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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副秘书长

2015-05-30范志军

阳光 2015年5期
关键词:老海老牛老李

陪王副市长在省发改委正在谈一个项目,兜里电话响了,忙挂断。隔不到半分钟,又响!副市长瞅我。我不好意思,还想挂。市长说,接吧。我歉意一笑,到走廊里接电话。

电话是我的同僚老张打来的。我俩同在市发改委任副主任,老张知道我和市长在省里跑项目,他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主儿,没有急事不会这个时候找我。我冲电话那头,啥事,不是火上房的事不会回去说?

老张在那头不急不恼。慢悠悠地,哥们儿,你可真够意思。我俩同殿称臣也这些年了,可你倒好,这么大的事愣是牙口缝都不欠!我被说得有点儿蒙。哥们儿,你知道我在省里正陪市长谈项目,没工夫和你闲崩鹰。没正经事我撂了!

哎哎,别撂!我听组织部的一哥们儿说,这回提拔有你。我打断他,不可能。你还不知道我!一不跑,二不送,能在发改委待这么些年就不错了。还提拔?你就甭拿大哥开涮了!

老张说,我也是懂规矩的人,哪能跟大哥开这玩笑。我那朋友说的真真的!

还想说,这头王副市长谈完事出来了。我急忙挂了电话。

市长看看我脸色,家里有事?我和王副市长虽是上下级的关系。但年龄相仿,且几年来省里、京里的没少跟他跑项目,也算很熟的。我心一动,便说,刚才委里来的电话,说市里要动干部,还说涉及到我。正好今儿个和市长在一起是个偏得……

王副市长脸色一凝,随即打个哈哈。我这管工业的市长,又不是常委,干部上的事比你们也强不到哪儿去。不过,帮你问问还是方便一些。

他走开几步,用电话不知同谁说了什么。一会儿,他走回来,笑眯眯地对我,恭喜你,郑副秘书长!

经过考核、公示等一系列严格的程序,我正式到市政府报到。秘书长告诉我,另两位新调的副秘书长还没到,分工暂没定,让我先熟悉一下情况。

以前在发改委,整天不是跑项目就是招商,就像绷紧了弦的闹钟,忙忙乎乎倒没觉得咋着。这冷不丁地停了摆,倒有些惶惶然了。

一个阴雨天,我敲开了隔壁的门。房间内,一个头发稀疏、略显微胖的人正在房间来回量大步。见我进来,指着腰间挂着的计步器,今天下雨,出不去门。我这还有百来步,铁观音都泡好了,你先喝着。

我点点头 ,在沙发上坐下。这间屋和我的办公室格局摆设几乎一样,所不同的是在办公桌后的东墙上挂着一幅不知哪位书法家写的“淡泊清心”的条幅。屋内的这位应该说既是我的老首长又对我有提携之恩。我在发改委当处长时他是我的委主任,我当发改委副主任还是经他大力推荐提拔的。实实在在地讲,在当时的市中层正职圈子里,这位仁兄无论能力还是事业心乃至人品都是靠前的。

那是新来的市委书记召开全体干部大会,要求中层正职一个也不准缺席,有请假的必须到市委书记那里说明情况。我这位领导恰巧晚上从北京跑项目回来,坐了一宿的汽车,又患了感冒。本想让副职替一下,可一听这情况就吃了点儿药硬挺着来了。

会上,先传达省会议精神,接下来是市委书记讲话。新书记这是第一次公开亮相,对这次讲话做了很充足的準备。一张嘴,一个小时就过去了,再喝口水,一个小时又过去了。书记讲的正高兴,就听得底下有打胡噜声。随即收住了话头,自嘲地说,看来我是话说多了,下面有人给我提意见了。好,接受意见,不说了!台下一片笑声,继而掌声一片。

散会后,书记问市长,刚才在会场睡觉打呼噜的哪一位?市长说,发改委李主任。书记皱皱眉,怨不得市里的经济上不去,发改委主任这么个精神状态!市长见书记说得严重,忙解释:老李昨晚跑北京,坐了一夜的车,好像还感冒了。书记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俩月后,市里调干部,李主任就到政府作了副秘书长。

我望着东墙正发呆,老李秘书长已经完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课——走一万步。用纸巾擦擦有些发汗的头,努努嘴,怎么样?我写的,有点儿意思了吧!我说,我还以为是哪位书法家写的呢!老李哈哈地笑,这七年,别的没进步,就这两笔刷子倒有模有样了。我长吁一声,慨叹道,七年啦,假如不是那次……老李摆手拦住我的话头。假如不是七年前,而是七百年前,皇上上朝,大臣在下边睡觉那可要掉脑袋的!还让你当副秘书长?不错了。

老李秘书长抿了一口茶。感觉咋样,我的大秘书长?我说,咋样,吃饱了往上仰。我这人姓郑,可干了一辈子副职,可算调把正,还是个副。人不都说吗,干不好,让你当专职副秘书长。

老李连连摆手,不对,不对。这话对我、对马上要来的牛秘、海秘都合适,对你不合适。你从副职直接拿上来,副县变正县,属提拔。这种情形过去只是县区的副职有过,市直部门还真不多。

我笑笑,那我真得感谢组织。像我这样不会拉关系只知道干死活的……老李眨眨眼,感谢组织没错,恐怕你还得感谢一个人。谁?你们委新提的小吴啊,包括老张这次做常务,都与小吴的提拔分不开,这是原动力。当然,也是沾了点儿单位的光。发改委虽说不如县区那样显赫,但在部委办局里还是靠前的。常在领导面前混个脸熟,加之你的人品、口碑都不错,也就顺理成章了。

老李一句话,点破我提拔的玄机。 我深以为然,不禁道,这些年不在老兄跟前真是个损失。老李截断我。狗屁!在我跟前,也许还好不过现在。不过,老弟你这次到政府来,跟大哥也是个缘分。我五十七了,还有一年就二线了。你还有五年好光景,如不嫌絮烦,哥有几句心里话不知老弟爱听不爱听?我说,说啥呢!小弟今天来大哥这儿,是想讨教一二嘛!

