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65年九月岭南的那场雪

写下这个题目时，我禁不住笑了。在北国，八月就可以见到漫天大雪的景象。唐时岑参曾写了一首流芳千古的诗：“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个在雪中送别故友的诗人，面对长风怒号，雪花纷飞，瀚海阑干冰霜百尺时不禁长叹：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愁云与飞雪，长路茫茫空放歌，赋予了诗人对人生的慨叹。

但对于四季如春的岭南来说，雪花纷飞只在人们的想象之中，那山舞银蛇、原驰腊象壮丽的雪景，会让岭南人一个劲地喊着冬季到台北去看雪，那么九月重阳这样的一个时日，“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在岭南简直是天方夜谭。但是，这场雪在蓄谋已久的岭南真实地落下了，下得那样淋漓尽致，没有半点儿前奏，风借雪势，雪乘风威，风呼雪号，寒流噬啮，大江封冻，整个岭南似乎将摇摇欲坠了。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时间：公元965年九月重阳。

地点：岭南的浛光口（即今连江口）。

不同寻常的自然景观里，蕴含着诸多历史事件，正如家乡的戏班演出时，主要人物出场都会有一声紧似一声的锣鼓，后面就是高高地拖着一声高音“我——来——也——”然后又是一声紧似一声的锣鼓声，这种再简单不过的方式，却有着惊人的效果。听到这一记锣鼓声，你一定会收紧身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戏台，似乎跟我们所说的自然现象一样，产生惊心动魄的舞台效果，这种自然现象，即便是当下，还没有哪一个学者或者哪一个门类的科学解释得了。

我们就将取景器定格在雪景里，昔日碧水涟涟渔歌互答的浛光口。

在白茫茫一片的浛光口，邵廷琄缓缓地走到渡头，后面追赶着一批又一批武士，邵廷琄端着酒杯，直视着封冻的河水，眼里闪烁着泪花，泪没有落下，他知道此时的泪在大雪面前是那样的可怜，他缓缓地舒了一下身子骨，对着被大雪覆盖了的青山、对着被大雪封冻的河水，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唱着一首歌，笑了笑，端起了酒杯。

一

在中国历史上，有一个十分有名的人物，叫岳飞，我上学前班时（我们农村根本没有幼儿园）听老师讲岳母在岳飞身上刻了“精忠报国”四个大字，当时让我们毛骨悚然，平时我们被野草割破一下都痛得要命，如果在身上刻字那要痛到什么程度？于是，我们记下了这四个字，后来慢慢地长大了，岳飞形象和精神也一天天在我们心田里耕植成长结果，“精忠报国”这四个字的真正内涵，也刻进我们的心里。

在那个“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时代，二十岁投军抗金的岳飞，屡建战功，曾以八百岳家军大破五万金兵，声名大噪。1140年（绍兴十年）春，金兀术南侵，岳飞出兵大破金兵，收复郑州、洛阳，兵临朱仙镇（今河南开封南二十公里），直逼金国首府汴京。岳家军士气高昂，高喊“直捣黄龙”。主和派秦桧向宋高宗献计，连发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飞。岳飞退兵前，长叹：“十年之功，毁于一旦！所得州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干坤世界，无由再复！” 结果岳飞的北伐因为政治原因而失败，岳飞父子因“莫须有”的罪名，于绍兴十一年（1142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之夜，在杭州大理寺风波亭被赐死。

赐死，是君主专制下君主随意处死大臣的一种手段，是封建社会对生命的轻视，“三纲五常”本来是孔子的儒家学说中的一句名言，“君待臣有礼，臣事上以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么王子王孙想让你三更死，一定不会留你到五更，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已成为一种社会伦理。岳飞就这样以或者有或者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政治反叛”“惊回千里梦”，被宋高宗那杯媚妩的“酒”，结束了堂堂七尺男儿的生命，终结一段历史。于是，我们的词语库里又多了一个撕心裂肺的词语——“莫须有”。

