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怎样亮起来的
2015-05-30徐衎
她身上的一切都是长长的:比鹅蛋长的脸上一双眼是狭长微眯的,好像随时在瞄准着什么;头发披散过肩扎成长长的一束,加上手长脚长的四肢,是模特的身量。头一回见到她,人们的开场白总不离“身材条件这么好,是模特吗?不做模特可惜的。”边说边叹,一阵也不知是真假的惋惜,倒让她难为情起来。
十月末,一场秋雨突袭小城。下午三点多钟的天,黑得仿佛夜里七八点,牌桌上的人无心恋战,喝茶闲聊的也坐不住了,陆陆续续散去。她一个人枯坐着,无意义地坚持了一会儿后,终于随大流,也走了。
走进雨中,走在伞下,她从容得像只是在电影片场,拍一个雨中散步的慢镜头。雨下来之前,又有人和她搭讪:“你这个身段去拍电影,不是女主角也可以当个女主角的姐姐或者妹妹什么的。”她回道:“万一女主角是个七老八十的阿婆呢?”对方一愣,强词夺理说:“不会的不会的,这种片子卖不出去的。”她对着一只玻璃杯的杯壁哈了哈气,拿起一块绒布慢悠悠地擦拭,污浊的玻璃在她手里重新发亮,晶亮的雨就在这时落在了门外。
原本她还想再刁难一下那位搭讪者,张
口闭口拍电影,你有钱投资吗,你会运镜吗,你分得清汤姆克鲁斯和汤姆汉克斯吗……她也知道这一帮“乌合之众”不过是肉眼凡胎,及时行乐,较真不得的。她也喜欢这样一种人际关系,不近不远,不亲不疏,尽情地逞口舌之快,很多话正是因为“不经大脑”所以才能笑得“没心没肺”。这感觉就像……像什么呢……
有点像恋爱,恋爱的初期,还没沾惹一点烟火气,叽叽喳喳地满嘴跑火车,也不嫌烦。路过花鸟市场,她想买束玫瑰,衬一衬当下类似恋爱的心情,偏偏那花主开价不低,掰着指头一项一项同她计算成本,又是空运交通费又是冷藏保管费。她顿时觉得扫兴,扭头弯到隔壁摊位上,临时决定买一只鹦鹉,拎上鸟笼从花摊前招摇而去。
鹦鹉尽责地充当雨天片场的道具,不声不响,耷在笼中。她晃了晃鸟笼,鹦鹉掉转个头,连一声“咕噜”都没有。她戳在城市的主干道上,不停变换曲调吹口哨,极力取悦这只黄绿间杂的道具鸟,渐渐有些气急败坏。如果说刚才的雨中徐行是一出文艺片,眼下则是一场疯妇的闹剧,鹦鹉终于懒懒地回应了她一声,极尖锐清亮的一记鸣叫——小插曲性质的闹剧过去了,文艺片里的雨继续落下来,吧嗒吧嗒,像有群鸟栖在伞面上,啄食不停,吧嗒吧嗒。
一进楼梯口,天光挡在外头,更暗了,她收起伞,抖甩伞上的雨水,吧嗒吧嗒,如鸟粪,落了一地,阉鸡似的鹦哥“咕噜”“咕噜”咽起来,立在笼中,警觉地四下看,两颗饱满的眼球撑满眼眶。楼道里的声控灯常年坏着,玻璃珠一般的鹦鹉眼球闪闪发亮,有一瞬她觉得自己手里提的是一盏灯笼,烛火幽昧,拖泥带水地将熄未熄。
她摸索着打开防盗门,鸟笼搁在玄关,等她换好拖鞋再拎起来,受惊过度的鹦鹉拉了一泡屎,黄绿色的秽物,与它的毛色一致。她有点懊悔没有买花。处理完玄关的污秽,她拈着卫生纸准备进卫生间洗手,才猛然记起,还有更大一片污秽等她处理,她扬手把那张粘满鸟屎的纸巾丢进卫生间的积水里。
