故我在。”但更喜欢有人对这一命题的颠覆:“我在故我思。”并认为后者比前者更见思想。先“我在”“而思”或许强调的是唯物生命的存在,即生命的“在此”抑或“在此”,而先“我思”“而在”,或许强调的是唯心生命的“在此”或“在此”。可见,唯物存在观也好,唯心存在观也好,都是让人感到无比沉重的,“思”无穷尽,“在”而多难,均不如吾人“忘”而活矣!是的,较之“思”而“在”或“在”而“思”,吾人“忘”而“在”更为超脱、更为旷达也。
按照现代人的价值观而言,毫无疑问,智者方多思,思便是一种得,是智的积累;而忘便是一种失,忘去的越多,有如生命之失血过多,显然,多忘则痴,忘到极致则愚。结果的确不难计算,越善思者则越近智者,而越健忘者越近痴人、傻呆。可见,忘是一种亏本,忘却无限,便血本无归,在“此在”的世界,忘者最后会沦为《皇帝的新装》是那个说傻话的孩子。
或许正因为此种原因,吾人许多年来思想几度变得一片苍白,稀薄到难以立身,时常感到身外的世界就像京剧舞台上的锣声鼓声震天响,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尽管没有任何意义。久忘而后知,忘虽不痛不痒,但在无声无息之中,却造成精神资源的严重流失,继而也会导致心理安全感的日益脆弱,丧失了许多应对这个智者多如牛毛并时刻都在尖叫的世界。如此,每日里常常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感悄然袭来,如同坠入了一个活生生的黑暗王国之深渊而不能自拔,以致连书房里的每一本书都好像变成这个类叫世界的“同伙”,被搁置在那里皆不安分。于是,书房便被冠以“岌岌斋”之名,那意思不言而喻,在一个忘爷的内视觉世界里,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岌岌可危,连没长出嘴的那些书也不例外。
固然,忘之症忘则有不忘则无,但久忘也成疾。于是吾人开始自救,自救的“救命稻草”就是一个词:“简单。”其实,这简单也就来自于忘,忘却的多了,不简单也简单了。或许活得简单一些也正是忘的归宿,这是容易的,而简单并不容易。但简单的理念总是那么诱人。许多年前,吾人曾读过美国丽莎·茵·普兰特的《简单生活》,如今虽然已经忘得所剩无几,但开篇的那几句话却镌刻在了我的心底:“现代文明正在走向尽头,生活中我们每天忍受繁杂的侵扰,简单正在成为一种奢侈品。”由于颇为信奉此理,便一切顺其“忘”,该忘则忘,信奉越“忘”越是简单,获得简单就是福。如此,“忘”还何惧之有?
吾人一度沉醉于一种自我疗救的至境:因忘而简单,因简单而天真。此种表现于吾人忘之表现,的确很对症。否则,吾人怎么能写出《我想把日子过得简单一些》的小说来?尤其写出的诸如《我们还剩下一点什么》《这个世界让我们留恋的东西没了》和《谁把这个世界掏空了》等等几篇“童话”一般的拙文。如今细细想来,文章说出的那些话,跟《皇帝的新装》里那个小孩子说出的话十分相像,简直如出一辙。此不为天真何为天真?
容吾人自问:何故如此天真?健忘所致乎?简单所致乎?当今之世,智者成群,有谁还有童心相信《皇帝的新装》里那个小孩的话呢?在人们看来,“童言”已绝,哪里还会冒出来白日说梦的痴人?或许忘的终极就是天真,简单的终极就是返童,要不然,吾人何以会天真到那种地步:我想把日子得简单一些,以致到最后连自己的家都找不到了,迷失在茫茫的楼林之间久久徘徊。这里要特别交代一下,这虽然是小说虚构世界里简单命运的结局,其实也是一种真实,因为小说的主题不是在别人的经验里徘徊,而是在自我的经验里徘徊,假如没有自我健忘以致追求简单的经历,又何来那样一种结局:简单到最后居然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了。
世界上难道真的有遗失自我的记录吗?正当困惑的时候,一日闲读,果然读到一个石破天驚般的故事。此故事说的是古代黄帝到了赤水北,上昆仑向南望。回还的时候,遗失了玄珠。让无不知找,无不知找不到;让敏捷找,敏捷找不到;让雄辩找,雄辩找不到;最后,就让忘知找,忘知却找到了。黄帝不禁为之惊讶:怪了,忘了知性才能得真性乎?这是一个寓言,来自《庄子》外篇《天地第十二》。从此,“忘了知性才能得真理”的惊世之语,便成了吾人苍白灵魂的归宿。可见,对于一个智者,忘是一种罪过;而对于一个痴人,忘也是一种得,一种积累,忘的极致便是真。于是,岌岌斋便被忘知斋所取代,潜在的话语很明显:岌岌斋已经不能继续解释自我,只有置换为忘知的内涵,才能更准确真实地解释自我。从岌岌斋到忘知斋,既是心理的自然过渡,也是忘世精神的升华,我忘故我真,质本忘来还忘去,纵然成痴亦无悔。
然而,忘日方长,有待说出的“童话”还有很多很多。只是忘已不需要自救,何况简单也正是忘的一种表现之症。请听来自世俗社会的一种声音:世上的事本来是不可忘的,你一定要忘,那就要付出代价;世上的事本来并不简单,你越想简单就越不简单,简单的结果就不难想象,要不“赔了夫人又折兵”,要不丢尽天下人。如此说来,简单也会成为忘的一种拖累?可见,吾人忘之“天性”也当小心,否则,也会变得不安全。但人性当顺应天性,我忘故我真,忘出来的真就是一种耐污染的天真。此乃“老庄”所赐的奢侈品也,它不归智者,而永归忘者。
孙仁歌:男,1959年生于安徽寿县。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大学研究生导师,淮南师范学院文艺学副教授。已出版学术著述一部,文学作品集三部,约130余万字,获得省部级文学类奖项20余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