而早于史学家界定这个词语的一百七十七年前的965年，东莞人邵廷琄却早让人以“莫须有”的罪名，被那个高高在上、昏庸无能的南汉后主刘以一杯“美酒”赐死在岭南的浛光口。

岭南虽是南蛮之地，但地处南海，接港口供外输，用现在的话说，改革开放。岭南自有人类居住以来，一直向大海走去，孕育了一代代征战大海的勇士，他们凿木为舟，扯布为帆，凭一双大手走向太平洋、开辟了海上丝绸之路。这条道路一直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官二代刘，原名刘继兴，作为长子的他，在南汉乾和十六年（958年）其父亲南汉中宗刘晟去世后，顺理成章地继承刘家财产南汉，改名刘，改元大宝。

官二代的刘，身边除了美女外，当然还有更多为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士臣，内常侍（皇宫太监总管）邵廷琄就是其中之一。

內常侍，即皇帝的侍从近臣。这个官可大可小，有时，见人三低头，讨主子一乐而已，狗屎一堆;有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持老板的尚方宝剑发号施令，呼风唤雨，几多威风。邵廷琄身主内常侍，但心系国家大业。可以讲，他没有坐正自己的屁股，才遭受杀身之祸。

公元960年，一场“陈桥兵变”令赵匡胤振臂山谷，举起了宋的旗帜，全盘接管后周后，迅速成为所向无敌的军事强国并开始了兼并邻国领土的战争，七个大小不一的权力集团无一具备抵抗宋军的信念和实力，在赵匡胤合二为一的攻势下，一个个昔日飞扬跋扈的土财主们，只要听到一声宋军军号，就全身颤抖、俯首称臣，将上辈们用生命和鲜血拼来的江山拱手相让。

面对“坐拥百粤，闭关自擅，而不毒民”、“府库充实，政事清明，辑睦四邻，边烽无警”（王夫之《宋论》），堪与吴国、前后蜀等比肩的南方强国南宋，赵匡胤早就虎视眈眈、垂涎三尺。加上官二代的刘，不思进取，成天贪图安乐，荒淫无度、统治昏庸，治政无方，竟然将朝政交予女巫，导致政事紊乱，大宋更是蠢蠢欲动。

当然，身为官二代没有吃过猪肉也看到过猪跑过的刘，见的世面当然也多，就在赵匡胤谋算岭南时，他也想用鸡蛋碰碰石头，去谋算一下周边地区，哪怕随便叫嚷几下，也要让瞧不起的臣子们和周边国家知道我刘不是一个只贪女色的人物。可是正在盘算如何为南宋扩大疆土建功立勋留名千古而洋洋得意时，这个邵廷琄不识事务地站了起来，当头就给主子泼了盆冷水，而且毫不留情地说：“陛下要入打衡州、道州，臣以为失于莽撞了……”

忠言逆耳，但刘能听得进去吗？他忿忿地说：“邵卿这是说的什么话？往昔马楚纷乱，先帝遣潘崇彻取桂管诸州，辟地千里。如今楚地又逢乱局，朕自当再取数州。”

这个世界上，有本事的人喜欢傲，当然这个傲并非无目的无节制的傲，这种傲是一种骨气，知兵善用的邵廷琄，本就是一个傲骨的人，别人还沉浸于醉生梦死时，他感受到大宋的兵临城下，这种人当然不会像其他臣子一样靠谄媚君王讨个好处。面对无动于衷有刘，长叹一声：“汉承唐乱，居此五十余年，幸中国多故，干戈不及，而吾亦骄于无事。今兵不识旗鼓，人主不知存亡，请饬兵备，且通好于宋。”（《续资治通鉴·宋纪三·乾德元年》）

用现代话说：我国因为唐王朝的大乱才得以建国，迄今已经五十多年，幸而中国（中原地区）年年战乱，因此中原军队并没有对我们造成威胁，而我们也因为长久以来平安无事沾沾自喜。于是，造成今天士兵缺乏军事训练，而陛下您也忽略了北方王朝潜在的威胁。现在，请陛下下令，做好防御措施，军队进入战备状态，同时，派遣使节和宋王朝建立外交关系。

