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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5-30范雪明
一
雨是突然来的。我和现女友对外称妻子的石榴正吃晚饭。天比平时黑得快,窗户像被一块黑色帘布陡然捂住。雷声撵着闪电,在窗外訇訇作响。我去客厅关电视,想起办公室电脑没关。下午临下班时接到前妻梅雅芳一个纠缠不清的电话,我不厌其烦地跟她解释,两腿在门里门外来回踱步,见过道人去楼空,随手关门匆匆回家。雷雨交加的夜晚,电脑万一损坏实不好交差。看我拿着伞准备出门,石榴问我干啥。我说去单位,推开厚重的防盗门,一口气下了五层楼。
我撑着伞在雨中弓身疾行。单位在仙桥路,距我居住的小区约一点五公里。街道很快汇成一条浅浅的溪流。几道超大人字形闪电,撕裂了无边的夜幕,浑然一体的天地,瞬间亮如白昼。小城错乱的轮廓和远处剪影似的群山,在眼前时隐时现。举起的伞,被风摇得快招架不住,雨点像冰雹似的打在上面嘣嘣响。
门卫老聂见有人要进院子,推开窗户探出半个秃头,眯着眼端详我一番,很快缩回去。不锈钢电动门颤颤巍巍地向一边拢去,留出人把宽的空隙,立马停下。
我踏上不算很高的台阶,感觉雨淋不着身体,收拢伞,用力朝身后甩几下,伞上的雨珠,像省略号一样飞出老远。
电梯在我的等待中下来了。红色指示灯从七楼没歇气一个劲往下蹿,隐约听见轻微的落地声。门很害羞地朝
两旁躲闪,我抬腿准备进去,见局长闵望高和办公室主任柳媚在里面,像一对恋人依偎在一起。我错愕得不知如何是好。闵局长意犹未尽,松弛的面部立马僵住。随后他又端起架子,一本正经地问我,你晚上加班?我一时找不到合适语言,低头嗯了一声,不敢正视闵局长刀子般锋利的眼睛。柳媚的右手刚才还亲密地咬着闵局长的左手,现在很机械地藏在臀后。柳媚是我大学时的学姐,早我两年毕业,才貌出众,能歌善舞,博得许多男生倾慕。也不知是哪根筋短路,没有一个男生俘获柳媚的芳心。直到快毕业时,发生了令全校师生瞠目结舌的事,柳媚跟省城一个流氓头目搞在一起,堕过一次胎。后来那个流氓获罪被判刑,柳媚才跟他分手。参加工作后,柳媚行事低调,待人诚恳,上下关系都处理得不错。有人跟她介绍男朋友,但不知什么原因,没有一个能成功。一晃过了几年,眼看柳媚年龄越来越大,家里也担心,天天催她找对象。柳媚像个闷葫芦,不表态不吭声,父母的话一边耳朵进一边耳朵出。终于有一天,她对爸妈说,要跟县剧团一个拉大提琴叫蔡包子的大龄青年结婚。婚后,夫妻俩经常磕磕碰碰,关系时好时坏,据说有几次差点离婚。
闵局长和柳媚几乎同时从电梯间跨出来。闵局长完全恢复了常态,目光冰冷地直视前方。柳媚看上去从容淡定,那双略微上翘的大眼睛,又回归方才的灵动和温柔。她紧随闵局长,与我擦肩而过,一缕法国香水味迅速浸入鼻腔。
等我回过神来,闵局长和柳媚已从门厅里消失。我从推拉门不和谐的来回撞击声中,隐约感觉他们心中淤积了怨恨,似乎是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惹得领导不愉快。我想这下可能得罪闵局长,他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将来一定会给我小鞋穿。
我上楼关掉电脑后,立马折身赶回家。石榴没有睡,她把两条腿翘在茶几上,正专心看电视。打了皱褶的黑色裙摆,先是堆在两腿间,慢慢松开,从有些发福的肚皮上轻轻滑落,掉在地板上。一双雪白丰腴的大腿,极具挑逗地暴露在我眼前。石榴是妇产科医生,对女性的身体和各个部位见多不怪,习以为常。她认为,女人没有什么私密处,只有器官。在医生眼里,任何人体器官都可以临床诊断治疗或进行解剖。这种职业习惯,改变了石榴许多观念。夏天,她经常穿着无领低胸衫和超短裙出门,让人在身后议论不休。她还有一个习惯,白天从不喜欢系胸罩,晚上睡觉不穿内裤,赤条条一丝不挂。正是因为她生活不拘小节,缺乏自我保护意识,影响了她的命运。石榴从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县人民医院,被妇产科五十多岁的医师老高瞄上了。有天晚上,老高终于抓住机会,在值班室把石榴这颗刚熟的果子偷吃了。后来,老高经常约石榴到宾馆开房,如果石榴拒绝,老高立马翻脸,要把他俩关系公布于众,石榴只好委曲求全。老高也确实蛮横霸道,等石榴真的找了男朋友,他反而咬定石榴欺骗了他的感情,去跟石榴男朋友摊牌,说石榴是他的女人。石榴找老高又哭又闹,老高见石榴眼泪鼻涕一齐来,又怜香惜玉哄着石榴说,下不为例。等石榴果真有了新的男朋友,老高照旧从中插一杠子。石榴成了一个机器人,被老高操控着。石榴的婚姻一拖再拖,到了三十岁还没嫁出去。这些事情是参加县招商小分队时,一个叫涂亚明的朋友告诉我的。涂亚明在卫生局工作,跟石榴是邻居,我和石榴走到一起是他牵的红线。
回来啦。石榴见我进了门,抬头跟我打
招呼,然后弯腰掀起拖在地上的裙摆,重新揉在裆前。
我觉得很累,嗯了一声,一头钻进卫生间,准备洗澡。石榴又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大概是男女间的私房话。
二
我和柳媚都在八楼上班。柳媚办公室靠近电梯口,上班时,我经过那里,门是敞开的,她正一边抹桌子一边整理桌上散乱的材料。我心里其实很矛盾。一方面我不想见她,上周五晚上我看到不该看的一幕,她一定怀恨在心,再次相遇,她若做出不愉快的夸张动作和厌恶的表情,让双方都很难堪。另一方面,我又想尽快与她见面,试探她对我掌握她私密生活的真实态度,避免长久背负一个沉重的精神包袱。
柳媚工作很投入,听见过道上零碎的脚步声和一些不入心肺的问候语,头都没抬一下。我在柳媚的办公室前犹豫了一下,脚步没停留,被一种若有所失的情绪裹挟着,惶恐不安地打开自己的办公室。两天没来上班,室内飘着一股呛鼻的粉尘味。我赶忙掀开一堵墙似的米色落地窗帘,拧开小得只有八开报纸大的窗户,让微风携着从灰色云层漏下的稀薄晨曦,一齐扑进空荡的办公室。我所在的股叫统计股,本来有四名工作人员。老股长年龄未到,提前撂挑子,没上班。一个男科员体检查出了“三高”,年纪轻轻,自己常吓唬自己,不是住院治疗就是在家养病,一年没上几天班。另一位女科员是县里一位处级干部的儿媳妇,说是老怀不住孩子,要保胎,已经有半年没上班,听说还要续假。股里大小事,只落在我这个迟迟未转正的副股长身上。
我提来一桶水,用抹布擦干净摆成两个等号的四张桌子,又拿来拖把,将地面彻底拖了一遍,空气中很快弥漫一股湿漉漉的土腥味。我马上打开空调,虚掩着门,重新合上窗门,让徐徐吹出的冷气,尽快蒸发地面的水渍。
我们单位是县里一个综合部门,有一项雷打不动的工作任务,就是每月都要向政府上报各种数据。我们又不生产这些数据,所需数据要不停地从各单位收集。我股里主要掌握全县重点项目各类指标增减情况,等我把这些数据汇总,再交局办公室,按照上面的精神要求,统一打包上报政府。
启动电脑,伴随一曲短暂绵软的音乐,屏幕上跳出一朵粉红色莲花。这是一个月前,接县纪委通知,在廉政网下载的壁纸。我点开文档,打开一张表格,上面爬满黑蚂蚁似的数字。我哒哒哒敲起键盘,续着上周五没完成的工作。
门忽然被推开。我抬起头,柳媚走进来。她手里捏着块抹布。
柳媚说,老平,尽快把你股里这个月统计表报到办公室,政府那边刚才来电话催。我名叫余来平,大家习惯称我老平。
我正在弄,下午可以交给你。我答话时眼睛始终没离开柳媚。
行,你先忙。柳媚已转身,把上翘的圆臀甩给我。
此时正好没别人,我想跟柳媚说点什么,当机立断,冲着她背影压低声音从喉咙挤出一句话,柳主任。
柳媚回转头,问,还有事?
