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林
2015-05-30赵雨
一
事后,汪子无数次问李全,为什么选中他一起来做那件事?李全笑笑说,因为你不怕高,懂高空作业。李全第一次见到汪子的那个傍晚,汪子正把自己吊在十八楼的高空,坐在一块横木板上,刷洗楼层外玻璃。晚霞将上百块玻璃染得明黄照眼,李全头抬得老高,觉得汪子就像一只凌空的大鸟。当时他就决定,如果非要干那件事,汪子是最好的人选。所以他极具耐心地坐在楼下停车坪的一张石凳上,抽完三支烟,等待汪子收工。
汪子收工后,双脚落在地面的第一件事就是被李全拍了记肩膀。他当然还不知道此人是李全,待李全自报家门,递过来一支烟后,汪子才笑笑,接受了这位陌生人的搭讪。
“兄弟,”李全说,“贵姓?”
“姓汪,”汪子说,“您贵干?”
“我有笔买卖,你想挣钱吗?”
汪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问得不知如何作答,他上下打量了李全一番,几乎怀疑起对方搭讪的意图。但他一人出门在外,有什么能被对方讹诈的呢?于是也就放宽心,问了句:“怎么挣钱法?”
“如果有心,我就告诉你。”李全说。
“说来听听。”
“行,”李全说,“换个地方?”
汪子于是离开广场,跟着李全,进了一家快餐店。正是吃饭时间,李全点了四瓶啤酒,两人相对而坐,几杯酒下肚,菜还没顾得上吃,李全就把一张报纸拍在汪子面前。
汪子问:“这是啥?”李全说:“给看看。”汪子如实说:“我不识字,你跟我讲。”李全点点头,把报纸收起来,折成手掌大的一块,只露出第一版,其中四分之三的内容被一张照片填满,照片上是一个留着板寸头的男人肖像。
“这家伙,”李全用手指点了点男人的鼻子,“你应该在电视上见过,前阵子抢了家金店,位于南大街最大的那家。抢了一百几十万元的金子,这新闻轰动一时,你有没有印象?”
“有。”汪子说,他认出了那男人的脸,前段日子,他确实在电视上见熟了那张脸。
“不过这倒霉的家伙只逍遥了四天就落网了,真够可怜。”李全接着说,“被抓后,他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但当办案人员问他那些金子的下落时,他却闭口不言。好,接下来是这桩新闻最大的看点,你听着,这家伙最后在办案人员的一再审问下,终于还是透露了一点线索。他说他将金子藏在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画了一张‘藏宝图,对,藏宝图,那混蛋就是这么说的。你有没有觉得像电视剧的情节?但这是真的,谁能找到那张藏宝图,就能得到那些金子。”
“那么,你找我的目的是?”汪子接了句话。
“一起去找那张藏宝图。”李全说。
“你知道藏宝图在哪里?”
“不止我知道,全城的人都知道,因为这也是他透露的。他只透露了一个大致方位,没说确切地点。”
“有了大致方位还不好找?”
“不好找。”
“在哪里?”
“白鹭林。”
“甬大的白鹭林?”
“对,”李全说,“那混蛋把藏宝图放在了白鹭林的某棵白桦树上的某个鸟窝里,白鹭林有五百六十四棵白桦树,每棵白桦树上有十几二十个鸟窝,现在你还觉得它好找吗?”
汪子许久没开口,过了一会说:“你为什么选中我做这事?”
“因为你不怕高,我说了,”李全说,“对了,你会爬树吗?”
“会,小时候爬过。”
“那些可不是一般高的树。”
“先去看了再说吧。”
这些对话是在一家快餐店进行的,但聪明的读者已经猜到,它们真正的发生地是在我的笔下。汪子和李全是我虚构中的人物,很抱歉,作为作者的我这么快就按捺不住出来讲话。原因很简单,我暂时还不知道接下去的情节走向,也就是说,我的构思还不成熟就匆忙动笔了。那么,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先把之所以有这篇小说的缘由交代一番,请诸位稍安勿躁。
二
先说甬大。
甬大是甬城最好的大学,但我待了四年也没觉出它好在哪里,你看我在指代时用“它”而不是“她”就能看出我对它感情不深。到毕业那年,更是烦心百结,要写论文要答辩。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们,我是念汉