老李把茶壶续满新水,慢悠悠地说,我们都是老机关了。机关是什么?表面上很光鲜,按江湖上的解释那就是暗道、陷阱、销销这些玩意儿。坐机关的分三档:一流高手游刃有余,能化解各种矛盾,而不被暗道、陷阱所伤,还可利用机关、密器伤人;二流虽破解不了机关的暗道、神机,但可在机关的空隙间游走,绝不触碰那些足以要命的玩意儿而自保;这第三类就是不入流的了。你我虽在机关浸润多年,但绝非一流,顶多在二三流之间。

他似乎察觉有点儿说远了,扯住了话头。就拿这次你任副秘书长来说,往好里说,职务得到了提拔,从部门上到了政府,可以代表政府出面、协调了。但你过去在部门,无论是正职还是副职手头都还有一定的权力,即便不是什么官,但起码也是半官半僚。可你现在就彻彻底底是个僚了!

市政府副秘书长专兼职共九位。其中兼职五名,那都是各部门的封疆大吏。像财政、建委、信访局长等,人家兼个副秘那就是如虎添翼、锦上添花。剩下你我还有即将新任的那二位专职,跟人家是没法比的。我是七年前结的果,无所谓了。老牛当了九年大区的区委书记,这次平调做政府的副秘,想来有些不合常理,这里面有何玄机只可慢慢揭晓;至于海秘,正是当打之年,又是大县县长。调过来做副秘,恐怕也不是什么吉兆。

我被李老兄一番话说得有些发毛。心里边七上八下有点儿找不到底,俩眼发直。

老李咽了口茶,继续说,以你的资历和脾气秉性,估计让你协助新来的党外女市长的面较大。其实协助谁都无关紧要,权力都抓在下面的局长手里。有时连主管市长也是做做表面文章,更何况副秘书长了。专职副秘的工作“戏说”就是“三陪”:陪会,陪吃,陪调研。关键要把握好“三不”:不多事,不烦事,最重要的是不定事……见我两眼又发直,老李哈哈笑。不说了,不说了!

真还让李兄说中了!三天后,我真就协助女市长分管文教、卫生。我努力记住老李兄的话,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我也买来笔墨,无事时拿旧报纸练上几笔。

一天,临近中午,我正写得有些入港。门被撞开,牛副秘书长腆个大肚子走进来。冲我大咧咧地说,中午食堂停水,出去吃口!我朝茶几上努努嘴:办公室给买盒饭了。老牛抓住我的胳膊,净扯,盒饭咋吃!别害怕,大哥请你。

我在发改委时,牛秘在市政府所在地当区委书记,为项目的事,我俩没少打交道,也算熟人。

我本想洗把手,可老牛催得急。门口,一辆A8奥迪已停在雨搭下。司机打开车门,把牛秘让进车内,接着又给我开车门。我认识这车,是牛秘在区里的专车。我对老牛说,不是给我们配车了吗?牛秘鼻子哼了一哼,日产本田,坐里面窩肚子,受不了。

一會儿,车就开到一家五星级饭店。我推门下来,牛秘还端坐车里,等门童开门。下车,牛秘问我,看你一脸不是好笑,崩什么坏?我伸出大拇指,大哥真是倒牛不倒架。老牛瞪我,乱弹琴,什么倒牛,那是倒驴!

一大堂经理模样的小姑娘笑盈盈地迎过来,连着声地喊着牛书记 。一边把我们往里带,一边说,总经理吩咐了,让我在这儿候着您,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老牛问,她呢?总经理有事出去了。怎么,总经理不在,我这个小妹不好使咋地?老牛摆摆手,随便问问。

老牛说,政府食堂停水,随便吃口饭,还是老地方。大堂经理笑靥似花,甜甜地说,书记吃饭随时来,用不着先打什么电话。只不过,那老地方不行了,已经……您看?

老牛脸一暗,随即恢复过来。哪儿都行,就随便吃口饭呗。那小妹将我俩安顿在一个小间里,又和老牛说了几句咸的淡的就忙去了。一会儿四菜一汤上来,老牛要了一瓶北京牛栏山的极品二锅头,挥挥手让伺候局的服务员出去,也不用杯,拿着酒瓶子先?了一口。

老牛掏出一包软中华,扔桌上。见我不喝也不抽,摇摇头。不是大哥说你,人生就那几十年,何必呢!老牛鼻孔中涌出的白烟,将他的脸整个笼罩在云里雾里。烟雾后的那张脸似乎缺少了过去的霸气而多了些苍凉。

我们这个小包间虽然小点儿,但很优雅,特别是凭窗临海。窗外不仅海浪拍岸,远处的海岛也若隐若现。我对老牛说,说心里话,这地方过去我陪客人也来过几次,但像今天这种临海的待遇还是头一回。还真是借了您的光。老牛自个儿干了一口酒,抿抿嘴,这算啥!今儿个来,本想带你开个眼。没想到这么快就……看到没?这还没回家呢,总经理就不露面了,老地方也没喽。真是人心不古,人走茶凉!

我开解他,没看出啥呀,那小妹对你还蛮热情的嘛。老牛摆摆手,吃饭,吃饭。

不用让,老牛的一瓶二锅头就下了多一半。脸上也泛起了红晕。用手指着窗外。老弟,不是大哥吹牛,九年前,大哥刚来区里时,这片地就是一盐碱滩。这个区里最高的楼就四层,只有几家小破加工厂,百分之八十以上那是庄稼地。他点着一支烟,大哥我这九年是咋干过来的?那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哪!现在倒好,我全区的GDP占全市的三分之一还硬,软硬设施全上来了,对我就来个卸磨杀驴。不就几封破上访信嘛,把我九年的甘苦辛劳都抹杀了。就像一妃子一样将我老牛打入冷宫!

我瞅瞅门外,忙劝道,不要再喝了!咱喝点儿茶?老牛拨楞拨楞脑袋。我没多,就一瓶,见底就得,你也甭害怕。我摇摇头。看你说的,我有啥怕的?都这一把年纪了。老牛拍拍我的肩,这半天,就这句话,大哥我爱听。

伸手指指天花板。这楼,市里唯一的五星级。你知道,是港商投资建的,可你不知道,那是咋拉来的。当时港商已决定把钱投在相邻的市。那市里都划出一块临海的地块就等着签约后开工呢!当时,正在香港招商,市长就跟我说,老牛,这个项目,我们已经瞄上了好长时间,可邻市不仗义,不知道使什么手段抢了先。想啥法也要将这项目拿回来。要不然,也显得我们太没面子了。

老弟,领导张张嘴,可这活儿得咋干?没办法也得干。我就专心磨眼地打听,最后还真就整明白了。原来是那港商一个相好的给邻市挂的钩。于是我也通过关系找到了那个女人。见面一唠,那娘们儿是从东北这旮垯过去的,还是半拉老乡。老乡见老乡,可不是两眼泪汪汪喽!那娘们儿见我拿给她的家乡特产连眼皮都没撩一下。我一狠心,将刚刚在珠宝店里买的一个大钻戒亮出来。嘿,这娘们儿也真识货。眼珠子一下比那钻戒还亮!倒干脆,答应只能做到把那港商约出来见面,别的一概不管。我咬牙,成交。反正见面再说呗!

