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花会开

一

傻瓜，你怎么了？

我抚摸他的头。他的头发在我的手掌里变得越来越柔软，越来越稀疏，他头上的白发滑过我的指缝，此时此刻我才意识到一个生命是如此耐不住岁月的磨砺。我们在幸福和欢乐的时光中蓦然老去。他，一个在我眼里精力充沛、英姿勃发的男人恍然间就变得沧桑和颓废起来。我的内心开始有了一种塌陷、下坠的恐惧，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兰姐意味深长的笑一刹那闪过我的脑海……从来没有过的惊慌，从来没有过的怕。我问他的时候，心开始隐隐地颤抖。

他不说话。他迷乱的状态和凝重的脸色已经替他说了很多，他不是个软弱的人，在噤若寒蝉之时，他可以慷慨陈词，在千回百折之间，他足以力挽狂澜。而如今，他把那颗高贵的头颅抵在我的胸上，像个乳孩般无助。他的头拱着我，他的手有力地箍着我的腰，我感到一种力量的穿透。

我的胸衣被他蹭得掀起，我的胸有些凉，有些湿。

傻瓜，你哭了？

二

他走了。

出门的时候，他非常激烈地吻我。我的嘴唇在一阵疼痛之后变得麻木。他在用这种方式传达他的告别和不忍离去又不得不离去的巨大悲伤。他想把一种刻骨铭心的感觉长久地留给我，他的爱常常就这样纠缠在无奈和进退之中。但是，我不知道，这种感觉在他离去之后能持续多久。就像那张柔软的床上，他的气息，他的响彻黑暗的喘息以及他在我身上近乎最后的疯狂……时间是残酷无情的，它能洗刷掉一切。

房间里空空荡荡。就像每个我等待他而未果的夜晚。

曾经，我活在希望里，这种希望来自他。他拿走了我的一切，我在他的生命里活着，在他的世界里摇曳着。如今，他真的消失了，不可思议地一去不回，倚窗远望，他高大的身影不再从那条路上走过来，打开电视，再也看不见他，看不见他的儒雅、他的淡定，他在人群的簇拥中潇洒的手势……

最后那一夜，他搂紧我，像要把我融化掉，他说，你犯了一个错误，就是爱上了我。我还误以为是平时的玩笑，就嘻嘻笑道，那我知错必改，爱别人去了？他一遍遍抚摸着我的肩膀，叹口气说，你早该另选一个人去爱。我噘嘴转过了身，你不要我了就明白说。他用力扳过我，亲着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巴。小玉，我的小玉，我怎么能不要呢，我是要丢下你了，如果我不回来了，请你忘掉我。我大惊失色，这时才发现了他的异常和眼睛里深深的绝望，以前他也有過这样的时候，但那都是一时半刻，很快就会调整好自己，像一个跌倒的士兵，拍打干净身上的泥土，重又冲上战场。而这次，他的绝望已经深深刻在了眼睛里。我的傻瓜，又出什么事了？别这样折磨自己，大不了我跟着你到乡下租一块土地过平常人的日子。虽然我支持你的事业，敬慕你的胸怀大志，但是看到你的艰难，看到你苦苦挣扎的痛苦，我的心也会作痛。我要你平平安安，要你舒心生活，傻瓜，去辞职吧，我们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他紧紧地抱着我，似乎被我感动，似乎心有不甘，他苦笑了一下，反问我，小玉，你说，我是好人还是坏人？我抚摸着他胡须坚硬的脸，说，傻瓜，哪里再找这么好的你？

他亲着我，说，小玉，对不起，我知道你对我好，对我别无所求，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与我厮守终身。谢谢你，小玉，今生不能回报你对我的这份爱，如果有来生，一定让你做我的新娘。一直没有答应你，也剥夺了你做母亲的权利，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对的，小玉，忘记我，找个好小伙儿嫁掉吧。

我的泪水终于不可遏制，奔涌而出……

三

回忆可以温暖我。

只有回忆，可以让我度过这些空洞的光阴。

父亲说，你爱他，就嫁给他。一直这样下去怎么办？他需要人照顾，你照顾好了他，他就可以做好多事。

我无言。

父亲说，如果他对你是真心，就该拿出点儿实际行动来，这样子算什么。他不爱你？还是……

我狠命地跺脚，你不要说了好不好。

父亲躺在床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是，他这样一个有社会地位的人，选择一次要比我们这些人难十倍。我是担心你，你妈走的时候，流着泪说一定要给你找个好人家，你也不小了，我要对你死去的妈有个交代。

我看着双鬓斑白的父亲，心如刀搅。父亲摔断腿已经十年了。那年，父亲下岗了，还有两年大学学业的我面临退学。父亲瞒着我去建筑工地打工，失足跌下了脚手架。父亲的腿断了……

那时我正在一家酒店社会实践，带我的老师兰姐急匆匆地跑来说，快去看吧，你父亲被一帮人抬着在市政府门口闹事呢。

那天太阳很毒。我气喘吁吁地往市政府跑，父亲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怎么会去闹事呢。打我记事起，父亲就是自己吃亏往肚里咽的人。我汗水涟涟地跑到了市政府门口。我看到，市政府门前的草坪上有上百人，全是灰头土脸的民工。拨开他们走到前面，我看到了父亲，可怜的父亲躺在一个担架上，挣扎着往下爬，正被一个人拉着往担架上摁。我的眼睛湿了，疾步跑过去，冲那人嚷：你们这是干什么？那人嘴唇起泡，满脸泥垢，比我还气愤填膺，丫头，我们辛辛苦苦地干了两年，工钱到现在拖着不给。你爹倒好，死活不来，腿都断了，咱不说赔偿了，那工钱总该要吧？我们不信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人民政府为人民，我看着他们就能见死不救？