语言文学的,爱写小说,我叫赵宇,笔名是赵雨。我谈了个女友,两年了,现在到了分手的边缘,因为我在甬城,她在Z城(指的是老家)。闹分手的原因是毕业后,她不肯随我留在甬城,我不愿跟她回Z城,两年的感情由于看不到结局而陷入僵局。
来说诱发小说灵感的原因。
那天早晨,我一个人在校园散步,四月,立夏前夕,乍暖还寒。整个校园笼罩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雾霭中,我从东校区穿过整个操场来到西校区,在露天草坪站了一会,然后经由实验楼,来到白鹭林的入口。
白鹭林是甬大最有名的景点,因有成片的白鹭在此栖息得名。很多旅游巴士经常会开进甬大校门,就为了特意观光那些白桦树和白鹭群。
我见过白鹭林一年四季的景致,那天早晨所见却着实使我震惊,请注意,我用的是“震惊”这一字眼。确切地说,那是一种强烈的审美享受。一条甬道在雾霭的覆盖下,望不到尽头,犹如通向洞天福地的所在,道上全是浓白的鸟粪。道两旁,白桦树的枝干横溢过来,在头顶架成一个拱桥形状,上面遍布着数以百计的鸟巢,像石疙瘩一般。每根树枝及每个巢上都有白鹭,一身白羽毛,搁出一段黄羽颈,尖长的喙,细枯的脚。它们或交脖嬉戏,或用喙梳羽,或张开翅膀,扑棱棱飞到另一根枝头。间或发出一种青蛙叫的声音,咕咕、呱呱,有时还唦唦几声。
我站在“拱桥”下,鼻端充斥着鸟粪和羽毛的气息,我不觉得臭,只是身子微微打起颤来。我被什么东西感动时就这样,每当这种颤抖发生,我就知道有小说灵感要冒出来了,于是一边走,一边脑子像机器一样运转起来。但这次的构思并不顺利(我早说了),因为被某样东西打断了。那是个人影,身陷白鹭林的包围中,是个女孩,穿着白衬衫,牛仔裤。
她伫立在野草丛中,背着书包,手上拿着单反相机,长镜头。我知道她在摄影,白鹭林里经常会有校内校外的摄影爱好者出现。但如此清晨,一个单身的女孩猎人守候猎物般的身影却不多见。我停下脚步看她,她真像一尊雕像,目光斜视前方的一棵白桦树。树的中间部位,正停着一只白鹭,它的姿态有点奇怪,单脚站立,脑袋向后翻转,埋进羽毛里,一动不动。女孩抬脚一步步向它逼近,腰弯得很低,在离树身五六米的地方停下了,慢慢举起相机,对准焦距。正要按下快门时,白鹭突然抬起脑袋,飞了起来,像一团缓缓上升的白球,栖到了更高的枝上。
“可惜。”我不禁说了声。
女孩回过头,看到我,对我笑了笑,走上甬道来。待到了我面前,我才看清她的容貌。真漂亮!大眼睛,像西方人那样微微内凹,长长的睫毛覆盖在双眼皮上,投下一帘细碎的剪影。嘴唇薄得只有上下两条线,皮肤白皙,笑起来有两个不深不浅的酒窝。
“嗨。”她对我摆摆手。
“嗨,”我说,“刚才真可惜。”
“习惯了。”她低头调了调单反镜头。
“你常来白鹭林拍照?”
“对。”
“怎么没见过你?”
“见过也忘了,我们又不认识。”
“那现在认识一下?我叫赵宇。”
“梅子璇。”
“梅子璇你好,哪个系的?”
“多媒体传播——摄影,”梅子璇说,“你呢?”
“中文系。”
“哦,那就在隔壁,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我们于是在那条布满鸟屎的甬道上走了起来,雾气散了一些,能见度还是不高。我和女友每次走在这条路上她都会抱怨,打着伞,生怕鸟屎掉到身上。梅子璇不打伞,还时不时抬头去看树上的鸟,这动作我都不敢做,万一让鸟屎掉在脸上可不是好玩的。我们走了一会,选了把干净的石凳坐下,梅子璇把相机搁在腿上,问我读大几。
“大四,”我说,“再半年就毕业了。”
梅子璇说她读大三,“快毕业了感觉如何?”
“事情多,压力大。”
“我的几个学长学姐都这么说。”
我笑笑,问她摄影好不好玩,她说还行。
“对了,你怎么喜欢拍刚才那样的镜头?我是说,一只白鹭在睡觉。”
“你不觉得那样很美吗?”梅子璇说,“别人都拍它们飞翔的样子,拍多了就烂了,我才不拍被别人拍烂的东西。”
“拍到自己满意的吗?”
“还没有,但我相信一定能拍到,”她捏了捏相机扶手,“我要拿着那样一张照片去参加比赛——全国摄影大赛,然后得个金奖。”
“这么有抱负。”我发现她说这话的样子很认真。
“你呢?中文系的,写不写东西?”