我沉吟片刻,说,柳主任,我想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你说吧。
我……我嗫嚅着。
有话就说呗,瞧你婆婆妈妈的。
星期五晚上,真不好意思,让你们不愉快。
柳媚端起脸,眼睛瞪得特别大,像两盏追光灯射向我,诘问道,我不高兴,没有哇。
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我想了很久,一定要向你解释清楚。
看见我一副认真的样子,柳媚好像要生气,手里的抹布完全抖开了。她说,老平,我听不懂你说什么,要没别的事,我走了。
柳主任。我向前跨了一步,追着柳媚说。柳媚似乎没听见,懒得回头,昂首挺胸地走出门。
我愣怔了半天,重新坐回电脑前,眼睛里根本看不见什么表格数据,电脑好像黑屏了。等我从忐忑中回过神来,却没心事继续去看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黑蚂蚁。我想这下真的把柳媚得罪了。她是办公室主任,又兼局党组成员。在局领导班子里面,她虽然排在末位,但分管人事,干部提拔任用,最初是她拿的盘子,再提交党组会上讨论,由闵局长定乾坤。我也真是憋屈,不仅得罪柳媚,也得罪了闵局长,决定我转正命运的两个关键人物全都得罪了,岂有好果子吃。
我起身去厕所。厕所在西边过道的尽头,没等我进门,有位男同事捂着鼻子往外跑,见我想进去,提醒我说,别去了,两个蹲位上的蓄水桶全坏了,上不来水,没法冲,臭死了。
我止步,转身下了七楼。我前脚跨进卫生间,闵局长后脚跟着进来了。我很客气地叫了声闵局长,他礼貌地点点头。我两腿往旁边移了移,侧身让闵局长先进了尽头一格蹲位里,等他把门砰地一声关上,我才钻进另一格蹲位。闵局长那边很快有了动静。一会儿又没声儿。我就蹲在闵局长旁边,中间只隔了一块两米多高五厘米厚的塑胶板,从底下的空隙里,偶尔能瞅见闵局长一只棕色皮鞋有过轻微的移动。我想局长真是爽,大便也如此轻松。而我只能敛声屏气,觉得身旁有局长,喉咙虽然想发声却被克制,蹲了半天也没拉出来。我又想,何不趁机把那天晚上的事跟闵局长解释清楚,免得留下后患,如果闵局长能够释怀,相信柳媚也会尽释前嫌。闵局长平时很忙,想找他要提前预约,有时约了几回他临时有事又泡汤了。我鼓足勇气,憋着个脸说,闵局长,周五晚上你不会生气吧,我没想到遇见你……
没等我把后面几个字说出来,闵局长立马掐断了我的话,老平,你瞎说什么,上周五晚上我一直在家里,没见你呀。
你在家里。我没把话说出来,又吞回肚里。柳媚是回避,闵局长在否定。他们是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的生气了。我没有放弃,接着说,闵局长,那天晚上不凑巧,我看见打雷下雨,想起桌上电脑没关。
闵局长有些不愉快,说,你脑子有毛病吧,好好上你的厕所,不要在这里扯些乱七八糟的事。
闵局长。我……
好了,到此为止!
我被闵局长凶了一句,没再吭声。我诚惶诚恐地蹲着,两腿开始发麻,却解不出任何东西。我继续使暗劲,脸挣得血红,大气不敢喘。闵局长那边又传来痛快淋漓的响声,片刻,听见窸窸窣窣的撕纸声,他完事了。闵局长起身离开后,我平静良久,底下才断断续续有声音。
三
闵局长其实有恩于我。四年前,我与梅雅芳结合,是闵局长牵的红线。闵局长当时是副局长,给人印象是谦卑热情充满激情。有天下班,我正好跟闵副局长一起下楼,在电梯下行的空隙,闵副局长突然关心地问我,老平,多大啦。
我说,二十八。
还没找对象吧?
我点点头。
要什么样的条件,说说看。
我说,我一个乡下人,哪能挑精拣肥,只要人好,有份稳定工作,家在县城,就行呗。
闵副局长马上笑着说,我跟你介绍一位,怎么样?
我很激动,心想闵副局长真是菩萨心肠。我说,好哇,还要闵局长您多费心。过了几天,闵副局长就约梅雅芳跟我见了面。梅雅芳长得标致,皮肤白皙,一看就有女人味。她在县一家公立幼儿园当教师。父母都在城里,是我理想中的人。
一来二往,我们之间都有了那层意思,梅雅芳还带我去见了她父母。梅雅芳那个在县刀剪厂做质检员的父亲,像审视一批刚出车间准备入库的新产品,从头到脚仔细打量我一番,几乎没有放过任何细节。不久,我也把梅雅芳带回老家去见父母。两位老人笑在脸上喜在心里,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半年后,我和梅雅芳牵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新婚之夜,我在极度亢奋和疲惫中又心存疑虑。梅雅芳的主动和从容,与我的笨拙和摸着石头过河,形成巨大反差。相互经验的悬殊与不对等的较量,在我与梅雅芳之间撕开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缝。蜜月即将结束的前一天,我半嗔怪半玩笑地问梅雅芳,你谈过对象?梅雅芳正织毛衣,见我冷不丁冒出不着边际的话,奇怪地斜睨了我一眼,未答话,手没停下,继续织毛衣。梅雅芳的沉默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如果她真的打算回绝,我将刨根问底。我追问道,问你呐,想跟我保密?梅雅芳停止织毛衣,一张白皙略显郁闷的脸完全对着我,说,谈过,你没谈过吗?
我说,我只跟你谈。
都21世纪了,你提这小儿科的事,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我问你这事是很严肃的。
你怎么这样保守,怪不得都叫你老平。
婚前你跟几个男人有性关系?压在心底的疑问,倏地从喉咙迸发而出。说出这句话时,连自己也显得十分诧异。
记不清。梅雅芳轻描淡写地回应道。她若无其事的态度让我不能接受。我十分后悔跟梅雅芳翻出陈年旧帐,如果梅雅芳拒绝回答,不讲真话,或者她干脆否定自己的恋爱经历不承认与婚外男人有性关系,永远封存心中的秘密,任其在日月轮回中被时光悄悄磨灭,可能我心里会平静安适许多,我俩的婚姻也不会过早走到尽头。
我计划把表格上的数据,跟报送方填表人联系,进行最后一次确认。但上午时间不够,只联系了十几个单位。有的单位接到电话态度不友好,还跟我啰嗦几句,嫌我呆板,说上报的数字没有错误,怎么那样不信任人。我说是职责所在,数据要提交给政府,是领导和专家的决策依据,出不得丝毫纰漏。过了十二点,同事都去食堂吃饭,我才关门下楼。我没有去食堂,石榴在家里,我一般会陪她一起吃饭。我进了门卫室,老聂正在里间小厨房弄饭,锅里煮沸了的汤飘出魚鲜味。
我把上班时塞在门旁桌底下半塑料袋菜拎在手里,跟老聂打声招呼,转身离开了。早上起床时,石榴告诉我,她今天上晚班。石榴说这话是在提醒我,她白天要休息,不便出门,买菜的事就交给我,这是石榴跟我一起生活后养成的习惯。
出了单位大门,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我开始以为是石榴催我带菜回去,掏出手机一看,是梅雅芳的,我故意让铃声多响一阵。这个梅雅芳确实让人心烦,上周五下班时,如果不是她一个没完没了的电话,我不会忘记关电脑,也不会有得罪闵局长和柳媚那桩倒霉事落在我头上。我知道梅雅芳要说什么,上周五我已在电话里告诉她,最近手头很紧,父亲患肺癌上个月刚做完手术,几乎花光了我全部积蓄,儿子益山每月一千元的抚养费,我想等下个月一并给她。但她执意不允,认为我想耍赖,有了新家就彻底忘了前妻。我也不打算遮羞,梅雅芳有些话不堪入耳,说我一提裤子把她忘了倒也罢,总不能把儿子也一脚踹了吧。
我滑开接听键,抬高嗓门嚷道,你烦不烦,我答应下个月给你,一分不会少。
梅雅芳却出奇地冷静,语气很温和,我已经知道你爸病了,益山这个月的抚养费你就别付了,算益山这个做孙子的孝敬爷爷吧。我想说句感谢的话,梅雅芳突然挂断了电话。我拿着手机痴愣半天,显得无所适从。
梅雅芳今天怎么啦,为何突发善心。记得益山满周岁时,父母特地从六十公里外的老家来看孙子,打算在城里多住些日子,没呆上三天,梅雅芳就开始嫌弃两位老人。她在我面前叨唠父亲不讲卫生,乱丢垃圾,随地吐痰,把家里弄得跟菜市场一样。对母亲的评价更是不近人情。她说母亲不适合照顾孩子,喂食时,先把食物含在自己口里,然后塞进益山嘴里,腻死人了,有病还会传染给益山。不仅如此,她还怀疑母亲手脚不干净,趁她出门时钻进房里乱翻东西。我劝梅雅芳说,父母一直在农村生活,有些习惯一时难改,只要我们耐心引导,相信日子长了会改变的,你别跟老人计较。梅雅芳对我的劝告没往心里去。第二天我去上班,正是暑期,梅雅芳在家带孩子,我出门前反复叮嘱她待父母要热情些,她很不高兴地回答我,知道,又不是三岁小孩。等我中午下班回来,我觉得气氛不对,平时喜欢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的父母不见了,房间里只听见梅雅芳张大嘴啊哟啊哟逗着益山玩,随后益山咯咯咯笑了,母子俩很开心。
我进房问梅雅芳,我爸妈呢?
回去了。梅雅芳头也没抬,专心跟益山玩。
他们不是说要多住些日子,怎么突然又走了?