下水道堵塞已经持续数周,起先只是水退得慢,下水口好像变成了一只沙漏的细颈。淋浴完的她不急于离开,两脚没在奶白的洗澡水里,等待水退去,慢慢露出脚踝、脚背,直到整只脚。她有足够多的时间来滋养足够多的耐心。后来,积水就怎么都下不去了,积少成多,卫生间变成了一面小池塘,一池死水。随着倒灌上来的秽物以及她偶尔赌气丢掷进去的垃圾越来越多,死水塘有向沼泽演变的迹象。有一天她不小心碰落了一管洁面乳到积水里,晚上要用才想起来,戴上胶皮手套摸索了好久,竟然怎么都捞不到了。这是一片腐蚀性很强的沼泽地了。她想。
积水还没像现在这么深的时候,她在卫生间门口备了一双长筒胶靴,每天脱得赤条条只穿这一双胶靴淋浴。一场淋浴下来,胶靴里灌满洗澡水,两只脚闷出一股浓重的橡胶味,让她联想起暑天踩在烫脚的柏油路上的情形。卫生间里的浴霸还没来得及关掉,像一颗人造的太阳,把她从十月的凄风冷雨带回到七月的伏天里。
二十多年前的伏天,初伏,到处飘着柏油熔化的焦糊味,部分路段的柏油因为罕见的高温熔成了液态,许多重型卡车陷入胶状的柏油里,抛锚了。那时候有一些店铺已经安了空调,她的店里仍旧只有一盏摇头扇,有人抱怨说:“还不如关了的好,尽吹热风,快吹成锅炉房啦。”有一位老板打扮的男人进店买
烟,一口蹩脚的广东腔普通话印象深刻,“老板娘啊,你这个房子可以做桑拿房了啦。”她笑笑,关了风扇。老板也冲她笑,抽出一支烟把玩着,闪身出去时才点燃,生怕把店里的空气点着似的。临走,留了一张名片在柜台上。
在一排门脸房中,她的店并无特色,卖的都是些普通副食烟酒。她清楚唯一的竞争优势就是自己。她突兀地插在一众中年色衰的老板娘中间,想不脱颖而出都难。那时,她还在谈着男朋友,本地初中的体育老师,高高瘦瘦,每周一枝玫瑰送到店里来,现在想想其实也挺俗套的,只不过那时候她沉浸在爱的空气里,雾里看花,朦朦胧胧最易怦然情动。恋情随着玫瑰花的中断而终止,体育老师结交了同校一位语文老师,仓促完婚。“本来嘛,老板娘和老师怎么凑得到一块去。”平日里被她抢尽风头压制着的老板娘们,个个幸灾乐祸,那一阵子饭都多吃了一碗,相应地她们中年的腰身又圆了几轮,“老板娘就应该找老板的嘛,这才叫门当户对。”
她恍悟,她是唯一一个没有“老板”的“老板娘”。她想象自己是死了丈夫独撑场面的金镶玉,可她终究没有一爿龙门客栈。打开门做生意,最忌哭丧着脸,隔天她就穿了一身旗袍亮相,黑底滚金边,腰身处绣一丛暗红牡丹,开叉如分花拂柳,牡丹丛中自露一截粉白大腿。开张大吉,惊艳四座。
她坐在柜台后面挑拣以往客人留下的名片,都是些陌生的姓名,对不上号了。她只记得他们给她名片时眼睛里出奇一致的笑纹,没错,眼白和黑眼珠如被撩拨般荡漾着一丝丝笑纹。翻到最近一张名片,她记得他的“桑拿房”调侃,按着名片上的号码拨过去,无人接听。她放下听筒,关于他的记忆一寸一寸越发鲜活起来。那天他穿了一件黑色衬衣,米黄卡其布长裤,鳄鱼牌皮鞋,她一眼就瞧出了他的身家斤两,而有着这番身价还不显山露水的,就更加了不得了。除了衣饰,她记起来他那天讲话带一点喉音,“老板娘”三个字咬得很重,到“桑拿房”就轻下去,引人浮想。她一遍遍模仿他的口音,“老板娘啊,你这个房子可以做桑拿房了啦。”说完,自己笑笑,又不知道笑什么,只好又坐回到电话机前,熟稔地拨下一串数字,还是空洞的忙音,嘟——嘟——嘟——一声声戳在她心上。
