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福的花篮
2015-05-30王保忠
一
这棵站在村中央的老柳树到底多大岁数了?梁庄堡的人谁也不知道。树皮斑斑驳驳的,有的地方都裂出了深深的壕沟,树冠西侧的枝杈明摆着枯了,一些新枝丫却又蓬蓬勃勃地长出。树腰足够五六个人合抱,到了离地有一架梯子高时又分成粗细相同的三根枝杈,每一杆也足够两个人合抱。三根粗壮的枝杆分头朝正东、西北、东南三个方向伸去,伸向正东的这杆一直从路的这面探到那面,枝繁叶茂,犹如一个几世同堂的大家族。其他两杆也不甘寂寞,枝条探向下边几户人家的屋顶,只是随着进城做工的主人的离去,院子里都空空荡荡悄无声息的,再什么也窥视不到了。
这些日子,梁庄堡的村民梁有福每天一钻出被窝,就会站到这棵老柳树下等人,一直到阳婆将西边的磨儿山烧出一个橘红的洞。村边都是那种光秃秃的老火山,差不多有十几座,磨儿山仅仅是其中的一座。算一算,这已是他第十八天站在大柳树下等人了,没错,他是在等一个人,准确地说,是在等一个进村卖东西的城里女人。这女人至少有半个月没露面了,这情况以往可是从没有出现过,以往,她每隔三天就会开着三轮车来一趟。
这一天眼看又要结束,有福望着那个橘红的
洞,真想揪着自个的头发跳进去烧球死算了。可临死前他还是想见见那个女人,他不相信她真就连个话都没有就不来了。不说别的,就冲他这一年买了她那么多东西,她也得入村打个照面吧。刚刚,村长梁山领着那只叫皮皮的狗从他眼皮底下经过时,摇摇头说:“有福你还等个球,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一个破羊倌还想打人家城里女人的主意?你这叫剃头挑子一头热,再等也没用。”再看皮皮那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平日里见了他一个劲地摇尾巴,这会儿竟也翻脸不认人,一个劲地冲着他咬。有福不管这些,心说还是等等吧,再等等吧,说不准自己前脚一走,女人后脚就来了。
他倔巴巴地立在大柳树下,把自己也站成了一棵树,一棵脱光了叶片的老头杨。树上的灰麻雀看不下去了,喳喳喳地劝他:“别等了破羊倌,人家那个城里女人才看不上你呢,还是回家喝烧酒去吧。”有福给吵得烦了,一扬手,麻雀们轰地在树头上炸飞了。脚下的红蚂蚁也吱吱吱地劝他:“快回家吧破羊倌,你们村长说得对,人家一个城里女人哪瞧得上你呢。”有福又一脚踩下去,蚂蚁们乱了队形,四散而逃了。
现在,有福很怕别人叫他羊倌,他已有一年多光景不放羊了,不放羊还能被叫做羊倌?当然不能了。他是给主家炒了的。说起来这也不怪别人,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去年阴历七月十五,出去放羊时他顺便带了些纸钱,还有蛋糕啦什么的祭品,每年这一天他都要去祭奠一下他死去多年的女人。把羊赶到坟头附近的开阔地,羊吃草那会儿,他先给女人烧了把纸,然后从包里摸出瓶酒,一边喝,一边跟女人说话。傍黑时,他一摇一晃地赶了羊回去,又忙着啖羊,这么热的天,就是醉了他也没忘了啖羊。他把盐撒在料槽,看着羊舔食,但是没多大一会儿,羊“扑嗵”一只倒了,又“扑嗵”一只倒了,一口气倒了十来只。他不知羊出了啥问题,吓得一下酒醒了,赶紧叫来了主家。主家急了,喊人连夜剥羊,等剥完了,天也明了,就叫了挂三轮车准备把这些羊拉到县城去卖。羊都装上了车,他却站在车头前死活不让开,“不能去卖呀,这肉要是卖出去了,别人吃了肯定会得病。”主家听得他话里有话,问咋回事。他就吭吭哧哧地说了。原来,主家他们剥羊时,他一直在想着到底出了啥问题,是不是羊吃上有毒的草了。后来进库房一看,就知道是他的错。库房里堆着几袋化肥,几袋食盐,他当时喝得醉眼蒙胧的,把化肥当成了盐,羊吃了化肥,能不死?主家一听就火了,狠狠踢了他一脚,“你妈个逼,放了一辈子羊,咋闹球出这事来?”就让他滚了蛋。工钱当然没给他结算。
不知什么时候,村口那边传来了“突突突”的声音。
有福两只眼睛一下灯泡似地亮了。
树上的灰麻雀立刻喳喳喳地欢呼起来,“来啦来啦,卖东西的女人来啦,梁有福你赶紧去迎吧。”脚下的红蚂蚁也吱吱吱地叫起来,“来啦来啦,梁有福你爱见的人来啦,赶紧去接吧。”也不知这些个小东西啥时又回来的。三轮车离着他越来越近,都能看到红彤彤的车头了,车越近,有福听得自己的心越跳得欢,嘭嘭嘭的,简直是要撞破胸膛蹦出来了。他不知道女人把车开过来时,自己该说些啥,说你这半个月哪去了,不知道我在等你吗?说,你的店到底开业了没,要是开了业,不打个招呼就不够意思了。说,你不会是生病了吧,每天走村串巷的,谁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呀。“不,”有福突然又摇摇头,“还是啥都
甭说,只管买她的东西就是了,买了东西她就会高兴,一高兴说不准每天都会来了。”
可当车开过来时,有福却发现坐在驾驶室的是个男的——车还是那挂车,人却不是那个人了。有福心一下跌进了冰窟窿,咋会这样呢?卖东西的女人咋没来,来的反倒是她男人呢?有福有点想躲了,不知为啥,见了这个人,他心里总有点发虚,好像他和卖东西的女人真有啥猫腻。他见过这个人一次,那一次卖东西的女人好像是生了病,这个人就开着三轮车替她进村了。莫非,莫非她这几天又生病了?