我哪里搞得清楚,他们想走,我又拦不住。
你肯定对他们说了什么。
我能说什么。梅雅芳矢口否认。
我目光无意间落在门边的垃圾桶里,看见几块摔碎的瓷片,心里霎时明白了几分。我说,梅雅芳,爸妈这一生也不容易,为了我上学读书,起早摸黑,省吃俭用,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现在条件好了,添了孙子,接他们来城里住段日子,算是对他们尽点孝心,有什么过分的。
如果他们不走,我就带益山回我爸妈家里去住。梅雅芳没有收着掩着,终于把话挑明。
我架不住心头的怒火,责问道,你这话是
什么意思?
你有爸妈就不许我有爸妈?
那你走。
走就走。梅雅芳一气之下,抱着益山回了娘家。
过了几天,我有点惦念益山,下班后去梅家打算接回他们母子,梅雅芳似乎是铁了心,坚决不回家。她母亲在一旁专心逗着益山,正眼也没看我。那个已经下岗的父亲,漠然地看着我,完全视我为陌生人。从他颓废的表情上,完全察觉出这个恪尽职守的老质检员,一定在自责悔疚,当初没有发现我身上的瑕疵,就草率地签了验收单。
梅雅芳在梅家一住就是两个多月。我也懒得去搭理她,觉得少了梅雅芳的家庭,清静轻松了许多。有一天,梅雅芳突然回来了,她没带着益山,进门就递给我一张打印好的离婚协议书。这一天我预料过,但没想到来得这么迅速。遇到这个棘手的难题,我一下难作决断,说,让我考虑考虑。
行。梅雅芳昂起头绝情地走出门。
一个星期后,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几天后,我搬家了,把明德小区的房子留给梅雅芳和益山。
四
饭后,石榴要午睡,她说上午一直忙着打扫卫生,没休息,中午不睡一觉,晚上八小时熬不过去。她很快就睡着了,并伴着舒畅的呼吸声。她的睡姿传递出许多想像空间,仰卧,四肢展开,头和脚露在外面。乳白色的夏凉被有一半盖在胸前,像一块夹了药棉的纱布,遮住白嫩的胴体。
我想睡,睡不着。空调调至21度,还觉得热。手和脚一停下来,脑子又闲不住,上周五晚上发生的事像魔障附体,无法从脑海里驱逐。与闵局长和柳媚关系没处理好,对我目前处境来说十分不利。如果继续在副股长的位子上趴窝,先撇开自己的面子往哪搁不提,而让父亲寄托在我身上的期望戛然而止,堪称忤逆不孝。父亲把他一生的赌注都押在我身上,我功成名就之日,便是父亲扬眉吐气之时。为了这一天,父亲苦等了近二十年。我刚上初中那年,父亲打算把组里一处荒地包来种山药,等他请来挖掘机准备开荒垦地,村民组长却上门叫停,用很严肃的语气说,大宽,这块地不能给你。父亲急了,我山药籽都准备好了,坑人哩!组长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也没办法,村支书应允了别人。父亲也不依不饶,凡事总得有个理,那块地荒了好多年,嗬,我要包下,别人就眼红。组长扁平的鼻翼朝两旁搧了几下,背着手准备离开,刚走两步,突然掉头丢下一句硬话,你有意见去找村支书。
经历了那次挫败,父亲对权力的认识可谓刻骨铭心。背靠大树好乘凉,姐姐辍学后,父亲开始把我当做树苗来培养。我也暗自为父亲争气,初中毕业,我以全乡第三名的成绩考入县一中。高中三年,我不辱使命,在逆水行舟般的激烈竞争中,稳步前行,最终考取省里唯一的一所211大学。父亲终于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落在我这棵幼苗的枝头上,内心无比欢欣。送我去省城上大学的前夜,临上火车前,父亲特地带我绕着县政府大楼走了一圈。在大门正中央立着旗杆的水泥墩旁,父亲停下脚步,用手指着大楼中间还亮着灯的几间办公室说,听说那是书记和县长办公的地方,平伢哇,将来你毕业能分到县政府上班就好呵。父亲的话意味深长,我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我朝他默默点个头,他那张爬
满皱纹的额头立马舒展了,仿佛我已经成了政府的一名干部。毕业后,我分配到现在的单位,虽然不在县政府大楼上班,也属政府组成部门。有次回老家,父亲突然问我,你局长是个多大的官?我说,跟乡里书记镇长同一个级别,再上个台阶就是副县级。父亲眼皮眨巴两下,呵了一声,也不算小哩。后来,我被任命为副股长。父亲知道后问我,副股长比局长小多少?我告诉他,副股长上面有股长,股长上面有副局长,再上面才是局长,隔了三级。父亲低头掰着手指掐算,说,你才三十出头,三年跳一级,四十岁升上局长的位子有把握。我说争取吧。上个月父亲住院时又问我,转正了吗?我宽慰父亲说,快了。父亲说,有多快?我说,多则两个月,少则一个月。父亲在病榻躺了四十多天,第一次露出憨厚的笑容。他高兴地说,看来我能看见你升股长了。
现在,我被卡在副股长的位置上,不能动弹。有办法让我扶正的人正迁怒于我,让人心急如焚。瞌睡没了,我索性爬下床,趿着塑料拖鞋,噗哒噗哒往门边走。
惊醒了石榴。她偏过脸,眼睛撑开了一半,问道,睡不着?
是呵。我回过头来。
你有心事?
我能有什么心事。
你撒谎,我早看出来了。
我保持沉默,抬腿向前迈了一步。石榴又说,老平,你过来,我可以让你睡得香。
我愣了一下,折身返回床边。石榴正狡黠地冲着我笑。
我说,你在逗我。
石榴说,我不逗你,是让你逗我。你把我逗累了,不就睡着了。
我说,没那个心情。
可以培养嘛。石榴把一只纤细的小手款款向我伸来。
我无动于衷。我没有迎合石榴,其实还另有隐情。前几天,在一次闲聊中,我对石榴提了不该问的话,你跟我说实话,你喜欢那个叫老高的医生吗?我原以为石榴会情绪激动,言辞犀利,没料到她不温不火,稍作停顿,饱含深情地说,要说呵,他不是个很讨厌的人。
石榴的话让我万分惊讶。一个侮辱者在被侮辱者眼里,非但够不上大逆不道,却获得宽恕谅解。我接着问她,你觉得我怎么样?
石榴笑而不答。
见此,我更加急切,催促她,告诉我。
石榴沉吟片刻,忽然盯着我说,如果你真想听,那我实不相瞒,在我心里,你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我决定提前去单位,毫不犹豫地离开房间,随手轻轻关上门。我想石榴那只骨感的手仍然羞涩地僵在空气里。
我趴在电脑前,头有点晕,嗡嗡响,像有一群蜜蜂在眼前奓翅缭绕。那一只只蚂蚁般掉进小方格里的数字,不自信地上蹿下跳,怀疑是否挤进不该占居的方格里。有的方格由于数字大填得过满,密不透风,像一群南徙的雁。有的方格陡然空了,远远看去,像一丘丘撂荒的田地。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像这些无规则运动的小蚂蚁,虽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控制,却经常迷失方向,不知到底往哪个方格里走。有时进去了,又莫名其妙地钻出来,原路返回。观望中,窥见很多同伴埋头往同一个方格里挤,也跃跃欲试,艰难前行,最终还是力不从心,等里面的同伴爬出来,仍然在一旁徘徊。当我正犯愁的时候,闵局长和柳媚不
期而至,一前一后闯进我脑里。柳媚上午从我办公室扬长而去,是在向我亮明态度。这种不阴不阳的作派,我心领神会。闵局长厕所里叱责我,既是逐客令也是结束语,从他掷地有声的话语中,已对我表示出强烈不满。闵局长是敢说敢做的人,有次全局中层干部会上,他指名道姓批评一位股长不作为,并公开指出,谁砸了我们的饭碗,我们就砸谁的饭碗。三天后,被点名的股长被免职了。
我心里开始七上八下的,难道是命运有意安排,要我在副股长位子上一头坐到黑?继续维持现状,不要说过不了父亲那一关,恐怕连自己心中的一道坎也迈不过去。在县级机关,率先谋上副科级职位,才凸现出一定的身份,也是问鼎权力高峰的第一块基石。站在这级台阶上,可以把目光投射得更宽广更高远,像一只飞进森林的小鸟,拥有众多的追寻目标和栖身之所任凭选择。而股级职位又是副科级职位一块不可缺少的跳板,中间如同隔了条河,有人这一步没跳好,掉进水里,又回到起跑线上重新开始。如此周而复始,虽然最终抵达彼岸,却步入垂暮之年。也有人一生都在这块跳板上蹦来蹦去,永远登不上彼岸。我有两位同学,比我混得有模样。一位当了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兼常务副县长秘书;另一位在乡镇摸爬多年,已擢升为一乡之长,还是正科。平时同学之间偶尔见面,我总觉得矮人三分。每年一次同学聚会,我因位卑人轻,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辞,避免涉足那个彰显权力和财富的场所。
