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行者(节选)
2015-05-30黄碧云
黄碧云
6.暴烈
他说:你不会逃离我的手掌。
我不敢答话。我才十三四岁。但我说:我会逃离你,并且有自由的生活。
逃。自由就是,逃离父亲。十三四岁,连儿童身份证都要从父亲的衣柜里偷。
逃。世界很大,但我不懂其路途之近或远。
几天后就回家。他说:你再逃,我将你送到孤儿院去。
其实我很希望到孤儿院去。我时常幻想自己是一个孤儿。那样我会很快乐。
那一天,好奇怪,他给我买了一件背心T恤,黄色。后来黄色T恤上刺满发碎。
他给我买了一件背心T恤,放在我的房间。孩放学回来,见到T恤,便穿上,然后出去吃午饭。
他等我吃完午饭,像老虎等待兔子一样等我吃完饭,忽然一把抓着我的头发,就往地上拖。
你逃?你想逃?他拖着我,抓着我的头发,从客厅拖进去,用绳缚着我的双手,我的双脚,吊在窗前。
过了多久才可以起床,我已经记不起来。在床上,几天什么都没吃,然后在床上吃了好多餐,好像电影里的富家小姐。那时候,父亲请了个帮佣,将我锁在家里。 脚上的伤痕,足足一年才渐渐消退。头发也差不多一年才长回正常的长度。
我决定:我要过自由的生活,你们必不能阻挡我。
无法阻挡:我要自由,要复仇,要活得光彩动人。
我离开了那个家。才不过几年,他们对我的生活已经毫无影响,无法左右我的意志,决定我的命运。
我要的,我会用双手去争取,没有人可以阻挡我。
我非常自私而强悍。
7.红沙漠
其后二十年,我见过我父亲三次。第一次我十六岁,第二次我二十五,第三次,我三十五岁,也就是前年夏天,我知道他快要死了。
其后二十年,差不多每隔几个月,我都做同一个梦,就是我父亲要杀我。每一次我都逃,逃到每每在梦中哭醒。
知道他的死讯,我正在预备一个专业考试。放下电话,我继续读书,仍然很专心,继续读书。
既不快乐,亦不伤心,只是想起,那件黄色T恤。那天他要行动之前,给我买的那件黄色T恤,是不是像犹大的吻呢,是一个记认,如果我不穿上那件黄色T恤,会不会这件事情就不会发生。如果这件事情不发生,其后的事情会不会不一样,我会是个不一样的人吗?
10.K.
我们理解自由,总是相对于政治压迫而言。好像没有政治压迫,就得到了自由。
K在巴拉圭阿爽舒城一间小酒店房间睡着了,午夜她床头的电话响个不停,她接听,那一端无人说话,只听到有人在呼吸。
他们每一个人都说西班牙话,朝着她,阴阴险险地笑。
好像一张网,渐渐收紧。
K被拘留的时候,手风琴手正奏着音乐。
他们三个,三个围着,有枪,有狗,查看她的护照,将她的冼头水,倒出来,嗅着,探着,她想问,你要不要试试,我这洗头水,谷中百合香。
请问,这是你的行李吗。她想想,道,这是。请问,是你自己收拾这行李吗。她想想,无法说不是,便说,是。你这行李,有没有,什么是不属于你的?
她答,我所知道的,没有。请问,你的行李,一直跟着你吗?她想了好久,说,可能我转身吃饼干的时候,没有将行李看好。
一个便说,我要检查你的身体。
你的身体清白吗?你有没有觉得,从高处堕下,无法控制?
你的身体,属于任何人吗?父亲,丈夫,情人,属于,任何一个男人吧?不,我的身体,属于我自己。
那个女警员,搜查她的身体的时候,看也没看她一眼。摸完,还若无其事,下班,和同事说再见。没什么,你可以走了。
她的身体,牺牲、流血、盼望之地,她的圣殿,原来最为罪恶卑贱。
父亲、丈夫、情人、一个陌生国家的反毒调查员、一个路过的男子,都可以随意占有她、虐打她、搜查她、看她。
我们理解自由,总是相对于政治压迫而言。这是对自由的,最庸俗最淫亵的误解。
11.噢莉噢
我希望,可以生活在一个没什么大事,随便为一点小事便可以狂欢的国家,国民都随便在街上唱歌跳舞,跟陌生人拥抱祝贺。
琐琐碎碎,很无聊,从不伟大,不肩负历史使命,不忧患丛生,从轻省之中,理解自由。
那么多警察,就令我很害怕,在阿根廷布宜诺斯好怕好怕,我就缩到拿佩斯咖啡室,歌连得思大道的拿佩斯咖啡室喝一杯啤酒,定一定惊。又说阿根廷是民主国家,一九八三年已经由全民民主选举选出总统,为什么还那么多警察,每三公尺一个,好可怕。在香港,只有大型示威举行时才有那么多警察。
在咖啡室出来就遇上了游行队伍。都是脸孔清秀的,年轻与不那么年轻的,拿着标语,击鼓,握着火把,手拖着手,唱歌,跳舞。左翼团体就高举非常大非常火红的哲古华拉像。那么热闹快乐地游行。他们是纪念七十年代军人政府维特拉统治期间,失踪及遭杀害的,约九干名政治活动分子。游行人士并要求审判军人维特拉。维特拉现时因七十年代军法统治期间,非法劫持婴孩而被阿根廷当局逮捕,但并未提审。 游行队伍受到阻延,他们便在马路跳舞,唱:噢莉噢。
无论在北京、巴黎、布宜诺斯,游行都那么快乐。
游行快乐,因为可以表达,并且分享,有时感动。
正如书写,因为可以表达,承担了我所有的,生存的重担,书写就成了我生命里,最接近自由的存在。
自由令我勇敢。你看,我书写的时候,一无所惧,什么都可以,卑微的生命,因此充满光彩。
但书写如果不从生活而生,书写就成了最华美的谎话。
如果生活从不自由,书写就,毫无自由可言。
但追尋自由,最为虚妄。也是最大的磨难。
14.最后
其后那二十年,他只提过那件事情,一次。我从我姊姊处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