那身旗袍贴了无数双明着暗着注视窥探的眼,她故作不知,照旧清清爽爽做生意。有熟客笑她是闷声发大财,她继续“闷声”,回到柜台后面,坐在一张长条凳上。来客中不乏形形色色的老板,她辨得清,都是一群没什么积淀的暴发户,乡音未改。
她每天给他拨两通电话,坚持了两周,十四通电话均是忙音。秋风遍披旗袍,蚀旧了。
立秋后的末伏,变本加厉地热,到处都闻得见柏油味。不少卡车先后中招,陷进晒得松软的柏油路里,犹如触礁搁浅的船,在黑油油的海里挣扎,等待救援。汽修厂全体出动,增援打捞,也有漏网之鱼,她眼熟的,是汽修厂的钳工,晃过来要了一包烟,不着急拆开,伸出另一只手剐蹭她的旗袍,“多少钱?”她回了一个数,省略裁缝人工单算了旗袍面料的费用。对方追问,“多少钱”,好像她是在答非所问。她瞥了一眼他以及他手里包装完整的烟,悬停在烟盒塑封上的五个指头,犹犹豫豫欲言又止。她心领神会,又报出一个数。他满脸讶异,但是很快就转化为兴奋。晚霞从天边烧到了他的脖颈,继而蔓延至眼口耳鼻,整个人都燃烧起来了。
他身上有一股很重的机油味,即便脱下工装,这股近似柏油味的机油气味依然弥漫
不散,是从他的骨头缝里挥发出来的,天生的劳碌命。她仰躺于闲置在小店里间的床绷上,不看他,但能感觉到他像一只熊熊燃烧的橡胶轮胎。她不自觉地闭目,等待他碾压而过。
他精瘦的身体蹭着她默许的身体,床在他们身下一声不吭。试探了几个来回,好不容易进入,他哼哧哼哧地故作兴奋,两具身体反倒渐渐冷却下来,她心知肚明,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快感。过了很多年,当她心血来潮买下鹦鹉,并且当街逗弄那只阉鸡似的鸟时,她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同样如一只阉鸡,连一声呻吟都没有。
他开口了:“这扇窗户怎么没有窗帘啊。太亮了。”见她不搭理自己,就不再绕弯子,“我以为你不是的。”
“不是什么?”她明知故问。
“没什么。”他说完,贴伏在她身上,像一只沮丧的鹦鹉,在她的小腹盆腔处拉下一泡浑浊的黏液。
就在这时虚掩的店门忽然被撞开,闪进来两名片警,疲倦的男女被那一身制服吓得一激灵,强迫意识迅速恢复,还是她反应最快,“我们是男女朋友,你们私闯民宅干什么!”被她这么一将,两个片警倒下不来台了,其中一个嘀咕了一句,“我们接到群众举报,说这里有人在从事非法活动,你们还是有嫌疑的嘛,跟我们配合回去做一下调查吧。”她顾不得腹部黏腻的一摊,披上他的工装,叉腰质问道:“调查什么?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就在下个月,两位大哥到时候来喝喜酒。”话说到这份上,片警们再无底气力争,只留了一句“你们注意身体”,灰溜溜遁走。