突然停电了,电脑瞬间黑屏。我伸直腰,闭目仰在椅靠上,想休息一会。我隐约觉得头开始胀疼,像一只正充气的气球,已到了临界点,随时面临爆炸的危险。有几次我真想用拳头朝太阳穴狠狠捶一下,干脆让球体破灭。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我探头瞅着屏幕,是柳媚的,赶忙拿起手机接听。柳媚催我交报表,说话态度不友好,明显表现出不满的情绪。柳媚语速较快,之间我有几次想打断她的话路,以期辩解,但柳媚的话像炒豆子似的噼哩叭啦一古脑儿往下滚,直至她挂了电话。幸亏电又来了,我重新打开电脑,舒缓了一下情绪,继续投入工作。等我把总表发给柳媚时,已过了将近一小时。我坐在电脑前,长吁一口气,像大病初愈的人走出病房迎来一缕久别的阳光。
快下班时,柳媚叫我去她办公室。我想可能是某个数据有偏差。这个先例曾经有过,经常跟一堆无聊枯燥的数字打交道,难免出点小差错。我忐忑不安地敲开柳媚的办公室,柳媚正愠着个脸,仰头靠在一张真皮独脚转椅上,见我进来,马上挺腰抬头,厉声斥责,老平,你脑子是进水了吧!我一下懵了,印象中,柳媚从未对谁发过这么大的火气。
柳主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怯声怯气地问她,心里完全没有一点底气。
柳媚指着电脑屏幕,没好气地说,你看你报来的数据,引进外资一项,与去年同期相比,怎么不升反降。
数字是他们提供的,我是如实上报。
你还强词夺理。我刚才打电话问了项目办,是你弄错了。
不对吧,我去找原始件给你看。我转身打算离开。
不用了,我已经给你补上了。没想到你现在变得这么没责任心,如果按你的数字报上去,会影响全县引资进度,也让领导决策失误,这个责任谁担当得起。柳媚仍不依不饶。
我愣住,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傻呆呆地等候家长继续数落。
这事还没传到闵局长耳朵里,他要是知道,有你好果子吃。柳媚的话看起来是想平息事态,实则暗藏火药味。
不管自己是对是错,没打算继续与柳媚争辩。我赶忙讨好地对柳媚说,下次一定注意,做得不对还请柳主任包涵。
柳媚吊着的脸依然阴云密布,你走吧。右手朝我挥了几下。
五
一连几夜睡不踏实。刚阖眼,闵局长和柳媚就亲昵地手牵手,从电梯间飘然而出,旁若无人地与我擦肩而过。接着是闵局长对我不理不睬,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然后是柳媚揣着明白装糊涂,又假公济私故意找岔子训斥我。那一幕幕逼真的画面,像放电影似的在脑海中逐个闪现,清晰得仿佛刚刚发生在眼前。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处于浅睡状态,稍有一丁点动静,哪怕是游荡在小区里一声猫叫和楼下不经意的一声汽车喇叭响,也能把我唤醒。石榴今天上中班,晚上在家。睡觉时,见我在床上辗转难眠,石榴突然坐起来,关心地对我说,心里有事说出来。我闭着眼对她说,没有事。我既不打算让石榴替我分忧,也不想过早泄露秘密。石榴说,有事藏在心里会憋出病的。我坚持说,没事。又问了几句,断定我不会开口,石榴没再吭声,躺在一旁睡了。到了下半夜,我终于迷迷糊糊睡去。我成了一名可耻的逃犯,身后一位大鼻头警察,持枪在追捕我。我跑得比兔子还敏捷,在一片不毛之地的荒山上,我上蹦下跳,大鼻头累得气喘吁吁,喉咙冒烟,却无法靠近我。大鼻头火了,突然举枪警告我,不许动,再动可要开枪了。我没理他,只管拼命往坡下冲。忽听身后果真传来砰砰两声枪响,我开始以为是大鼻头朝天鸣枪,扭头一看,吓一大跳,飞来的两颗子弹正击中距我不足一米远的土堆上,炸飞的泥土四处弥漫,溅落在我头发和衣服上。大鼻子动真格了。我像只惊弓之鸟,慌不择道,抱着头疾步向前乱窜。我闷头朝前跑呵跑,又不知跑了多远。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让我戛然止步。前面是断头路,天要绝我。大鼻头忽然哈哈哈狂笑不止。笑罢,大鼻头又嚷嚷不休,你跑,你跑呵!看你往哪里跑!眼看大鼻头逼近身后,我想,抓住是死,跳下去却有一丝生还的可能。在这千均一发的时刻,我突然闭上双眼,像一名气吞山河英勇就义的壮士,纵身跳下崖谷。我睁开眼,惊出一身冷汗。再也睡不着,一直熬到天色微明。
我头胀得厉害,想眯一会儿,大脑却不配合,不停地揣测那个怪梦。我索性爬起床,去卫生间刷牙洗脸,然后神情恍惚地走下楼。清晨的空气中浮着雾霾,小城早起的居民很多戴上白色口罩,像是预防某种流行性传染病。其实我现在上班,总是担心见到柳媚和闵局长。如果他们举手投足中,出现一个反常的表情,或者一句弦外有音带倾向性的言语,都要让我思忖半天。提前去单位,是个明智的选择,可以错开他们上班时间。怕鬼偏有鬼,我去单位斜对面的仙桥饮食店准备吃早餐,迎面遇见了柳媚。她正从一辆白色别克车里走下来,好像没有看见我一样,径直钻进店子。我站在门外,踌躇不前,两只脚像被什么东西拴住。落坐后的柳媚,突然冲着门外喊我,老平,快进来,一块吃。我不敢推辞,脚底像踩着棉花似的步入店门。走到柳媚对面的空位上,我诚惶诚恐地坐下。
吃什么,随便点,我请客。柳媚大方地说。
不,不用不用。我赶忙拒绝。
昨晚我手气好,赢了一千多。
还是我自己来,哪好意思要你破费,要请客,只能由我来请你柳主任的。
柳媚有点不高兴,老平,你还跟我见外。
我看着柳媚,她一脸的和善真诚,除开下眼睑因熬夜有些泛青,整个五官俊秀端庄,可亲可爱,跟几天前厉声责备我时判若两人。难道她既往不咎?如果真的不计前隙,我要烧高香了。说明她还是给了校友一个面子。
见我坐在一旁不语,柳媚脸又沉下来,指着桌上的食谱说,还没想好?叫你吃东西真难。
恭敬不如从命,我随便点了一碗白面。
这顿早餐,我吃得不爽,面里虽没放辣椒,我却吭哧吭哧吃得满头大汗。柳媚在一旁窃笑,我心又悬着。
上班后,我耳朵里咕噜咕噜响,像两只空酒瓶掉进水里。头也晕乎乎的,注意力无法集中。整个人空得像个躯壳,昏昏欲睡。正打算迷糊一下,又意识到是在单位上班,万一纪委来暗访,不逮个正着。上次省里来的暗访组不是通报了几个上班玩游戏的科级干部,不到一个月,这几名干部被免职。我心里格登一下,似乎有盆凉水浇到头上,脑子瞬间清醒许多。我又想起昨晚的恶梦。现实与梦境没有必然的联系,而总是纠缠不清。我真的难逃一劫?命运注定要让我继续在副股长的位子坐下去,没有化解危机的秘方?沮丧中,我忽然想到副局长宋敬良。宋敬良忠厚仁义,是我的老股长,请他出面解围错不了。
我强打精神,下七楼,笃笃笃敲着宋副局长的门。里面没人应声。我又敲几下门,仍然听不见动静,估计他出门开会去了。我踅身回办公室,屁股刚落坐,一连打了几个哈欠。我随手点开凤凰网,要闻栏目里又出现几条官员被查的消息。大多数落马官员身后总少不了几个情人,而这些曾经被各色官员呵护宠爱的情人,最终成了官员现形的有力推手。
石榴今天上中班,中午我懒得回家,去单位食堂吃饭。食堂设在大楼负一层,是地下停车场改建的。地下室原本面积宽,被横七竖八的方型水泥立柱杵得支离破碎。装修时,这些立柱被合理利用,依据间距,用石膏挡板封了一米多高,隔成一间间既独立又开放的小饭厅。只有东边朝南那三间,才被封死。那是接待宾客的专用小包房,平时一般不启用。
我两手端着饭菜在饭厅瞄座位。排列有序的火车座式的卡座上,坐满了人。弥漫在空间的饭菜香完全串味了,五味杂陈的。从未间断的窃窃私语和吧唧吧唧的咀嚼声,相互搅和,组成一首不和谐的主题曲,整个饭厅显得热闹而嘈杂。我的视线不断绕开中间那些粗大的立柱,在敞开的各个隔档间搜寻。在过道的北端与吧台正面相向而立的卡座上,我欣喜地发现了宋副局长。他微倾着肩,头向侧面约偏45度,嘴里正有滋有味地嚼食。与他相隔不足两米的地方,恰好有空位。我加快步伐向目标逼近,走在我前面的同事,也注意到那个空位,已捷足先登。我停下,瞅了一眼抢走座位的同事,脸上撩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我很快收回目光,投向宋副局长。宋副局长也看见了我,朝我点头微笑。老股长嘛,感情深。我回敬他一个笑脸。宋副局长裹着食物的嘴忽然停止咀嚼,朝前面挑一下,示意我那里有空位。我睁大眼,朝着他挑嘴的方向扫过去,视线被一根立柱隔断。我向前走几步,目光最终落在一张
撒了几片剩菜几粒米饭的餐桌上。有人刚起身离开,腾空了一个座位。我吁了一口气,几步迈上前,随手收拾干净桌上的食物残渣,匆忙进餐。吃饭时,我心不在焉,不时扭头看宋副局长。等我的饭还剩三分之一,宋副局长已放下碗筷,起身离开座位。我也不吃,丢下碗筷,紧随宋副局长出了食堂大门。身后擦嘴剔牙咳痰擤鼻涕的人陆续往食堂外面走。
宋局长。我见前面没有其他人,在后面喊他。
宋局长已走到电梯前,按了上行钮,回过头说,有什么事,老平?