“写,”我说,“我写小说。”
“有大作吗?拜读一下。”
“还没有,但就在刚才,我有了个构思。”我说,“直觉告诉我,写出来后会是个好作品。”
“期待你的好作品。”
“也期待你的。”
三
李全和汪子在甬大旁边的“路林市场”租了间小棚屋,这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由南往北一条丁字形的长街。“丁”的顶端那一横,左右两端分别为海鲜批发市场和蔬菜批发市场,整日洋溢着海里的和地里的味道。底下的竖弯钩即是长街所在,零星点缀着上世纪的老屋。李全和汪子的出租屋就在街的中下部位,走出钩型的街口,步行十分钟,就到了甬大的校门。
汪子第二天就辞了“蜘蛛人”的工作。他原本的意思是,那种事肯定在晚上做,白天他可以去上班。李全却说,这样会分心,“我们一定要全心全意来计划筹备那件事,只要办成功,下辈子就不用像牛一样干苦力了。”汪子凭着这几天的接触,初步了解了李全这个人,觉得他有主意,见识广,这么个人,完全不该处在现在的地位,一个和泥工!同时搬搬钢筋水泥。但汪子想,或许正因这样的地位才让他不安本分,想出人头地,干一番大事。汪子死心塌地跟着他,几乎成了他的跟班。
李全对汪子还算满意,老实,不油滑,说一是一,不像城里人,越接近越心里没底,让李全不踏实的人他不要。李全对汪子说,以后我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管这件事最后结果怎样,我们要共同承担,彼此照应。汪子说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临阵脱逃的人。
商议定,他们开始行动,第一步是查看地形。
甬大的校门是向全社会开放的,谁都能进去。第一次进甬大,汪子惊讶地忘记自己
是来干什么的,他从未进过一所大学的门,没想到大学里面竟这么大,比他几百公里外老家上百户人家的村子还大。那平整的水泥路,连片成荫的树,成排的教学楼,让他看得目不暇接。他对李全说:“咱先逛一逛吧。”李全也从没来过大学,他初中没读完就出来打工了。于是两人一拍即合,逛起了校园。
甬大的地形是东低西高,由东往西走,有一点坡度。全校最宽敞的地方是一片草坪,三个足球场那么大,两条小道横贯而过。地势从四周向中间升高,最后成了个小土丘,种着几棵孤立无援的树。李全和汪子那天都穿了干净的衣服,比起他们干活时体面多了,但身边不时走过三五成群挎着背包的大学生,还是衬得自己格格不入。那些学生或围成一圈,在草坪上席地而坐;或坐在树下看书;或男女牵着手,卿卿我我。汪子问李全:“那些大学生都不用上课吗?”李全说:“谁知道,现在的大学生!”有几个学生不经意看了汪子一眼,他立即浑身不自在,仿佛随时会被他们轰出校门。汪子说:“咱再到别处看看。”
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白鹭林,没人跟他们说这是白鹭林,但他们一看就知道这是白鹭林。相比于别处,这里实在够冷清的,行人少,骑自行车的学生以最快的速度穿过甬道。抬头见树上那么多白鹭和鸟巢,汪子仰着脸原地打了几个转说:“乖乖,真不得了。”他说的是鸟,也是树。李全却在片刻惊讶后,将情绪带入正题,转为担忧。
“麻烦。”他说。
“什么麻烦?”汪子的头还没放下来。
“不好找,”李全说,“你觉得藏宝图好找吗?一个个鸟窝找。”
“是有点不好找。”汪子说。
“不过,不好找也得找,没办法,先进去看看。”
他们便从甬道下到林子里,鸟类的味道顿时加重。那些白桦树都长得有脸盆口粗,高逾二十米,树干直上直下,没有突出的落脚点。他们来到一棵树前,李全说:“爬一下试试。”
“现在?”
“就现在。”
汪子四顾一看,见没人,便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搓一搓。吸了口气,纵身一跃,两手箍住树干,两脚跟着缠牢,身子贴在树身上,紧紧攀住。他又吸了口气,回想起小时候爬树的场景,觉得这不难,然后就爬了上去。
李全在树下看着不觉叫了声好,汪子果然会爬树,而且不是一般的会,是很精通。他在树上的样子就像一只猱猴,没几下就爬过了半腰。但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回头一看,一位身穿保安服的中年男子站在甬道上。
“你们在干什么?”保安朝这边喊道,看见树上的汪子,又喊,“你,快给我下来!”
汪子一不留神,差点从树上掉下来,幸亏及时抱住,三步两步蹭到地上。男子走了过来。
“怎么办,”汪子问李全,“这里怎么还有保安?!”
“别急,”李全说,“我有办法,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保证。”说着,他就迎着保安走过去,汪子见他如此镇定,想看看他怎么做。
他是真有办法!