“你,”等这个人把车熄了火,木桶似地骨碌出来,有福嘴里冷不防冒出了一句,“你咋来了?”
“我咋就不能来?”这个人说话的声调跟他的眉眼一样,凶巴巴的。
有福心里也不服软,凶球呢,有你这么卖东西的吗?你这不像个卖东西的,倒像是北庙墙上画的勾魂鬼,哗哗哗地抖着铁链索命来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有福想走了,他一扭身,朝着自家巷子的方向走去。“你算啥卖东西的,也不跟你女人学几招,待人和气点不行吗?”没走两步,有福听得这个人冲着他的后背喊:“那人,你,回来!”有福就又转过身来,转过身时他心里又咯噔了一下,莫非,这个人晓得我爱见上他女人了?要不他会这么凶?本来,有福心里就没个着落,给他这一喊,更有些心虚了。他一低头,就又看到了那群红蚂蚁,蚂蚁们吱吱吱叫着给他助威,“甭怕,梁有福你怕他个球呀,你又没亲他女人的嘴,没摸他女人的奶,你啥都没碰她,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
有福就挺起了腰杆,“你喊我?”
“喊的就是你!”这个人点点头,“你就是那个梁、梁有福吧?”
“咋啦,”有福心又一沉,他没想到这个人连他的名字都记下了。“我、我就是梁有福。”
“你说咋啦?我老婆心肠好,说你是我们的老顾客了,说明天我们就要开业,你去给他送点货吧。”这个人眼瞪得像俩枚火药丸,“咋,我喊错啦?”
“送货,她让你给我送货?”有福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他们要开业了。开业她当然忙,可她还是惦记着他,打发自家男人给他送货来了。就冲这个,有福也觉得他这些天没白等,等得值!假如听了梁山的劝回去了,假如听了灰麻雀的劝回去了,假如听了红蚂蚁的劝回去了,他又怎么能知道女人还惦记着他?想到这,有福脸上就有了笑,一笑,每道皱纹都绽开了花。“你们明天就开业了?”
“咋,不能开?”这个人还那么凶巴巴的。“咋,开个业还得你批准?”
有福觉得自己的好心情一下子就给败坏了,他本想顶呛这个人几句,可一想到卖东西的女人,心就软成了块豆腐。他努力冲这个人笑笑,“来来,让我看看你都拉来些啥?”车上没多少货了,也没啥新鲜货,无非还是些烟酒糖果牙膏卫生纸什么的。但有福还是耐着性子翻看,翻看了老半天,好像就没有他想要的东西。这些东西,卖东西的女人来一回,他就会存下不少,根本就用不了。
“翻啥翻?两只手鸡爪似的翻啥翻?”这个人伸手护住了车上的东西。“翻坏了你赔得起吗?”
“买东西你不让我翻看啊,不翻看我咋买?”
“看你也不像个买东西的,装啥装。”
“我咋不像个买东西的了,啊?”有福心里火得厉害,也没多想,就觉得有句话从肚子里
冒出来。“你听好了,你这些东西我都要了。”
“你说啥?我车上的东西你都要?”这个人眼睛瞪得多大。
“要,都要!”有福听得自己的声音有点抖。
“好啊,老哥你这才像个买东西的。”这个人脸上的笑都快溢出来了。“怪不得我老婆常夸你,说甭看人家是个羊倌,可人家有钱着呢,啥东西一买就是一大堆,杀货。今天我算开了眼,老哥你就是杀货,买东西痛快。”
有福原以为这个人不会笑,没想到他却笑了,笑了也就笑了,没想到他还说了一大堆软话。假如这个人不笑,也不说软话,有福可能会敬他几分,可这个人却笑了,又偏偏说了软话,这就让他打心眼里瞧不起了。有福就又回了他一句:“你听着,我不光买你的东西,明天还要送你个大花篮。”这个人好像没听懂,傻愣愣地看着他。“看啥看,有啥好看的?明天你们的店不是要开业了吗,我去送个大花篮。”有福还学着镇长的样子拍了拍这个人的肩头。
“你说啥?老哥你说要庆贺我的店开业?要送我们个花篮?”
