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钟声里祈祷的母亲
2015-05-30查干
像参天大树,为我遮风挡雨——这就是父亲,这就是母亲,这就是家。
不幸的人,父母已远走,满怀的爱无处投递;幸运的人,父母健在,羊羔跪乳,乌鸦反哺。本刊在 “情感”版组推出“我的父亲母亲”名人专栏,邀请各领域名家、名人,以他们饱蘸激情的笔触,书写感人至深的父母情。
如果你也有与父亲母亲难以忘怀的情感故事,欢迎来信来电,与大家分享至爱天伦。
(来信来电信息见本刊目录页。)
作者简介
查干,蒙古族,1940年生于内蒙古扎鲁特旗嘎海吐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资深会员、中国朱代言人。中国第二届、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诗歌终评委。曾任内蒙古乌兰察布盟文联主席、中国作家协会《民族文学》杂志社二编室主任、副司级专职编委、编审。享受国务院特殊贡献津贴。
著有《灵魂家园》等多部诗集。也写散文诗、散文、评论文章,散见于全国报刊。部分作品被译成美、英、法、日、朝、匈牙利、波兰文,介绍到国外。曾二十余次荣获国家、自治区级文学大奖。
母亲,只希望他人活得幸福
母亲信佛,而且虔诚。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她还在念佛。一串佛珠,在她半百之年,挂上了脖颈,之后,再没有离开过她。这使她变得纯粹和执著。
她由衷地相信,只要她虔诚祈祷,亲人们就不会遭遇灾难和不幸。
我的家乡在山区,野杏树漫山遍野地生长。4月的时候,野杏树开花,开粉红色的花,阳光一照,半个天空都是杏花的颜色。看此情景,母亲嘴里念念有词:杏花开得这么好,就不愁今年没有杏仁油点燃珠拉(蒙古语:佛灯)了。7月杏子熟了,饱满了,杏肉便开始变为金黄色,也咧开了嘴。母亲便起个清早,赶着木轮车,往山野里赶。老黄牛认路,直奔打野杏子之地去。车上装着三尺高、两米长的柳条编织的椭圆形大筐。到了目的地,母亲下车,用一长麻绳拴住牛角,把另一头则拴在自己的腰上,母亲走到哪里,老黄牛就跟到哪里,配合默契。熟透了的杏子,一晃树干,就纷纷落地。母亲再用簸箕将杏子拢到一起,倒入柳筐里。母亲是村里有名的打杏子能手,手脚麻利,速度快,无人能比。要连续打杏子十余天,打回来的杏子,堆成了小山。收获,是十分喜人的。然而,熬出杏仁油,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而是用以敬佛,点燃佛灯,365天,不曾间断。
村子西南不远,有一座山,叫阿拉坦山。山半腰有一座寺庙,叫阿拉坦山寺。有住持大喇嘛和小喇嘛百余人,在那里做佛事。当时,每日上山烧香的香客,络绎不绝。最多时千余辆勒勒车,一起赶往山寺,远远看去,像一条长蛇阵。每到掌灯时分,阿拉坦山寺的晚钟声就响彻四野。当隐隐约约的钟声传到我家时,母亲点燃的杏油佛灯,已经照亮佛龛和家屋四壁了。那气氛,很是庄严而肃穆。香火,也同时被点燃。香烟缭绕,朦朦胧胧,显得极为神秘。在这一时刻,正是母亲跪在佛龛前,虔诚祈祷之时。祈求内容依事而变。譬如:为丈夫和儿女,求得平安和健康;譬如:为这方土地,求得风调雨顺,有个好的年成。也让饥饿和灾难,远离亲人和乡亲。然而,在祈求的内容里,唯独没有她自己,哪怕一句,也没有。现在想来,我慈爱的母亲,就是我们心中的佛。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他人活得幸福。
父母就是我们的青天和绿地
遗憾的是,母亲的祈祷,未能挽救父亲的生命。在我不到8岁的那一年,父亲意外地故去。留下我们嗷嗷待哺的6个儿女。我们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一座靠山,颓然倒地。那年,母亲的青丝一夜间变白了,脸上也挂了一层冷冷的霜。那年,大哥只有16岁,最小的弟弟只有1岁。为了减轻母亲的负坦,大哥、二哥、大姐都相继退学务农。我与妹妹和弟弟,则艰难地继续求学。那些年,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我经常从梦境中惊醒。因为,母亲在枕上低声地啜泣,并轻声呼唤父亲的名字。
