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祖常京都生活
2015-05-30肖超宇
肖超宇
马祖常(1279-1338),字伯庸,号石田,是元代著名的少数民族作家。他出生于一个世代官宦的色目家族,受着良好的家庭熏陶,在父辈们的影响下,马祖常自幼立志仕进。经过不懈的努力,终于考取了延祜二年(1315年)的元朝第一科进士,荣登右榜二甲,“于是声震京师,出则群人争先睹焉”(《清河集》卷4《送马翰林南归序》)。马祖常由此得授应奉翰林学士,后又历任监察御史、翰林直学士、礼部尚书、参议中书省事、江南行台中丞、御史中丞、枢密副使等职。可以说马祖常的政治生活几乎没有离开过中央,他长时间生活在大都,对这片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本文即以马祖常在大都的生活为题,利用文集、正史中的相关史料,试图梳理出以马祖常为代表的元代文人在大都的活动隋况。
自考取进士得授官职后,马祖常便在大都长期定居。然而初到京城,要找到一个相对稳定的住处,对清苦的士子们而言绝非易事,更遑论初至大都就能购宅筑居者,简直少之又少。马祖常也不例外,他坦言道:“几岁京华赁屋居,得官犹苦食无鱼。”(《石田先生文集》,以下引马祖常诗文凡出此书者,不再一一标注)可见其时生活水平并不高。不过所幸的是,马祖常供职翰林,偶尔也能赚得一些赏赐,他曾撰诗云:“入院听宣席未温,赐金已向案头存。清晨上马还家去,内出黄麻付阁门。”“黄麻”即诏书,按照惯例皇帝宣旨完毕并分赐黄金十两后,学士们方才动笔起诏。此外,皇帝还会赐茶、赐酒、赐砚,有时宫女请学士们帮写春联,也会馈赠一些丝帛和食物,有诗为证:“仪鸾敕设庭前候,赐酒方终更赐茶。”“已分笔格金蟾滴,更赐端溪紫砚山。”一旦皇帝召见,学士们必定“衣袖薰香”以示庄重,由内官分导入宫门之内。禁中侍御的怯薛大多是权贵子弟,由父兄关系入职,马祖常有时还能遇见熟人:“旧时内相诸孙在,犹有当年扫阁金。”但是能够得见皇帝的机会毕竟不多,初入仕途的马祖常大多数时间仍在翰林国史院里。翰林国史院位于钟楼之西海子之东,环境幽美,“书省真仙居,华屋映丹树。青石倚阑干,松发沐云雾”,秋日的史馆更是别有风景:“阴沉闭华馆,窈窕冥芳树。秋日透清辉,晨飚翼轻雾。”(《揭侯斯全集》卷2《和酬马伯庸供奉史馆闲题二首》)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的确令人身心愉悦。
马祖常每日乘马往返史馆,公退以后,则沿着河岸信马游玩:“东观著书闲日少,还能信马御沟行。翠华阁回天云近,海子桥长日栈平。冰泮水深船对屋,日迟春早树迷城。”御沟即流入皇城的金水河,金水河夹岸栽满了柳树,供来往的旅人歇憩乘凉,煦风拂柳,也吹皱了一渠春波,引得诗人叹道:“拍拍春波满玉沟,酒浓花艳柳枝柔。江淹空有文如锦,不得千金买莫愁。”由于金水河-太液池属于宫苑用水,受到特殊保护,“不许洗手饮马,留守司差人巡视,犯者有罪”(山居新语),平常人家是没有机会恣意嬉水玩耍的,诗人宋襞也曾说道:“行人不敢来饮马,稚子时能坐钓鱼。”元代的海子桥又称万宁桥,马祖常驻足海子桥上,偶尔还能看见由番邦入贡的御象在高梁河里洗澡:“南望蓬莱观,行人隔苑墙。