他说：“臣受命典卫兵，曾偶入武库，验试库中各种军器，竟然发觉多数劣不堪用。先朝只不过是趁着唐末丧乱，这才据有南越之地五十余年。幸而中原一直多事，所以干戈始终不及于我国，而我朝上下愈益骄狂于四境无事，如今早已经是兵不识旗鼓，人主不知存亡啊……”

刘登时脸色涨得跟猪肝似的，拉下脸和邵廷琄争辩：“若是我朝的兵不识旗鼓，却又怎能将灭楚的唐军击败？朕又如何不知存亡？你的意思不过是周军不可轻视，中朝不可轻侮，然则周行逢不及马氏远甚，灭周氏的周军比之灭楚的唐军又如何？”

“天下乱久必治，这是自然之势，而自晚唐以来，天下乱得已经够久了！依臣看来，天下真主已出，必将尽有海内，臣观其势，非一统天下而不能止。”

他确实看出中原政权将要统一的势头，力劝刘早做准备，加强战备，招兵买马，应对来势汹猛的中原大军。

邵廷琄抬头看向北方的天际，倏忽之间竟然露出一脸的郑重虔诚，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把怒瞪着他的刘弄得一愣一愣的。

“乱久必治？真主？一统天下？”

听到刘的自言自语，邵廷琄回过神来，转头看着刘：“陛下！如果陛下有意逐鹿，为何却疏于武备，竟然连武库都蒙尘朽坏，士卒不辨旗鼓？如果陛下无意于天下，为何却要去招惹大敌？臣听说唐、吴越、闽等诸国均竭本国珠宝以奉中朝，而陛下未曾向中朝派出一个使节，珠宝玉贝、犀角象牙、玳瑁翠羽都连年藏于内府，不曾用以修聘。一旦中国兵至，既无修好又无武备，何以御敌？”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隆中对”，只是邵廷琄与主子刘在岭南，而那个远在他们七百四十前的巴蜀之地的《隆中对》成就了一代枭雄刘备。《隆中对》，诸葛孔明为主子刘备清晰地梳理了当时的形势，提出先取荆州为家，再取益州成鼎足之势，继而图取中原的战略构想，认为刘备可以担当“成霸业，兴汉室”重任的自身条件，一是取代割据荆、益的刘表、刘璋，建立起可靠的根据地，与曹操、孙权三分天下;二是在夺取荆州和益州的同时，利用帝室之胄的声望，招揽人才，内修政理，逐步增强政治、经济和军事实力。在外交上妥善处理好与西南地区少数民族的关系，并与孙权建立抗击曹操的联盟;三是待天下有变，再分兵两路，命一上将率领荆州之军攻击宛城、洛阳，刘备亲自率领益州的军队攻打秦川。他还反复强调了“人谋”的重要性，是对认为曹操“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孙权“贤能为之用”;刘备“总揽英雄”，只有用好人，才可以制胜于千里，实现一统江山的宏伟大业。

诸葛亮之所以是诸葛亮，在于他能洞察秋毫，维护主子的权益，释放正能量。当然，这个正能量的释放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要有像刘备一样的胸襟，两人互补，同时产生出效益来。诸葛亮这篇宏章巨制《隆中对》，成为辅佐主子的重要教材。

我们不能不说邵廷琄的良苦用心，他在圆满完成分内工作的同时，苦心积虑，描绘出了一幅重要战略方略，就是不可盲目打仗，要加强团练，做到养兵千日，用于一朝。可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他碰到的不知富从何来的官二代，这个刘不仅不领邵廷琄的情，不深刻分析邵廷琄的建议，一听邵廷琄的话就不高兴，谁让你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我一国之主要你来教导三二？刘愤然地一甩袖子，转身离开。

两个“隆中对”，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后果，一个是主与仆的金兰之交，以至刘备临崩时立下遗嘱：如果儿子实在不行，诸葛亮可以“自取”最高权位。一个主与仆俩人不欢而散——昏庸的刘哪里听得进这逆耳的忠言，不但继续寻欢作乐，还渐渐地疏远了邵廷琄。