“那是。”
“说话算数?”
“当然。”
“太好了,二百四十五块一毛钱,零头就免了,收你二百四十五块整。”这个人边说边给他算了账。
有福点点头,掏钱的那只手却冷不防地抖了起来,抖得都掏不出钱了。这对他无疑是一笔大的开销。花这么多钱买些暂时还用不着或根本就用不着的东西,他这装的是啥大尾巴狼?比如那两大包卫生纸,他其实从来都不用卫生纸,他的茅坑边堆了一大堆加工好的土块,蹲完坑用这东西一擦就是。比如那些糖块,他家里又没孩娃,要这么多干啥?还有牙膏,一个月用一袋,这两大包至少能用两年了,存这么多干啥?还有这一箱叫蒙倒驴的烧酒,就是当白开水喝,也够他喝半年,他要这么多酒干啥?可一想到卖东西的女人,一想到她那么惦记着他,手就不抖了,痛痛快快地掏了钱。“拿去,这钱你拿去。”
“老哥你真够意思,”这个人说,“我正愁着这些旧货咋处理,你就来帮我了。”
有福很无所谓地摆了摆手。“甭说了,路上小心点。记着,明天我一准去给你们送花篮。”
“好好好,明天见。”这个人又冲他笑笑,上了车,“突突突”地走了。
二
有福美滋滋地回了家,打炭又生火,切菜并炒肉,忙得不亦乐乎。饭弄好后,他一口气吃了几大碗,还喝了口小酒。说实话,他已好多天没好好吃顿饭了,等不来卖东西的女人,他怎么吃得下去呢。吃过饭,有福还是兴奋不已,他想找村长梁山说说话,说他没白等,卖东西的女人惦记着他呢,她虽是忙得没顾上来,可是她把自家男人打发来了,这就够了,谁来不一样吗,重要的是那份情谊。他还想和村长说说,他要送她个大花篮,表达一下他的感激。这几年,要不是她送货上门,梁庄堡剩下的这些个人吃啥喝啥呢。
这么想着,有福出了门,可是一站到巷子里,他就不想再往前走了。村子里的人几乎都走空了,街巷里没几点灯火了,巷里巷外都黑乎乎的,是那种席卷一切的黑,吞掉一切的黑,一张口村里村外的树呀山呀房子呀就都给吞没了。有福害怕也进了它的肚子,就退
回了院子,退回了家。
“以后再跟村长说吧。”有福想。
“等明天送了花篮再跟村长梁山说也不迟。”有福想。
“等明天送了花篮看了她的店开业再跟村长梁山说也不迟。”有福想。
就张罗着睡觉,但是躺到炕上后,他心里却还白昼似的,不,比白昼都光亮。光亮的中心,是卖东西的女人,是比阳婆还耀眼的卖东西的女人。有福知道自己睡不着了,他就这么眼睁眼地看着她,想着和她的前前后后,想着他和她的一切。他是什么时候见到她的?可能是丢了饭碗之后的事了吧。丢了饭碗,他本打算再找个主家,却没人敢雇他放羊了。没人雇他放羊,他又啥也不会,就只能在街上闲站了。这一来,他就碰上了卖东西的女人。其实卖东西的女人在村子里至少转悠了两年,村子里唯一的那家小卖部塌了之后她就开着三轮车突突突地来了。但是那两年,他和她的时间正好错开了,他一大早起来赶到张家洼去给主家放羊,这时她还没进村来呢,等他晚上收拾好羊赶回来时,她又早开着车走了,所以他就几乎见不着她的面。
有福忆起自己头一次见到卖东西的女人,就觉着亲切,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见过呢?后来他想起来了,卖东西的女人和他的女人很有些相似呢。她嘴角边有颗黑痣,他死去的女人嘴角边也有那么一颗醒目的黑痣,她们的脸型,鼻子,眼睛,也都有些相似呢。他由不得就想起了自己的女人,想起了他们在一起的短暂的日子。
娶她时他就是个羊倌了,羊倌不好找对象不好成家,可到了成家的年龄,他就想着娶个女人,白天想,夜里更想。还真有人给他做了个媒,去了一看,他就泄了气。不是说人家不好,是太好了,好得像朵花,他不信这么好的一朵花会嫁给他。但是这么一朵花还真的硬是嫁给了他,一村人都夸他好福气。他也觉得自己好福气,可没多久,他就发现这花一样的女人,其实有一种怪毛病,往往是前一刻还好好的,后一刻突然就五哭六笑、摔盆打碗的,谁也拦不住。慢慢他就明白了,不是他好福气,是人家有病,人家知道自己有病,随便找个人嫁了算了。悟出了这一点,他心里好不悲凉,可毕竟人已娶回来了,得宠着捧着,她想砸啥就砸吧,砸了再买。女人喜欢养花,窗台上,炕上摆弄得到处都是,到了夏天,她不让他在院子里种菜,把菜地改成了花畦,惹得一村人都进来看稀罕。这些,他都能容忍,他不能容忍的是,女人不让他碰,从过门那天起压根儿就没让他碰过,一碰就五哭六笑的。他无奈,心说真他妈的娶了朵花,只能看,不能碰。不碰也不行,有一次女人犯了病,竟然“扑嗵”一声跳到井里去了,等他从野外赶回来时,女人早淹死了。想想,女人其实跟他没过一年,连个娃都没留下。他一直搞不清她到底得的啥病,村子里有人说是癔病,也有人说是跟上鬼了,说啥的都有。后来他再没娶女人,一开始是不想娶,媒人给他说合过几个,他觉得谁都不如他死去的女人好。后来呢,死去的女人在他心里渐渐淡了,他又有了娶女人的心思,可这时候是想娶也娶不上了。人过四十日过午,他一个穷羊倌,没钱没权没出息,谁还乐意嫁给他呢?明白了这一点,他就断了娶女人的心思,铁了心地打光棍了。
