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万里驾长风
2015-05-30徐昌才
徐昌才
人生而自由,但是人又无时不在枷锁之中,常常会产生种种压抑紧张、逼仄迫隘的感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心为形役,痛苦不堪,然而,人的向往自由的生命本性又必然驱使人们参破局蹐禁锢的现实感受,撑开精神世界,舒展心灵苦闷,张扬自由个性,展示生命意趣,最终呈现出一种愈挫弥坚,愈悲弥乐的人生豪情。宋诗中有许多揭示诗人追求精神自由,挑战心灵痛苦的壮丽诗篇。下面挑选几首,对其中的生命豪情、精神张势稍加剖析。
黄庭坚的《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二首》(其一)抒写自己被贬遇赦的快意豪情。诗歌是这样写的:“投荒万死鬓毛斑,生出瞿塘滟滪关。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1095年,诗人被政敌诬陷,贬往黔州(今属四川)。1102年,遇赦东归,来到巴陵(今湖南岳阳)。诗中选取两个空间景象跨越时空形成对比,烘托出诗人抗争宦海风云,超越生命苦痛的豁达情怀。一是六年前往黔州经三峡时的景象。瞿塘峡、滟滪堆是长江航行前往巴蜀的危险地带。滩险流急,暗焦如林,惊涛骇浪,雷霆万钧,船行至此如离弦之箭,似脱缰野马,稍差毫厘,便是粉身碎骨,葬身鱼腹。杜甫《夔州歌》云:“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古代歌谣又说:“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灏大如猴,瞿塘不可游;滟滪大如龟,瞿塘不可回;滟灏大如象,瞿塘不可上。”郦道元《水经注》描绘到:“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诗人用“连山”二字,表达出生命濒临绝境的非常体验,悲壮苍凉,沉重痛楚。细细品味,其悲有四:一是诗人时运不济而虎落平阳,发配边关而天荒地老,归思似箭而一筹莫展;二是巴蜀边关荒寒苦远,诗人有去无回,万死难生;三是诗人悲愤交加,两鬓如霜,时光荏苒,壮志未酬;四是江湖多难,险象环生,诗人绝处逢生,悲喜交集。写一路风波,实乃暗示一生凶险;写空间的逼仄迫隘,实乃隐喻人生的挤压出局。另一景象是岳阳楼上的所见所感。六年后,诗人又穿过三峡,来到岳阳楼上。纵目远眺,只见湖面烟波浩渺,横无际涯;天空蔚蓝深邃,阔远无垠。诗人神清气爽,卓然兀立,雄视千古,笑对长空。那些重峦叠嶂、不见天日的旅途,那些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的风波,那些秋霜逼人、壮志未酬的苦恨,全都烟消云散,不见踪影!欣慰“一笑”是死里逃生的兴高采烈,是摆脱煎熬的自由开怀,是心灵舒展的纵情歌唱!
另一宋代大诗人范成大的有关巫峡的诗也表达了相同的感受。“千峰万峰巴峡里,不信人间有平地。渚宫回望水连天,却疑平地元无山。山川相迎复相送,转头变灭都如梦。归程万里今三千,几梦即到右湖边。”(《荆渚中流,回望巫山,无复一点,戏成短歌》)范成大在《吴船录》中描写山峡“山之多不知其几千里,不知其几千万峰,山之高且大如是”;然而过了夷陵(今湖北宜昌西北),“回首西望,则渺然不复一点;惟苍烟落日,云平无际,有登高怀远之叹而已。”诗歌一、二两旬写舟行三峡的所见所感。崇山峻岭,连绵起伏,壁立干仞,其险无比!如此千峰万岭,“争高直指,负势上”;如此奇崛陡峭,似刀砍斧削,如鬼斧神工,置身其中,令人心惊肉跳,毛骨悚然!这两句极言三峡之奇险。三、四两句则抒写诗人居高临下,回望来路的无限感慨。翘首西望,只见水天相接,烟波浩渺,千峰万岭,渺然成点,苍烟落日,云平无际,几乎令人相信呈现在眼前的不是千山万岭,而是万里平畴。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走过艰险、战胜困厄的轻松和喜悦。一、二两句与三、四两句描山绘水,触物兴感,巧用对比,隐喻人生。大自然两种有机关联而又对照鲜明的空间景象,成为诗人对人生命运的冷静观照,对世事多艰、世俗迫隘之苦的超越洞察。