第二天,见到了港商。这港商还没等我说话,就说,你也别费唾沫了。内地的招商引资我了解,你们两个市的优惠都给到了底。但不得有个先来后到嘛!我说,要讲先来后到,那也是我们接触在先,他们在后呀。这港商还真他妈的挺讲理,双手一摊,也是。末了,港商耸耸肩:我只能在两个市选一个地儿,只能看谁更真诚了,要不这样,明天我做东,请你们两市的领导喝酒,到时谁更有诚意,我就到哪个市投资。

那咋算有诚意呀?

咋算,喝酒呗。俩市的领导都出席了,可喝酒的活儿能让领导干吗?我同邻市的那个同行就拼上了。结果,他当场就出溜进桌子底下了,我也趴下了。但是趴在了桌子上面。那场大酒,也是这酒,也没用杯,就差把酒瓶子嚼碎、咽肚里了!就这样,愣是把飞了的鸭子喝了回来!

我咋咋舌,你可真了得!老牛打了个嗝,屁了得,让你摊上了,也得玩儿。你猜最后咋的了?和这港商混熟了,原来这伙计先前也是一大陆货。早年下乡在咱这儿农村。了解咱东北人的脾气秉性,所以才出了这么个损招!

老牛哈哈大笑,仿佛忘掉了眼下的不快,沉浸在过往的辉煌之中。

陪市长下了几天乡,调研农村中小学教育。下午刚回来,秘书处就告诉我,秘书长要带我们几位副秘去川县。海秘的母亲过世了,一块儿去吊唁。

向遗像鞠躬,安慰家属,又说了几句节哀顺变的话。秘书长扫了一眼同去的几个人,最后目光停在我身上。用征询的口气对我说,我们几个先回去,你留下来陪陪老海?

灵堂就搭在楼外的空地上。已近五月了,山区的县城白天虽然气温挺高,但一近傍晚,温差还是很大,山风习习,挺刺骨头的。海秘心挺细,让夫人找给我一件大衣。

耳边是低回的哀乐,周围是连绵的花圈。海秘老母的黑框大照片就挂在灵棚当间,框里的老人正用那慈祥的眼光看着外面忙忙碌碌的人们,也包括我。

这时候吊唁的人不那么多了,海秘过来,坐在我的身边。他的眼睛布满了红丝,脸上的胡须拉拉杂杂,整个人很憔悴。我让海秘抽空歇一歇,我替他守一会儿。海秘摇摇头,和我聊。海秘是家中的长子,母亲年轻守寡,含辛茹苦把几个孩子拉扯大。海秘也算个大孝子,打算安顿妥就将老母接到市里住。可老母已等不到那一天了。

正唏嘘间,海秘的妻子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本。想跟丈夫说什么,见我,顿住了。海秘对夫人说,郑哥不是外人。有话就说!海妻说,也没什么。就是这几天来吊唁的人,我勒了个表,你看看,还拉谁没?海秘接过来,顺手翻翻,又交还给妻子。你看着办吧,没见我和郑哥说话吗。

海妻浅浅一笑,没吱声。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号啕声,恍惚见一群人簇着个腰里缠着白布的男人朝这边走。那围白布的边哭手里还比比划划的。间或,有胡秃子,胡秃子的字眼和众人劝慰的话语随着夜风刮过来,很是刺耳。

海秘一皱眉,猛地站起,差点儿掀翻了坐着的凳椅,抬腿朝那伙人冲去。到那舞扎得正欢的缠白布男人跟前,伸手就是一巴掌。然后揪着那人的耳朵就往屋里薅。嘴里骂着,还能有点儿出息不?那酒喝人肚里还是喝狗肚里了!

见我诧异,这边海秘的妻子叹了口气。跟郑哥也不见外,那是我家老三。在乡里当乡长。是让你海老弟最不省心的一个。这不,让他陪客人吃口饭,他倒好,人家没咋地,自个儿倒灌多了!

那刚才?

海妻垂低眼帘,读懂了我问询的眼神。

我家老海没少说郑哥是实在人,我也就不瞒你了。方才老三嘴里喊的“胡秃子”就是县里的胡书记。你也知道,胡书记同我家老海在工作上有些分歧。这不,老海母亲去世,县里和乡镇、局里有些干部没来,老三就挂不住劲了,说是胡书记使的坏。这不,喝了点儿酒,就撒上疯了。

海秘在县里和胡书记尿不到一个壶里,这事我在市里也有耳闻。当时好像川县干部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海大还是湖大?就是指的胡书记和海县长。

海秘的妻子拢了拢头发,摇摇头。我也说不清你们男人那些事。我只是觉得,胡书记那人还不坏。上午你没来时,他就带着四大班子全体来过了,还将办公室主任留下。同事之间,能做到这样,也算不错了。至于其他人……我也说不好,有一多半的来了;有些来电话说没在家,打发副职过来的;还有的到现在也没露面。不过说心里话,我也觉着有点儿变化,前年我妈没时,县里该来的不该来的那可是一个都没落下!我知道,我家老海为调市里的事上点儿蔫巴火,又赶上老母亲这时候没了更是火上浇油。郑哥,你和他是好兄弟,替我劝劝他。老海调市里,其实也挺好的。在县里累个贼死不说,何苦为了工作上的事你争我斗的?