有福还记得,当初发现了这一点后,他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一高兴就买了她不少东西,花了有六十多块钱呢。卖东西的女人当然也挺高兴,一高兴话就多了。他看不出她到底
有多大了,是三十五六,还是四十二三?这个他真没看出来。其实她长得也并不是很好看,可因为是城里的,会打扮,脸上这儿涂涂抹抹,那儿描描画画,看上去就白白净净,好看得多了。他想问问她叫个啥名字,可她就是不告诉他。“又不是相亲娶媳妇,你说你知道了我的名字又有个屁用。”说完,她就哈哈大笑。
“你不告我你叫啥名字,以后我咋称呼你?”他眼直直地看着她。
“咋称呼?你就叫我大妹子吧。”卖东西的女人又一笑。
“不好,这样叫不好。”他觉得这样大妹子二姐姐的叫着有点酸。
一来二去,他和卖东西的女人熟了,熟了就好说话,不光说眼下的,还说过去的,甚至,他把第一次见到她的感受都和盘托出了。“你不知道啊,那会儿,真,真觉得在哪里见过你。”卖东西的女人听了,噗哧一声笑了,“我当时还当你是外村走亲戚的呢,从没见过你。”他就解释,也没好意思说自己给主家辞了,说了岂不让她笑话?只说在张家湾给人放羊,最近这段时间有些吃不消,想歇缓几天了。卖东西的女人“哦”了一声,“也是嘛,钱多会儿能挣个够,累了就得歇缓歇缓,有个好身体才是根本。”他就觉得这女人会说话,一说就说到他心坎里去了,怪不得当初见了那么亲切。
“还是不放羊好,身上的羊膻气淡多了。知道吗,你头一次过来买东西,我老远就闻到了,呛得我直想捂鼻子。”卖东西的女人说。
他还真的抬起胳膊闻了闻。“我咋闻不到呀,我放了这么多年羊,还没闻到身上有羊膻气。”
卖东西的女人就笑,“大哥你好实诚,也就开个玩笑,当不得真呀。”
“真的闻不到了?”
“羊膻气淡了,别的味道又出来了。”卖东西的女人又乐了。
“啥味?我身上又出了啥味?”
卖东西的女人嘴一撇。“还能有啥味,光棍味。”
“光棍味是啥味?”
“就是骚哄哄的味,不安分的味吧。”卖东西的女人越发笑起来。
他给笑了个大红脸,回了家,就褪猪似的把自己里里外外褪剥了一回,皮都搓下了一层。这女人好鼻子,再见了他,一下子又闻到了。“有福你夜里褪猪了吧,你身上的味好闻多了,都是我卖给你的香皂味,我的香皂就是好,对吧?”不等他开腔,又说,“你出的气也好闻多了,一闻就是我的牙膏味,我的牙膏就是好,对吧?啊呀,老家伙,你把胡子也刮了,精神多了,一下子就年轻了十岁。”
虽说是熟了,他也没多少话,他去买东西,多是卖东西的女人说,他站那儿听。卖东西的女人不光能说,说话也快,连珠炮似的,达达达,达达达的,往往是你没听清上句她下句就来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喜欢听她说话,喜欢看着一串又一串的话从她薄薄的嘴唇里飞出来,喜欢看她嘴角边那颗黑痣。他去买东西好像就是为了听她说话,看她嘴角边那颗黑痣。
卖东西的女人呢,好像知道他喜欢听她说话,就故意开一些让他脸红心跳的玩笑。比如,他有时出来得迟了,她就会说,“老家伙,你咋这会儿才出来,是不是让相好的拖住了?是不是夜里搂上细皮嫩肉的了?”他也想跟卖东西的女人开个玩笑,想接着她的话说,你猜得真叫个准,我夜里真的搂了个细皮嫩
肉。他还想进一步说,你当是谁?就是你呀。可他没有说,他觉得有些难为情说不出口,说出口把她吓走了咋办?吓走了她再不进村咋办?所以他啥也不说,只是搓着手憨憨地笑,听着她继续说话。见他红了脸,卖东西的女人越发觉着好玩,玩笑就开得更大了,甚至会扛他一膀子,或者软软地给他一拳头。
“老家伙,你咋不说话?不会夜里真搂上了细皮嫩肉吧?”