是啊，是啊，我们也是上有老下有小，没有饭吃，你说我们怎么办哪？一张张焦灼、愤怒的脸凑了上来。

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他的。

民工被疏散了，父亲被抬回了家。紧接着，他就到家里来了，带了几个有头有脸人。他拉着我父亲的手，连连做检讨，并表示，父亲的工资不仅马上解决，而且医疗赔偿的事也会很快落实。

果然第三天，就有人来家里落实了。父亲老泪纵横，说，感谢共产党，感谢政府。那人说，你要感谢，就感谢我们廖副市长吧，他为了这事，可是没少得罪人。于是我知道他就是廖副市长。以前父亲的厂长来家里，我都是躲进屋不肯出来，一直盼着快走。后来在学校，看见系主任，也不由得害怕。我连校长都很少见面，更不用说市长了。

后来，他又来了一次，这次只带了秘书。他来问事情落实了吗？钱拿到了没有，还问家里有什么困难。父亲一再摇头，连说没有没有。他看见我，说一定要照顾好老人。父亲让我给他点烟，他摆手说不会抽。又让我给他沏茶，我把茶叶放进杯，倒水的时候，溢了一桌，于是又找擦布擦干了桌子，要端给他，又烫得端不起来，又用擦布去垫手，刚端起来，擦布一滑，茶杯就掉在了地上，更要命的是，我手忙脚乱，把粘在地上的茶叶又弄回了茶杯。父亲连连替我道歉，他和蔼地笑笑，说没事没事，不喝不喝，要走了。他看着我低头红着脸把茶杯放到桌上，就笑一笑，问我，姑娘，上学还是工作？我半天说不出话。父亲说，这孩子内向，怕见人。她今年大学毕业，现在就业这么难，听天由命吧。他拉着父亲的手说，你们家这种特殊情况，理应受到照顾，到时你来找我吧。

不知道算不算认识，就这么和他有了第一面，他的面孔仍然模糊不清，只有他的声音异常响亮地回旋在我的耳边。

他走了，父亲说：好人哪！

四

我终于见到了她。

她躺在床上，比我想象得要精神。看到她，我就明白了当初他为什么对父亲那样好，十五年了，他就是这样面对着瘫痪在床上的她，度过了劳累辛苦的岁月。父亲脾气暴躁，动辄冲我大叫大嚷，凶巴巴地乱训一气。望着父亲捶胸擂足的样子，我常在一旁暗暗抹泪。我深切地知道这种不幸给予一个人的心灵折磨有多大。

你是小玉吧？

她抬了抬身，问我。她虽然面无表情，但丝毫不影响她的贤淑与端庄。我是硬着头皮在门口徘徊了很久才鼓足勇气进来的。我知道终有这么一天要去面对她，这时候只有她能告诉我他的下落。

她知道我，我并不感到奇怪，因为那天他曾告诉我，她知道你了。说是有一天，他跟她说晚上要开会，太晚就不回来了。他刚拉开门，她突然在后面说，小心点儿，别让人看见，这种事会影响你的声誉。他在门口僵立了半分钟，随即听到了她隐忍不住的哭泣声。他说，他几乎是逃出门的，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哭泣让他心痛。

是，我，我来看看你。我不知道怎样说。我完全不会说话了。我想说，对不起，我还想说，我会常来看你，还想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倒是她扭过头，叹了口气说，你也用不着担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一看你就是那种少不更事的女孩子，尽管你做了应该受到谴责的事。但是，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在了，我已经没有精力再和你纠缠。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曾经的伤害隐忍到今天终于可以面对伤害者。我准备好了来领受一切，我将毫无怨言。然而迎向我的不是狗血喷头，不是恶语相向，甚至不是怎样都不算过分的指责，我听到她叹了口气说，曾经想，汉文他苦了这么多年，应该有个人替我好好照顾他。但是我很遗憾，你不是我想象的那个人，你没有做到。一个女人不能没有男人，我和他这么多年，那是一天一天走过来的。当然一个男人也不能没有女人，一个健全、宽容、始终清醒的女人，她不仅仅只从男人那里索取，还要学会管理男人，除了管理他们的生活，更重要的是管理好他们的心灵世界……

可是你没有，你根本就做不到。她一字一顿，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我感到了某种潜在的力量和威慑，我彻底被她打败了。

姐。我蚊子似的叫了一声，眼泪扑簌簌滚下来。姐，让我叫你一声姐吧，姐，我想为你做些什么，来弥补我对您的伤害。姐，今天，其实，今天是您的生日。

是吗，哦，农历九月初三，对啊，你也知道？谢谢。她怔了怔，这显然出乎她的意料。她的语气慢慢地缓和，表情也没有我刚来时那样的冷酷。她是一个能够克制自己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不简单，我永远也做不到。