我望着海妻那眼巴眼望的眼神,不忍拂她那善良的愿望,点点头。

时光过得真快,一晃,来政府上班有三个多月了,我已经有点儿适应这个工作了。不忙不闲的,空下来练練字,偶尔过李秘那里聊聊,请教请教书法,也交流一下市内的新闻。

牛秘还是老样子,平时也没见他忙啥,有时到我屋串串。心情不好时就发发牢骚,好时就笑话我写的字砢碜。但心情不好时居多。听说区里那边老没消停,最近还把他在五星级宾馆金屋藏娇的事又抖搂出来。倒是老海一直没看见影。听李秘说,老海处理完母亲后事不久,就被抽到一个指挥部里任副指挥长,好像任务挺重的。

这两天正在犯踌躇,为自己最终是练草体还是颜体而拿不定主意。其实我很喜欢王羲之狂草的豪放不羁和奔放,但也衷情于颜体的沉稳与浑厚。好像随着岁月的增长有点儿更倾向后者了。于是我敲门,想向李秘讨教一番。

没等我开口,李秘就朝我抛来一枚炸弹。知道不?老海被打住院了!我愕然。老李接茬说,这个老海,也四十几岁的人了,还像在县里似的,打打冲冲的。这不,为了搬迁的事,脑袋让人削了一板砖。

原来,老海被抽调去了“秀指”。“秀指”的全称是:秀山美化与治理指挥部。秀山是市里的一座小山。过去,这小山包除了杂草就是乱葬岗,还有就是拉拉杂杂的树木。改革开放,城市扩大,秀山从荒郊野岭逐渐变成了“城中山”。还有秀水河从脚下蜿蜒流过,遂成了一些人追逐的理想栖地。

随着秀山逐渐被人们关注,市政府也发现了秀山的价值和升值空间。并成立了指挥部,负责对秀山的美化和治理。可是,已然有点儿晚了。此时的秀山已经成军阀割据的局面。盘踞在秀山上的基本是两大类:一类是有钱人,另一类是没钱人。有钱人看中的是秀山的山水怡情,动用关系和背景捷足先登在山上修建了别墅。没钱人大部分是外来的务工人员,买不起房也租不起房,干脆就在山上搭建了简陋的窝铺用以栖身。指挥部曾下决心组织了几次行动,但都无功而返。主要是那些富人的别墅不好办。还没等动真格的,电话、招呼就一大堆。只是扒了几家背景不硬的和打工族的小窝铺,但因为不彻底,没过几天,刚扒过的小窝铺就像雨后的春笋又迎风而起!

年初,新市长上任。新市长是从省里派下来的。搞规划的出身,年富力强。不惜花重金从清华请来专家对全市的发展做了新的规划。专家们对城中的秀山和秀水情有独钟,认为这是本市的一绝!同时对秀山的现状也是痛心疾首。

送走了专家,市长连夜召开常务会,专题研究秀山整治。原有指挥部因工作不力解散,重新成立指挥部。市长亲任指挥长,主管市长任常务副指挥,并抽调海秘任副指挥,负责指挥部的日常工作。市长最后指出,最多三个月,一定要把秀山的搬迁工作做彻底,私搭乱建必须去根。然后按新的规划建设“山水公园”,以此带动周边的地产开发。市长最后放下狠话,如果做不到,我本人主动辞职;当然,在我下台之前,你们也该干啥干啥去!

我没等下班就直接去医院看老海。轻轻推开门,见老海躺在病床上,头缠着绷带,脸色略显苍白。海妻坐在床边好像叨咕着什么。见我进来,老海挣扎着要坐起来,我急忙过去摁住他。海妻看到我,像见到娘家人似的,郑哥,都愁死我了。寻思着到市里能好一点儿,可没承想反倒比过去还甚。这不,再狠一点儿,就出人命了!

老海瞪妻子一眼。对妻子说,你也叨咕这半天了,该歇歇了。趁郑哥在这儿,你快回家看看咱那宝贝闺女。

妻子关门刚走,老海翻身坐起。好像有点儿起猛了,忙用手捂住头。我关切地问,怎样,伙计?老海说,没事。医生说,没伤到里面,有点儿轻微脑震荡,养几天就好。只是比起这,更头痛的是我那老婆!真得感谢大哥救驾。

我对老海说,不怪弟妹叨咕你。你也真是,怎么说也是正县级的副秘书长,咋还那么毛愣?老海叹口气。不都是形势逼的!市长拍了胸脯,三月之内拿下秀山,眼瞅着一个半月过去了,我这不是着急嘛!

着急也不能不要命呀!就不能想想办法?

老海说,办法都想到了。动迁前,出台了一系列的政策。如,市里统一建廉租房,专门低价租给棚户区的外来务工人员。这就化解了那部分搭棚人的抵触情绪;对建别墅的,我们也采取赎买政策,按造价的两倍付给。如在规定的时间内自行拆迁完毕,还给予奖励。可是这帮建别墅的,他不差钱呀!都抱着侥幸心理,你看我,我看你的,谁也不先扒第一块砖。

时辰到了,理也说了,可没人搭这个茬。其实这也是先前预想到的。咋办?那就后兵呗。我知道这市里不似县里深点儿浅点儿都行,得讲究个合法依规。我就问法院,法院说,没问题,都是无照;我又问公安,能否挑各色的主儿先拘他两个?公安说,不管多各色,得有违法行为。我说那好,明天指挥部强拆。局长拍胸脯,请秘书长放心!我亲自带人到现场。

于是就研究,先拆哪家?大多数的意见是柿子先挑软的捏。我说,软的过去捏过,没意义。要捏,就拣个最硬实的,有示范性。

我让执法局长给我找几个刚转业的连职干部,问他们,明天动迁敢不敢跟我上?他们说,只要首长一声令下。

第二天,强拆队伍来到现场。事先通知了媒体,长枪短炮早就候在那儿了,现场看热闹的围了好几层。之前,市长对我说,老海,要注意点儿分寸!我说,开弓没有回头箭,请市长放心。

在现场我再没说别的,就带着执法局的几个小伙儿上去了。我动手拆的第一块砖,业主那二儿子就用我拆下的那砖拍了我。我倒下了,警察呼啦就上来了。

我说,怎么听起来你这是主动被开瓢呀?

老海咧嘴,这也是逼出来的法。我想好了,无非是两种结果:一是压力下,顺利拆迁;二是业主违法阻拦,动用警力杀一儆百。当然,还是希望兵不血刃。我之所以第一个上,就是感觉后者的可能更大。瞅瞅病房门,千万莫让孩他娘听到。要不,我就甭想消停了!他用手摸摸缠着绷带的脑袋,孩子气地笑了。

我沉吟半晌,望着老海欲言又止。

老海迎住我的眼光,一语道破。你是不是心里合计,我这负责农业的秘书长,跟城建动迁的事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怎么这差派到你头上了?