邵廷琄的“隆中对”，成为他人生悲剧的一个重要节点。

而造成邵廷琄人生悲剧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摸不透老板的心，被以莫须有的罪名而结束生命。

公元970年 （大宝十三年）九月，果然不出邵廷琄所料，宋朝派遣潘美为帅，发十州之兵一举攻克了贺、桂、昭、连四州，对岭南形成了三面包围虎视眈眈之势。特别是郴州一战，守将全军覆没，南汉朝野震动。刘这才从温柔富贵梦里惊醒。亂世思良将，刘立即召邵廷琄进见，加封邵廷琄为东面招讨使，率舟师屯浛光口。面对汹汹来敌，愤怒的邵廷琄大喝一声：“兄弟，为国捐躯的时机到了，不怕死的跟我来！”这个内常侍骑着在东莞驯熟的大象在敌阵往来厮杀，大刀下去，数十名敌兵人头落地，肉搏正酣之际，敌人的飞箭飞来，他躲避不及，胸部不幸中箭， 他拔出箭来又指挥上阵，浴血奋战，激战竟日，整个儿将宋军杀得昏头转向，溃不成军。“这个南蛮子不得了，有这样不怕死的将军？”邵廷琄拔出箭头再上战场的举动，打败了宋军的军心，他们见状连连打着寒颤，他们知道在这邵廷琄手上占不了便宜，只好下令后撤。邵廷琄见宋军撤围，知其日后还会来犯，仍命士兵加紧战备，于浛光口、湟溪关、阳山关等地增兵设防，使岭南转危为安。

邵廷琄在军事休整之中，招纳其他国家的投降者，训练军队，完善战备，企图将防线固若金汤。“屯洸口，招辑亡叛，训士卒，修战备，国人赖以少安。”（《续资治通鉴·宋纪四·乾德三年》）邵廷琄率部队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宋朝要平定岭南，首先要通过邵廷琄这一道雄关。如何冲破这道关卡呢？ 赵匡胤的军师们真的是绞尽脑汁，他们认真研究了刘，这个官二代不是前不久与邵廷琄因加强战略设施防御上发生磨擦吗？对，就从这儿入手，让你邵廷琄吃不了兜着走。他们一面停止南进，一面勾结曾嫉妒邵廷琄的那班太监们，派人写匿名信给刘，并在京城散布谣言，说邵廷琄在连州、英德等地招兵买马，捞到军权准备谋反自立。

修行三年，不如坏话一句，何况刘这样一个没有思想的主人。他在脑子里过滤了一下，你看，邵廷琄恃才自傲，每次我开会时，他要与我斗，我想吞并其他地方，他竟然极力反对，现在宋兵已停止进攻，岭南已经安稳了，应该是对邵廷琄的“图谋不轨”来上个秋后算账了。

如何算账？在刘集团首脑会上，大家对此褒贬不一。对于邵廷琄加强战务意在谋反之说，虽然查不出任何谋反的罪证，但不管你信不信，总之我皇上信了。看上去刘有点壮士断臂的感觉——谁让你邵廷琄冒天下之大不韪处处与皇上作对，没有私心，谁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那么，就赏他一杯“酒”吧，我会照顾好你的家人，会厚葬你的，刘端了一杯茶，喃喃地说。此时，他沒有抱着那个“黑妹”波斯女人，眼里含着眼泪呀，人是有感情的，毕竟辅佐我登基，跟我这么多年，毕竟为我守住了一方江山。刘看着邵廷琄说。