我知道她的生日，我怎么能不知道。去年的今天，他一天没出现。我在气愤、恼火和伤心中度过了这一天。第二天，他来了，吻我，我不理他。他解釋说今天是他妻子的生日，他必须回去陪她。他还说，他们结婚没多久，他的妻子就在一次车祸中下身瘫痪。十多年了，一直是他照顾着她，从未嫌弃和怠慢过，特别是节日或者她的生日，他会背她或者推着轮椅去公园。十多年，他们再也没有过床笫之欢，她企图自杀过，逼他离婚过，他默默地承受着一切，一如既往地照顾着她，呵护着她。

他曾经无数次地告诉过我关于她。

我把自己毫无保留地给他的那天晚上，我感觉到了他的激动、颤栗、欢愉和悲伤，他的脸上净是热泪，他在哭。一个四十六岁的男人，在我的臂弯里完全像一个孩子。许久，他语焉不详地说，小玉，我们分开吧，我们不要这样，我们不能这样。我抚摸着他的湿湿的脸，他厚实的唇，坚定地说，傻瓜，不要。你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幸福？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你接受吗？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由廖副市长、汉文变成了我的傻瓜。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摇头。

其实我知道他已经离不开我了，正如我离不开他一样。那天他整整一天去陪他的妻子过生日，我跟他胡闹了好几天。我是女人，我何尝不想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拥有他。我也曾想起她，也曾愧疚过、自责过。但一想到我们在一起的快乐就一切都抛诸脑后了。倒是从不吸烟的他开始抽闷烟，把自己罩在烟雾里，神思恍惚地叹息。他顺从了我，给她请了一个阿姨，专门照顾她，很少回家去了。然而，她仍然无处不在地伴随着他，折磨着他，半夜他甚至叫着她的名字坐起，我给他爱的同时，也带给了他那么多始料不及的心理痛苦。他告诉我，自从她知道后，就明显变得落寞了，寡言了，她再也没有提过我，只是有一两次曾经漫不经心地说，人言可畏，要注意安全，只有小心谨慎了才能长久。

见到她，我的心中滋味百般。她是那么地不卑不亢。见到她，我明白了他为什么时常挣扎在痛苦的泥淖中。我曾经希望她是一个蛮横、暴躁，甚至有点儿歇斯底里女人，这么多年，我想象过她无数次，想象过她的哭泣，她的怨恨，她绝望的眼神。如今，面对她，我没有看到这一切。她只有俯视和不屑，正是这俯视和不屑让我更加自惭形秽。

姐。汉文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提到这个与我们俩都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我显然底气不足。

知道你会来找我。我也想问问你呢，我有四个月都没有看到他了，还一直以为和你在一起。你今天一进门，我就知道他出事了。他这个人，聪明是聪明，就是有时候太天真，对每一个人他都恨不得把心掏出来，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他那颗心，相反还会有人往那颗心上捅一刀。

听了她的话，我有些心虚。不知道她说的“有些人”是否包含我。她四个月没见他，我是三个月没见了。的确应该是她来找我才对，他的丈夫从我这里丢失了。我低头不语，内心深深的忏悔开始袭击我、折磨我。

小玉啊，带我出去走走，阴沉了这么多天，今天太阳很好。我望着窗外，回避着她看上去还算真诚的眼睛。是啊，近一个月了，天一直是欲雨未雨的样子，我感觉到自己都快要发霉了。

你推着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丢下我可以，不能丢下他们呀，春天花会开……

五

阳光真的很好。

这种暖暖的阳光能让人感觉到活着的美好。面对这和煦的阳光，我突然觉得很久我都没有轻松地舒展自己了。他走了近五个月，我是数着时钟滴嗒的声音走过来的，而且我不知道今后该怎么走下去。

突然没有了他，突然和他的她走在了一起，我慢慢地明白，原来除了一份深爱，我不知道他的很多。我只是一个小女人，我无法为他分担那些来自大世界的纷扰和重负，无法助他实现伟大的抱负和宏伟的理想。但是我欣赏他，我知道他干的都是志在天下、福在苍生的大事，我只愿在他疲惫的时候给他一个港湾，让他卸下一天的重负，为他洗去一路的风尘，让他舒展开心灵的折皱，让他积聚足够的精力来面对新的一天。所以，他不说，我从不问他的工作，不问他的一切。如今没有了他，这么久，我开始慢慢地沉淀我们几年来的日日夜夜，我忽然发现我并不认识他，在他的世界里，我难道是又一个过客？

我推着轮椅，跟着他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妻子，来到了一个与他息息相关的所在——儿童福利院。

她与院长很熟，院长的热情显而易见。她叫来了五个可爱的孩子，三男两女，他们亲热地簇拥上来，叫她妈妈。他说，你们的爸爸出远门了，暂时不能来。孩子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

我想爸爸的大手，抚摸我。

我想爸爸变的戏法儿，好多好多兔子糖。

我想爸爸嚎的歌儿，《水手》还有《星星点灯》。

来，孩子们，我来给你们介绍个阿姨！小玉阿姨。不用我介绍你们了，你们自报大名吧。

小春。

小天。

小花。

小会。

小开。

春天花会开。是爸爸给我们起的名。我们从小都失去了父母，一直没有名字，我们有了廖爸爸后，才有了名字，是爸爸告诉我们，春天来了，花就会开，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告诉我，因为那次车祸，她失去了生育能力。她知道他很爱孩子，心里不无伤感。他一直劝慰她说，他们会有孩子，会有很多。后来，他就去了救助贫困儿童教育中心，收养了这五个孩子，平时工作忙，孩子就由福利院代管，他每月都要交给福利院一千元生活费，节假日尤其春节，孩子们都是在家中和他们一起度过。多热闹啊，一家七口团聚在一起，孩子们唱歌、戏耍，帮他们做这做那。小春最大，也最懂事，给她擦洗身体，清洗门窗，包水饺，烙饼子，无所不干，其他的几个孩子也各有所长，把这里完全看作了自己真正的家。人过四十，不惑之年，最大的幸福和快乐莫过于此。