我默然。

老海打了个沉,我知道你也没拿我当外人。不瞒郑哥,其实这活儿是我主动争来的。

主动争?我大惑不解。谁都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活儿,闹不好是费力、伤身又惹人的买卖!

老海避开我疑惑的眼神,我在川县当了三年的县长,虽没功劳,但也尽力了。因为和胡书记的原因,把我调出到政府作副秘书长,我这心里一直挺纠结的。我也经常开导自己,一个农村的穷小子,家庭也没什么背景,能混到这个地步,也算祖坟冒了青烟。这回又进了城,级别也不低,知足吧!可闲下来没事干时,我还是百爪挠心哪。

不怕你不愿听,如果是郑哥这个年龄我也就认了。我也会一杯茶水、一盒烟,几张报纸混一天;练练字,养养心,何乐不为呀!可毕竟我才四十六岁,离退休还有十四年,就算二线还有十二个年头呢!特别是这次我母亲去世,对我的刺激挺大的。那次你也看到了,我弟弟虽然混点儿,借着酒劲说了点儿过头话,可那也都是实情啊!真就有那些势利小人见你不在县里当县长了,真他妈的就不待见你!

老海吐口气,好像要把这阵子积郁的闷气吐掉。望着渐黑的窗外幽幽地说,郑哥你说,就我这没什么背景、已经当了政府专职副秘书长的咸鱼再想翻身,不像工兵一样去用自个的身子蹚地雷,还有别的法子吗?

我缄默。

窗外的路灯亮了,那光映照在老海的眸子上,像一点燃烧的火。

和主管市长在省里开了两天会,是关于发展社区医院工作的。在餐厅吃早餐时,司机小李告诉我,市长说了,吃完饭马上回市里。省厅安排的去社区医院参观就不去了。

坐到车上,女市长对我说,刚刚接到电话,牛秘书长没了。谁没了?我一時没反应过来。是老牛,好像是前天晚上的事,心梗。今天上午十点在殡仪馆告别,我们快点儿开,还能赶上。我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傻愣愣地半天没说话。

赶到殡仪馆,告别仪式已经开始,大厅里黑压压站满了人。伴着低沉的哀乐和家属阵阵的啜泣,政府秘书长正用他那略显沙哑的嗓音缓缓地介绍着老牛的生平。老牛五十五岁不算长的一生可谓经历不凡:下过乡,回城做工人,又去了部队的大熔炉。四十岁就当了区长,九年的区委书记,然后是政府副秘书长。随着介绍,我的脑海里叠现出老牛不同时代的模样,但都很模糊。只有我们在一起喝酒时的场景,深深定格在我的眼前。那回忆过去辉煌时的神往;那面对尴尬现实的无奈和迷茫,挥之不去,历历在目!

有窃窃的说话声传入我的耳朵,虽然压得很低,但在缓缓的哀乐声中却很清晰。可惜了啦,才五十多岁!平时这老牛的身体当当的,斤把酒一仰脖就下去,怎么说完就……

心情不好呗。一个堂堂的大区书记按正常情况不进常委也得弄个副市长,即便岁数大了也得给个人大政协啥的。让老牛去政府当个副秘伺候人,就老牛那牛脾气能受得了吗!

也是,可这也不怪别人。谁让他一天牛逼哄哄的!抗上、自大,眼里没人。区委盖的楼比市委、市政府办公楼还高。

听说老牛的信挺多,省纪委立案了。调查组……老牛这心梗也真会选时间。

这时有人“嘘”了一声,大厅内开始动了起来。人们踏着哀乐的节拍无声地流动。走近遗体,静默、鞠躬;走到家属面前,握手、安慰。先是市四大班子,然后是驻市部队、中省直领导,各秘书长、副秘书长,接下来县区领导、各局领导,最后是老牛的亲朋好友和其他的各色人等。

没有人指挥,没有人提醒,一切都在默默地进行。人们是那样地自觉,照着一种潜藏在深处的恒久次序和惯性,机械地重复着前边人的动作。不仅话语,就连肢体语言都是那么的一致!

我是最后站在老牛面前的。老牛安卧在鲜花丛中,前胸以下覆盖着一面鲜红的党旗。可能是因为平卧的缘故,老牛的肚子没有平时那么大,倒显得挺魁实和富态。老牛的脸一定是经入殓师化过妆,或者是党旗映照的原因,面色红润,很平和、安详,全然没有了活着时的那种愤懑和不甘。我长舒了一口气,深深地向他的遗体三鞠躬。

最后是家属向遗体告别。只见牛嫂推开扶着她的人,一个趔趄就往老牛的身上扑。扑到半道,身子一挺,就昏了过去。子女们哭嚎一地,有的哭爸,有的顾妈,乱成了一团!

我不忍心再待下去,也没有能力去劝慰。我走出了门外,关紧门,也关住那一片瘆人的哭声。

门外,阳光一片。刚刚还满大厅的人一忽儿全散尽了。人们一迈出那扇门就即刻收拾好心情,忙自己该忙的事情。可我的心情却没能随身临门外而被阳光充满。我立在那里,抚弄着手中白色的纸花,黯然且有些茫然。

这时,有两个小学生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停在门前。一个稍大一点儿的女孩怯怯地问我,叔叔,这是送牛书记的地方吗?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已经完事了……一听这话,那小一点的男孩竟“哇”地哭了。女孩指着小男孩,都怨你,拖拖拉拉的!

我诧异。暗想,都传老牛生活有些不检点,可没谁说过外面还养着俩娃子?正疑惑间,一女子喘着气赶了过来。两个孩子齐刷刷地扑到她的怀里,嘴里嚷着,我们来晚了!

那妇女由于跑得急,娇喘吁吁,面色绯红。她俯下身将两个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眼望着从火化炉里涌出的袅袅青烟,轻声说,牛书记,我们来送你。可道远,又误了车,还是来晚了。我是你下乡时做过教师的山屯小学的何老师,我带来了你资助的两个学生,他们都是知情知义的好孩子,刚才为没送上您急得直哭,您不会怪他们吧?