他脸越发红了,他真想说一句,我就想搂着你,我就想搂着你睡呢。
“你这老东西,”卖东西的女人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你咋老直直地看着我啊,你可不敢打我的主意,想搂我等下辈子吧。”
“没这事,真没的这事。”
“老家伙,瞧你那脸红脖子粗的样儿,没准你真那么想呢,想也没用,等着下辈子吧,下辈子八抬大轿把我抬回家,好不好?好不好?”卖东西的女人越发笑得欢了。
“下辈子也没这事,没这事。”他羞得脑袋都快要扎到裤裆里去了,老半天才说。
“量你也不敢,就你这蔫样儿,我会嫁给你?”卖东西的女人软软给了他一拳头,“不过话又说回来,下辈子你要转成个大款,说不准我真的会嫁给你呢。”说罢又一阵笑,裹在背心里的两只大奶子一耸一耸的。他听得口干舌燥,他本来想说,我真盼着这辈子就是下辈子,这辈子八抬大轿把你抬回家。可他还是啥也不敢说,怕吓跑了她,吓跑了就再看不到她了。
时间久了,他就觉得有点离不开卖东西的女人了,每一次,他都像迎接一个重大的节日似的迎接着她的到来。只要她的三轮车“突突突”地一进村,他就觉得天上的日头大了,日子也一下子亮堂起来了。她一走,他又觉得日子一下子又荒凉起来,荒凉得都不知怎么过了。这时候,他就会想着她说过的那些话,他明明知道她不过是跟他开个玩笑,明明知道他根本就娶不上她,可还是想着她的话,想着她说话时的眼神,她嘴角边的那颗黑痣。好像是,离开这些,他就活不下去了。
这么想着,有福一夜没睡。
一夜他心里亮得都如白昼。
白昼的中心,是卖东西的女人,是那个比阳婆还耀眼的卖东西的女人。
三
一夜没睡,有福还是一大早就起来了,他怕起迟了,错过了客车。村子里没车,得走几里路到张家湾去坐。到了张家湾,正赶上进城的棒子车要发了,司机认识他,冲他一笑,“有福,你也要进城过国庆?”有福点点头,他想自己真是过糊涂了,连今天是国庆节都不知道了。进了城,他看到街上车水马龙,人山人海,两旁的楼房彩旗飘飘,别提有多热闹了。他忽然明白了卖东西的女人为啥要选今天开业。
虽然离正午还远着呢,阳光却毒辣得很,这正是村子里晒谷子的好日头。街上人多,日头又毒,有福就觉得头上身上到处冒汗,浑身上下黏乎乎的,就像掉进了浆糊缸。他解开了西服扣子,又松了松领带,忽然有些后悔穿这身洋服了。这还是前年过年时主家给他买的,主家说你给我放了两年羊,贡献不小呢,当初我的羊才几十只,你过来侍弄了两年,我的羊一下子就发展到了几百只。你的技术不错,就让我给你买身过年衣服吧,钱就不算了。主家还说,人靠衣裳马靠鞍,这年头,不穿得像样的,没人瞧得起你。夜里他睡不着,就记起了主家的话,把这身西服翻出来
了。
有福先去了一家银店。昨天他一装大,差不多花光了身上的钱,剩下的一点根本就不够买花篮了,可话说出来就不能收回去了,况且,他早想送卖东西的女人一个礼物了。他怀里揣了一副银镯子,是他死去的女人给他留下的。女人可能早想到自己活不了多久,有一次就跟他开玩笑,“这镯子是你给我买的,等我死了,你爱见谁就给了谁吧。”跳井的那天,女人真就把这副镯子给他放在了炕上。这么些年,他一直藏在柜子里,昨夜,他把它拿出来了,他想换点钱给卖东西的女人买个大花篮。过去,他也想过把这副镯子给了她,又怕人家不收,人家又不是你女人,凭啥收你的镯子呢?让那个凶道道的男人知道了,还不得把她打死?这当然是他不愿看到的了。
从银店出来,有福觉得自己又是个有钱人了,那副镯子换了三百二十块钱,加上衣袋里的八十块,他已经有了整整四百块钱。有钱的感觉就是好,有福想,回了村再不能闲坐着了,说啥也得再找个放羊的活儿,不做活儿他到哪弄钱去呢?坐吃山空呀,靠那点低保钱他根本就生活不了。有福在街头走了半天,总算找到了一个花店,虽然他早知道买个花篮得不少钱,但是看着那吓人的标价,他还是冒出了一头汗。咋就这么贵,动不动就成百上千的,这不是杀人吗?店主是个女的,一说话就笑,看他拿不定主意,就帮他参谋,“老板您要哪个档位的?”有福吭哧了半天,最后指着一个不起眼的花篮说:“就这个,就这个吧。”就这个,也花了他二百一十块。付了钱,他抱了东西就要走,忽然想起还不知道卖东西的女人开的店在哪呢,就又停下来,问今天哪个店面要开业。
女店主就掩了嘴笑。“今天过国庆呀,开业的多了是啦,光我知道的就有三家,不知您要去哪家?”
