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希和二次来华始末
2015-05-30肖伊绯
肖伊绯
著名的法国汉学家保罗·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 1945),于1906-1908年首次来华。他的初次来华,足可令后世中国人永生难忘,因为他盗掠了敦煌藏经洞中最宝贵、最有学术价值的古代写卷。有一张伯希和与敦煌藏经洞的合影,其画面令人难忘:他蹲在洞窟里,面对堆积如山的经卷,正在蜡烛下一件件、一页页地翻检。正是这张经典的合影,既开启了伯希和日后成为汉学权威的学术之旅,也成为敦煌学历史上永恒的惨痛记忆。
伯希和在藏经洞里待了3周,“不单接触了每一份文稿,而且还翻阅了每一张纸片”。他曾不无自信地说:“洞中卷本未经余目而弃置者,余敢说绝其无有。”他纯熟的汉语基础和中国历史知识,使他得以在经英国人斯坦因首次盗掠之后,还能选走藏经洞里的全部精华所在。比如有关唐代之前道教经典的古卷,几乎全被伯希和盗走了,有六七十件,全部收藏在巴黎。又如《论语》,现在读的只有一种本子,即何晏注本;而藏经洞发现了皇侃注本,收录了两汉和魏晋之间所有人讲《论语》的要点,也都被其盗走。伯希和自己也曾自诩说,他拿去的卷子在敦煌卷子里几乎都是最有价值的。他把斯坦因忽略的更珍贵的经卷和语言学、考古学上极有价值的6000多卷写本和一些画卷,此外还有200多幅唐代绘画与幡幢、织物、木制品、木制活字印刷字模和其他法器,装满了足足10辆大车,运往巴黎。
伯希和第二次来华,是在1932年年底。他这次来访,仍是为中国图书而来,但不再是为盗掠中国古籍而来。这一次,他为调查近年中国文史学的发展,并为巴黎大学中国学院采购普通应用书籍,再度来华,经香港、上海到达北平。在北平期间,他研究考察中国古迹及美术,并参观各著名学术机关,受到学术界的热烈欢迎。当时,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燕京大学、辅仁大学、国立北平图书馆、营造学社等与各界学者名流,陆续举行欢迎宴会或约其讲演。这种境况,与1930~1931年闹得沸沸扬扬的驱逐斯坦因事件相比,完全是冰火两重天。那么,同是敦煌遗书的盗掠者,且伯希和更是“精益求精”的盗掠者,为何却与斯坦因的遭遇有着天壤之别呢?
首先,斯、伯二人在20世纪30年代的访华目的,有着本质的不同。斯坦因在20世纪30年代计划再入新疆,进行考古发掘,其目的仍然是盗掠中国文物。而伯希和此行,并无考古计划,纯为走访中国学术界、采购普通书籍而来,属学术交流性质,自然不易引起反感。且伯希和与中国学者多年来一直保持友好交往,许多著名学者在其引荐之下,得以在法国巴黎观瞻、研究包括敦煌遗书在内各类珍贵古籍。另外,伯希和始终重视和参与到中国学者与国际汉学界、教育界的交流之中。
譬如1921年3月2日,蔡元培受中国政府派遣,赴欧美考察大学教育及学术机关研究状况,在巴黎拜访了伯希和,“据言在新疆所得之古物,有在鲁佛尔博物院者,有在东方古物馆者,现考订未竟,一时未能出版”。1922年,董康在法国国家图书馆敦煌室抄录有关法制的文卷,又介绍前来考察实业的胡光与伯希和见面,获准往观有关技艺的敦煌资料。两年后,日本中国学家内藤虎次郎赴欧阅看敦煌卷子,董康托其带书给伯希和等欧洲汉学家。在此前后,经王国维介绍,陈寅恪在巴黎会见了伯希和,并在其家看到韩本《元秘史》。1926年8月,因新文化运动暴得大名、已成中国新学术权威的胡适,为出席中英庚款委员会赴欧,顺便到巴黎国家图书馆看敦煌卷子,8月24日下午,他专程拜访了伯希和。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他(指伯希和)是西洋治中国学者的泰斗,成绩最大,影响最广。我们谈了两点钟,很投机。”在与中国学者的交往中,其态度“和蔼可亲,饶有学者风范”,给造访者留下深刻印象,这与当时一些欧洲汉学家的倨傲形成鲜明对比(胡适:《国学与汉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可以说,20世纪前30年间中国的一流学者,与伯希和或多或少地都有过交往。所以他于1932年年底的这次访华,既然并无再次盗掠中国文物之意,自然是会受到中国学者们的热烈欢迎与正面关注的。
那么,伯希和二次访华的历程究竟怎样?中国学者对其访华的欢迎究竟还蕴含何种寄望?是否与泰戈尔、罗素、杜威、萧伯纳访华的盛况相仿,仅仅是带来了一种新鲜的、时髦的学术风尚?这其中又有哪些细节值得关注?这一切,都还需要对伯希和二次访华的相关史料进行全面梳理与整合之后,才能约略得出一些头绪来。笔者新近发现一组北平《世界日报》上的相关报道,尚未见研究领域内有过全面披露,故在此酌加整理,并略加评述辨析,希望能对研究伯希和二次访华有所助益。