曾公亮的《宿甘露僧舍》描山绘松,拟声摹态,借扑面而来的壮浪长江涤荡迷乱哀乱的心灵郁闷,读来使人胸怀豁达,神思飞扬。“枕中云气千峰近,床底松声万壑哀。要看银山拍天浪,开窗放入大江来。”开头两句写诗人高卧僧舍枕中床前的心理幻觉。屋内充满水汽,似云似雾,若隐若现;枕头云遮雾绕,又凉又湿,欲动欲静。诗人仿佛置身于千峰万仞之巅,放眼可见,伸手可及,如梦似幻,轻舞飞扬。床底,松涛阵阵,澎湃轰鸣,似万马奔腾,如长风出谷,似雷霆万钧,如江河怒吼,其声沉重,其势劲健,仿佛千沟万壑怒号不断,犹如干山万岭低首哀鸣。两句诗文由近及远,由实及虚,夸张造语,幻想生情,充分渲染出诗人心中那云水雾气般的迷乱和深谷松鸣般的哀号。冷寂凄美,悲壮感人!诗歌后两句则破空而來,急转直下,设想新奇,气势雄浑,猛然接目,真有石破天惊之感。推开窗户,纵目远眺,只见浩浩长江排山倒海,扑面而来!波涛滚滚,巨浪滔天,其势壮观;骇浪如山,惊涛似雪,其色闪亮;虎吼雷鸣,地动山摇,其声劲健;惊龙腾空,银蛇起舞,其情奔放。如此雄奇壮阔的境界,如此惊天动地的伟力,“开窗放入”心胸,怎能不令人精神振奋,胸襟开阔呢?这两名诗文以雷霆万钧之势、奔腾壮浪之景和激越豪迈之情横扫前面诗文的抑郁凄惨之情和惆怅哀怨之感,高扬凌越众生、包容万象的自由大旗,涤荡俗念,净化心灵,滋养生命情趣,升华人生境界。实在应该为曾公亮也为自然造化叩头致谢才是。
苏舜钦的《和(淮上遇便风)》抒写万里行舟、顺风顺水的大自由大自在。“浩荡清淮天共流,长风万里送归舟。应愁晚泊喧卑地,吹入沧溟始自由。”前两句描写现实。淮水浩荡,与天共流,水天一色,交相辉映。长风万里,吹送归舟,顺风顺水,轻快如飞。意境何等壮阔,气象何等雄浑,感情何等欢悦。后两句描写浪漫的想象。诗人发愁,因为晚上船不得不停泊在狭窄而吵闹的小港口。结尾笔锋一转,顿生豪情。但愿乘长风万里,破白浪滔滔,驰入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只有在这浩渺辽阔的天地中,诗人才能获得真正的大自由大自在!全诗现实的描绘和浪漫的想象紧密结合,相辅相成,感情层层推进,一泻千里,表层流露的是乘风破浪之快意,而深层表达的则是诗人豪迈壮阔的情怀。迹其生平,诗人数次上书朝廷,于朝政无所回避,疾愤群小,屡为佞人所构陷,其“愤懑之气,不能自平”,故有“吹入沧溟始自由”之想,意即冲破一切人为羁绊,求得个性充分自由的发展。诗人就是这样借江流天地、长风万里、沧溟浩渺来抒写自己豪迈不羁,壮志凌云的自由豪情。
天地万物,各循其道,随性任缘,自由发展,毫无羁绊,这是最理想的状态。苍鹰展翅,搏击风云,天空是它的舞台;鱼翔浅底,欢腾跳跃,江河是它的家园;百鸟放歌,声动天地,山林是它的归宿……。但是,人生天地,生不逢时,学无所用,志无处伸,蹉跎岁月,身为俗累,心为利困,失去自由,这种遭遇也非常普遍。欧阳修的《画眉鸟》借画眉鸟的两种处境对比,形象地告诉读者,于物于人,自由何等重要,何等神圣!诗歌是这样写的: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画眉鸟是森林的歌手,形体娇小漂亮,声音婉转悦耳,人见人爱,人闻人喜。诗人认为,它的叫声最动听、最迷人之处在于自由歌唱,无拘无束,天然本色,毫不做作。你看,画眉鸟登台献歌了,先是一阵高亢嘹亮的歌唱,接着一串婉转深沉的低吟,各色唱腔,出神入化,变幻莫测。歌台在哪儿?只听到歌声,看不见身影。整个山林,都回荡着它的声音,山花草树,姹紫嫣红,俨然辽阔的背景;树枝丫权,交通连接,挡不住画眉鸟活泼的身影。画眉是自由的,它拥有自己的天空和家园,没有人拘禁,没有人干扰。它可以欣赏美丽的山花草树,它可以聆听清脆的清泉叮咚,它可以纵情歌唱,它可以自由飞行,它可以歌唱生活,歌唱欢乐,歌唱自由。诗人描绘画眉的啼叫,强调“随心随意”,意谓随兴随性,自由无碍,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想怎么唱就怎么唱,而且种种唱腔,圆润自然,不加润色,不加雕饰,完完全全来自天性,来自心灵。这样的声音最自由,最动人。
诗歌三、四两句,把视线由山林转移到人世,很多人喜爱画眉鸟,喜欢听它歌唱,给它定制精美的笼子,把它关在笼子里,给它好吃好喝,不让饥渴碰撞,不让日晒雨淋,可是,它的叫声不及山林动听,它的精神不及山林振奋,它的神采不及山林飞扬。何故?它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家园,失去了欢乐,它被严严实实地关在笼子里,面露忧郁神色,呆望外面的天空,看不见昔日的伴侣,心灵充满孤独和恐惧,在这种情况下,它还能精神抖擞地歌唱吗?它还能自由自存地飞翔吗?纵然,享受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可是那又能怎样呢?正如陶渊明诗云“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失去了自由的画眉再也唱不出世间最动听的歌声,它心中只有泪水,鸟儿如此,人又如何呢?