四
很抱歉,故事又要岔开去了,因为有另
一个人要上场,当然也和甬大和白鹭林有关。选择在这里让他上场是作者精心安排的,很快你们就会知道,但也有可能只是作者故弄玄虚。记住,我叫赵宇,笔名是赵雨。
他叫李谷林,是甬大的生物系教授。李教授在甬大执教近二十年,毕业后因为成绩优异,就留了校。再往前追溯,他和这所学校的渊源就更深了。第一次进甬大是他大哥在此读书之际,第一次见到白鹭林他就挪不动脚步。那时的白鹭林还不像现在这样,种的不是白桦而是水杉,面积也没那么大,但这丝毫不妨碍青年李教授对它的迷恋。没错,他正是因为这片白鹭林才下定决心报考甬大,尽管他当时的成绩完全能上更好的学校,比如北大、清华。
留校后,青年李教授有无数次机会往更好的学校升迁,他的学术成就不仅在甬城,在省城乃至全国都是响当当的。他专攻鸟类学,能如数家珍地说出不下百种鸟类的生活习性及遗传基因,全国第一届鸟文化论坛专门请他去做过演讲。但李教授拒绝了其他科研院所的邀请,原因还是那片白鹭林。同事们说他傻,他充耳不闻,妻子说他傻,他避免和她起冲突。他妻子也是甬大教授,两年前,她凭借自身努力和李教授的名气,得到了一次调往省城大学的机会。从那时起,他们就开始两地分居。
李教授生活规律,每天早餐五点起床,来到白鹭林。他有个绝技,站在不管哪个方位,单手平举,嘴里发出极难听的呼声,不一会,四面八方的白鹭就会向他集中。这场景你只有在旅游景点游客向饿极的白鸽投食时才能看到,但白鹭不是白鸽,李教授手上也没鸟食,所以让人觉得神奇。后来我问过李教授:“你这是在干什么?”李教授说:“在和白鹭讲话。”“你懂鸟语?”“没什么鸟语,”李教授笑答,“世界万物,用心就能沟通。”他还有更让人拍案叫绝的把戏,带头在前走,白鹭排成一字纵队跟在他屁股后头。你想象一下,这种腿细得像铁丝的鸟类,走起路来会是什么样子,保证你一辈子都没见过。
我和李教授结识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突发奇想写一篇文学作品中关于鸟类意象的评论文章,为此翻阅了大量中外文本,如:村上春树《奇鸟行状录》、舒尔茨《鸟》、梅特林克《青鸟》、格非《褐色鸟群》、曹文轩《根鸟》、冯骥才《珍珠鸟》、范小青《像鸟一样飞来飞去》等。为得到科学上的佐证,使文章更具张力,我让当时和我在一起没多久的女友介绍一位生物系教授给我认识(她正好读那专业),她介绍的就是李教授。李教授没丝毫架子,爽快地就答应了,后来女友对我说,他欢迎任何对鸟类感兴趣的学生。我从他那里得到不少想要的知识,文章写完,发在了一本名为《创作评谭》的杂志,拿了一千元稿费。我用稿费请他吃了顿饭。正是在那次饭桌上,他听说我也喜欢白鹭林,跟我大谈特谈了一些关于白鹭林的往事。正因为那次谈话,我决定以后还是少和他联系为妙,因为我怀疑他的脑子有点问题。
他说他暗地里研究那片白鹭林已有二十年了,白鹭林里的白鹭最早栖息在路林市场。路林市场最早是一片滩涂,靠江,由于城市化发展,把江填平了,白鹭无处立身,就迁徙到甬大来。白鹭林的水杉正是由于白鹭的到来,大量鸟粪落到土壤里,改变了土壤的PH值,造成大片死亡,这才改种白桦。
“我所感兴趣的是白鹭的生存环境,”李教授一本正经地说,“你知道,这种鸟适合生活在水边,捕鱼为生,但白鹭林的例子告诉
我,它们就算迁徙到内陆地区也一样能适应。”
“那又如何呢?”我问。
“这里存在着一个奥秘,”李教授双眼放光,他多喝了几杯酒,“白鹭自身一定有一条强大而复杂的基因链,或者说一把钥匙,这把钥匙能解开生物内在基因如何在不同环境下自我更新、适应的过程。假如能把这一难题破解,就能应用到人类身上,这样一来,人类不一定非要只生活在单一的陆地,而可以移民到任何复杂的环境中去,比如真空地带,比如海底。”
我盯着他,就在那一刻,我怀疑他的脑子出了问题。但我不能当面质疑或嘲笑他,所以只好沉默,打住了话头。
之后,我就真的很少再和他联系,从侧面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回头也就忘了,李教授还是那么奇怪地一个人生活着。
最近,他遇到了一个麻烦,或者说遇到了一个怪现象。
白鹭林里的白鹭开始神秘死亡。
李教授是发现这一现象的第一人,那天,他一如既往雷打不动地在白鹭林散步,看到第一只白鹭像断线的风筝,从树上掉下来,掉在他脚边,砸出一个很笨重的声响。李教授蹲下身,捡起白鹭,发现鸟的身子已经僵硬。鸟喙失去了原有的乌黑光泽,鸟羽枯燥不堪,犹如一根根直立的小木棒。第二天,他在老时间来到白鹭林散步,又看到白鹭掉下来,这次是两只,掉在地面时还活着,挣扎了一会才咽气。第三天、第四天……不断有白鹭往下掉。
李教授急了,给妻子打了个电话。
“你快回来。”他焦急地说。
“怎么了?”妻子正在参加一个学术论坛,走到会议室外接的电话。
“白鹭死了。”
“什么死了?”