有时驯象浴,不见狎鸥翔。”这些大象正是来自皇家动物园的。宫墙内外景致又有不同,“御沟流水晓潺潺,直似长虹曲似环。流入宫墙才一尺,便分天上与人间”,这是马祖常加官进爵能够出入禁中后方才有所体会的。一墙之隔隔开了天上与人间,也将庄严与华丽团聚成一派令人肃然的皇家气象:“万花簇锦宝帘垂,化日舒舒漏下迟。马酒金盘流沆瀣,凌人玉井出琉璃。侍臣橐笔皆鸩凤,御士橐弓尽虎罴。”时逢宫中赐宴,规模盛大,席上珍馐百味,许多菜肴马祖常也叫不出名字:“春动仗旗回彩晕,日浮窗锁炫华鲜。百弥水陆难名品,因笑传柑诧昔年。”传柑是一种宫廷礼节,遇有宴会贵戚宫人以黄柑相赠,谓之“传柑”。京城贵为天子之都,各色珍品集散于此,宴席上“百弥水陆难名品”,亦可见其时宫廷生活的奢华。
公事余暇,马祖常喜欢与友人结伴出行,踏访京华山水名胜。适逢天朗气清,百花待放,他就去好友的宅中做客,不为其他,只为园子里有好花盛开:“翰林王学士,宅里好花开。白纻裁春服,青钱唤酒杯。终知老子兴,尝望美人来。笑我如椎钝,敲门一百回。”这位王学士即王士熙,字继学,与马祖常相交甚善。马祖常久叩宅门无人应答,正欲离去时恰遇着王士熙乘马而归,故而调侃道:“词臣应自贵,深院闭莓苔。”自大都新城建成后,南城渐趋荒落,出现了“北城繁华拨不开,南城尽是废池台”(《燕石集》卷9《寒食拜扫盘桓南城亲友家书所闻见俚歌十首》)的局面。不过故城宫阙烟草迷离,倒也成了大都居民游览的好去处:“北城官员、士庶、妇人、女子多游南城,爱其风日清美而往之,名日踏青斗草。”(《日下旧闻考》卷147《风俗》)马祖常也曾携诸友往南城赏牡丹,同行者皆文人名士,如翰林待制贡奎、翰林修撰文矩等,他们之间以诗相和畅叙情怀,游玩之余还留下了供后人凭想的诗篇:“城南牡丹一百本,翰林学士走马来。渡水杨花逐飞燕,蓟中芳草送春回。”玩芳亭是马祖常与友人们常到之处,其亭“在燕京东营内,乃粟院使之别墅,一时文彦品题甚富”(《析津志辑佚》),今址在北京市丰台区万芳亭公园。玩芳亭约占地五亩,不仅栽种名花,亦植有香草修竹,亭临池而建,祖常与友人于其间具酒相酌,时常是“鹤避晚烟茶半熟,莺啼午日酒初醒”(《清容居士集》卷10(《粟氏玩芳亭》),直至次日晌午方才酒醒。春光易老,诗人们舍不得轻易离去,于是“粟侯亭前花一园,客来日日费金钱”,费钱亦无他由,只因“美酒朝朝熟,佳宾日日来”(《元诗选》二集卷11王士熙:《题玩芳亭五首》)。
除了南城外,西山也是马祖常与友人常到之处。西山在大都的西郊,是这一带丛山的总称,其中以玉泉山、寿安山和香山最为有名。玉泉山下有一处湖泊,名为西湖,即今颐和园昆明湖的前身。西湖与海子以高梁河相通,时人或泛舟或沿堤骑行往来其间,成为一种游览风尚。对于西山绮丽的风光,马祖常有诗赞道:“凤城西去玉泉头,杨柳堤长马上游。六月熏风吹别殿,半天飞雨洒重楼。山浮树盖连云动,露滴荷盘并水流。舣岸龙舟能北望,翠华来日正清秋。”山色湖光相得益彰,犹能在盛夏之末带给旅人们几分清凉。向东流淌的高梁河也引起了诗人的吟思:“天下名山护北邦,水经曾见驻高梁。一觞清浅出昌邑,几折萦回朝帝乡。和义门边通辇路,广寒宫外接天潢。小舟最爱南薰里,杨柳芙蕖纳晚凉。”(《析津志辑佚》)大都城里风景最为别致的是琼华岛,古有所谓“燕京八景”者,“琼岛春阴”属其一也。岛居池心中分太液,岛上用玲珑石堆叠成万岁山,山高数十丈,登高既可远眺西山,也可俯瞰大都的市井街衢。“柳拂甘泉巢翡翠,花逃太液下冥鸿”描绘的是万岁山上绿茵葱茏的景色,“年年此地经黄辇,自是东平乐未终”则透露出一派歌舞升平的气象。(《诗渊》)