她仍披着那件工装,她已经适应了这股刺鼻的机油味,陌生衣物上的气味刺激着她,她像受到某种鼓励,站到门口昭告天下,“本来还有很多事情没准备好,我不想这么快宣布的,现在只好把话说说清楚,我要结婚啦,下个月你们一定都来喝我的喜酒,还有,报假警是一种违法犯罪……”过后一阵子,街道居委会的大妈频频光顾她的生意,零敲碎打买一些不费钱的小东西,有意无意向她打探汽修厂的情况,她很快参透其中的意思,警民一家亲嘛。她想到一部电视剧里的场景,美国移民局对那些为拿到绿卡而有假结婚嫌疑的夫妇,隔三岔五进行约见盘问,夫妻双方分开独审,问题千奇百怪,势要找出为假结婚而串供的破绽……
婚礼如期举行。
大部分人都是先恋爱后结婚,有些人是先结婚再恋爱,像父母那一辈。她和他两个真是啼笑因缘了,婚宴前她绞着红礼服的衣角,怅然地想。不过就算是话本通俗小说里的那些“啼笑因缘”也不及她这桩令人啼笑皆非。她第一次想要越轨,做出一些危险出格的举动,万万料不到却把自己的终身都做进去了——有个比喻说,出来找乐子的男人,碰上用情太深的女人,犹如钓鱼钓到白鲸。她薄情自怜,但求自保,一样难逃鱼钩被替换成捕鲸网的宿命……
“我叫倪佳。”
洞房花烛夜耳鬓厮磨前,她像要确认什么,要求他再做一次自我介绍,这个叫“倪佳”的男人真的差一点就和她同名同姓了。
倪佳佳望着卫生间里的积水,真希望手里的鸟笼变成一只马桶抽。因为无法忍受长筒胶靴的闷臭,倪佳佳搬出踏步机,拖进卫生间,两个翘起的踏板立在污水中,稳稳当当。这玩意还是倪佳当年从汽修厂偷了一些零配
件,自行组接起来的。“你每天吃完饭踩一踩,有好处的。”他踏上去示范给她看,五短身材一起一伏,像个自得其乐的大鼻子小丑,“以后你应该不会再做那种事了吧?”她哭笑不得,伸脚去踹踏步机,结果大拇指磕到硬邦邦的铸铁,钻心疼,这台踏步机也就被她冷落在阳台角落,只有倪佳偶尔上去踩两下,后来就没有人踩了。
如今每天踩着它洗漱淋浴,倪佳佳感到小腿日益紧绷壮硕,两条小腿渐渐地,终于不再是冰纹白瓷瓶的碎片了。东亚头一回来店里,就发现了她腿上的风景,冰蓝色的静脉虬结在皮下,“真像冰纹白瓷瓶的……碎片。”依东亚的想象,如果倪佳佳的静脉曲张不仅限于局部,而是遍及整条腿,那就是完整的冰纹白瓷瓶了,还是一对的。
倪佳佳笑他像个孩子一样,不知人间疾苦。开店的女人,每天不是久坐就是久站,都有轻重不等的静脉曲张,有程度严重的老妇,用东亚的话讲,小腿上好像盘着龙纹浮雕。浮雕硬邦邦地凸起,不时就会勾破丝袜。倪佳佳也担心有一天自己的两条冰纹白瓷瓶会变成两条盘龙浮雕。
东亚是技校艺术生,经常拿一些自己的作品放到倪佳佳的店里寄卖。如今倪佳佳的店早已不是当年零售副食烟酒的格局,更像是一个自由开放的棋牌室,兼卖一点烟和饮料,同时回收一些二手商品,低价买进再高价抛售。唯独东亚的“艺术品”是不赚差价的,东亚开价多少她就代卖多少,一分不少全给东亚。倪佳佳说,“艺术是无价的嘛。”
其实在这样的小城里,能有多少“艺术”存生的余地?就和在一所技校里,你不好好拉帮结伙打架斗殴,却偏偏去搞什么“艺术”一样不伦不类。所以东亚做的那些铁皮乌鸦、用很多层纸板黏合成的鲁迅头像,都进了倪佳佳的家里。