“都哪几家呀。”有福硬着头皮又问。
“你这老板咋这么粗心,买了花篮都不知道给哪家送?今天这三家呀,一家是美容店,一家是杂货店,一家是烟酒超市,您去哪家?”
有福摸了摸后脖子,“那就是烟酒超市了。”
“就数这家远了,在东关,再往前几步就出城了,老板最好是打个车吧。”女店主说。
有福哦了一声,出了门。
出了门,听得女店主在他背后憋不住地大笑起来。
有福也没回头,喊了挂出租车,让把他送到东关的烟酒超市去。花篮还没有拆封,也不知里面都装了些啥花,反正开得五颜六色的,好看着呢,透过薄薄的透明包装纸,还能嗅到淡淡的香气。很好闻很好闻的。他抱着花篮,蓦地想起了一句老歌词:“花篮里花儿香啊,听我来唱一唱,唱呀一唱……”都老掉牙的歌了,上初中时好像就有这歌了。有福还真的哼哼了起来。嘴里哼哼着,心思早飞到了女人的店里,他想着她看到花篮后脸上会呈现出怎样的惊喜。她一定会握着他的手说,谢谢你了有福,你能来,我就高兴了,还买啥花篮呢。买个花篮得多少钱呀,你真舍得!她的男人呢,肯定也是满脸堆笑,说不完的好话。
司机把有福拉到东关,还真找到了一家在搞开业仪式的烟酒超市,彩门搭得高高大大的,彩门前搭了个台,台上有个嘴唇涂得红嘟嘟的女子正一扭一扭地唱歌。有福觉得有点不对劲,这家超市大着呢,她哪能买得起这么大的门面?心里犯了疑惑,就存了个心眼,
没让车走,想先下去落实一下,再搬花篮。司机嘟哝说:“等也行,那得加钱。”有福嗯了一声下了车,挤进看热闹的人群,看了半天也没找到卖东西的女人,就又上了车,让司机拉他去杂货店。司机让他说清楚点,有福当然说不清,说不清司机只能拉着他满街转悠着找了。转悠了半天,还真找到了一家杂货店。司机问,是不是这家。
有福一眼就看到了卖东西的女人,她刚好从店铺里出来了。就张罗着下车。
司机急了,“喂喂,你还没给钱呢。”
“多少钱?”
司机看了一眼计程器,“五十八,就给五十五吧。”
有福心疼得厉害,磨蹭了半天,还是掏了钱,抱着花篮下了车。
卖东西的女人正在店门前忙乎着,收拾摆在外面的锅碗瓢盆,弄得叮叽当啷响。她身后是一扇擦得明光锃亮的玻璃门,门上悬挂着一块广告牌,上面喷着“板女杂货铺”的字样。有福愣了一愣,想笑,咋在县城开个杂货铺也起这么土的名?板女杂货铺……板女又是谁呢?不会就是她的小名吧?还有,咋门前冷冷清清的,一点都没个开业的样子?咋连一拨闹红火的都没叫?开业嘛,扭着跳着唱着笑着多好呀。想着,有福心里忽然有点泄气。再看卖东西的女人,这时正躬着腰摆放沙锅,两瓣屁股像两颗皮球,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朝他射过来。有福由不得咽了口唾沫,脸也涨红了,本来想喊她一声,可是他没喊,就那么直直地望着。卖东西的女人好像觉察到了啥,蓦地站起身,转过脸来。
“咋是你呀?梁、有福你来干啥?”卖东西的女人说。
“我,我来给你送花篮来了。”有福朝着怀里的花篮努了努嘴。
“你疯了?谁让你送的?你没发高烧吧?”
“我,你,你的店不是要开业吗?我还跟你男人说了,我要给你送个大花篮。咋,他没跟你说?”