邵廷琄拿着这杯“美酒”，站在雪地里，回望莞邑，此时的家乡该是什么样的风景？

二

邵廷琄出生莞邑，自幼就是禁中黄门，就是皇帝身边的人。他跟随着刘的父亲南汉中宗刘晟征战南北，曾在951年与内使侍潘崇彻攻打郴州，在宜章大败宋兵，夺取郴州，占有南楚岭南之地;第二年宋兵王进逵率兵五万联合奚谷洞蛮人攻郴州，邵廷琄与潘崇彻率部拼死抵抗，智取王进逵，杀敌万余人，稳定了南汉的地位，他善于政治游说，规劝皇上以和为贵，对于忠诚的斗士不可滥杀，免除了一场残杀手足的备灾之祸，为稳定政局，奇功至伟。958年，年仅三十九岁的刘晟不幸去世，邵廷琄又辅佐刘登基，让少年气盛的刘在人才济济的南汉政权集团中脱颖而出，执掌一方。这样一位内常侍，他不像政权集团那些因为趋炎附势而主动自我阉割的人那样拍马溜须，更不像科举应试之后被有独特爱好的南汉皇帝崇尚权贵，他主张的是我端着你的饭碗，就得为你分扰，为社稷出力。

岭南，在北方被人称之为南蛮之地，岭南之南的东莞早在千年之前也是蛮荒之所，郊野野象肆虐，成群结队地踏食田禾，老百姓辛辛苦苦的耕种被一群群大象糟践，当地百姓苦不堪言。当时的南汉官府累次派人捕杀，却收效甚微，连年告急，邵廷琄闻家乡百姓遭受大象之苦，主动请缨回乡镇象，孤身一人来到山野，掌握了大象的生活习性和规律，他根据这些规律驯驭了大象，成为皇室和社会上层娱乐的重要工具，善于娱乐活动的刘倒将他这一研究成果运用到战争，成为一幕战争闹剧。邵廷琄不出几月便将祸人之象收整，百姓称快，朝庭欢悦。“虑遗骸滞魄，难超舍去之魂。”（《东莞市志》）有佛者将象骨埋于地下，并在其上建塔以镇压和超度野象的魂魄，取名为镇象塔。

该塔的底层为石幢，上部为石塔，其建筑结构包括底座、首层须弥座、座盖，二层须弥座、座盖，石幢柱、柱上盖，扁圆形石鼓垫，四角形佛塔等五层共十段。其中石幢柱用花岗岩料，余皆采用砂岩。塔八面都刻有铭文，第一面建塔缘起序文，简要介绍了修建镇象塔的时间、原由，介绍此塔因乡贤邵廷琄当年为扫除大象这一祸害，昼夜不舍之功绩，事隔上千年，内容尚可辨认，“以大宝……月乙卯朔六日庚申……面招讨特使进行内侍监上柱国邵廷……塔五层四面龛室……群象踏食百姓田禾累奉敕下着人采捕驱括入栏烹宰应瞻军……遗骸滞魄难超舍去……”。第二面至第八面则为《佛顶尊胜陀罗尼经》的经文，现存三百零二字，雕工精细。塔顶部的四角形佛塔为标准的宝箧印塔形制，为世界上现存建造年代最早的独立宝箧印石塔。为纪念邵廷琄镇象，东莞人将镇象塔命名为镇象街，沿袭至今。

在家乡甚至在宫室，到处都传说着这样一句话：“东莞无状地，状地被神骑。”这句东莞方言，说的是东莞开埠以来，从未出过状元，东莞人请来大师摆了一个八卦，原来这块灵地被神占据了，必须请神做圭，而这块神地就是邵廷琄的祖地。每每听到人们的言说，邵廷琄十分痛心。在家乡的日子，他连续几晚都做了同样一个梦，梦见一老汉要将祖业献出，才可生命无忧，莞邑平安。醒来后，他想了很久很多，尤其是在家乡镇象这段时间，乡亲们舍身救他，让他顺利地镇象，得到朝中的肯定，如果此时再不奉献出来，更是对不住祖宗。“我吾信一世‘裤穿窿，他朝一日‘龙穿凤”（东莞方言，意思是我们不相信如此无材无能，他日一定会成龙成凤）。作了道场，腾出地基，请出神龙，东莞一定会人才辈出。他仿佛看到东莞人才辈出，气宇轩昂地站在朝廷，看到东莞政通人和的景象。