“白鹭,白鹭林的白鹭。”李教授解释道,把情况简单地和妻子说了一遍,“它们死亡的数量在增加,这不寻常。”
“可能是气候的原因吧。”妻子说。
“不,不是气候原因。”
“那我就不知道了,”妻子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听着,”她说,“我正在开一个重要的会,没时间听你说那些鸟。我不是鸟类专家,你才是,所以你看看有什么方法能挽救它们吧。”
最后一句话她近乎是带着嘲讽的语气说出来的,但李教授没听出来,反倒把它当作了一个好建议,“没错,”他嘀咕道,“我是要想个办法。”
妻子把电话挂了。
李教授捡起一只白鹭的死尸,走向了他的实验室。
五
我和梅子璇是怎么慢慢熟起来的我自己都不知道。自白鹭林一别后,我们彼此留了手机号,她就隔三差五叫我出去溜达,把自认为拍得还算满意的照片给我看。与她交往日久,我越发现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大大咧咧的性格,像男孩子。连穿着都像男孩子,偏爱白色衬衫配牛仔裤。她家里挺有钱(玩摄影的家里都有钱),不住寝室,在外面租了套房,四壁贴着照片,即便在我这外行看来,也觉得有些真心不错。半个月里我就去她住处达四次之多,我们席地坐在照片堆和摄影器材中,畅谈各类话题。
相比之下,我和女友的关系却日益恶
化。她也在忙毕业的事,生物系的毕业论文比我更难搞,有一项“毕业设计”,要单独完成一类生物习性的调查。她十天半月不和我联系,我也就懒得搭理她,但这天傍晚,她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晚上在大草坪见个面,有事和我说。
我吃过晚饭,待天黑下来,就前往大草坪赴约。
她叫徐青,我们是在大二下半学期认识的。你们肯定奇怪,两个专业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学生怎么会谈起了恋爱?是由于一门选修课。甬大的学生存在一个普遍现象,对选修课的热情永远比必修课高,后者是冲着学分去的,前者才是兴趣所在。那学期,我和徐青都选了《中国考古》,每星期两次在一间多媒体教室上课,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一开始彼此无感,后来慢慢不知怎么说上话了(可能是总坐在最后一排),然后就是大学恋爱最落窠臼的环节:考试前,我借她的笔记抄,选修课当然也要考试。最后确定了关系,她成了我女友。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没有轰轰烈烈的恋情,没有刻骨铭心的记忆,之所以在一起,多半只是因为大学生活的无聊。没成想,老家不在同个地方的人,建立不起坚不可摧的感情基础的人,真不该贪图那一时之快。
到了大草坪,已有不少人了。
大草坪上其实没什么草,青的草只是不规整的一小块一小块,大部分是被情侣的脚步踩出来的泥土,黄的。但晚上的大草坪景致确实比甬大别处好,是情侣们约会的天堂。疏疏朗朗的树,树间的远天的星,为情侣们量身定做的双人凳,还有那造型独特的路灯,发出橘黄的幽暗的光,衬着头上那枚月亮,谁不乐意驻足长留呢。今晚有风,清风,我沿着小道走,不一会便见到了在一杆路灯下等候的徐青。她穿着一袭长裙,脚上一双黑色坡跟鞋,刘海盖住额头,头发披在肩上。她和梅子璇是两种气质的女孩,温文尔雅,但任性,一生气很难哄好,梅子璇应该不会动不动生气。要命,我怎么总想到梅子璇!
来到徐青面前,她只看了我一眼,就说:“走走。”轻描淡写。
我们并排走,一开始谁都没说话,后来是我打破了沉默:“四月了。”一句滑稽的废话。
“四月怎么了?”徐青问,也是废话。
“没什么,随便说说。”我说。
“你知道今天是四月几号?”
“不知道。”
“你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
我没说话,我不能把这么无聊的对话再进行下去,但徐青接下去的话把我震住了,她还是用“你知不知道”起句——“你知不知道昨天是我的生日?”
我停住脚步,愣了几秒,拿出手机,查阅万年历,结果在昨天的备忘录里真的写着“徐青生日。”
“对不起,”我由衷说道,“我不是故意忘的。”
“这还能让你故意忘?”
“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故意忘的。”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算了,”徐青淡淡一笑,“这种事没用心记就没必要记了,反正你现在有别的要紧的事去用心。”
“什么意思?”
“昨天你不是和别的女孩在一起吗?”
“谁跟你说的?”
“小恬,”小恬是徐青的室友,“她看到你和那女孩一起出了校门,上了一辆出租车。”
我百口莫辩,昨天我确实刚和梅子璇去过她的住处。
“你听我说,那只是个普通朋友,前几天刚认识的。”
“你不用解释,”徐青的语气很平淡,这不像她一贯的作风,“小恬告诉我这消息时,我很难过,一天没吃饭,在寝室哭了一场。但哭过后也就那样,我们现在的关系还能差到什么地步吗?”
“最近是我疏忽了,没和你联系。”
“这和你记不记得住我的生日一样,没用心,当然也就不会想到联系。”
我感到语塞,语塞了好久。
“今天叫你来,关键不是质问你这些,是还想问问你,马上就毕业了,你到底是什么打算?你明白我的意思。”
“这……你不能留在甬城找份工作吗?”我说。
“我在这里没一个亲人,我又是个女的,不可能背井离乡在这里扎根。”
“你不是有我吗?”