北方的七八月就进入了连雨天。天气闷热,霪雨涟涟。人的心情难免有些烦躁,我知道,这恐怕不单单是天气的缘故。

一日跟李秘闲谈,不由就扯到了老牛。我说到了那天火葬场最后的一幕,对老牛的身前背后唏嘘不已。老李细眯着眼,很哲人地看着我:其实老牛的死应该说是恰逢其时。恰逢其时?我深感老李的用词怪异。

老李慢悠悠地补充,不是我说话尖刻,老牛作为体制中人,真心也好,违心也罢,应该说身前背后诟病不少,但无论坊间有多少猜测,老牛最后毕竟是盖着党旗离去的。假若……老李吐出个假若,便话锋一转。老牛走时身后不仅有亲人撕心裂肺的挽留,还有山里的娃子们那一掬纯洁的眼泪相送,难道还不“恰逢其时”?人的一生,其实是不可以时间论长短的。

我仔细体味这话的深意,点点头。但又觉得这道理不免有些残酷。

我感慨,都说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在火葬场时,我就想,其实,领导干部有时不必花钱费时地送党校学习,多去几趟火葬场,就能对心灵起到最好的升华和净化。老李撇撇嘴,你那心灵净化法,我也没少听别人说起,没用!纯洁是什么?纯洁是雪花,现实是太阳。一片晶莹的雪花遇见炙热的太阳会是什么样子?

我默然,脑子里突然闪过老海眸子里那抹炽热的欲望之火。

突然电话响起,是秘书长,让我即刻去他那里。

我走进秘书长的办公室,就感觉气氛有点儿不一样。秘书长把桌上的一份东西递给我,平素脸上笑微微的模样不见了。我接过,是一份“信息综要”。在一个打着红杠的地方,写的是我市偏远山区一座新建希望小学垮塌的事件。我告诉秘书长,这事我知道,主管市长去省社会主义学院学习前,还叮嘱要关注这事。秘书长点点头,说刚刚接到县里电话,又有大量群众聚集,并且将处理事件的乡长围困了。县里请示,可否动用警力?

市主要领导在外地招商。市长在电话里说,马上组成一个调查组,深入事发地点。这事涉及群众利益,非常敏感,要妥善处理好。我和市长沟通了,你们主管市长不在家,就由你来挂这个帅。由相关部门共同组成调查组,人员我已经通知好了,即刻出发。

我有些猝不及防。呆愣愣地看着秘书长。秘书长问我,还有什么问题?我嗫嚅着问,这个组是光调查情況?秘书长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笑了。这个嘛,当然是以调查为主。但现场情况复杂,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要见机行事,我们多联系吧!

面包车在雨中行驶。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点泻在车窗上,又汇成几股急流甩在车后。车厢里的人都默不作声,司机将雨刮器开到最快档,嘴里不时地咒骂着鬼天气。

我的电话响了,是北壕县主管县长打来的。我熟悉她,这位女县长年龄不大,从市团委下派到县里的。电话里我听到的声音好像有些颤抖。她告诉我,县里的主要领导也都随市里在外地招商,她现在带着有关部门就在乡政府。她跟我说,郑秘书长,你这一来我就有主心骨了,要不还真不知道咋办呢!我咧咧嘴,没回答。

三个多小时后,面包车开进了乡政府。大院内停着两辆警车,看不清车里有多少警察,只见车顶的警灯一闪一闪在雨雾中很是显眼。没等车停稳,女县长打把雨伞就来到我们车前,旁边还跟着一个中年男人。我拉开车门,摆摆手,让县长上车,那男人也跟了上来。我来不及寒暄和介绍,对着水淋淋的女县长说,就不进屋了,你先将情况说一下。女县长拢拢淋湿的头发,对那中年人,这是乡党委王书记,你把情况跟各位领导汇报一下。

原来,这个镇三十年前走出了第一个大学生。现在已经成了一位大老板。几年前返乡,承诺要在自己的家乡建一所希望小学。当时跟乡里商定,他出钱,乡里负责承建。去年初竣的工,当地的孩子们都就近上了学。今年遭灾,接连几场暴雨,把教室浇趴架了。上课的学生砸伤了好几个,最不幸的是,一位女老师为了保护学生当场牺牲。乡里和县上对这事很重视,受伤的孩子都送进了县里的医院,那位壮烈牺牲的老师乡党委也报了烈士。今天早上,乡长带着人和设备去学校,准备将垮塌的教室拆除、推平,重新再建。可是不知为什么,一大堆村民围住了学校说啥也不让扒。说学校垮塌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事情没搞清楚之前,不能破坏现场什么的。两边还发生了拉扯,后来就下起了大雨。村民们就把乡长挟持进一间还没倒塌的教室里,说如果不给个说法,就同乡长一道待在里面让房子塌下来砸死。

王书记努努嘴,我已经将警力调配齐了,就等着领导一声令下。

一声令下做什么?

拘人唄!

我皱皱眉,征询女县长,我们先去现场?

刚刚得到喘息的面包车像一叶小舟又投进了风雨中。山区的路蜿蜒且泥泞,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才远远看到半山腰上那所已经倒塌一多半的希望小学。在发改委多年,自认为市里的沟沟坎坎没我不曾爬过的,没想到大山深处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待车子爬到学校院里,我才发现那两辆警车也跟在后面。我沉吟了一下,对车里的人说,这样吧,一会儿我和县长、安监的老严,一块儿下去和群众见面,把情况弄清;你们先就在车里等。对了,王书记,麻烦你到后面,让警车务必退到山脚下,不要鸣笛,也不要亮警灯。王书记抬眼看看女县长,不情愿地点点头。

推开虚掩的门,里面的情景让我有些惊讶。教室里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没有小孩,没要年轻人,全是鬓发斑白、满脸皱纹的老人。屋内已经开始漏雨,雨滴像断了线的珍珠淅淅沥沥地砸在老人们的头上,又流淌到张张皱褶密布的脸上。人们没有躲闪,没有喧哗,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在人群中间,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的神色和衣着和周遭的人形成了很大的反差。不用问,这一定就是那位乡长。

见有人进来,人群中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嗡嗡声,继而又恢复了平静。那乡长站起身,小心而急促地跨出人群,人们并没有阻拦他。女县长对我说,这是乡长。又对乡长,这是市里的郑秘书长。乡长挺激动,想开口说什么,但被一个声音打断:县里和市里的领导都来了,正好可以听一听我们的呼声了。我循声音,是一个戴眼镜的老者。正费力地从地下站起身,用手捶打捶打有些佝偻的腰,挨挨蹭蹭地走过来。

那老者来到面前,直视着我的眼。自我介绍道,我姓王,是乡里退了休的教师。前几天教室垮塌,那位女教师是我的女儿。我心口一凛,忙上前一步,握住老人的手。老者的手坚硬而冰凉,握在手里像一块石头。老人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颤巍巍地说,我们的要求都在这上面。他冲乡长,这屋里危险。你快带领导们出去,好好研究一下尽快答复我们。

我抬眼望望顶棚,从几道龇牙咧嘴的裂纹中,雨水像溪流般一股一股往进涌,间或有泥土和小石块随雨水砸在地上发出噼啪的响声。我焦急,对王老汉说,这屋里的情况你比我还清楚,随时有倒房的危险。我们应该尽快撤出!