有福支吾着。
卖东西的女人看着有福,一张脸成了个调色板,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紫,一会儿黑,最终凝成了个黑,黑得乌云滚滚,云里藏着雷电,藏着倾盆大雨。有福从没看到过她这种表情,他吓坏了,有点想跑了,脚下却好像生了根,挪动不开。卖东西的女人看了看四边,哼了一声,“你,你给我进来。”一扭身进了店铺。有福好像给点了魔,痴痴呆呆地跟着进去了。一进门,卖东西的女人“轰”的一声就打雷了,下雨了,“好你个老不正经,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鸟,一直在打我的主意。你把我看成啥人了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啥货色?你凭啥要送我花篮,啊?你送我花篮,让我老公咋看,啊?你个没人稀罕的烂羊倌,你身上的骚羊气还没散尽,倒打起我的主意了,啊?”
有福嘴角噏动着,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搞不明白她为啥发这么大的火。
“滚,抱着你的花篮滚,我不稀罕!”卖东西的女人说。
有福还抱着那个花篮,可他觉得它浑身都是刺,扎进他心窝里了。
“你聋了还是哑了,没听到我让你滚吗?”卖东西的女人几乎吼起来了。
有福还是树在那里。
不知为啥,卖东西的女人声调忽然软了下来,哄小孩似地说:“有福你快走吧,我男人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回来肯定没你的好果子
吃。他是个驴脾气,说不准啥时就会尥蹶子。你知道不,他说你是个老骚胡,知道吗?他说要好好戏耍一下你。”
卖东西的女人不提她男人也罢,她一提她男人,有福就来了气,腰杆好像也挺直了。他盯着卖东西的女人,忽然出了声:“我不怕,我啥也不怕!”
“你说啥,老家伙你说啥?”卖东西的女人像是没听清。
“我说啥?”有福反问道,“我说我不怕他,我不怕你男人!”
卖东西的女人言语越发软了:“你不怕他又想干啥?啊?想和他打架?我好说歹说,你咋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就算我求求你了,走吧,有福你走吧。”
有福还能说啥,他看了卖东西的女人一眼,抱着他的花篮,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出了门好久,有福才想起该把这花篮留下,买都买下了,咋能不留下呢?毕竟是开业嘛,咋能没一点喜庆的味道?况且,把它抱回家又有啥用处呢?有福就扭过头来,扭过头就看到卖东西的女人还在门口站着,正跟一个人说话呢,他看了一看就知道那个人是谁了。不知那个人说了句啥,卖东西的女人忽然又哈哈大笑起来。
有福摇摇头,抱着花篮朝车站走去。
他也不知咋上的车,又咋在张家湾下的车。
从张家湾回村,正好路过一片坟地,他死去多年的女人就埋在这里。有福在女人的坟头前停下,把花篮一扔,一屁股坐下来,他觉得自己从没这么累过。那些年放羊,每天不知要走多远的路,他也没觉得累过,可今天他却累得要死。好像一坐下来,骨架就散了,再也不想站起来,也站不起来了。坟边不知哪一年长出了颗柳树,如今树干伸出手都快抱不住了。有福靠着树干一直坐了老半天,脑子里空空的,啥也不想,也啥都想不起了。一直坐到太阳将西边老火山上的天烧出一个橘红的洞,他才站起了身,他想还是回家吧。走了几步,他又返回来,把花篮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女人的坟头上。
“就让它陪着你吧,你那么爱花。”有福喃喃地说。
“她不稀罕你稀罕,我知道你稀罕。”有福又说。
“你好好侍弄它,过几天我再来看你,我要闻到花香,我知道你会侍弄花,好不好?”有福又对自己说。
四
回了家,有福几天闭门不出。
有福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失恋了,他陷入了一个深深的黑洞中。有福记起他跟那女人的男人买下过一大堆东西,其中就有一箱蒙倒驴,也有人叫它草原白,那可是内蒙产的烈性酒。有福把那箱蒙倒驴搬到炕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喝了一口,又搬下去了。他知道这酒要是喝下去准坏事,说不准得喝死,他现在还不想死。他有好多问题还没弄清楚,死了也白死。
有福想弄清的第一个问题是,他是不是真的爱见上卖东西的女人了?他脑子里过电影似地一幕一幕回放着他们之间有过的交往,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笑话,每一个动作。想来想去,有福觉得自己真的很在乎卖东西的女人,他肯定爱见上了人家,心里沉甸甸地装着。那么,他究竟把她当成了什么人,换句话说,他们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她是他的“伙计”(和城里人说的“情人”一个
意思)吗?有福很快就否定了,他觉得“伙计”不仅是一种情感关系,更是一种肉体关系,但是,他连她的手都没捉过,她怎么能成了他的“伙计”或情人?那,不是情人又是啥?