东亚每次来都要和倪佳佳分享一个近期做过的梦,前一阵子他老梦见自己在剪水龙头,剪掉了一排不锈钢的水龙头,依然找不到一滴水。倪佳佳像听八卦一样做他的忠实听众,心想,到底是搞艺术的,做的梦也两样。这一向,他每次来都捧着一盒冰淇林,画具包里还有好多曲奇饼干、彩虹糖。她眯起眼睛微笑着看他吃,好像她也在品尝甜食。东亚摸出一管彩虹糖给她,“吃了这个会好过一点。”他又补充了一句,“医生说的。”自此,她才知道他有抑郁倾向,对甜食依赖成瘾,并伴有轻微的自虐倾向。倪佳佳留意到他十个指头都有啃噬的痕迹,手背上还有一些咬痕,青紫的淤血,类似另一种冰纹,星星点点。东亚近期送来的一批素描都是横竖线条,显得凌乱,他解释说,画的是一些伤痕。她不动声色地开解他,“真羡慕你,怎么吃甜品都不会胖的体质,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就没口福啦,一吃甜的就会发胖。”
从尘封多年的踏步机上下来,小腿一阵酥麻酸胀,连续一阵被动的踏步训练,她能感觉到静脉曲张有所缓和,不由感念倪佳当年的这一点苦心。婚后,两个人开始互相熟悉,摸索彼此的口味爱好。倪佳显然未从闪婚中缓过来,怎么她就成了他的新娘子,他像被飞来横财砸晕了,窃窃的晕眩的欢喜。要知道她是汽修厂多少男钳工的梦中情人,围绕着她,他们在昏暗的仓库里,在满是机油味的车间里,说过多少下流话,赌咒发过多少空幻的毒誓:倘若有一天我娶到了倪佳佳,我一定要把这小娘们捆到床上……
不冷不淡客客气气的夫妻生活,同一屋檐下倒真是相敬如宾。有一天,倪佳对倪佳
佳说:“你是不是很不开心?”她被他像是肥皂剧对白一样的话弄得不知所措,只是觉得好笑。他也被她笑得不知所措,“其实,我想通了,我不反对的,你要是想接着出去做就去做吧。”他憋紧两腮,像是绷尽了浑身力气才终于吐出最后这一句,“我不怕人家笑话的。”她放开了嗓子,仰天大笑。
除了踏步机,他还自学了缝纫机,花了一个星期缝制了一个软垫给她护腰,他关心她身体的每一个器官,像在汽修厂维护一部车那样,力保她的每个身体部件都永葆活力。他所有的阅历都与汽修厂与车相关,他像爱一部车那样爱她到无微不至,并且宽容大度地允许别人使用这部经他精心保养过的车。
“下午小钱都和你说什么了啊?”倪佳的工友,不论老少,都来照顾倪佳佳的生意,小店的人气比从前更旺了。倪佳心有芥蒂,毕竟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和他在一起抽着烟,吸着车间里刺激的机油味,幻想有朝一日要把倪佳佳,他现在的妻,用麻绳在床上绑结实了,然后极尽人类身体的运动极限……倪佳对爱妻的盯梢和盘问日益增多,倪佳佳对于这一类问题,向来是一笑了之。当你开了一家店,你就会习惯顾客来来去去没有任何解释,这是你要承受的。她希望他能明白这个简单道理,何况他不是大方到“不怕人家笑话的”吗?
他的疑心越来越重,开始将从前的腹诽搬到台面上,明刀明枪中伤那帮工友,他忽然发现自己在添油加醋方面极有天赋。“那个小钱家里养着童养媳,晚上下工还要出去乱搞,他养了个安徽来的小保姆,有时候东家不在,小保姆还把他带进去过夜,也不知道干不干净的。”“杨师傅以前家里也办厂,后来乱搞女人,家底败光,人到中年又出来做,老婆也跑了,现在是一个人吃手艺饭。”她像是在店里听八卦一样听他娓娓道出一个个道德败类的劣迹,可终究又不一样,这是她的男人啊,这般的小家子气,便脱口而出,“你是不是男人啊?”