汉文的家在山区，父母亲是煤矿工人，他小时候放学后经常要步行好几公里路，搭乘矿上的拉煤车回家，十岁左右，就跟着父母在煤堆上拣矸石赚学费。十五岁那年，父亲在一次煤矿事故中遇难，母亲忧郁成疾，在他上了大学后撒手人寰。汉文是靠着奖学金和好心人的救助读完了大学的。他从政以来，生活一直很俭朴，不喝酒、不吸烟，不在外洗头、洗脚，也不唱歌跳舞。有了这五个孩子，他的工資几乎全部花在了他们身上。

她给我讲着他，眼睛里是无限深情。我一下子觉得我的这个傻瓜是那么的遥远，就像我从不认识一样，听她讲，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孩子是多么可爱。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时节，在这个充满了歌声和童趣的地方，在这些花朵一样的孩子们的簇拥下，我突然有了感动，有了对生命意义的重新感知。

六

傻瓜，我们的孩子要是在，现在都快三岁了。你既然那么爱孩子又是为了什么。

我的眼睛被泪水模糊……

他进来了，躲在门后的我呼地一下抱住了他的腰，他吓了一跳。我咯咯笑着。

玉儿，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我接过他脱下来的外衣，依然合不拢嘴。亲我一下，我再告诉你。他在我的脸蛋上狠狠地吮了一口，弄得我尖叫。

我怀孕了。

他愣住了。半天一言不发。我很奇怪，我知道他妻瘫着，他多年因为没有孩子而苦恼，如今我怀了他的骨肉，他却为什么没有我所期望的欣喜呢？

傻瓜？你不高兴？为什么？

他沉默了半天，有点儿艰难地对我说，玉儿，咱不要了，行吗？

我大吃一惊。为什么呀？你这究竟是为什么？

给你说不清，玉儿，听话，现在真不是时候。明天我带你去医院吧。

不。我不，我就不。我要生下来。

玉儿，你听话。省委要来我市搞干部测评，确定下届市长人选，我是候选人之一，这个关头……玉儿，你不明白。

傻瓜，你担心什么，谁不了解你啊，我在街上都能听见老百姓夸你的话，你这样没日没夜地干，谁看不见？这与我们生孩子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市长就应该孤苦伶仃、无儿无女？

关键是我们……唉，我们俩又算什么？玉儿，你说的不错，我常讲，老百姓在我心中有多重，我在老百姓的心中就会有多重，我的心中装着老百姓，老百姓的心中也就会装着我。事实证明，老百姓的心中是有一杆秤。但是，小玉，有些事你不明白……

他紧蹙的眉头让我无言以对，是的，我不明白。我偎在他的怀里，轻声说，傻瓜，我们结婚吧。我们结婚了就可以把孩子生下来。你照顾了她这么多年，也算对得起她了。

正因为照顾了这么多年，我才更不能抛弃她。知道吗？尤其这个时候。听话，玉儿，把孩子打掉，为了我更是为了你。

我哭了。啜泣着说，傻瓜，傻瓜，你为什么要是市长呢？你不是市长该多好！

我躺在手术床上，两腿很没羞耻地分开架在手术架上。什么东西开始探入我的体内，一种撕裂的疼痛在摧毁我的身体。我大汗淋漓，拼命地大叫，我不！紧接着又有什么东西发出嗡嗡嗡恶魔一般的声音钻进我的体内，又钳又吸又刮之后，我空荡荡地走下了手术床，推开门，一头跌在他的怀里。号啕大哭。

亲爱的傻瓜，那一刻，我是多么地恨你！

七

门被敲开了。

进来六个陌生的人，一脸庄重。他走了一年了，几乎没有人来过这里。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但我意识到肯定是与他有关。

其中一个出示了他的证件，自我介绍他们是检察院的，要向我了解一些情况。我的心一沉，种种传言和猜测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我觉得天空完全塌下来了。

不要怕，我们只是了解一些情况。你要如实回答。

我点着头。

请你谈谈你和廖汉文的关系。

廖汉文？廖汉文是谁？我的脑子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们又说了句什么我完全没听见。