大都的春光虽好,却很短暂。春日杨絮漫天,惹人烦恼,马祖常却视之为另一番美景:“空中游丝已无赖,宛转杨花犹百态。随风扑帐拂香奁,渡水点衣萦锦带。”飞扬的杨絮千姿百态,即使飘落到身上也像亮丽的饰物一样给人增光添彩:“榆荚荷钱怨别离,不似杨花宛转飞。”满缀的榆荚与初生的荷叶经风吹落,令人徒生叹惋,而轻扬的杨絮却像逐风的精灵一样在空中翩翩起舞,昭示着春天的生机与活力;“清明艳阳三月天,帝里烟花匝酒船”,唯有置身其中,方能真切地感受如此良辰美景。然而春天转瞬即逝,就连报春的鸟儿也难以掌握时机:“乔木繁阴昼景舒,檀栾绿色满阶除。京都三月花飞尽,才听流莺一啭初。”在马祖常眼里,能和春色相提并论的唯有大都冬日里的雪景,“万木鳞皴冻欲黧,晓云一色望中迷。纷披纨素拈花树,点缀珠玑布稻畦”,天地山川融为白色,令人仿佛身临仙境,纷落的雪花犹如晶莹的珍珠点缀着稻田,一场瑞雪便成了来年丰收的预兆:“已是丰年调玉烛,京华倦客岂悠哉。”大都的夏天则往往是“虐旱炽初暑,烦嚣不可涤”,让人苦恼不已,即使祖常身居官职,能够得到官供的冰块消暑,仍然无法尽除夏日的燠热与烦懑:“方冰一尺石盘光,冰玉流澌海上方。何但竹林堪避暑,京华白日似年长。”
马祖常起初在京城的住处十分狭窄,“有庭马难旋,有斋笔难耕”是他当时生活环境的真实写照,“曩在京华居,连室同井里”,居在连墙接栋的深巷之中出入并不方便,再加上平日里“衣黔夜燎蚊,腕脱昼挥蝇”的烦扰,可见其生活条件并不理想。“可怜三十载,韩子屋始成”,经过多年的努力,马祖常才改善了居住环境,搬迁到“五亩数仞堂,一朝群美并。堂后满姬妾,堂前罗圣经”的宅院里。(《至正集》卷4《次伯庸同年迁居韵》)新的宅院除却住房外,尚有一大片空地,这块地原本是旧主人的马厩所在,如今马祖常将它改作田圃种植蔬果,原因是“土有粪,合水之膏泽并渍之后,菜熟笔羹,以侑廪米之馈饷”。田圃的面积不小,“余环堵中治方一畛地,横纵为小畦者二十一塍”,塍即土垅,每条田埂里又有沟洫相连,黑人仆役引水灌溉田亩:“昆仑奴颇善汲,昼日恒水十余石。井新浚,土厚泉美,灌注四通”,田圃四周立有木栅栏,以“限狗马越人蹂躏”。圃中主要种植的有“芦菔、蔓菁、葱薤诸种”,“芦菔”即萝卜,“蔓菁”又称“芜菁”,俗名“大头菜”“圆菜头”,这些都是常见的蔬菜,供于庖厨可足马祖常一家食用:“吾于世资盖寡取也,如是足日计矣。”曾有人劝马祖常改进农具,“铸铁作齿,缀于横木,使土平细,尤宜菜”,但他却不以为然,
“土之力完则殖繁,若力尽则亦不殖矣”,大有超脱尘俗的淡泊之意。
元统二年(1334年),在朝廷日益腐败、内外交困的形势下,马祖常屡进诤言无果,眼见中兴无望,他只好决定辞归老家光州,由此也结束了他在大都的生活。京城的繁华留给马祖常太多美好的记忆,然而“京尘冉冉岁华新,重向都门问去津。西日衔山沙水晚,通州城下雨沾巾”,却道不尽诗人离别大都时的难舍与失意。二十年的宦海生涯,马祖常由大都发迹,终于也在这里画下了一个无奈的句点。
作者单位:中央民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