他一愣,像一条受潮的引线,经过许久的风干,终于被重新点燃了。他怒气冲天,像换了个人似的,一把抱住她,抱进卧房,扔在席梦思上,开始践行他曾经幻想赌咒过无数次的场面……
女儿出生以后,倪佳佳就觉得自己老了。女儿满月不久,母亲病逝,她一下感到离年轻渐行渐远,每天都离死亡近了一步。倪佳依然是一副劳碌命,每天洗一堆尿布,来不及干透就直接给女儿换上,女儿的小屁股沤出一圈湿疹,不舍昼夜地哭闹。他苦大仇深地起夜把尿,走到阳台上试了试晾着的尿布,都还微微湿着,索性就让女儿光屁股睡觉。结果第二天女儿发烧感冒,脸色紫红,确诊为百日咳,差一点就酿成哮喘。她头一回对他气急败坏,就算之前他强行进入她的身体,就算他一直对她抱有一种天真的误会,她都一笑了之,具备一个惯于周旋的老板娘应有的情商。然而这条小生命,毕竟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尽管坐月子的日子里,他出门上工,她一个人在家,由着女儿在摇篮床里哭哑嗓子,自始至终都不为所动,倪佳佳从花斑点点的产后肚皮上抠下一些细细屑屑的死皮,轻轻弹落——也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女儿一天天长大,出落得和她一样美丽,算是这一桩婚姻里唯一的一点慰藉。关于给女儿起名,有人凑趣说:“你们夫妻俩名字加一加,女儿就叫倪佳佳佳吧,全家都是佳。”倪佳佳回说:“月满则亏。”其实哪有那么玄虚,不过是倪佳佳早就厌烦了自己的名字,有那
么多有意思的中国字,母亲偏偏给她起这么一个烂大街的名,而她冥冥中像是被名字拖累,又遇见另一个一字之差的平庸男人。
“叫倪虹吧。”女儿的名字,是她拍的板。
倪虹如暗夜的霓虹,细细碎碎的光芒终将汇聚成河,是人造的星群,凡俗世界里的谪仙。相应地,倪佳佳尝到了美人迟暮的滋味,一并迟暮的还有她的店,原本井然清洁的副食品店,越来越落拓,从前与她明争暗斗的老板娘们改行的改行改嫁的改嫁的,确实换了一番人间了。
倪虹的美一天天壮大,渐成气候。长到十三岁,倪佳佳坚持将女儿送走,去念省城的中学。打发走了青春少艾的女儿,来店里逗留的小年轻果然少了许多,倪佳佳站在空空的店里,不无悲凉地印证了自己色衰爱弛的事实。就连倪佳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对她百般留意,似乎女人一到了中年,就自动解除了危险期,不会再有什么市场,更没机会去吃男人的暗亏了。
凡俗又凡俗的空气,如瘟疫笼罩中年,麻木是唯一的免疫。那年开春,“非典”还只是一个新闻报道里的新词,后来的新闻每日都通报几个大城市的最新死亡人数,小城也只是像一只享受春阳的老猫,翻个身子继续昏睡。再后来不断有人涌到她的店里来问有没有白醋卖,这其中不少人看着眼生。倪佳佳嗅到了商机,联系从前的供货商,都被告知无货,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
然而也只是意识到而已,她又不是护士医生,能做的无非是把店里和家里打扫得整洁干净些,然后怀揣一颗侥幸心,祈祷病毒别盯上她。那真是一个清冷的春天,好像冬天没完没了,来店里的人越来越少,她关了店门待在家里,每天洒扫庭除,一日三餐规律有序,这对老夫老妻形同新婚燕尔,螺蛳壳里做道场般地过起小日子来。
倪佳起早上小菜场买来梭子蟹,“非典”当头菜场生意萧条,从前三十好几的梭子蟹跌到七八块钱一斤,“现在不适合吃鸡鸭,也不能光吃素,吃蟹最好了。”倪佳只吃蟹脚,掰桃似的把蟹脚全剥进自己碗里,留肥美的蟹身给倪佳佳。这也不妨碍倪佳把每条蟹脚都吮得溜溜响,再脆生生地嚼烂。倪佳佳剥着蟹壳,暗笑他,真是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鲜。连着好几天都吃蟹,家里仅剩的半瓶陈醋很快用光,外头的食用醋早被哄抢一空,倪佳照旧每日买便宜蟹回来,“有没有醋都是小问题,关键这种蟹平日里根本卖不到这个价的。”倪佳佳强忍腥气,又跟着吃了一个星期的蟹。
忽然有一夜,倪佳上吐下泻,倪佳佳伸手贴了贴他的额头,发热无疑。非常时期,这样的症状敏感又危险,倪佳佳一夜没睡,为他擦身递水喂药止泻。倪佳烧得稀里糊涂,像蟹钳一样抓牢她要她把自己送去医院,“让我一个死在里头。”倪佳佳不依,“一定会挺过去的,大不了一起死。”话一出口她微微一愣,倪佳虚弱地一笑,眼里有光。
为免引起旁人注意,不止是医院,连药店都没去过,经过几个星期在家的调养,倪佳莫名其妙地恢复过来了,就像“非典”病毒在春天快结束的时候也莫名其妙地就撤走了。倪佳佳疑心倪佳只是食物中毒海鲜过敏一类的并发症状。谁让他贪小便宜,不就醋吃了那么多蟹。倪佳佳也有了后遗症,一想到梭子蟹,本能地反胃作呕。或许是受不了那股记忆犹新的腥气,倪佳佳向他摊牌,离婚吧。
“为什么?”倪佳眼睛暴突,“我们不是都已经患难见真情了吗?”
