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痕
2015-05-30周伟
周伟
风沙有痕,草木知秋。
——题 记
如 风
夏日炎炎,一个人闷在城里,心烦气躁。风倒是有,一丝丝地都是从喧嚣、繁杂和热浪中逃出来的,有气无力、懒洋洋的,不清爽、不生气。我走了出去,去了对面的洲上,洲上的树木静立,无精打采。我顺手从路边的树上摘下一片叶子,看看,整个叶面都焦黄了,我只得丢了。再摘一片,放近嘴边,嘴里呼呼吹气。叶子也许因了卷曲,咝咝啦啦地,吹不响亮。我又把叶子抚平,一下,一下,又一下,想必是叶子太卷曲、干枯,经不起用力抚,皱烂了,我只得丢弃。树叶落到地上,我很是失望。
我记起小时候,在乡村,在山坡,在河堤,在田野,在菜园……我和小伙伴们常爱摘一片阔大青绿的树叶放在嘴里,一起齐齐地喊风。大伙儿一个个很响亮地吹着哨音,起起落落,高高低低,既有节奏又有韵味,唱歌一样,也蛮好玩。一吹一吹,风孩儿紧赶慢赶就赶来了,风孩儿就欢快地跳起了舞!每当我们吹动片片树叶时,呼呼呼,呼呼呼,万千树叶竞相撒欢,风就旋起舞来,树也绿了,人也笑了,天也高远了。看看,那时,我们的乡村,我们的家乡,总有这样一幅美景:清风迎日出,青山拥云动;垂柳沐晓风,绿水映月明。
然而,现在无风,喊也喊不来。我也毫无心情,洲上到处都是歌舞厅、啤酒屋、休闲房,觥筹交错,笙歌不绝,不见一丝风,也无一点儿静……这不,鸟也飞了,草也蔫了,人都个个烦躁不安,晃动在眼前的、悬浮于半空中的快乐,是那样的不真实、无生趣。我走着走着,感到没劲、乏味,也显得急躁难耐,把手掌横在空中,不见风拂,摘一根狗尾草竖起来,纹丝不动。
我找寻着我的风,我找寻着我快乐的童年。
风,躲哪儿去了?风,都躲哪儿去了呢?没有风,那还了得!没有风,哪能吹绿树?没有风,哪能吹开花朵?没有风,哪能吹动鸟的翅膀?我想像着风,那久违的风,还有我逝去的童年——山那边我的家,风都在树上跳着舞,风都是绿色的哩;风吹到脸上,一舔,甜丝丝的,凉沁沁的……
想着想着,漫步到洲头,心中一阵风过,眼前忽见天上飘飞的柳絮结伴而来,漫天飞舞,袅袅婷婷,如星星点点雪花从天而降,铺满洲上弯弯曲曲细细长长幽幽的小径。一下,又不见了,只见滚落一地的风孩儿、风姑娘——有跳皮的梳着一根小辫子,一甩一甩的,光脑壳上竖个小荸荠;有穿着红棉袄的几个拢着手,齐齐地抬头看天;有像将军似的威武地骑着高头木马,嘚嘚而过;有静立在风口中,独自优雅娴熟地拉着手风琴,咝咝作响,悠扬欢快;还有一拨儿,高高低低的扎在一堆,手牵着手,眼盯着眼,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看风中荡着的秋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我记得,儿时的我最爱眺望后门口的风,那风儿常常在某一个傍晚如约而至,它总是最先来到我的眼前,呼地长高长大。一眨眼,父亲就屹立在我面前。父亲在三十多公里远的镇上粮库工作,粮库里就两个人,父亲长年忙上忙下的,很长时间才回一趟家。父亲一阵风回到家,回到老屋和奶奶的跟前,担水、砍柴、锄地、洗衣、扫地、检修……里里外外地忙乱,风一阵,火一阵,恨不得把一冬一夏拉下的工夫全部忙完。