父亲姓白名青山,人长得英俊,肩膀宽宽的,圆脸,大个儿。据母亲说,年轻时父亲曾经当过兵,还任过营长之类的职务。后来,离开部队,全家搬到现在的深山老林里,开始务农为生。他会说书,是民间艺人。他会为家畜看病,算是兽医。在村里很有威望,朋友也多。他为人豪爽,敢作敢为,说一不二。他重友情,为友情可以两肋插刀。也敢于抗上,村里的土豪劣绅,都有些怕他也恨他。最终,也为此丢了性命。母亲说,那是他的命,无法选择。
父亲平时说话有些结巴,但拉起四胡(四弦琴)说开故事,就一点都不结巴了。他说《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封神演义》最为拿手。这些说唱本,都是由开鲁译社译为蒙古文的。那时,生活很清贫,粗茶淡饭,破衣烂衫而已。然而,一家人在一起也其乐融融。每当夜晚来临,家里一般不点小油灯。因为,母亲点燃的佛灯高高在上,照得屋里可以看清物体和人的脸面。这时,母亲温一壶老烧,拿一只小酒盅,放在父亲的小木桌上。还有一小碟咸菜,和火盆里埋熟的荞麦面烧饼,用以佐酒。这时,父亲笑眯眯地从墙上拿起四胡,定调,开始说唱故事。左邻右舍听到琴声,也都赶了来,因为这是唯一的娱乐。那个时候,是我们最感幸福的快乐日子。虽然我们一年吃不上几顿肉,衣着也补丁加补丁。但我们,有双亲。他和她,就是我们的青天和绿地。
慈悲的她心中唯独无我
母亲姓谢名龙棠,是女中丈夫,活得极有骨气。心灵手巧,在全村是有名的。她不识几个字,但记忆力极强,会说雅布干乌力格尔(类似于评书)。很多民间故事,她都倒背如流。她会唱很多东蒙民歌,嗓音宽阔,也柔美。我现在成为一名作家和诗人,与父母的心传身教耳濡目染不无关系。假如我的人品还有可取之处,也与他们的谆谆教诲紧密相连。我的大哥也受此熏陶,成为了一名颇具造诣的民间说书艺人。
母亲心中有佛,我们心中有她。我非佛教徒,但我相信佛教的真诚与崇尚。因为佛教是引导人们行善的。当然,对于佛教的好感,也源于对于母亲的信赖和崇敬。
记得有一年,母亲带我到阿拉坦山寺,探望治病中的父亲。父亲是被自家疯犬咬伤的,狂犬病,会要人命。那时,偏僻山村哪有什么医院,只能到寺庙里求喇嘛医治。还真是幸运,父亲被治好了,一共住了三月余。其间,天天上山给寺庙里砍柴禾。
那天,母亲带我登山,到山上的神秘石门磕头。传说那与英雄格斯尔有关,所以能治病救人,割除灾难与魔影。山上高树撑天野花遍地,有山鸦在悬崖上哇哇地鸣叫,有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劲头。忽然,见有一只小松鼠在头顶树枝间跳来窜去。出于孩子淘气的本能,我抓起一块小石子,扔了过去,松鼠一闪而没。见此情景,母亲严厉地大喊一声:还不赶快跪下磕头!母亲也与我一起跪下,边磕头边流泪。并祈求山神,原谅她小儿的无知与罪过,也发誓,再不会触犯山神领地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鼠。那天,我整整跪了点燃一炷香的功夫,腿都麻木了。下山时,母亲又一次跪地祈求山神止怒。若一定惩罚,请求让她替我受罚。这就是我的母亲,人慈悲而心中唯独无我。是自愿替我来承受惩罚的唯一血亲。
写给母亲的话
为天堂里的您,留有安宁和祈祷的空间
关于您,我写过很多文字,您是我心中真正的观音菩萨。这里,有意略去很多您为我们受苦受难的生活情节,因为心里不忍。也为天堂里的您,留有安宁和祈祷的空间,不忍去打搅您。好在那里有父亲陪伴着您。也许,您的思念之苦,因此也会减轻一些吧?
现在,我再一次敬酒于您唯一的、也有点发旧的遗像前,低声呼唤:老爸老妈,你们白发的儿子,想念你们!你们的恩情,深似海重如山,我们怎敢不铭记!
(责编:辛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