王老师没接我的茬,只是顺着自个儿的思路。给各位领导添麻烦了,不要怪我们这些土埋半截的老人不知好歹。那个山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是我的学生。两年前,他回乡探亲时亲口对我说,老师,这次我拿出八百万给家乡修一所最好的学校。领导,八百万哪,就搭了一个外表花哨、中看不中用的积木块?还说什么是天灾,是下了几场雨,可村里的狗窝都没塌几个,反倒是钢骨水泥的学校垮了。我在梦里答应过我闺女,她的血不会白流。这事不整明白,没法让我那走了的闺女闭眼!说罢,径直拖拉拖拉地回到人群中,后脑勺冲着我们。

我的心忽地一热。想说点儿啥,可发现人们的视线都盯向我的身后。眼神里流露出惊恐,继而又凝固为愤怒和敌视。我顺着大家的眼神回过头,窗外有两盏警灯摇曳,在黑漆漆的夜空里是那样的刺眼!

满教室的老人们仰起的下颏像一把把石刻的尖刀,将我们几个挡在咫尺之外。我知道此时说啥都是那样的苍白。

警车旁,王书记正伸头向我们这边张望。我有些恼火,不是让警车退下去吗?王书记回答,我考虑别再像乡长似的,把领导扣住,所以就……我挥挥手,让他赶紧将警车带开,便和县长几个径直上了面包车。

我打开那张纸,简要地将情况跟大家说了几句。让大家用最短的时间,结合各自业务考虑这些要求的合理性。我掏出手机,拨了秘书长的号码,我必须在第一时间将这里的情况向上级汇报。

糟糕!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我急忙向其他人借电话,同来的人拿出自己的手机都面面相觑。乡长告诉我,没用的。这个地方根本就没有信号,要打固定电话也必须回到乡里。

我的心忽悠一下往下坠!我打开车门,跳下车。任爆豆似的雨点打在我的脸上、身上。我的大脑急速地转动,我努力搜寻着老李秘书长讲授的在这种时候的所谓“秘诀”和招法,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疾风劲雨倒使我清醒了许多。平心而论,这件事情并不复杂。凭我多年在发改部门的经验,八百万在劳力和原料相对廉价的山区盖一所像样的学校绰绰有余,这所学校刚建成就在几场暴雨中垮塌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应当说,群众的要求并不过分。可问题是,乡政府的态度和做法。这种急于推掉垮塌的教室而新建学校的做法表面上是一种积极的态度,可明眼人不难看出恰恰在掩盖着什么。

我知道,乡镇虽然是科一级的基层单位,乡官也才区区九品,能量和影响却不能小觑。往往乡镇的领导和县里、市里甚至省里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许这个八百万的工程就是一条连结着上下的纽带。一想到这儿,一股巨大的沮丧突然向我涌来。我慨叹命运的造化弄人,仅仅几个小时就将我这本来正坐在老李办公室喝茶水、扯闲篇的政府副秘书长一下子推到了这个山高水冷人难缠的风口浪尖上!

我努力寻找万全之策。

我眼前浮现出教室内那几十个老人扬起的坚硬的下颏;失去了女儿的退休教师王老伯那穿透人心的眼神,那佝偻的但却不屈的腰身……

我知道没有万全之策。

我望着远处长吁一口气,远方已渐模糊的山头好像人的脑袋,像李老兄,像牛秘、海秘?他们都静悄悄地看着我。

突然一道闪电在半天裂开,整个雨夜瞬间恍如白昼。我眼前的教室就像一只怪兽蜷伏在那儿,残存的几扇玻璃窗像怪兽的毒眼在电闪雷鸣下闪着蓝幽幽的光。我猛地一激灵,不禁骂道,操蛋!

一把伞突然遮在我的头顶。我回头,是乡里王书记。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摇头。他凑近我,秘书长是这次事件调查的组长,请领导在决策前要充分考虑我们基层政府的苦衷。见我没吭声。王书记咽了口唾沫,继续说,当初建这所希望学校,有关部门和上级领导都很重视和关注,有的还亲自过问。所以我的意思乡里目前这个处理办法也是出于多种考虑,如果对老百姓的要求一味迁就就会让政府失掉威信,会对我们下步的工作带来被动。

我盯着他,手指着风雨中飘摇的教室。我的书记,那里面有几十位老人,稍有耽搁,就会毁在我们手里。到那时,可不是简单的工作被动问题,你我就会背负几十条生命,这个后果,你考虑到了吗?!

王书记身子一震,头耷拉下来,俄顷,压低声音。秘书长,您在市里,我们平素不熟,可有一人,您一定认识,市里的王副市长那是我叔……我“喔”了一声,想起和市长打唠时好像听他提起过是北壕县人。王书记接着说,秘书长,不,郑叔,今天有缘让我们见到了。眼下这事您一定要帮我。我不会忘您的好的!

我心里打个沉,尽量缓和一下声音,你叔是我非常敬重的好大哥、好领导,从他那儿论,我该叫你声侄小子。王书记点头,脸上浮出一丝谦恭的笑,眼神中闪现出希望的火苗。我接着说,可今天这事,就是王市长亲自来,我想他也不会同意你用火上浇油的办法来激化矛盾。

我摆摆手,道理很简单,那是一群连死都不怕的人,他们在里面既没砸,又不打,是用“死谏”来讨他们自己的公道。

那就先把他们整出来。

对。这你我是想到一块儿了。用最快的速度让教室里的百姓出来,这是目前最重要的。可怎么整,就凭你那几个警力?那是好几十号铁了心的有胳膊有腿、有血有肉的人,不是麻袋包,你想搬哪儿就搬哪儿!