廖汉文，就是我的傻瓜，天啊，他怎么了？

他，他出什么事了。

请回答问题，你们是什么关系？情人？有同居关系的情人？

嗯。我点了点头。

他们在本子上记着，又问，你是不是有一辆凯迪拉克轿车？

是。

我们想知道它的来历。

那不是我的，是别人借我的。廖，廖汉文不让我用，我就去还她，她说她有好几辆，也没处放，反正闲着，让我去玩。我也没有动过，一直锁在车库。

是谁给你的？她叫什么？

是兰姐。就是铂利大酒店的副总，我以前在那里实习，她对我很好，是带我的老师。

但是据我们所知，这辆车的户头是你的名字，而且是源利证券公司送给你的。

什么？这不可能。他们为什么要送我车？

我们有确凿的证据，足以证明这辆车的真正来源。我再问你，你是怎么到检疫局上班的？是不是廖汉文利用职务之便安排你进去的？

我的傻瓜，他们真的全部是冲你来的，你倒底出了什么事啊？

是还是不是？

那年，我毕业了，同学们都忙着找工作。他们有关系的托关系，没关系的千方百计黏有钱有势的人，也有把自己卖掉换一个体面的身份坐在豪华别墅里当金丝鸟的。我在学校因为家庭原因，一直很自卑，也没有几个知心朋友，更不用说男朋友了。

眼看着我们班大多数女生都找到了单位，并开始兴冲冲地去上班的时候，我还在铂利酒店打工。正当我一筹莫展、忧心忡忡的时候，那天我见到了在这里开会的廖市长。因为建筑商拖欠父亲工钱和医疗费的事，他曾到我家里来过，也主动问过我的工作的事，还说我家庭困难，工作的事可以找他。在宾馆看到他，我就硬着头皮去敲开了他休息的房间。没想到他还认识我，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问我的父亲怎么样了。提出工作的事，他爽快地答应了，让我把基本情况写在了一张纸上，并留了我的联系方式。一周后，我就去市检疫局报到了。就是这样的。

那么你为了找工作，给他送过现金或者贵重物品吗？

没。

就是说，除了你的身体，他没有接受你其他形式的馈赠？

不是，不是这样，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急得眼泪滚了出来。

八

我上班的第一个周末，父亲对我说，廖市长帮了咱那么大的忙，怎么也该去谢谢人家。你去，找找他，随便买点儿啥，是个人情，也是个心意，知恩图报，是做人起码的原则。

于是，我去了。先拨了电话，是那个已经开始熟悉的声音，他说，他在开会，留个电话吧，结束了他联系我。于是等他的电话，心惴惴然。等一个人是焦灼的，特别是他。一个德高望重的大人物，仅有的两三次接触，留给了自己太多的猜测、想象和不安。他电话中的声音温和而淡定，他说，很抱歉，会后我联系你，等我电话啊。那个稍拖长的“啊”字，给了我一种不该有的慌乱和激动。一个尾音“啊”甚至让我预感了我与他的某种开始。也许一切都是从那个“啊”开始的。

他的电话来了，声音急促，略有些杂乱，“小玉吗？对不起，才结束。你在哪儿？这样吧，早就下班了，让你来办公室也不方便，门卫会拦住你。如果方便你去北海路心禅茶社吧，我这就去，在那儿碰面。”我没有想到他会邀请我去那里，这与那个“啊”是否有着某种必然联系呢？这样一想，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慌乱、紧张，甚至额上都微微渗出了汗。

夜幕不知不觉降临了。

心禅。招牌上的两个虹霓大字儿在夜色里醒目、鲜艳，那个“心”字分明就是一颗盛开、跳动着的心。

跟随谦恭的侍者走进了那个清雅的小间，他站起来了。他竟然站了起来。然而，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脸色是阴郁的，眉头是凝结的，甚至显得没有从前那么精神，略有一点儿颓废。这让我惊讶。

小玉，来了，快坐。

这是我父亲让我带给你的营养液，说是你辛苦，让你补补身体。

我把东西放在桌上，觉得我的任务完成了。按照预先设想的，我该道声谢，说不打扰了，然后离去。但是，我没有，我坐下了。因为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某种渴望，某种忧郁。他有话要对我讲。

廖市长，你还好吗？

先不说我，说说你吧，工作环境怎么样？习惯吗？能不能适应？

很好的，父亲说，多亏了你。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还没有从窘促中解脱，显得有些僵硬。

来，喝茶。

茶社里飘起了袅袅的丝竹之声，茶香弥漫氤氲。窗外车灯闪烁，恍恍惚惚。他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坐在我的對面，眉头在渐渐地舒展。

我自小就失去了父母，我的家境和你差不多，在大学是靠奖学金和同学、老师的帮助完成学业的，好在那时大学生国家统分，工作不成问题。要是放在现在，境遇和你差不多，所以，你也不必客气，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能读完书就不易，读完了就要回报社会，我只不过给你提供了回报社会的一个平台，没有什么好感谢的，你用不着客气。

他的话中用了“我们”。这让我觉得温暖又亲近，我们有着相似的经历和共同的生活感受。这样一想我渐渐放松了。

他的电话响了。他说，对不起，接个电话。

我看着他接电话。

我这儿有点儿事，我不去了。你转告他，没这个必要，既然面对面地不能开诚相见，何必在背后搞这些名堂？该说的今天会议上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对不起，我有事情，就免了吧。我滴酒不沾，大家都是知道的，先挂了，我这儿正忙呢，就这样，再见！

他关掉了手机。叹了口气，说，小玉，我真觉得累啊，想为老百姓办件好事是何其难啊，我越来越感到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有限，一个良好的创业环境多么重要。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难以合眼，我想，一个人有很多条路可以选择，哪一条更适合自己，更能发挥自己的优势，造福黎民百姓，就该选择哪一条。自己得益于党的恩泽，只有入党、提干，进入权力中心，用党赋予我的权力造福社会，才是自己的选择。但是干了这么多年，终于感到艰难、疲惫，整个人就像在一种汹涌的激流中挣扎，其结果要么被吞没，要么泅渡上岸，要中流击水谈何容易……