我压低声音说,向你汇报件事。
行呵,你说吧。
这里说话不方便,去你办公室。
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不是,没有。我显得局促不安。
这时电梯下来了,没等门完全打开,我便贴着宋副局长有意把他挤进电梯。几位欲上楼的男男女女隔空喊着要等下他们,我第一时间摁了启动钮,门徐徐合拢,我看见他们不愉快的脸渐渐变窄、拉长,直到消失。
说吧。宋副局长刚落坐就催我。
宋副局长办公桌前有把会客椅,我没坐,说,宋局长,你是看着我一步步成长的,也了解我,多年来,你一直都在关心我。
见我拐弯抹角,宋副局长把头拧一边去,下巴往里紧缩,脸皮拉起一道道皱褶,很舒畅地打个嗝。他说,有话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我把闵局长和柳媚在电梯里亲密无间手挽手,闵局长事后如何矢口否认,柳媚事后见怪不怪不听解释如何怠慢蔑视我,柳媚工作中故意找我茬子等等和盘托出。有一吐为快的感觉。
宋副局长眼睛紧盯我,听得认真仔细,偶尔还插话。末了,他又心存疑虑,问我,真有这样的事?
我说,局长面前哪能说假话。
你干嘛告诉我这些?
我想请你跟闵局长作解释。
宋副局长一只手轻捏下巴,沉吟片刻说,老平呵,这事真不好说。
我愣了一下,说,宋局长,你是我的老领导,你不帮我,就没谁来帮我了,当初不是你极力推荐,我哪能到副股长的位置。我想了好久,这个节骨眼上,只有你能来圆场,消除闵局长对我的误解,让我顺利迈过这个坎。
老平,这事确实有点棘手。宋副局长蹙着眉。
我说,对我来说是难事,对你宋局长而言是小菜一碟。
老平,你真的不懂世道人心,像这类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现在又多了我这个听众,你这不是又给闵局长心里添堵。
我忽然感觉血往脑门上涌,通身一阵燥热,脊背冒出虚汗,说,到目前为止,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连石榴都没跟她透风。你是闵局长的左膀右臂,关系特殊,像兄弟一样,他不会对你存戒心。
宋副局长思忖良久,没再泼冷水,好吧,我试试看。
六
宋副局长去跟闵局长解释了没有?解释了又会怎么样,是福还是祸?等待结果的日子确实难捱。桌上记事的台历翻过去两页,我开始坐立不安,准备拨宋副局长的电话,仔细一想,又按住情绪。找领导办事急不得,再说,我对宋副局长蛮有信心。
九点多钟,手机响了。是内部短号,闵局
长的。我的心抑制不住怦怦直跳,像手机屏幕上颤栗的号码。我滑开接听键,毕恭毕敬地站起来,似乎闵局长正坐在面前。闵局长,您好!我满脸堆笑地说。
你在哪里?闵局长那边打着官腔。
我在办公室。我说话的音调拿捏得恰到好处,低了对方听不清,高了又显得对领导不恭。
到我办公室来一下。闵局长当即挂了电话。我愣住,脸上的媚态未及时收敛,耳畔便传来急切的嘟嘟声。我脑袋忽然像被风托举的一片树叶,在空中飘浮着,找不准落脚点。下楼时,我觉得脚使不上劲,踏不准台阶,老担心踩空了。临近闵局长办公室,我回过神来,一种忐忑不安的紧张感瞬间挟持我。一年中,我也只有几次进闵局长办公室的机会。如提交年初工作计划,汇报全年工作目标完成情况,其次是接受某项临时性工作任务。每次来见闵局长,我俨如古代臣子觐见君王,既感到神圣又伴随一种莫可名状的局促,虽然打了腹稿事先经过反复推敲字斟句酌,还是时刻担心临场发挥欠佳,出现漏洞,一个字一句话或者自己不经意的举止,让闵局长心存疑惑。有时,我也在心里咒骂自己是个无能的鼠辈。若是心里无所贪求,岂不坦坦荡荡,何来畏惧?
站在闵局长办公室门前,我憋住气,喉咙干咳几声。确认自己平静下来,才抬起右手,用弯曲成一节生姜似的食指轻敲着门。
进来。声音像是从一只空水缸里传出。
我把门推开三分之一位置,手搭住门把,头先探进去。
闵局长。我低声怯气的。
进来吧。闵局长坐在一张褐色大班桌前埋头看文件,声音闷得像戴了口罩。
闵局长总是一副处事不惊从容不迫的样子。我想起几年前的一件往事。闵局长当时还是副局长,那个大他两岁满脸麻子长得凶神恶煞的妻子胡菁菁,有天冲到他的办公室大闹天宫。把桌上几只茶杯,噼里叭啦摔成一地瓷片。一只竹笔筒像子弹一样飞向窗户,把白色玻璃吻了个唇形窟窿,留下一片呈放射状像猫须般利索的裂纹,又迅速反弹回来钻进茶几底下。一叠文件资料先被扯开,接着撕破,仍觉不解恨,又天女散花似的抛撒在办公室凝重的空间。闵局长仍然不动声色,一脸镇定地说,菁菁,你冷静冷静。菁菁横眉怒目,我冷静不了!闵局长说,无中生有的事,你见风是雨。胡菁菁吼着,你睁眼说瞎话,你骗过我多少次,老娘我不信!闵局长还是耐心劝解,你不要在单位闹好不好,影响多坏。胡菁菁又嚷道,那个婊子是谁?你告诉我,看我不捶烂她的逼!我们一群赶来劝和的人,见他们俩肢体上没有过激举动,是在打嘴仗,觉得有些话不该听,互递眼色,又主动退出办公室。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顺手还帮他们拉上门。胡菁菁虽然长相难看,言语粗俗,却有一个当组织部长的父亲。正准备在仕途上扬鞭策马的闵局长,没有资本与她较量,更拿不出勇气与她彻底决裂。
等我哈着腰在桌前站得两腿开始调换姿式时,闵局长才不急不缓地抬起头。
闵局长,找我有事?我声音弱得像蚊子叫。
去把门关上。闵局长盯着我,头朝门晃了一下。
我后悔刚才忘记关门。忙掉头,贴着身子推上门。
我重新返回桌前,身旁有两把仿真皮会客椅,我没坐,闵局长也没叫我坐。
闵局长正视我,问,你最近在单位听见了什么吧?
我想了想说,没听见什么。
我可听说了。闵局长轻描淡写地说。
我问他,什么事传到局长耳朵?