王书记的眼神忽明又暗,怏怏地说,那老百姓也不会自个儿走出来。

要让老百姓自己走出来,必须让老百姓自己走出来。而且还要马上!我捋了把满脸的雨水,快步走向面包车。

我走出几步,又转回身,对着依旧在雨中木怔怔发呆的王书记轻声道,事到如今,你就别存侥幸了,孰轻孰重一定要拎得清。如果因为我们的处理不当酿成教室内几十条人命的惨祸,那就不单是八百万工程质量的问题了,这可是你我一辈子都偿不清的血债呀!

我拍拍他的肩膀,连我也搞不清这番话是对自己的提醒还是对王副市长的这位贤侄的一点儿关爱。

回到车上,我让大家都发表意见。王书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忧心忡忡,一言不发。乡长情绪有些激动地坚持无需调查,就是天灾。最好的办法是尽快地对现场进行清理,然后抓緊盖新学校,以平息百姓的事端;而同来的安监、教育、监察、审计等部门则认为百姓的要求合理,问题的结论应当是在调查之后。只不过提出的十天期限不太现实,按一般规律,现场取证、鉴定调研等程序下来至少也得一个月,或者更长些。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

我问女县长,县里的意见呢?年轻的副县长迎住我的眼光,又看了看两位乡里的领导,最后说,县里理应和市里保持一致,我听秘书长的。

我点头,尽量让语气平静。教室内有几十人用生命在等待我们的决断,我们没有理由推诿甚至连请示领导的退路都没有。我咧咧嘴,我们一车的人,除了两位乡领导全是副职,应该说,决策不是我们的长项。但今天,为了教室里的几十条生命,为今后不出现或少出现类似的情况,我们就做一次……

乡长仿佛已经知道我下边要说什么了。他打断我,有些嘶声地说,秘书长!不能一味地迎合刁民百姓的无理要求,而不考虑我们最基层的工作难度,那将置我们于何地?我作为一乡之长,被刁民无理羁押囚禁,领导理应为下属作主,可不能胳膊肘朝外。如果那样,我和王书记都没法干了!

望着乡长急慌慌的样子,我的心内一阵翻腾。但理智提醒我现在最幼稚的行为就是将时间浪费在和他的争辩上。由于我的怯懦和自私,已经拖延了好些宝贵的时间,现在,哪怕是一秒钟都不能再磨叽下去了!

我努力压制自己的激动,望着大家,也望着窗外的风雨,一字一句地说,我是政府副秘书长,也是这个调查组的组长,我认为没有什么比当下教室内的几十条生命更重要。如果调查的结论证明房屋垮塌纯粹是“天灾”而非“人祸”,那就不但还了乡领导的清白,政府的威信反而不降而升。

至于乡长提出对其违法羁押、包括没法干了或还能不能干等问题,待调查组处理完这件当务之急的事会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的。

我跳下车,手指天空。人在做,天在看。我们没有时间了!

“噗通,噗通”,后面传来不断的下车声。

回头,我身后跟了一群人。有年轻的女县长,乡党委王书记,有安监的老严……除了乡长都跟了来。我颤声问,又不是打架,干嘛去这么多人!女县长说,我去,代表县里的态度;王书记说,就是,就是。教育局的说,去看望下那位女教师的父亲;大家说,对,跑了这么长的路,连车都没下,说不过去。安监的老严更绝:真要是赶上垮塌了,那烈士可不能让你一个人占啦!

大家都笑。我抹把脸,也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尾 声

又是一年春草绿。

上午在秀山植树,下午没什么事,伏在桌上练上几笔。我的颜体已经有点儿模样了,我信心满满。暗想,再浸润几年,我也能达到老李兄的程度了。

有人进来,没敲门,一定是李老兄。我没抬头,依旧写。来者站了一会儿,开口道,郑老弟的字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我一惊,声音不对!原来是秘书长。

秘书长以往找我,都是打电话让我去他那儿,今儿个是怎么了? 我正纳闷,秘书长说话了。我来是告诉你,明晚别安排旁的事,机关送老李和老海。我一愣,老李二线到站,这我知道。可老海?

上午刚开过常委会,动了几个干部。市长,对了,应该是市委书记了,亲自点的将。他说,老海在秀山改造中,不惜抛头洒血换来动迁任务的圆满完成,这种拼命三郎精神在当下是不多见的,因此也难能可贵。这样的干部即便有些瑕疵也要用!有人不是说,干不好就让他去政府当副秘书长吗。在这里,我还要补充一句,干好了,还让他当副秘书长,而且还要委以重任!

这不,老海去了建委,还兼副秘书长。老李二线,秘书长打了个沉,加上没了的老牛,你们这一拨專职副秘就剩你老哥一个给我做伴了。不过,你也有变化。他埋下眼皮,不看我,看我写的字。信访的老钱昨天去的北京,说是长了个东西,如果确诊,就在那里动刀。恐怕一时半刻上不了班。刚刚和常务市长商量,让你先抓一段信访,等老钱好了或来新人再说。这一阵你就多辛苦点,对了,文教卫生还是你的事!

我咧嘴,想分辩。想了想,终于没说。我揶揄,您看,按书记的说法,我这还当副秘书长算是干好了,还是没干好?

秘书长打了个哈哈,依旧抹搭着眼皮不瞅我。嘴里自言自语:其实活到我们这年龄,别人说好说歹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咋看,做的事,说的话,只要无愧我心。

我的心一震。我抬起眼重新打量这位平时不苟言笑的秘书长。

送走秘书长,我找来一只空纸箱。将纸和毛笔等一应物件都放了进去,用胶带封牢。我知道,我封起来的不仅是一堆笔墨纸张,而是一段记忆!

门又开了,老李手里拎着一幅字走进来。笑眯眯对我说,明天就回家了,想起还欠你一笔债。我可不想让你追到我家要去!写了几幅觉得这幅还可以,你看还满意不?我接过,展开。宣纸上四个遒劲的大字:

无愧我心。

我叫好。

老李问,啥好?我说,字好,词更好!

我俩一击掌,不约而同地说,喝酒去!

范志军:籍贯辽宁绥中,做三年工人,读四年大学,当五年大学教师,现任锦州市地震局党组书记、局长。作品 在《清明》《辽河》《关外文学》等刊物发表,有作品获辽宁省作协主题征文优秀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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