筆者想起了庄子的一个小故事。庄子在濮水边钓鱼,楚威王派两位大夫前往请他做官,他们对庄子说:“大王希望用国内政事使你劳累!”庄子拿着渔竿没有回头看他们,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死的时候已经三千岁了,大王用锦缎将它包好放在竹匣中珍藏在宗庙的殿堂上。这只神龟,他是宁愿死去为了留下骨骸而显示尊贵呢?还是宁愿活着拖着尾巴在泥土中爬行呢?”两位大夫说:“宁愿活着拖着尾巴在泥土中爬行。”庄子说:“走吧!我愿意像神龟在烂泥里摇尾巴那样安安稳稳、自由自在地活着。”人活于世,社会凶险,暗藏杀机,防不胜防,功名利禄,熏染人心,令人双眼迷离,心智蒙污,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自我,又怎能活得精彩、滋润呢?
欧阳修这首小诗刻绘两幅画面,一边是百啭千声,自由自在,一边是身陷“金笼”,不由自主:两相对比,发人深省,自由重要,本色重要!可惜,今天,很多人被利欲蒙蔽了双眼,迷失了自我,迷失了家园。不知道,画眉的悲啼能否给我们带来一些什么。
说到精神自由,生命张扬,不能不提大学者朱熹。其诗《醉下祝融峰》描写诗人游衡山,登祝融,三杯两盏下肚,胸中豪情勃发,全然一派心花怒放、自由飞扬之态势: “我来万里驾长风,绝壑层云许荡胸。浊酒三杯豪气发,朗吟飞下祝融峰。”祝融峰,衡山七十二峰中的最高峰,相传上古祝融氏葬此,故名。此处观日,金光万道,千山辉映;此处赏云,云遮雾绕,峰峦如浮。“醉下祝融”,自然是诗酒畅想,快意胸怀。其中“醉”是全诗主旨,那么诗人为何而醉,醉态如何?又有何奇思妙想?且看诗人的描绘。
诗歌一、二两句写“来”,不见万里奔波之苦,不见艰难攀登之险,只有腾云驾雾之乐,只有飞越千山之喜。诗人说,我驾着长风,踏着祥云,张开翅膀,万里飞行,来到祝融高峰,站立高山之巅,俯瞰众山,群峰竞秀,林海沧茫,云雾升腾,涤荡心胸,精神为之振奋,心胸为之开阔。“海到天边我为岸,山登绝顶我为峰”,一种征服高峰、俯视天下的豪情油然而生。人生如登山,追求崇高,追求卓越,追求宏阔的高远境界。杜甫诗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孔子日“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登高望远,所见者广,所想者远,所怀者壮,男子汉立身天地,不也应该胸怀抱负,志在云天吗?朱熹是一位理学大师,格物致知,穷究物理,成就了思想高峰。
诗歌三、四两句写“去”,借浊酒三杯勃发豪气,借高声吟诵飞扬诗情,一路下山,一路欢畅。不一定非要在高山之巅畅饮三杯,当然能够与天地山川、日月星辰对饮也是人生快事。诗人也许生发幻想,有这样神奇壮丽的风光,有这样豪气干云的激情,有这样酣畅淋漓的酒意,哪能安步当车,缓慢下山呢?要凌空驭风,飘飞而下,那种风舞衣襟,长发飘扬的体验,那种诗兴大发,声如洪钟的感受,那种飞越千山轻盈空灵的经历,吸引着诗人,陶醉着诗人。诗人举止豪迈,自信满满,这种感觉只有登临绝顶,沐浴凉风,俯察万类,视通万里,才会产生。飞下祝融,是幻想之辞,是夸张之语,极言身轻意快,心旷神怡,道出我心飞翔、自由无拘的豪情。
任何人置身极顶,自然都会产生想飞的冲动,都会豪情万丈,诗兴大发,为祖国的壮丽山川,为自然的伟大创造。什么人可以当诗人?不是平日里喝几杯酒,写几句漂亮句子,就可以的,只有当你的生命潜能被激发,当你的情感闸门被打开,当你的人生信念被张扬,这个时候,你就是诗人,你就是会飞翔的诗人,你的心中也有一座雄伟壮丽的祝融峰。感谢朱熹老先生,感谢诗人,给了我们一份豪迈的体验,飞扬的梦想。
诗人一世,艰难坎坷,悲欢交织。不管是贬官降职,流放他乡,还是为人构陷,壮志未酬;不管是路遇不平,前途凶险,还是思有郁结,心灵不畅;不管是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还是一贫如洗,落魄江湖:他们多半能够在观照自然,神游天地的审美愉悦中解除痛苦,超脱现实。是天地山川赋予他们包容万象的博大胸怀,是江河湖海赋予他们生生不息的生命活力,是自然造化赋予他们自由奔放的生命激情。
歌德说,人是自然的儿子。
我想说,人是自然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