“你给不了我安全感,背井离乡让我感到不踏实。”
“那我跟你去你家,我也是背井离乡。”
“你毕竟是个男的。”
“这和男的女的没关系。”
这些话其实是老调重弹,我们之前不知讨论过多少回,都没结果,这次也不会有结果,所以我又选择沉默。
“我明白了,”过了一会,徐青说,“我知道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既然这样我们就分手吧。”
来之前,我想过徐青会提分手,以为自己听了不会介意。我们的关系只差捅破那层纸,但真捅破了,我还是不舒服,心堵得慌。
“我没想这样。”我说。
“你是个优柔寡断的男人,就连分手都要我来提,我对你很失望。”
我用脚尖抵住地上的一块小碎石,狠狠地踢了出去。
“回去吧。”徐青又说,她撩了撩头发。那发间有我嗅过的香味,以后我再也嗅不到了。
往回走的路上,有几对情侣牵着手在凳上卿卿我我,其中一对甚至拥抱着接起了吻。
“从明天起我就和导师一起去米镇做毕业设计调查了。”徐青说。
“你选的哪类生物?”我问。
“鸬鹚。”
一直以来,我都分不清鸬鹚和白鹭有什么区别,米镇多水道,多鸬鹚,选择去米镇研究鸬鹚,有眼光。
“去几天?”
“两三个月,”徐青说,“你不用跟我联系,当然,我们也没必要联系了。”
“和李教授一起去?”
“不,他不去,你不知道吗,他现在中止授课了。”
“为什么?”
“白鹭林的白鹭出了点问题,它们大量地神秘死亡,李教授专心一致扑到那上头去了。”
六
李全和汪子的行动已进行了一星期,那之前,他们搞定了守林的保安。李全猜得没
错,保安出面阻拦,是想得到一些好处。白鹭林里有藏宝图,全社会都知道,在李全他们之前,早有几拨人潜入林子。保安为此抽了不少提成,尝到了甜头。但李全对他说:“我们现在没钱,等找到宝贝后,我们分给你全部的十分之一。”保安想了想,觉得划算,答应了(没找到呢?)。这事于是顺理成章变成了里应外合的勾当,每晚十二点后,甬大宿舍楼熄灯,保安引入鸡鸣狗盗者,还担任起蹲点望风的角色。
但竞争者太多了,满员时,白鹭林里共有不下十股势力,各以爬树为业。他们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彼此互不相扰,谁先找到藏宝图就算谁的,当然也有寻求合作的。李全和汪子始终置身事外,不去管哪棵树是那些人爬过的,从东边第一棵开始,爬完一棵,在树下做个标记。一周下来,爬了八十六棵,汪子觉得腰酸背痛,双手磨破了皮,直喊要歇一歇,李全总说等一等。
不料这天,李全主动提出来:“兄弟,今晚不干了,你可以歇一歇。”汪子奇怪,问:“为什么?”李全笑道:“今晚我老婆来。”
李全老婆特意从老家赶来看他,他给了汪子一百块钱,让他晚上去外面开个房,天亮前别回来。汪子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捏了钱,出了小棚屋。
天还不晚,汪子去了路林市场。住了这么多天,还没正式看看市场周边,听说这里以前是片滩涂,有一条江,现在鬼影子都没了。长街两边都是摆地摊的,卖什么东西的都有,还有人在那里玩蛇,惹得众人围观。一个小孩子倒挂金钩用牙齿咬着一根细铁在转盘上转,看得汪子心惊肉跳。他买了两个包子当晚饭,一边走,一边又想起李全的老婆,他原以为李全没老婆,没听他提起过。汪子自己是光棍,在老家时乡亲给他介绍过,那时他已经三十岁了。对方是个矮矮胖胖的女人,一口豁牙,汪子见了一面就推掉了。他不是个看重长相的人,但那种样子也太离谱了。他父亲早死,寡母是个瞎子,只盼儿子娶媳妇,抱孙子,在这件事上汪子无法凑合。有一天,他在村里转了一圈,在村口一块石头上坐了半天,看着满目疮痍、荒废日久的土地,最后决定离乡进城讨生活。他干过不少杂活,每样都干不长久,他喜欢城市里灯红酒绿的夜景,但和所有打工者一样,每当夜深人静时,他会感到寂寞。
他走到了灯光幽暗的街口,也就是“丁”字那一横和竖弯钩的交叉口,这里有几家透露出粉红色光线的屋子,玻璃门上写着“按摩”字样。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存款已经不多了,但最终他还是进去了。屋里有三个穿着暴露的女人,见他进来,起身来拉他的手。他选了较瘦的一个,随她上了屋后一道陡峭的木楼梯,楼上是另一个房间,女人让他躺在一张木板床上,二话不说,脱掉了衣服。他看着裸体的女人,双手不住颤抖,他抱住她,她做得很老练。完事的那一刻,他脑海中浮现一道神奇的光,他觉得眼前这一切虚幻得让人悲哀,他很想拉住这女人的手,回到老家,结婚生子,了却母亲的心愿。想到这里,他的眼角流出一滴眼泪。
他用那一百块钱开了一间钟点房,他开着电视,一直没睡。他又想起那张藏宝图,希望自己能尽快找到它,找到被那胆大妄为的混蛋埋藏的价值上百万的金子,从此在城里定居。他想着想着,看到窗外天色破晓。