让他痛下决心将祖业捐出的是一次意外受伤。邵廷琄在筹建镇象塔时，不小心踩到了一粒小石子，三天后脚板隐隐作痛，其后越来越厉害，直至下不了床。这可不是小事呀，一个内常侍不能近朝，急坏了各大将军，随身郎中都无计可施，刘闻讯后也派来御医，脚底没红没肿，如果不是痛得出汗，都发现不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御医用刀伤与火销药配伍，疼痛更是变本加厉。这时，村头有一个老者来到邵廷琄床前，看着他的伤势，心疼地说：“内常侍，你可能要还一下愿。”“什么愿？”邵廷琄问。“这愿不是你许的，应该是你前两辈许下的，你家祖地是东莞的神地，你现在占了，如果捐献出来，病应该马上会好。”

老人说得十分在理。邵廷琄想起在病发前几天常常做着同一个梦，就是一个老人将一纸契约给他，让他将这张老纸条烧掉，他想应该是指的这件事。

于是，他请来家乡宗长，将位于莞城的私人房产宅地共六十多亩捐献出来，用以筹建资福寺，想借助佛力保境安民，造福万代。想不到邵廷琄脚立马好了，他跳下床欣喜万分地说：神灵显圣，就要保佐东莞一帆风顺。

有了邵廷琄这块地，东莞人争先恐后地捐资筹建资福寺，并先后建造石经幢及罗汉阁，成为东莞历史上最负盛名的寺院。后来，唐宋八大家之一苏东坡曾到此一游，留下了许多墨宝，更为资福寺增添光彩。

资福寺啊，资福寺，此时的邵廷琄在喊着你，你真的会保佑家乡人们过上幸福的日子吗？

片片白雪飘过，他似乎看到資福寺里的方丈身着袈裟手持招魂棍向他走来。

三

在中国的历史上，站在河边吟唱，捧着河水濯洗内心的英雄有很多很多。

先秦第一诗人屈原，得志时可谓威震八方，有着“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诸侯，王甚任之”的政治地位，然而他不懂得怎么去迎合主子，三番五次地改革，换来了陷楚国于内乱外侮的佞臣的嫉妒和诬陷，被排挤出宫廷，种种看似前景美好的改革化为乌有，他一路向着河边走去，面对清澈的汩罗，看着正在江边打鱼的渔翁，他说：“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于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 ”他绑着河沙，向江水一沉，沉出一个千古《离骚》，也沉出一个唱响中华民族的端午。

西楚霸王项羽，是力能扛鼎气压万夫的一代英雄豪杰。大泽乡起义不久，项羽在会稽郡斩杀郡守后崛起，举兵反秦。巨鹿之战后，率军入关中，以五诸侯灭暴秦威震海内，司马迁曾道：“大政皆由羽出，号称西楚霸王，权同皇帝。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 ”而战事失败，这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却在滚滚乌江边发愁，临风而立，乌江水拍打着江岸，激起丈高的巨浪，离家征战的游子，隔江对望着自己的故乡、故乡的亲人，一种愧疚感聚然在心头发酵，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江东男儿，他选择用他高贵的头颅和威武的身躯去赎罪。“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他的出现，为中国的历史掀起了一场风云，写下了一段不朽的神话。

岭南那场大雪后的一百七十五年，宋人辛弃疾因爱国而生怨，因尽职而遭灾，在报国无门时，在赣江边修一座带湖别墅，“白鹤在何处，尝试与谐来”，那是怎么样的神仙日子？他能文能武，即便在失意中徘徊，也可以走在乡间的小路，听听鹧鸪对话，品味着另一番诗意。

雪，还在下着，风呼呼作响。本来饱读诗书的邵廷琄，却被突如其来的重阳雪打了一个寒颤，一个喷嚏差点儿将手中的“美酒”打翻，他还是工整地端着。众军士跪在雪地里，异口同声地喊：将军，不要喝！将军，不要喝！你是冤枉的呀！