我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了无奈和艰难，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忧伤和孤独。一个对事业太认真的男人往往会把自己陷在深深的忧患中，因此他们会显得深沉、厚重和博大，这样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我在大学的时候常常见同寝室的女生吊在一些油头粉面的小男人胳膊上，一副小鸟依人状。那些大男孩爆炸着头发，口里嚼着口香糖，走路摇晃，说话没谱。我那时就想，不找就不找，找就要找大男人，胸怀大志、充满大气、不拘小节。这样想着，我觉得我的脸红了。

你的事我也说不了什么，但是我知道自古以来成就伟业者必先苦其心志，我只能为你祈禱，让你的一切都好起来。

小玉，你很纯，都大学毕业了，还这么纯，就像个中学生，这简直不可思议。一个人保持一种本色是很不容易的，我们不要求一个人多么高尚，我们希望每个人都做到本色、独立、个性。看着你，让我看到希望和未来。

悠扬的音乐声里，他的真诚和坦荡感染了我，他分明已把我当作了一个可以倾心一谈的人。看着他深邃的眼睛，我仿佛受了鼓励，添了自信，一下子有好多话想跟他说。这时候我才知道，我封闭着自己、孤独着自己已经很久很久了。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虽然没有你那么高远的志向、宏伟的抱负，但是我也想做一个不俗的女人、独立的女人，我不愿意靠着别人的肩膀享福，哪怕辛苦我也要追求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快乐。

小玉，应该谢谢你，你不知道，我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好好说说心里话的。真正的孤独不是没有一个人，而是人很多，却没有一个清澈见底、坦荡如砥的人可以倾心相对。

他说的是真的。我无法怀疑，因为他的脸色已经明显好转，重新焕发了光彩。我明白他的内心在经历着一种地震。他不顾自己的身份，于夜幕降临之时叫我来坐在这里不为别的，至少在接我电话的那一刻，他意识到有我这么一个人可以听他诉说。这样一想，我的心里就激起了一股暖流。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过，在大学那种极易萌生情愫的地方，我一直生活在不为人知的冷落中。而如今，我却得到了一个不凡男人的垂青。一瞬间，我感觉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这一切是真的吗？那么，他呢？他的家庭难道不能抚慰他，给他一切？

那么，您夫人？她……

我知道你要问这个。她是个很好的女人，但是她不能下床已经十多年了，我不能给她太多的负担，她已经很苦了，不能让她再为我分担。

离开心禅茶社，我们在渐浓的夜色里握手告别。他说，你是一个安静的女孩，就像一潭幽深的湖，会让人的心沉下来，得到一种久违的安宁。

是上天让他走进了我的生活。

心禅茶社，让我深埋的爱情萌动……

九

他吻我。我在迷幻中任由他的手游走。

一切来得太突然，又来得太晚。一次次地倾心相谈，一次次拿起电话就不想放下，一次次地见面就不愿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一次次地说，汉文，汉文，你真好。忍不住去过他的办公室，他也好几次来过我这里。这一天，他突然说，小玉，我不能欺骗自己，我是爱上你了。一语既出，我浑身抖动，不由自主地扑在他的怀里，那么温暖，那么踏实，那么幸福。世界上什么都不复存在，只有我和抱着我的他。

他原来是那么懂得怜惜，懂得温柔。他的眼睛那么深情，他的手那么体贴，他的吻火烫而胶着。我在他的抚摸下软化……

他的头发蓬松，面色通红，他说，小玉，谢谢你，我都以为我早就不会有爱了，我都不会去爱一个女人了。是你让我发现我还行，我还是一个男人。我抚摸着他的脸，他的唇，说，你真傻，你真是我的傻瓜，你怎么会不是男人呢？你才是真正的男人。在我心里一直渴望一种男人，无法言说，只能想象，现在我可以说了，汉文，我的傻瓜，你就是我想象中的男人，我梦想的男人就是你啊。

我走进了甜蜜的世界，我走进了幸福的天堂。我和我的傻瓜沉浸在爱的世界。他走了，我等他，想着他，给他电话，他来了，我们亲吻，缠绵，做爱。他说是我给了他新生，我让他忘掉了人世的艰辛、官场的重压。我说，你才给我新生呢，是你，把我由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女人，你的女人。

然而，我们的相爱毕竟不同。第一次在一起之后，他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和伤感。我知道为什么，我说，你不要去想，已经发生了就不要自责，再说你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这么多年了，你也该为自己活了。我知道劝他离婚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为了这个过程我在一点一滴地做着努力。父亲知道了这件事，也是长吁短叹，他说，既然你自己选择了，我也无话可说，但是我要告诉你，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面对因此而来的一切后果。

是的，我越来越觉得我们的爱是多么的艰难和与众不同，他不仅不是普通人，而且还是个有家庭的男人，这就使得我们不能像别的情侣一样挽着手上街，去公园甚至一切公众场合。我们的爱是隐蔽的，是见不得天光的，我因此伤感，他也因此无奈而多次提出过分开。我除了哭就是拉着他的胳膊一遍遍地说，傻瓜，傻瓜，谁让我遇到你呢？是福是祸我都认了。尽管我们小心翼翼，但是还是被他的好多同僚、部下知道了，甚至我的领导也知道了。那天局长派人交给我一把钥匙，说是单位有一套公房，闲着也是闲着，说我住得远，为了工作，借给我住着。我收下钥匙后，局长意味深长地说，以后多替咱们单位说说好话，大家亏待不了你。