闵局长说,有关我的事。他停顿了一下,呷了一口茶,一双微微凸出的眼珠紧盯着我,又慢条斯理地说,是我和柳媚之间的事。
我心里一阵慌乱,脸吓得寡白。一直惊扰挤压我情绪的莫名担忧,终于血淋淋地摆在面前。我不敢正视闵局长,眼皮迅速耷拉下来,失神的目光躲躲闪闪往下滑,落在闵局长左边肥厚的下巴上。那里有一颗黄豆大的黑痣,挂了一根棕色毛发的黑痣。黑痣像只苍蝇趴着。
那天你跟我说过这件事,我真没在意。闵局长继续说,没想到你嘴关不住风,果真当一回事跟人说了,还说得有鼻子有眼。老平,我平时还真小瞧了你。
闵局长后面一句话很重,是有潜台词的。我心里发急,额头直冒汗,话语不连贯,我、我只跟宋……宋副局长说了。眼睛没离开那只苍蝇。
跟他讲了还不够吗?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闵局长的脸开始往下吊。
跟宋副局长提这件事真是个错误,我暗自后悔。我稳住情绪对闵局长说,我是想请宋副局长跟您解释那件事,希望您和柳主任不要误解我,真没别的意思。
闵局长忽然抬高嗓门,你知道这是什么后果?这是有意诽谤,凭这一点,我完全可以控告你诽谤罪。
我知道,是我错了。我完全缺乏与闵局长争辩的勇气,甘愿向他认错。我仍然看着他下巴上那只苍蝇。我觉得苍蝇似乎在颤抖。
闵局长说,老平,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真的有意见可当面提嘛,不要在背后搞小动作。
谁会跟单位一把手提意见,有想法只能沤烂在心里,除非自己不想在这条道上混了。局办公室原有位年轻干部在一次民主生活会上向闵局长开炮,说他官僚主义严重,听不进反对意见,重用吹牛拍马弄虚作假的人。结果,闵局长把那位干部晾起来,让他自生自灭。
我对局长没意见。我赶忙说。然后我想了想又补充道,要不我再去跟宋副局长把话挑明了,说没有这回事。
你这是说屁话,有的事会越描越黑。闵局长果断拒绝我。
也是呵,局长英明。我点头说。
老平,你是我们局一名优秀后备干部,没想到你还这么不成熟。闵局长的话无疑又要延长我的转正期。我的心登时凉了半截。
七
单位与我居住的小区,步行的路程不足二十分钟。近来,我总是无精打采的,在路上耗费的时间比平日多,好像只有在上下班的时候,面对往来的车流和匆匆行人,才能放松自己的心情。有天上班,我看见一只面相酷似小孩脸的猫,正埋头在人行道上踽踽独行。那只猫看得出是黄色的,瘸着一只后腿。稀疏的毛发粘着颗粒状酱色尘垢,相互拧成一团,不成规则地四处翻翘。腰身瘦削得看不见肉,一排弧形的肋骨清晰可辨。这明显是只流浪猫,我慢慢朝猫走过去。见有人近前,猫抬起头,一双忧伤的眼睛噙着几坨眼屎,漠然地注视我。出自一种怜悯,我伸手
打算过去抚摸一下猫的脑壳,喵——猫像是受到惊吓,忽然叫了一声,夹着尾巴,一瘸一拐地走开了。我想,自己现在的处境与这只猫也没多大区别。
局里的气氛让我感到压抑。那天我从闵局长办公室出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让几个同事瞧见。他们一眼看出局长严厉训斥了我,当然不清楚局长为何责备我,他们凭臆测,完全会拿我跟工作挂钩。不是工作出现重大失误,局长怎么会批评?他们心里会按惯性思维想。他们还会想老平惹恼了一把手,意味着在单位失宠,转正的事又没戏了。他们开始以一种同情抑或讥讽的目光打量我,并背着我窃窃私语。我不便跟他们作解释,像那条瘸腿的流浪猫,只要不危及生命,对任何一个同类或外族表现的态度,漠然置之。
没有不透风的墙,过了几天,有关闵局长和柳媚的风言风语还是不胫而走,像一种不可遏止的流行性传染病,在局里四处蔓延。有同事试探着问我,知道吗?我佯装糊涂,摇着头表示不清楚。同事笑我,这么大的事还蒙在鼓里,真是个书呆子,闵局长跟柳媚有一腿哩。我呵了一声,表示无比惊讶。这件事到底是怎么走漏风声的?我打算去问宋副局长。随后又想,这样不妥,视同于向他兴师问罪,得罪了闵局长,千万不能把宋副局长搭进去。我后来静下来仔细一想,有可能是局里其他人暗中偷窥了闵局长和柳媚的不雅之举。人心隔肚皮,不能保证他们像我这样守口如瓶保密工作做得好。心里立马释然轻松许多。有天中午在食堂吃饭,偶遇闵局长。他与我只隔两张卡座,眼睛瞅着我有意停下筷子,不是在吃饭像是要吃人,一双鼓出的眼珠像是两颗愤怒的子弹,随时都可能要从眼眶里迸出,射入我的胸膛。我赶紧埋下头慌乱地扒着饭,不敢去正视那锋利的目光。着实让我意外,遇事素来沉稳内敛的闵局长,最终还是抑制不住肝火外泄。他后来没有找我谈过话,但我觉得这种适度膨胀的沉默,比暴风骤雨还要让我揪心。那次吃罢午饭,我想等他从我身边经过时,找机会跟他澄清事实。他却没给我机会,昂头板脸地从我身旁走过,没睬我。我纳闷好久,闵局长为什么如此恼羞成怒,至于吗。事后我又设身处地为闵局长权衡利弊,毫无证据的流言蜚语不会伤筋动骨,损害成度有限,至少不会引起后院起火。闵局长的岳父已退休多年,在政界完全没有影响力。胡菁菁也有自知之明,在父亲远离权力重心后,也学会理智,变得世故圆滑。她私下对别人透露过自己的想法,只要老闵心里装有这个家,没有动摇她家庭主妇的位置,也不再去关心他的私生活。干预有什么结果?不是跟他暗战了十几年,那时还有父亲作靠山,也只赢了一个虚假的面子,却输掉真实的里子?
柳媚却一反常态,褪去平时的儒雅和矜持,像个火药桶子。她把我叫到办公室,扣上门,劈头盖脸地责问我,老平,一定是你干的好事。
我知道柳媚指的是什么,急辩道,柳主任,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柳媚声音突然抬高了八度,出鬼差不多,不是你。
我没说。我可以对天发誓。
柳媚跟本不听我辩白,真没想到你老平是个小人,我怎么摊上你这个同学。
我说,你看我像个多嘴多舌的人不?
柳媚说,平时我没把你当外人,在领导面前也跟你说过不少好话,结果是好心当做驴
肝肺,你真让人看不懂。
我说,我知道你一直很关心我,怎么会做昧良心的事。柳主任,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今后还请你继续关照。
柳媚的脸陡然涨得桃红,与她上身那件麦绿色圆领无袖衫形成明显反差。她没好气地说,对你这种吃里扒外的人,还有必要帮你?她忽然作了个深呼吸,头扭到一侧,右手朝着门不耐烦地挥了两下。
我明白她的意思,灰溜溜地离开了。
八
姐姐一天夜里突然给我来电话。此刻,她正在我老家那个叫余家桥的土砖屋里。屋内闹哄哄的,听见有人嘀嘀咕咕说话和时断时续的抽泣声。我可着嗓子用力喂了几句,那边的声音还是嘈杂。姐姐拿着手机好像走到门外,声音清晰了,屋场上几声零星的狗吠从远处掺和进来。姐姐说,老平呵,你明天一定要赶回家,爸怕是不行了。姐姐中断了话,过一会儿又说,医生交待我要准备后事,算命先生说,初三不走初四走。今天是初二,爸估计挺不过……姐姐忽然说不出话来。我鼻腔一阵酸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吸溜着鼻涕跟电话那边哽咽着的姐姐说,爸手术后不是恢复得蛮好的?我上星期还跟他打过电话,他说自己能吃能睡,身体不错。姐姐说,爸没跟你讲真话,其实从上个月初开始,他就一天不如一天。我说,爸怎么要隐瞒我?姐姐说,爸是怕你牵挂他,耽搁你工作。我有些不高兴,话也变得不中听,那你和姐夫干什么去了?你们也不能给我讲真话?姐姐不好意思地说,是爸交待我们不能跟你说。我明白爸的良苦用心。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接着跟姐姐说,我上个月请乡里一位司机捎去两盒药丸,我问爸吃了没有,如果效果好,下次再托人去上海买。爸说他吃了,人也精神了,叫我以后不用再买了。姐姐说,爸知道你带回的药很贵,一颗麦粒大的药丸花了你近半个月工资,横竖不肯服下。我长叹了一口气,对姐姐说,爸还是那么犟,像个三岁小孩,真拿他没辙。
第二天早上,我拎着一包衣服和日用品,带着石榴打车去了长途汽车站。石榴也算通情达理,开始我还担心她不乐意随我去余家桥。当我把父亲病危的消息告诉石榴时,她没半句推辞,爽快地接受了回家的邀请。
在中巴车上,石榴掏出手机给院领导请了几天假。我本来打算等到了老家视父亲病情再给单位请假,想想还是在车上提前跟柳媚打了电话。柳媚仍在气头上,态度不友好,听我讲明原因,只嗯了一声便把电话挂了。
我和石榴是中午十二点赶到余家桥的。没进门,就隐约听见屋里传来沙哑的啜泣声。
进了屋,看见姐夫和几位堂伯父正弓着腰,从西边偏房里嗨呀嗨呀往外抬寿材。我心立马往下坠,似乎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石榴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往我身后藏。老家一直有个不成文的传统习俗,人过五十,必须备好寿材,以防不测。我跟他们打几声招呼,然后直接进了东边房。母亲和姐姐正背着门围坐在父亲的卧榻旁,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俩人同时回过头。见我和石榴走进房,母亲停止抽泣,一边用手和衣袖抹着挂在脸颊上的泪水,一边对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父亲说,大宽,平伢和小石回来了。我把行李递给石榴,姐姐忙起身接下行李,带石榴去了西边房。我慢慢靠近床前,泪水止不住在眼眶里打转。父亲面色蜡黄,像得了甲肝的病人。整张脸收缩成巴掌大,只见皮和骨头。父亲
象征性地朝我点下头,说不出一句话。看得出他身子想往上撑,打算坐起来,却使不上劲,终于沮丧地放弃。父亲失神的眼睛无力地与我对视着,很快又疲惫地阖上。
你爸憋住一口气是等到见你最后一面,要不他……母亲哽咽着没把话说完。
我坐在床沿,双手顺着父亲的脸轻轻朝下抚摩,滑到他下巴一撮白色胡茬,我凭着性子反复摩挲着,仿佛要从这里找到答案。父亲嘴巴蠕动了几下,像要开口说话。他作了几次努力,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最终没完全张开,又粘在牙龈上,裹不住两排残缺的牙齿。那个像算盘珠子的喉结上下拨动两下,想说的话又咽回肚里。
我俯下身把嘴埋进父亲耳窝说,爸,有什么事要跟我交待?