喊声撕心裂肺，就连河对面的雪树也聚然倒下，河水断流。

君要臣死，能有不死的道理吗？

邵廷琄大泪磅砣，仰天长叹：刘无能，天亡南汉！

忽然，江对面一头头大象从山头直冲下来，那是邵廷琄的座骑率纵大小战象正飞奔而来。

长啸，嘶鸣，飞雪，将整个山头掀翻似的。只听得一声巨响，领头的大象向山崖直奔而去，一头两头三头..血在河里溅起两丈多高。

“好兄弟，我来了！”

邵廷琄见状大呼一声，猛地将那杯御赐的“酒”喝了下去，向殉身的战象奔去。

洒下一路鲜血，倒在江口。

邵廷琄一死，即为赵匡胤扫除了南征的障碍，捧着刘赐死邵廷琄的圣旨，赵匡胤喜上眉梢，在中原的龙椅上喝了一口茶，说道：“看来要由朕来解救这一方的百姓了。 ”宋军势如破竹直逼南汉，不可一世的刘即日被擒。

由刘隐、刘?兄弟开创的刘氏南汉王朝，在传递了五个皇帝六十四年之后，就此告结，时在970年九月。

令人发笑的是，早就知道兵败如山倒的刘也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他让人取舶船十余艘，载金宝、妃嫔准备逃往海外。不过等他准备逃时，船只连同护船的军士、船上的财宝、妃嫔全都被宦官乐范与卫兵千余人盗走了。

这个败家子刘，钱财被抢，倒真有点儿破釜沉舟之概，见宋军大军压境，恼羞成怒，一把火就将宫殿烧毁，宋军进驻后又厚颜无耻地说：“臣僭位之时，年方十六，龚澄枢、李托等，皆先朝旧人，每事悉由他们做主，臣不得自专，所以臣在广州，澄枢等才是国主，臣反似臣子一般，还求陛下垂怜！”他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将君臣关系颠倒过来，说都是手下那些奸臣害了自己，把持朝政，他们才是国主，我反倒是臣子，什么事都不能做主，赵匡胤也就一笑作罢。

有道是：做贼心虚，已做亡国奴的刘，曾一杯毒酒杀害忠良，自毁长城，事到临头也担心自己会落到持酒自尽的那一天。一天，宋主赵匡胤闲来无事，召刘入侍讲武池陪他喝酒。面对满头大汗、惶恐不安的刘，赵匡胤赏了他一杯御酒。哪知刘吓得跪到地上，连哭带嚎：“罪臣敢抗王师，本应族诛，然陛下宽厚自天性，许臣不死。臣本愿做个大宋顺民，观皇帝陛下一统四海之盛世，所以罪臣不敢喝这酒。”赵匡胤可没有那样小气，你既然归降，我还杀你做甚？笑道：“卿怀疑此酒有毒吗？朕推赤心于人腹中，怎肯作此暗刀杀人之事。朕且自饮与卿看。”说着，命人取过刘酒来，一饮而尽，再另行酌赐刘。

哈哈，皇上要杀你这个手下败降，何须叫你到这儿来，在府中就可以将你像邵廷琄一样赐死了。

四

在写这篇散文时，我查阅了许多资料，走访了许多学者，但对于邵廷琄的介绍只有区区几十字。甚至有坊间传说邵廷琄在东莞自有妻室，这个倒是值得商榷。试想南汉是阉人治国，作为一个红得发紫的内常侍，邵廷琄能会逃脱此厄运？关于邵廷琄赐死的当天，岭南是否下了一场大雪，史料里没有记载，可是坊间仍津津乐道。或许，这场雪是为精忠报国者的叹息，或许这场雪是对一个时代的哀歌。

不管怎么样，那场雪真实地下在人们的心中，痛在人民的心中。滚滚东逝的江水，淘尽无数英雄，当我来到位于浛光口邵廷琄庙遗址，凭吊这位杰出的东莞乡贤，我想这座庙不仅是耸立在英雄当年就义的地方，一定是耸立在每一个爱家爱国的人心中。

林汉筠：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二级，东莞市第四届签约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 21届高研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