父亲回来的日子,奶奶是欢快的,母亲也是很舒畅的,我更是一跳八尺高,满村子里欢跑,高声大吼: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爸爸带回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爸爸带回好多好多好玩儿的玩具……我的话一阵风似的在满村子里刮来刮去,而我更像一个风孩儿皮球般的在村子里乱滚。奶奶的笑,也像微醺的春风在村子里荡漾,奶奶逢人便竖着拇指数说我父亲的孝顺和勤劳。
有一年夏天,总不见爸爸回来,后来知道爸爸的粮库有人调走了,只留下爸爸一个人过秤、算账、付款、收谷、晾晒、搬运、贮藏、量温度……那个夏天,无风,溽热难耐。在这个无风的夏天,我一次次去后门眺望,总是落空,总不死心。奶奶摇着大蒲扇,风快地扇着风,虽没说到父亲,却有点儿唉声叹气,说:这个夏天,太恼火了,没半点儿风,热得人都糊涂了。
好多个夜晚,我梦见无声的世界里起风了,风孩儿撒落一地,我也身在其中,父亲出现在梦里,还是那样屹立在我面前,带了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带了好多好多好玩儿的玩具……然而,一阵风,又不见了,我急急地喊,终是扯不住风的衣角,跟不上父亲的脚步。
有一个傍晚,有人告诉我父亲回来了,我从放牛的山里一阵风似的风急火燎赶去后门通向鱼香子的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父亲,近了。近了,父亲!我风一般跑上前去,一路呼喊着“爸爸”,眼泪止不住地流。来到跟前,一双手紧紧抱住父亲的双腿,摇个不停,嗔怪父亲:好久,好久了,老不回呢,老不回呢?许久许久后,那个高大的男人俯下身来抚摩着我小小的脑袋。我定睛一看,咦,咋不是我的父亲?我羞红了脸,撒腿就跑,一阵风般无影无踪。
有一天,我在课堂上跟着老师唱着那首《风儿找妈妈》:太阳回家了月亮回家了/风儿风儿还在刮它在找爸/问过小树问过小花/爸爸爸爸你在哪别把我丢下//太阳回家了月亮回家了/风儿风儿还在刮它在找爸爸//告诉小树告诉小花/捎给爸爸一句话风儿好想她/捎给爸爸一句话风儿好想她……唱着唱着,我带着难以抑制的哭腔,唱得自己泪流满面。老师和同学齐刷刷地看着我,我还在唱个不停,后来有很多同学告诉我,我把“妈妈”都改成“爸爸”唱了,唱得好动情、好感人。
六岁那年,就在唐山大地震后不久,我们家乡那个小山村连续几日倾盆大雨,狂风猛刮。平静的水面上惊起一片哗然的响声,白晃晃的,鱼儿成群跳跃,有的跳离水面一尺多高。更有奇者,有的鱼尾朝上头朝下,倒立水面,竟螺旋一般飞快地打转。风一阵一阵地刮,一阵紧似一阵,一阵猛似一阵,把家家的木门翻开来又甩过去,噼啪作响。屋顶上高空的云朵,沉闷灰暗,愈来愈低。尤其在村庄的上空,风在呜呜地乱闯乱吼,令人心烦和畏惧。村子里的人都在风传:要发生地震了,要发生地震了!
在这样的时刻,风也亂了主见,到处乱跑。我早慌了神,四肢无力,不敢出声,扯着奶奶的衣角不离她的左右。奶奶把我拥在她那宽广的怀抱里,贴着她温暖的胸膛。奶奶是那样的安静和镇定,她跪在神龛前,还让我也跟着跪下,跪在观世音菩萨的塑像前,久久地跪着,双掌合十,举过头顶,头匍匐而下,嘴中唠唠叨叨:菩萨,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快来搭救这方草民呀!您看孩子们多听话又上进,不能震他们,实在要震,把我这个老不死的震了……一连数日,每日清早奶奶都要带着我去跪拜,去讲情,去祈祷。也许是菩萨感动了的缘故,我们的小山村没有遭受地震的劫难,奶奶也没被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