“贫贱夫妻百事哀,或许不做夫妻会好一点吧。”倪佳佳说完,顿觉堵在胸口的呕吐感消下去了一些。再假的戏,仍旧是戏;可是掺了一点假的情,怎么好算是情呢?——戏真情假,婚变风波其实是很多年前那次一触即发的丑闻在延宕多年后的余波,亡羊补牢了这么多年,如今物是人非,想看她笑话的人早就不在了,这点余波算得了什么。
她和他的啼笑因缘,终究要垮台落幕。
东亚有段时间没拿他的艺术作品来寄卖了,倪佳佳正想着,就看见东亚又一次空手而来。“昨晚做了一个梦。”照例以梦开场,倪佳佳觉得一个搞艺术的再加一点抑郁症,就休想再接地气。东亚的脸色发白,幽蓝的静脉血管在青白的手背上凸起。倪佳佳忧心忡忡地拖过一把扶手椅,让他坐下。东亚本身就是一件易碎的艺术品,“我给很多人打电话,拿了一个没插卡的手机,按照上面的通讯录站在电话亭挨个打,每个电话都是忙音,然后自动挂断。我打了一百多个电话,听了一个多小时的忙音,感觉两只耳朵都是‘嘟嘟嘟,我只好使劲摇头,把耳朵里面的忙音音符都抖出来。就在我拼命抖啊抖的时候,天上忽然爆出一束烟花,然后是大片大片的烟花,我捂住耳朵,躲回电话亭。又过了一个小时,空荡荡的街上多出很多人,原来他们都集中到广场去看烟花了,难怪他们家里的座机都没有人应答。”
难得这是一个有条有理的梦,倪佳佳听懂了,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捏着一张名片,心怀执念地每天拨两遍上面的号码,每天听两遍忙音,让人绝望的嘟嘟嘟——
“你的梦都记得好清楚。”倪佳佳说,“我做过了就忘光了。一点想不起来。”
“等一下记得提醒我要买曲奇饼干。”东亚说,“总是在想吃的时候才发现忘了买,今年的冬天好像特别早,虽然我每天都吃得很多,可是我一样觉得冷。”东亚挠挠头,往画具包里掏了掏。倪佳佳问他找什么,东亚说:“好像彩虹糖也没了。我已经好久不记得要吃它们了。”
冬天来了。倪佳佳在打给管道工的电话里失言了。管道工问她堵了多长时间了,倪佳佳没头没脑回了一句:“冬天来了,池塘要结冰了。”她想自己一定是受了东亚北上的离愁别绪的影响。东亚要去北方找一间不错的艺术院校当旁听生。
“怎么现在才打电话啊?”管道工上门看见快要满进客厅的卫生间积水,以及积水中的踏步机、昆虫尸体和一些生活垃圾,“简直是一片沼泽嘛。”她不出声,点点头,英雄所见略同。
婚变以后的家里,像剧场后台,戏散了,生活还要继续。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多出一个人了,倪虹高中毕业就去澳大利亚半工半读,每回讲电话也讲不到一分钟,都是简短的嗯嗯啊啊,好像幼童牙牙学语,可是分明都快满二十了。倪佳佳整理出一套茶具,打算等管道师傅忙完,和他喝喝茶聊聊天。管道工开动抽水泵先吸走一部分积水,然后穿上连体胶靴,往下水口探入一根直径接近下水管内径的圆木,不间断地迅速上下抽圆木,只听一声爆破般的涡旋动静,死了好久的积水终于又活动起来,同时堵塞物不断往外翻涌,一团团的头发、一管洁面乳,以及一只发黄了的避孕套。
倪佳佳当即付了工钱,打发走了管道工。
她终于又可以脚踏实地地站在卫生间地板上,坦坦荡荡地和镜子中的自己对视。不
知从何时起,地心引力似乎对她格外青睐,作用在她身上的影响也越发显著:头型、脸型,还有一对乳房,都受了引力的强大牵引,松松垮垮,止不住地往下吊坠。