父亲在不停地喘气。过了一会儿,他嘴巴开始像鱼嘴一样翕动几下,我赶忙把耳朵贴近他嘴巴,在一连串哩哩啰啰含糊不清的话语中,我依稀听出两个字:股长。我恍然大悟。为了满足父亲终其一生的愿望,我思忖再三,决定用谎言来掩盖真相。我明知这有悖做人的道德准则,面对一息尚存的父亲,我别无选择。我强作欢颜,附在他耳边说,托爸的福,我刚升了股长。父亲终于在弥留之际给我和母亲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脸。他慢慢闭上双眼,像一个劳累过度的人悄然睡去,没再醒来。
九
一个星期后,办完父亲的丧事,我和石榴回县城上班。局里人见了我,都主动上前点头打招呼,似乎是朋友久别重逢。其实这是起码的人之常情,面对处在丧父之痛中的人,身为同事,送去不计任何代价的热情与关怀,对亡人与生者都是一种安慰。有的表示歉意,说,本来是打算去参加你父亲葬礼的,儿子突然生病,一时走不开,真不好意思。有的在埋怨,从话里却分辨不清是埋怨谁,那几天省里来检查,政府办抽人帮忙,局长点名让我去,请不脱假,到昨天才忙完。我笑着说,谢谢大家的关心,理解理解。我掏出一叠超市的购物卡,分别递到他们手中(我们罗城一直有个习惯,家里老了人,亲戚朋友送礼后未参加葬礼宴,东道主必须返还他们一定比例的礼物)。他们都说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推辞一番最终还是收下。柳媚还是那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回来了。从我进她办公室到把一张购物卡放在桌上,她始终没拿正眼看我,只有那干巴巴仨字。我也不打算跟她套近乎,扭头便走。父亲走后,膨胀的权力欲逐渐从我躯体隐退,内心好像沉静安妥了许多,俨如汪洋中一叶迷失方向的小舟,终于驶进宁静港湾。其实我也时常感到自责和内疚,父亲提前离世,与我有推脱不掉的干系。如果他不时刻惦记我,体贴我,让我全身心投入工作中去完成共同的梦想,父亲的生命完全可以延续。如今父亲不在,他带着我善意的谎言走到人生的尽头。父亲最后一刻铭记在我心中的微笑,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穿了我的梦想。精神上的自强和自信引导我重归人的本真,我开始摒弃那种可悲的虚荣心,拒绝名利的骚扰和诱惑。我想起古人一句话,无欲则刚。一种从内心深处迸发的力量和勇气,让我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等候了两天,终于看见闵局长乘坐的黑色帕萨特开进院子。车停稳后,闵局长从副驾座推门下来,腋下夹着只咖啡色包,从容走进办公楼。我等了几分钟,估摸闵局长进了办公室,然后下到七楼,直接推开他的门。闵
局长正在电脑前看东西,见门被突然推开,偏着头,目光冷冷地说,怎么进来不敲门?
忘了。我没有表示歉意,脚步继续往前挪。
闵局长见我神情异样,马上想起什么,问,家里事都处理妥了?
是呵。我走到大班桌前的会客椅上,毫不客气地坐下。
我这副不知轻重的样子,让闵局长感到奇怪,蹙着眉问,还有什么事?
有重要事跟你说。我显得镇定。
闵局长不耐烦地说,有事尽快说,给你五分钟时间,我马上要去政府开会,车还在楼下等。
两分钟就够了。我说。眼睛没看闵局长下巴那颗黑痣,直接迎着他如柱的目光。
好吧,你说。
局里有人议论你跟柳媚之间的事,不是我传出去的,你们冤枉了我。但是……我停顿了一下,脑子在迅速组织句子,想了想,认为暂时不能过激,还是选择一个中性的言辞比较合适,便套用了一句常用的外交辞令,说,我保留进一步向上级组织反映的权力。
你脑子有毛病是吧?血骤然涌上闵局长的脸,眼睛里迸出两道炙热的光。
我没有病,精神正常,可能你们有些领导还真有病需要治一治。我不甘示弱,加重了语气。
闵局长目光飘忽,搁在桌上的两只手不经意地颤抖几下。尽管他有定力,还是大为错愕,像是面对一位天外来客,心里发虚地说,老平,你乱扯什么东西,说话注意点。
省委巡视组不是马上来罗城?我也可以找他们反映问题。说罢,我站起身,扬长而去。我想身后闵局长的脸一定气歪了。我从未有过如此心花怒放,痛快淋漓,像是影视中常见的一个英勇不屈的民间武士,三拳两腿将一个在国人头上耀武扬威的洋鬼子当场击倒,迎来一片排山倒海般的掌声。
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响了。我和石榴正吃晚饭,石榴嘟哝道,吵死人。我没有马上起身去接电话,说,可能是骚扰电话,骗子总是选择对方大脑疲劳的时候诱人上钩。手机似乎是累了,终于没声息,厅子里又安静下来。
你断定是骗子电话?她问。
我点头说,八九不离十。
石榴说,现在骗子水平确实了得,我医院外科有个主任医师,研究生学历,业务能力呱呱叫,前两天接了一个陌生电话骗了七万块。
我说,上当受骗的人是因为他心中有贪念。
石榴说,也不是,他口碑很好,据说拒绝过很多患者的红包。
人有双重性,你看到的不一定是最真实的一面。话刚落地,茶几上手机铃声又响了。我想骗子的电话一般不会重拨,估计是熟人打来的。我放下碗筷,去了客厅。手机显示是内部短号,柳媚的。她这个时候打电话干啥?我滑开手机。
老平,干嘛呐,怎么不接电话?柳媚虽说是责备,可语气间充满温情。
我开始有些怀疑对方是柳媚,可仔细一听,千真万确是柳媚。我说,在吃饭。嘴里含着的菜还咂得响。
晚上有空吗?
干啥?我来到阳台上,随手又推上玻璃门。
想请你出来喝茶,聊聊天。
我不习惯喝茶,喝多了晚上睡不好觉。
不给面子。
说哪里话,不烦柳主任破费,上次我还欠了你一碗面,有什么事明天上班不可以说。
你也太小瞧了我柳媚。要不,我索性电话里跟你说。柳媚好像把手机从右耳换到左耳,中间有忽儿听见电视音乐和隐约飘来的大提琴声。她继续说道,闵局长下午跟我说,局里明天讨论你转正的事,有闵局长撑腰,请放心,没问题。不过闵局长从中挑了担子的,你这个位子为啥搁了这么久,是另外有人盯上了。
我说,现在想开了,当不当股长都一样。
柳媚说,老平,你怎么这样说话,让闵局长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我拿着电话良久没吭声,不知说什么才好,庆幸柳媚很快有了结束语,好了,不要有什么想法,一切都将会过去,等着好消息吧。
放下电话,我重新回到饭桌上。石榴问,谁的电话?说这么久。
我不打算回避,越是藏藏掖掖的越容易引起石榴猜疑,柳媚的。
石榴的脸还是挂不住,晚上她找你干啥?
公事。我简单搪塞一句。
石榴不信,嘀咕着,公事怎么躲到阳台上去说?心里一定有鬼。她把碗筷往桌上一搁,赌气地去了客厅。
十
我转正的事终于尘埃落定,准备报组织部备案,下星期局里会正式下文件。得到这个消息,我脑子有点乱,一时半会理不出个头绪。感觉上当受骗,有人联手给我设了一个局,是死局。钻也得钻,不钻也得钻,由不得你。又失去自由,刚过上几天轻松愉快的日子,头上又套了紧箍咒。我又想,天上掉馅饼呐。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事,是父亲毕生愿望和临终寄托。应该把这个喜讯告诉母亲,让她去父亲的坟头递个话,儿子没有欺骗你,真的当上股长了。等我头脑冷静下来,又想到了涂亚明。涂亚明过去是县里一家有行政执法权单位的临时工,后来转为合同制工人,传闻他能成为一名正式在编人员,是领导有把柄落在他手里。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卑鄙。
有天下班前,忽然接到涂亚明的电话。他先是数落我一顿,说我不够朋友,升了股长也不吱呼一声。我说文件还没下,急着告诉人,传出去大家会笑话的。涂亚明说,看是什么人哪,对我也保密。我也不跟你翻旧帐,这样吧,老婆今天出去旅游了,晚上陪我一起在外面吃顿饭,算你请客,怎样?我说没问题。
我提前离开了单位。吃饭的地方是涂亚明定的,店名叫“三贤楼”,离局里不算远,在龙泉路和清湓路交汇处,红鸟广场的西北角,走路过去估计只要十几分钟。
正是下班高峰期,来往的车流量大,把小城狭长的街道塞得严严实实,喇叭声此起彼伏。立秋过后,天气像是患了感冒,忽凉忽热的,一些讲究的人每天起床都发愁穿什么衣服。人行道上的香樟树叶,风吹过,大把大把地往下掉,跌在地上沙沙响。
涂亚明提前到了酒店。他点了四五个菜,报了菜名,问我还需要什么。我说行了吧,不够等会再上。
一个露着半截胸穿白色超短裙的姑娘来推销酒,被涂亚明婉拒。我们还是喝啤酒吧。涂亚明说,他用手指朝身后立着的服务员勾了一下,笑得很甜的服务员立马弓身上前探着头问,老板您还需要点什么?
上啤酒。
什么牌子的?
雪花吧。
几瓶?
拿一箱来。
上了两道菜,我们开始边喝边聊。
涂亚明问我,上次你父亲去世时,我问你转正的事有眉目没有,你说估计没戏,怎么一下子又搞定了。
我笑着说,你教的。
涂亚明莫名其妙地瞅着我说,我什么时候成了你师傅?我举杯碰一下涂亚明的杯子,问道,你当年是怎么拿下领导的?