回到小棚屋已是清晨七点,意外的是李全和他老婆都不在,事后他才知道李全的老
婆为赶早班车,六点就出发回去了,李全去车站送她。站在小棚屋黝黑的泥地,汪子闻到一股奇怪的隔夜的味道,他把南墙那面唯一的窗户打开,凉风吹进来,他打了个激灵。他坐到自己的床上,看到一旁的垃圾桶里有一大团湿哒哒的纸巾,汪子想,那家伙竟做得那么明目张胆。他又想到藏宝图和金子,街上传来早餐摊开张的声音。
七
他们进行到第三周,发生了变故。
从树上的标记看,他们只剩最后二十棵树没有搜查。其他的寻宝者都加大了搜查力度,但谁都没有收获,消极的情绪弥漫在夜间的白鹭林。几天后,情况变得更糟糕,当地公安部门发布了一条警告讯息。称:近期有目击者举报,不少不法分子在甬大白鹭林进行非法活动,其行为已对甬大师生造成极大影响。又称近期有专家发现白鹭林的白鹭大量死亡,相关人士推测,可能鸟体携带了病毒。为防止病毒扩散,警告不法分子即刻停止非法活动,若有发现,将严惩不贷。
李全是在电视上看到这则新闻的,他骂了句妈的,多管闲事。汪子问他,怎么办,还继续吗?李全说当然继续,只剩二十棵了。
当晚,他们到了白鹭林,先在周边观察了一番,果然,有几辆巡逻车在附近转悠,里应外合的保安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不少竞争者暂且收了手。汪子劝李全停几晚再说,李全不肯,他说晚一点戒备会放松,那些巡逻难道不用休息?他们一直熬到凌晨两点,果然,车少了。他们小心翼翼潜进白鹭林,汪子踩到一只白鹭尸体,吓得差点叫起来。不敢开手电,只好凭记忆去寻找未搜查的林子。到了那里,和往常一样,李全把风,汪子爬树。但刚爬了两棵,意外就发生了,一道强手电像激光一样射过来,钉在汪子身上,只听一声喊:“谁?快下来!”
“汪子,快跑。”李全随后喊道。
汪子几乎双手离树,直接从树上跳下来,摔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站起来,拼命往前跑。李全跑在他三步之后,再后面是两个穿制服的民警,他们刚吃完夜宵回来巡逻,就逮到了刚才那一幕,一边追,一边不断喊:“停住,妈的,还不快停住。”
一帮人于是就在凌晨的甬大校园开始追逐的把戏,汪子越跑越快,感觉把自己跑成了一阵风。他记得小时候在村子里就是这么撒开脚丫跑的,穿过机耕路穿过田埂,往昔的时光迅速流转,他甚至忘记了这是开溜的逃跑。但突然他意识到什么,刹住脚步,回头一看,李全已被远远落在后头,于是他又转了回去。
李全双手支着膝盖,弯着腰,大口喘气,看到汪子,说:“你,你又跑回来干啥?”汪子说:“我不是说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一个人跑的,我不能丢下你。”李全说:“好兄弟。”才说了这两句话,手电光又逼近来,他们便又跑起来。那两个民警真是紧追不舍,渐渐的,汪子感到体能不支,前面是甬大校内的护城河,一个岔路口,李全拐向了右边。汪子一不留神,民警就在他身后不足两米的地方,他脑子一片空白,在河堤上纵身一跳,跳进了护城河。只听扑通一声,蹦出一个老大的水花。
“妈的,他跳河了。”一个民警说。
“快,快救他。”是李全的声音。
“这家伙好像不会游泳。”另一个民警说。
“妈的,这么冷的天……”
接下去的声音汪子就听不到了,他在河面挣扎了几下,身子往下沉,只觉得河水灌鼻,脑中一根弦断了。
再次恢复意识时,汪子是躺在河堤上,全身湿漉漉的,吐了几口水,剧烈咳嗽起来。
“终于醒了。”救人的民警说,他脱了上身的衣服,像绞抹布一样在绞水。
“兄弟,你至于这么玩命吗?”李全说,“我们又没犯太大的罪。”
“我,”汪子双手撑地,坐了起来,“我以为被捉住就要吃枪子了。”
“妈的,你老兄也够可以的。”那个没跳进河的民警说。
“快,回局里吧,”绞水的民警把湿衣服穿回身上,“我快冻死了。”
“你能走吗?”李全说,“你刚才真把我吓死了。”
“你确定真的不是太大的罪吗?”汪子又问道。
“少罗嗦,快走。”打哆嗦的民警愤愤地说。
八
李教授决定解剖白鹭。
他对校外流传的鸟体携带病毒的传闻持怀疑态度,那些所谓相关人士总是毫无根据地信口雌黄。严谨的治学理念让李教授只相信科学实验提供的证据,于是他将第一只白鹭放上了实验台。
鸟体在李教授的解剖刀下犹如机器部件分崩离析,他知道每一刀该落下的部位,整个过程庄严肃穆。当鸟体开膛破肚整个呈现在李教授面前时,他出神了片刻。他仿佛瞻仰着一具遗体,内脏、骨骼、脉络、鲜血……所有这些组成一幅奇异的图象,使他想起大半生的时光。他的抱负,科学理念,以及那个足以改写生物史的构想。但他知道,那只是遥不可及的构想,甚至会是幻想。他认识一个名叫赵宇的中文系学生,当他告诉他那构想时,就明显感到他的态度意含讥讽。李教授明白,大半生抱持的信念及为实现它而付出的努力已使他失去了人生中一些重要的东西,比如他的婚姻。他知道妻子对他已失望透顶,曾经无数个夜晚,包括新婚蜜月期,妻子醒来他都不在身边,而是待在实验室。在妻子眼里,他顽固不化,毫无情趣,所以她趁调往省城的机会离开了他,没有一个电话。他们没有孩子,他的生活枯燥乏味,他更没有朋友,同事们都越来越疏远他,他所有的只是眼前这具血淋淋的鸟类尸体。