记者以法国汉学家伯希和近到_北平,昨往访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询以伯氏在学术上之地位等。据云,伯君系法国学术院(Institut de France)之院员,又是法兰西学院(college de France)之教授,他在汉学及中亚文学史学上之地位,在欧美公认为领袖,伯通习极多东方古语今语,而又皆精,其对纯粹中国材料认识之多,在北平学界,亦大可惊人云。历史语言研究所曾于前日晚八时,在欧美同学会公宴之,除该所研究员、特约研究员等皆到外,并请北平研究院李麟玉、李书华,故宫博物院李宗侗,北大陈受颐、罗庸,清华冯友兰、蒋廷黻、黎东方,燕京许地山,辅仁余嘉锡,北平图书馆袁同礼、徐森玉、刘节、谢国桢、孙楷第,营造学社梁思成,西北科学考察团袁复礼、黄仲良等作陪,席上傅氏致欢迎词。
伯希和致答词(词长,略)
《世界日报》,1933年1月15日
通过这则报道可知,1933年1月13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做东,以欧美同学会名义举行盛大公宴,欢迎伯希和访华。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在公宴上,致以措辞热烈的欢迎词,而伯希和也有向中国学界致敬的答词。参加公宴者,几乎囊括了当时身在北平的中国一流学者,且主客气氛友好,堪称中国学界与国际汉学界的一次盛会。除却报道中明确提到的中国学者之外,从目前能看到的此次盛会合影之中,还可以得知胡适、清华俄裔汉学家钢和泰、梁思成及其夫人林徽因、任鸿隽及其夫人陈衡哲等均参与了此次盛会。
傅斯年与伯希和致辞中均提到了法国汉学家沙畹。傅称其为近80年法国汉学界的第二位人物,并称“中国学在西洋之演进,到沙畹君始成一种系统的专门学问”;而伯希和则称其“在中国学中,确为全欧巨擘”。这里有必要顺带简介其生平。沙畹(1865-1918),是国际学术界公认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最有成就的中国学大师——“欧洲汉学泰斗”。同时他也是最早整理研究敦煌与新疆文物的学者之一,被视为法国敦煌学研究的先驱者。继他之后成为法国中国学与敦煌学大师的伯希和与马伯乐,都出自他的门下,伯希和更将其推许为“第一位全才的汉学家”。沙畹著述甚丰,他翻译注释《史记》,对中国的佛、道、摩尼教,对于中国的碑帖、古文字、西域史、突厥史、地理等领域都颇有研究,且成就斐然。
傅斯年认为,中国学者擅长经籍治学,而西方汉学家则在“四裔”考察上更为擅长。这里也有必要略微解释一下“四裔”的概念。中国古籍《方言》《国语》《左传》中均有关于四裔的源初概念,裔,即夷,“夷狄之总名”。裔又概指荒裔,从地域上而言,“四裔”即指中国四方的边远之地。四裔的地望,古人有以幽州为北裔(今北京市密云县东北)、崇山为南裔(一说今湖南省大庸县)、三危为西裔(一说在今甘肃省敦煌市,或云在该省乌鼠山之西或天水市一带等)、羽山为东裔(一说即今江苏省东海县、赣榆县及山东省郯城县间之羽山,一谓即今山东省蓬莱市南之羽山)。显然,在以三危为“西裔”的中国西北边境的考古探险,自20世纪初以来,西方汉学家已经着手多次,无论从发掘文物还是地理勘察方面,均已“先下手为强”;而中国学者大多还固守于书斋治学,并未有过任何实地考察的经验,于西北地理及文史研究方面,还几近空白。傅斯年所强调的,中国学者与西方汉学家之间的“取长补短”,实际上就是要求采用书面史料与地下史料相结合的治学方法,也是自王国维始倡导的“二重证据法”。
1933年2月至3月间,北平《世界日报》还报道了伯希和在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中法大学、燕京大学、辅仁大学、协和大学等校讲演的消息。或应听众语言能力之需,他几乎均以英语讲演。但非母语讲演,也让他的讲演质量大打折扣,这么多次讲演,《世界日报》仅有一次讲演内容摘要的报道,且在报道中还评论说“因其讲词过简,一般听众,多表失望”。看来,非母语讲演,不但对讲演者有所影响,听讲者也大不满意。总之,无论国际汉学界给予了伯希和怎样的“大师”“大家”殊荣,在与中国听众、普通民众的交流与沟通上,终是隔了一层,并无多大轰动效应。
1933年4月,伯希和离开中国,返回法国,他的第二次访华旅程也就此结束。两年之后,1935年5月至6月间,年近花甲的伯希和携夫人最后一次来华,所负使命,一是出席6月在上海举行的法国公益慈善会向东方图书馆赠书典礼,二是以1936年年初将在伦敦举行的国际中国艺术展览会选择委员身份,到上海选定准备运英的古物。他仍将访华首站选定为北平,与北平的中国学者们亦有再次会面、晤谈种种。但北平当地的报刊,对伯希和第三次访华却反应冷淡,诸如《世界日报》这类大众媒体,甚至没有任何相关报道。或因时局动荡,中日战争一触即发,普通民众及大众媒体对这类外国学者访华事件已无特别关注;或因伯希和二次访华的诸次公开讲演,无法激起普通民众的兴趣,此刻也更无兴趣之故。简言之,伯希和的第二次访华,相关记载尚丰(其讲演记录等或可再多方查寻),尚有探研之空间。而第三次访华,公干社交性质居多,即或有学者(如胡适、傅斯年、陈垣等)与之接触,并有所记录与忆述,但在公共媒体、公共文化圈子里的出镜记录却已极少,可挖掘者不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