我把这个告诉了他，他说既然你已经接受了，就每月给单位交房租吧。我想也是，我现在租的房子又远又贵，正考虑找房子呢。他说我们局长那里他会在政策范围内给予关照的。我去交房租，局长不收，我说不收我就交回钥匙。局长只好答应了，马上安排人和我办了租房手续。但是本月发工资，工资表上又多了一项津贴。我在无奈之后，意识到我的生活从此与他脱不了干系了。我说，傻瓜，你为什么是个市长呢？为什么让我爱上你？

十

铂利酒店在装修之后显得更加富丽堂皇。

我和兰姐面对面坐在巨大的圆桌旁，像隔着一条街，桌上的那些高高低低、五颜六色的佳肴就像是街上各种各样的小汽车。兰姐如今已经是这里的总经理了。

真快啊，你离开这里四年了吧。奔了高枝就忘了发迹地了？兰姐点了支细长的女士香烟，喷了几个烟圈说。

兰姐说哪里话？我怎么能忘呢，那时在这里，你对我就像亲姐姐一样。再说我也没奔什么高枝，也谈不上什么发迹。你就别取笑我了。今天我借你的地儿请你，好不好？好久没来看你了，向你赔罪。

看你说什么？就你那几个工资，一顿饭不把你一月工资花掉？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你整这么大？还请谁啊？

没谁，专门请你。这可是我酒店最大的豪包。

兰姐，这太奢侈了吧，我可消受不起。你把我当美国总统了？

小玉，实话跟你說吧，我是有事给你说，确切地说，是有事要你做。

兰姐，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又何必弄这么大阵势呢？以前你对我那么好，我正愁没机会报答你呢。

她把一个什么东西放到桌子的转盘上，拨了一下转盘，转向了我。这是你那辆凯迪拉克XLR的入户手续，一直没机会给你，现在物归原主。

什么？物归原主？我不明白，兰姐，这不是你的车吗，说是借给我的呀，怎么回事啊？我看着小本上车主赫然写着我的名字，不由想起了那次检察院的人问我的话。

我的好妹妹，实话给你说吧，这是源利证券公司的老总送给你的，是想让你跟廖汉文说说好话。我也是好操心，怕你有负担，就没说明。咱们管他什么说不说话呢，有人送上门来，就享用呗，这辆超级豪华跑车代表尊贵、沉稳和豪迈，被认为是演绎着美国精神和风格的豪华车典范，价值一百三十万，不要白不要，再说，你跟廖汉文好，不就图个落点儿实惠吗？

不，这我不要。我要转动转盘，却被她伸手摁住。你以为不要这个证件车就不是你的了？你就是烧了它，车管部门的档案里还可以证明车是你的。

兰姐，兰姐，你这是干什么？你不是要我故意陷害汉文吗？你倒底要干什么？汉文他，他是好人啊。

检察院的人找你了吧？你怎么说的？你老实配合，承认了车是你的，或许可以从轻处理。我知道你跟他有感情，但是你也不想想，他都到了这个分儿上，你还指望他什么？你该好好为自己以后的日子考虑考虑了。小玉，姐是为你好。廖汉文的问题很严重。最后定性还需要大量的证据，我们不能容忍他这样的人逍遥法外。老秦对这个问题可是下了决心的。你明白吗？

我知道，老秦是现在的市长，曾经和汉文一样也是副市长，在市长的竞选中，汉文输给了他，所以我知道他。眼下汉文有了天大的麻烦，这该怎么办呢。我一个劲地说，这车的事我根本就不知道，你让我怎么说。他是好人，他肯定是被冤枉的。兰姐，你要是真为我好，就想办法救救他，他不是那种人，我敢保证。

傻妹妹，你的汉文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你认识他才几年？我可认识他好多年了。也难怪你这样对他，他伪装得太深了，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在没有得到你之前，千方百计地打我的主意，那次在房间，不是有人敲门惊了他，他就得逞了……当时我的衣服已经全部被他扯开了……

我望着声泪俱下的兰姐，有些惊呆了。不，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小玉，你真傻，姐能骗你吗？兰姐用纸巾拭去了腮上的泪水，把那个小小的烫手的证件放在了我的手心里，合上了我的五指，说，你把一切都做好了，我会给老秦说话，他亏待不了你的。记住了，什么最大？天最大。

十一

我是带着使命来看他的。我不知道一切会怎样，我在想象过无数次之后终于要看到他了。此刻，他对于我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我们之间除了爱毫不怀疑外，还有什么能让我深信不疑？

在危难的时候，我才真正理解什么叫相濡以沫，什么叫生死与共。他的妻子拖着病残的躯体四处奔波，为他找律师，取证，她要为他的自由做最后的努力。她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她虽然毫不争辩，却在以实际行动表示着对自己丈夫的无声支持。而我，除了空洞的爱情外不能为他做任何有益的事，相反却是落在我手中的那辆车给他带来了更大的灾难，让他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我亲爱的傻瓜啊，你爱上了一个更傻的女人，她根本无法预料你所面临的凶险。