在解剖白鹭时,李教授神思恍惚,解剖完第一只,他开始解剖第二只。那晚他一共解剖了五只样本,精准细致地逐一下刀,然后,各抽了血液清样、割了切片,放在显微镜下,研究,比对。最终得出的结论不出他所料,没有病毒,白鹭的死亡只是自然界优胜略汰所致,和气候有一点关系。做完这些,他舒了口气,坐在一把转椅上,喝了杯浓浓的苦茶。
当天色破晓,他准备收拾白鹭的尸骸,这时他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在第四只尸骸的消化器官中,包藏着一样东西。他用镊子将它取出来,是一张褶皱的小油纸。在灯下摊开一看,纸上写着几个蚊脚般的细字:
金子都埋在白鹭林的地下。
李教授觉得脑袋发炸,久久回不过神来。
九
朋友们,这篇小说已浪费你们太多时
间,作者没有逻辑的冗长叙述想必早让你们失去耐心,所以作者决定在这里将它结束。但有几点事项还要交代一下,所以还要浪费你们几分钟时间,如下:
一、李全和汪子。他们被两位民警(一位哈欠连天,一位哆嗦连连)带到拘留所后,浑浑噩噩待了一夜,第二天就放出来了。出来后,李全听从汪子的劝告决定先消停一段时间,不能顶风作案。然后他们去找了份临时工,因为手头都没钱了。他们约定好,过了这阵子,还要去爬树掏鸟窝,只剩二十棵树了,藏宝图唾手可得。
二、以上这一决定的前提是,李教授没向外界公布藏宝图就在一只白鹭肚子里这一事实,藏宝图放在某个鸟巢,是被白鹭误吞进肚子去的,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推理出怎么回事。李教授昧下这一信息的原因是他不想别人将白鹭林挖掘得面目全非,就为了那些该死的金子,他自己当然也不挖。他将藏宝图重新塞回白鹭尸骸里,郑重其事地埋进了白鹭林的地下。
再来说一些关于我的情况。
我说过这篇小说写完后要给梅子璇看的,但我写得太久了,直到毕业还没写完,这说明:我是个懒惰成性的人,这小说不是一气呵成,质量好不了。期间还发生了一些变故,算是几点分支:
一、梅子璇大三读完就出国去了。我早已交代,她家挺有钱,有钱人根本不在乎国内大学的毕业文凭,这里只是个过渡。出国前夕,我们又在她的住处见了一面,说了什么话我早就忘了。只记得分别时,她说我是她在这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她不会忘记我们之间虽然短暂却很真挚的友情。以后不管在哪里,她都会祝我幸福。
二、徐青去了米镇后,就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两个月后,我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语音提示是“您拨打的号码不存在”。我问她的室友小恬,小恬完全把我当成了外人甚至敌对分子,语气冰冷地说:“现在晓得找她了?告诉你,晚了。”
不管怎样,我带着些许遗憾和疑惑,毕业了。离开了生活四年,曾经无聊过迷惘过消沉过的甬大,踏上了社会之途。
还有一个尾声。
毕业后一段时间,有一天,我路过一家报刊亭,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脑子一热买了一本《摄影之友》。它当时就放在报刊亭最显眼的位置,我把它带到咖啡厅,坐下来,翻看着,在中间页码,我看到一张占据整个版面的照片:一只白鹭,站在一棵白桦树的枝干上,全身洁白,细脚伶仃,脑袋后转,长喙埋入茂盛的羽毛丛中。照片逆光拍摄,柔和的光线充斥整个画面,覆盖在白色羽毛上,犹如洒上一层淡黄的细碎的薄纱。它让我如此熟悉,果然,作者署名是梅子璇。她终于拍到了这张她一直期盼的作品,虽然没得全国摄影金奖,但发上了中国顶尖的摄影杂志,也算一个收获。相比之下,我一无所获,还在写着蹩脚的小说,我所满意的作品还没出现,想到这里,我携起杂志,匆匆出了咖啡厅。
赵雨,本名赵宇,宁波人,属鼠,生于1984年一个暴雨磅礴的早晨。过了8年童年,读了16年书,干了8年莫名其妙的工作,加起来32岁,一个不尴不尬的年纪。写了不少文字,偶有见刊或报,至今罕有满意之作。有人说,写作就是祈祷的形式(好像是卡夫卡),没那么玄乎,就是好玩,好玩才是硬道理。立志写出牛逼轰轰的小说,不知什么时候写出来,现在还没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