最近一次和倪虹视频聊天的时间比以往长一点,也没什么特别要交待的,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视频上的女儿,在她脸上搜寻拼凑自己当年的遗迹。女儿成为她过去的唯一一点存证。圆脸的女儿,睁着一对杏眼,略施一点睫毛膏就很出众了,即便对着生母,也不影响她施展挥发着美,不是显山露水一眼到底的美,那太俗,也轻浮。早在当年她还坐镇店里,还是很多汽修厂年轻小伙的幻想对象时,她就深谙此理。她敏感地掌控着自身的美,在打酒打酱油时,手势是微妙的柔美;在找零的时候,她确信她腕上的花露水香足以让对方记一阵子。隔壁店里的老板娘们不是浓妆艳抹就是嗓门奇大,她和她们也保持着点头之交的适当距离,把生意兴隆的原因推给起色心的男人们,谁叫她的美是与生俱来的,她的美一度与人无尤。
那个和她谈了一年多的体育老师是她平生第一个挫折;接着是那位给她名片满口广东话调侃小店是“桑拿房”的老板,打不通的电话持续的忙音放大了她的挫败;然后就是倪佳了,原本不过是一场你情我愿的游戏,她成功证明了自己还是有市场的,却阴差阳错被倪佳吃牢了……急管哀弦的一路重创,挫了几十年,错了大半生。
视频里的倪虹起身去取一篮提子,倪佳佳留意到女儿的手势与她从前的如出一辙。倪虹边吃提子边说着她的大计,秋天之前她准备要换一个房东,现任房东有一个很大的游泳池在后院,秋天一到,后院里野树的所有树叶都会掉进泳池,她可不想和房东一家一起做清理泳池的绝望劳动。倪佳佳盯着视频里的女儿,就像揽镜自照,照出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候她的脸也是肉团团地紧实,一点婴儿肥衬得一对杏眼格外醒目,不像现在细细长长,随时在瞄准什么似的。那时也是冬天,河面冰封,反射着明晃晃的太阳,晃得她皱眉眯眼,一个踉跄摔进一位体育老师的怀里,她的脸像月亮,反射着他的阳光。
如今只有电脑屏幕的冷光,映出她脸上的雀斑、细纹和毛孔,尽管视频像素不高,女儿脸上的鲜活她看得分明,青出于蓝胜于蓝。阳台上的纱窗被风吹开了,寒气入屋,笼里的鹦鹉一个激灵被冻醒了,跳着脚尖叫,比寒号鸟更哀切。倪佳佳关掉视频,走进卧室裹起一条棉被,冬天真的来了,而女儿那边正是盛夏。
那一年的冬天,他告诉她,他在本地一所初中教体育;她告诉他,她在本地钟楼下经营一家小店,而之后的每周一上午她都将收到一枝红玫瑰……他脱掉冰鞋,扶住她从冰面上走回河岸,身后是日照冰河的万丈光芒。作为答谢,她请他吃了午饭,饭后他提议去河堤上走走,这时下起一点小雪,灰扑扑的固态河水,扼阻了天色,封死了星星,月亮好像还在上游,雪越下越大。河堤泥泞,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两双长筒胶靴,两个人换上长筒胶靴,笨拙得像登月的宇航员。
徐衎,1989年生的巨蟹男,浙江金华人,南开大学201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小说见《上海文学》《西湖》《小说选刊》《长江文艺》《青年文学》《四川文学》等刊。曾获第十一届、第十二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入选浙江省第三批“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