小玉，什么都不要说了，目前我们要做的是在取得充分的证据后，为汉文做无罪辩护。尽管我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经过几个月来的努力，我和唐律师已经找到了突破口，而且他的调查取证已经取得了一定进展，目前最关键的是，只要证明那份请示文件上，秘书长和资金管委会主任批阅的那句“建议使用住房公积金购买国债”的后半句“并由源利证券公司委托管理，如果合作成功，一年后可继续委托并适当扩大规模”的字是在汉文签了“同意两位意见”之后补上去的，就可以解脱汉文的罪责。

一份文件？我没想到一份文件一行字就可以让一个人跌入深渊。我问她，那么怎样才能证明呢。

证明倒是不难，律师说司法鉴定就是证据。问题是阻力特别大，他千方百计拿到手的只是一份模糊不清的复印件，要弄到原始文件，是要冒极大的风险的。小玉啊，人家是利用了汉文的真诚才让他钻了圈套的，人要整人，甚于虎狼啊！

姐，我要说出那辆车的来龙去脉，向检察院反映事实的真相，彻底还汉文清白。

如今源利证券公司的总经理已经交代说，为了把这笔钱拉来并到二级市场参与交易与炒作，他们费尽了心思，还给主管副市长廖汉文的情人送了一辆凯迪拉克。小玉，铁证如山，这时候你的话不仅起不了多大作用，而且还会给你带来危险。

我想起了兰姐那张脸，那双眼睛，渐渐有些明白。

你说的“人家”是秦市長？

一颗真诚的心并不能换来对方的真诚，在利益和权力面前，只有穷凶极恶。那个铂利酒店的兰总在汉文呼声最好的时候千方百计向汉文献媚、取悦，不能得逞后她就改变了对象。如今她不仅当上了总经理，而且在全市炙手可热，左右着市里的诸多大事，垄断着全市的房地产业。现在她正在千方百计阻止唐律师的取证工作，而且唐律师已经被警告过多次，面临着极大的压力。更重要的问题是汉文他根本不配合，不仅反对我找律师，而且一口认定字是他签的，是他同意的。我明白他的心思，但是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所以，我想让你去劝劝他，也许他会听你的。

我见到了他。身材高大的廖汉文变得憔悴、目光黯然。

傻瓜，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小玉，别哭，坚强一点儿。不是你，是你的善良被居心叵测的人所利用。善良没有错，倒是我害了你，毁了你的幸福，让你受连累了。

傻瓜，姐给你找了最好的律师，再努力努力吧。我们都在等你。

告诉她，别再做傻事。一来我的确有罪，这是事实，八千多万啊，小玉，我让国家损失了八千多万，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还辩护什么。我认罪，我该受到惩罚，我毫无怨言。二呢，你们这样做，不仅毫无作用，而且还会惹火烧身，我不能看着你们为了我去做无谓的牺牲。

傻瓜，我的傻瓜，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搭进去？

他握住了我的手，放在他干裂的唇上，他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小玉，就算你们能为我洗清罪责，那又能如何？朗朗乾坤，黑白颠倒，我又能怎么样？我的理想破灭了，让我的肉体随着精神的寂灭而消亡吧。谢谢你给我的爱，忘了我吧！小玉，离开这里，重新去寻找属于你的生活。

我泪如雨下。

十二

姐把一份报纸扔给了我，然后就完全枯呆在了床上，像一具木乃伊。

一行标题赫然入目：副市长廖汉文滥用职权受审。

报道这样说，检察机关指控，廖汉文在任市政府副市长期间，违反住房公积金管理及证券投资相关法律、法规，违背国家关于住房公积金资金只能购买一级市场国债的决定，违法、违规批准、指令住房公积金管理单位用公积金投入源利证券有限责任公司进行非法委托理财，致使该积金资金除以先期收益名义收取的三百七十多万元外，其他本金七千八百多万元及国债法定利息六百余万元全部损失。此外廖汉文还涉嫌受贿。日前，廖汉文已被市公安局逮捕，本人对于上述罪行供认不讳。由于案情复杂，法院决定于本次开庭后择日再审。

十三

春天花会开。

每一个孩子都是一片阳光。我站在小春、小天、小花、小会和小开五个孩子中间，听着他们的歌声、笑声和吵闹声。我仿佛把自己抛进生的密林，聆听着叶子盛开的声响，品味着花儿洒落的芬芳。小春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市里的重点中学，小会在全省少年钢琴比赛中获得了第二名，小花进了省体操队，信心十足地要拿省运会的冠军呢。

小阿姨，我想爸爸了。爸爸出差很久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孩子们争着问我，他们的眼睛是那么深邃，他们的目光真诚而纤尘不染，他们问我时，目光里跳动着亮晶晶的信任，闪烁着热腾腾的希望。那里分明是一大片阳光灿烂的原野天空。

顺着那些目光拾级而上，我找到了生命的天堂。

马宇龙：男，祖籍山东省济宁市。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平凉市作家协会主席。在《星星诗刊》《飞天》《芒种》《延安文学》《诗歌月刊》《青春诗歌》《黄河文学》《散文世界》等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杂文等500多篇（首）。出版诗集《瘦弦流响》《大风过耳》，长篇小说《天倾残塬》《秋风掠过山岗》《山河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