我先干了一杯。涂亚明跟着一仰脖喝下去一杯,咂咂嘴说,我问你。
这么多年你一直没告诉我,该你先说。我吃着菜。
涂亚明搛了几口菜,作沉思状。我俩各自斟满酒,又喝了一杯。
说来让我听听。我催着涂亚明。
几杯酒下肚,涂亚明的脸泛着酡红。我脸也有烧灼感,估计也红得厉害。
涂亚明乘着酒兴终于开了口,老平,我在以前那个单位整整干了十三年,见得多,我不是吹,有些事你真还得跟我学两招。有一天,我听说单位向上面争取了转正指标,合同制的,只有三个名额。像我这样的临时工单位有六名,说明有一半人没戏,据说没转编的人会被辞退。另外五个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活动,我却按兵不动,静观其变。过了几天,有人向我透露,我被列入辞退对象。我也真沉得住气,咧着嘴笑了一声。回家后,我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笔记本,里面详细记录了领导某年某月某日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又把平时收集的一叠内部收据和白纸条,按时间顺序整理好。第二天上班,我把本子和那堆证据材料用报纸裹住,去了领导的办公室。进门后,我将那包东西往领导桌上一丢,若无其事地说,领导我给你看样东西。领导看了几页,手开始发抖,大冬天里额头上有汗珠往外冒。他的脸青一块白一块,没心思往下看,两手突然揪着笔记本上的纸,咬牙切齿地撕起来。一页页仇恨的纸被撕成碎片,像雪花一样撕得四处飞扬。我说,领导还想撕吗?他呆愣着说不出话。我说,领导真想撕,我明天再带来,家里有备份的。领导立马回过神,像一个刚被教训过的小孩,委屈地看着我说,亚明,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说,你不给我饭碗,我就砸你的饭碗。领导终于妥协了。转正后的第二年,我要求调出来,就进了卫生局。涂亚明讲得眉飞色舞,中途没吃一口菜。说完,他瞪大眼睛问我,你呐,把你的故事讲来听听。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把闵局长和柳媚的事告诉他。
涂亚明哈哈大笑起来,老平,这种事你早该跟我说,我给你拿主意,问题早解决了。
桌上的手机响了,我瞄了一眼,石榴打来的。
还没下班哪?石榴说。
我说,不好意思,我忘了告诉你,晚上不回家吃饭,我跟亚明在一块。
你怎么跟亚明一块吃饭?石榴在抱怨。
亚明总没开口约我吃饭,我怎么好意思推脱,要不我让亚明跟你说几句。我把手机递给涂亚明。涂亚明接过手机对石榴说,石榴,今晚我借用一下老平,不会吃醋哦。
石榴说,亚明哥,你别笑话我,我哪跟嫂子那样总粘人。好吧,你多喝点,叫老平再接电话。涂亚明又把手机转交给我。石榴问,有没有别的事说?
我想起早上要她帮我支付儿子抚养费的事,说,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今天你给梅雅
芳卡上打钱了吗?
打过去了。没别的事?
没了。
真没别的事?石榴像在跟我打哑谜。
没有。
你再想想。
真的没有。我有点不耐烦。
石榴突然把手机挂了。
来,喝酒喝酒。我端起杯子对涂亚明说。
涂亚明问我,你跟石榴关系还好吧?
我实话实说,石榴人还不错,就是有点撒小孩脾气。
涂亚明说,她比你小那么多,在你眼里,就是个小孩,不是大是大非问题,多让着点她。
我说是呵是呵。
如果你俩关系不好,我这个媒人脸上也不光彩。
当然当然。来来吃菜多吃菜,莫谈家事。我故意把话题岔开。
我和涂亚明酒量都不大,每人四瓶酒下肚,人就有些飘,架不住。我礼节性地对涂亚明说再开一瓶怎样?涂亚明使劲摆着手说,不开不开了,喝高了老婆不在身边没人照顾,不比你有石榴关心。
我说,正好到外面找一个带回去。
那是年轻人干的事,功夫都废啦。涂亚明突然拉起我的手说,走,回家。
我叫服务员过来结账。付了款,我和涂亚明肩碰肩走出酒店。外面的风很大,把地上的树叶和塑料袋逐得四处窜,也捎来广场上放得正欢的《小苹果》舞曲。我陪涂亚明顺着清湓路往南走了一程,到广场东南角,才互相道别各自分手。风一直没停,打在脸上凉嗖嗖的,酒似乎退去了些,我明显感觉脑子清醒许多。路边有家蛋糕店,门旁摆放的音箱,正播放英文歌曲《祝您生日快乐》。今天不是石榴的生日吗?一阵寒气霎时从脊背往脑壳上蹿。早上出门前她还跟我提过此事,我还答应送她一个生日蛋糕,怪不得她在电话里反复问我有别的事没有,我竟然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我立马掏出手机给石榴打电话。她没接。我再拨,她仍然不接。我一时糊涂了,记不清是连续拨了七次还是九次,石榴一直没睬。我只好给她发了一条短信:祝你生日快乐!她没回。我把这条信息一口气连发十次。石榴终于有了回音:老平,我算看透了你。现在老高跟我在一起,你别来打扰我们。
头咚咯一下,像撞着墙。我晕呼呼的,一时难分东西南北,辨不清回家的路。自己哪还有家?父亲走后,姐姐担心母亲孤单,把她接到离家五里外的婆家去。跟石榴组合起来的家,也有了危机,此刻正坐在家里与石榴一起吹生日蜡烛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个死皮赖脸的老高。我忽然想到儿子。半年多没看见他,父亲去世时我曾给梅雅芳打过电话,如果她不去余家桥,我把益山接过来,让他去送祖父最后一程。梅雅芳拒绝了我,她说,儿子小,没见过那场面,受到惊吓怎么办。我开始在心里一遍一遍默念着益山的名字。我决定去看看益山。
去明德小区,经过一家连锁超市。我进去转一圈,买了箱酸奶。快到小区门口,我意外发现了闵局长。他手里握着一把玩具枪,埋头进了小区的大门。他又不住这里,来这里干啥?我保持一定距离,尾随而去。
小区通道两旁泊了一溜的车。像灯笼一样挑起的一排路灯,距离拉得远,柔弱的光互不干扰地洒在地上。走到十号楼,闵局长侧身右拐,路灯的光柱无力捕捉他的形体。他
渐渐放缓脚步,走走停停,像一个迷离的影子向前移动。我离开人行道,一步跨进路旁齐腰深的花坛里,猫着腰,身子紧贴一垄修剪成球状的冬青树,蹑手蹑脚摸过去。在西边尽头倒数第二个单元门前,闵局长停下脚步。他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手里的玩具枪,不时扭转头朝前面人行道上看,似乎正等什么人。我的心瞬间提到嗓门上。梅雅芳就住在这个单元里,难道闵局长……我不敢往下想,像一只屏声敛息的青蛙,瞪着眼匍匐在冬青树茂密的枝叶旁。
传来一声短促的汽车喇叭响,两道强烈的光柱横扫过来,一辆出租车驶入人行道吱地一声停下。车停稳后,下来一位长发女子和一个两三岁的男孩。女子一手拎袋水果一手牵着男孩慢慢朝这边走来。是梅雅芳和益山。我一眼认出,正想起身喊益山,可益山忽然丢下梅雅芳,喊着爸爸摇摇晃晃地向闵局长跑去。益山来到跟前,闵局长马上把玩具枪交给他。益山拿着枪高兴得合不拢嘴,然后把枪口对准闵局长说,我是光头强我是光头强。等梅雅芳走过来,闵局长主动迎上前,很绅士地接下她手中的水果。梅雅芳问他,等了好久吧?闵局长说没有,刚到。我摸出手机准备把他们拍下来,想了想又放弃。一来是担心被他们发现,把我视同贼来对待,喊来人不问青红皂白,一顿拳打脚踢,有理说不清。二来是拍下来还有价值吗?能把这些照片当证据举报?里面有益山的画面,是家丑,还想让全中国人都知道家里见不得人的破事?益山是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我心里忽然打了一个巨大的问号。那将是一个惊天丑闻,其结果我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我脑门恍惚被突然飞来的闷棍猛击一下。像真的被外来力量打趴在地,动弹不得。等我清醒过来,他们仨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扇绿色电子防盗门严丝合缝地关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小区的,拎来的一箱酸奶被当做垃圾丢在花坛里。我感到手脚冰凉,浑身哆嗦,确切说是心冷。现在我真是无家可归。两只发抖的手交叠着搂在胸前,像紧紧抱着一截粗壮的枯木,漫无目的地挪着沉重的步履。
一辆小车从身旁急驰而去,扬起一团尘雾。我忽然听见几声猫叫,像婴儿的啼哭,让我顿生怜恤之心。我驻足向前探视,一只长着娃娃脸的瘦猫,拖着条跛腿迎面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路灯喷下的萤光罩着猫,粘满尘垢的虎皮纹依稀可辨。走到我跟前,猫驻足,后面跛着的左腿战战兢兢地往上撑着,艰难地立住。猫盯着我,两只像嵌进花瓣的玻璃球似的眼睛,哀怜地与我对视。我受到猫的感染,一丝悲悯之情油然而生。喵呜——猫乏力地叫了一声,然后低下头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我回过神来,猫已从我身后慢慢远去,在我的视线里正一点一点地模糊。两辆相向驶来的汽车迅速挡住了我和猫,直射的灯光不甘示弱地交织在一起。喵——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穿透深远的夜空,又戛然而止。车呼啸而去,街道上很快安静下来。我掉头返回,看见猫在地上不停地抽搐,地面划出几道带血的爪痕,头像一个砸烂压扁的西瓜,血正沿着裂缝缓慢地渗出。
范雪明,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瑞昌市作协主席,现供职于瑞昌市文化馆。曾在《河北文学》《小说月刊》《星火》《南方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多篇,已出版小说集《桃花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