因为理不清,有福内心就更纠结,更痛苦,就像捋麻团时手指被一些丝线扯疼了。有福进一步想,那么卖东西的女人又把他当成了什么呢?是伙计,情人,还是什么?想了半天,有福得出的结论是,什么也不是,她仅仅把他看成了一个顾客,一个需要牢牢抓在手的顾客。但有福又不愿承认这一点,承认了,那就证明他很失败。但他确实很失败,她和他其实就是这么一种关系。她从没把他当成伙计或情人,仅仅是看作一个可以给她带来经济效益的顾客。为了从他手里赚到更多的钱,她又在赚钱的过程中投入了一种成本,这就是热情。没错,她对他很热情(用梁山的话说就是,“有福呀那个女人对你很好”),她甚至会给他一些暖昧的暗示,比如让他下辈子八抬大轿来娶她。这就给了他一种错觉,她也很喜欢他,这辈子因为嫁了人,他们之间已不可能了,但下辈子完全有这种可能。正是这种错觉害了他,但是,他需要的不正是这种错觉吗?
而卖东西的女人呢,她不会不知道他需要这种错觉,所以,她总是不断给他制造一些错觉,诱使他进一步去买她的东西。举个例子,有福过去是不会吸烟的,他所以学会了吸烟,完全是因为这个女人的点拨。一开始,他从她那里买的多是些日常生活用品或小吃喝,比如一小袋瓜子,一小袋杏干,一小袋花生米,一小袋油炸蚕豆,一小袋牙膏等等。但是,卖东西的女人觉得他这么买下去,她赚到的利润实在太可怜了,于是就进一步引导,让他来买更多的东西。
有福记得有一次去跟她买瓜子,她一听就笑了,笑得前仰后合。他给她笑糊涂了,“你笑啥?你到底笑啥?”卖东西的女人说:“有福,你真像个娘们儿,你就会嗑个瓜子,你咋不买包烟呢?你看看街上哪个男人不吸烟?”“那玩艺辣嗓子,我吃不惯,”他摇摇头,“再说吃烟对身体也没多大好处。”卖东西的女人又是一阵笑,“有福呀有福,你没钱买烟也就是了,甭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你说你们的梁村长吸烟不,他吸了那么多年烟,你说他伤啥了?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他想想也是,就一咬牙买了包烟,五块钱一包的“云城”,且当着她的面剔开了锡纸,点了一支,吸了两口,立刻就呛得咳了起来。卖东西的女人这一次笑得更张狂了,“有福你下辈子真该转个女人,你享不了男人的福呀。”他受不了这话,索性又买了两包,拿回去学着抽,一根接着一根,抽得头晕恶心,但抽得多了,就不恶心了,一时半会儿竟也离不开这东西了。卖东西的女人看到他学会抽烟了,就夸奖他:“这就对了嘛。有福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看男人抽烟的样子。男人嘛,抽起烟来,才像个男人,才有点男人气,女人才会爱见他呢。”他听了就有些得意了,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吞云吐雾,抽完又拿了一条。
他就是这样被一步步抓紧的,有福想,他买的东西越多,卖东西的女人把他抓得越紧。比如,他学会了吸烟后,卖东西的女人又进一步诱导:“老东西你咋不买瓶酒呀,你应该学会喝酒。”一提酒,他脑子里就跳出了主家躺了一院的羊,想到了自己被炒的事,脸色也跟着暗了下来。卖东西的女人好像看出了啥,“你这么怕酒呀,我一说酒你脸色就变了,是不是喝醉过?是不是让酒伤过?”他点了点头。卖东西的女人噗哧一下笑了,“那有啥
呀,喝过几次就不醉了,酒量就是这样炼成的,你懂不懂?懂不懂呀你,有福。”说着说着又扛了他一膀子。给她这一扛,他脸上的阴沉就不见了,那笑像太阳一样从心底升起来,打亮了他的脸。卖东西的女人趁热打铁,“买上瓶吧有福,拿回去尝尝。”他还在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买。卖东西的女人又软软地打了他一下,“还愣怔啥,我这可是好酒呀,价钱也不贵,不喝白不喝。”他脑子里再次跳出了主家躺了一院的羊。
“哎呀有福,哪个男人不喝酒呀,买上几瓶回去享受一下吧。”卖东西的女人说。
他终于挡不住这诱惑了,他其实多少喝点酒,只是出了事后就戒了,现在卖东西的女人这么鼓励他,他不开戒就说不过去了。就一咬牙买了几瓶。酒是个好东西,喝了让人舒坦,喝了让人想法大着呢。有时候喝了酒,他真想搂着卖东西的女人睡一觉,也不去想下辈子八抬大轿的事了,他真想这辈子就跟她成个好事,打个伙计。有一次,他喝了酒,摇摇晃晃走到卖东西的女人面前,还真就把这想法跟她说了。“不下辈子了,我这就想把你抬回家。”
“抬回家干啥?”卖东西的女人问。
“还能干啥?我要搂着你睡觉。”他大着舌头说。
“有福你喝多了,你胡说啥呢?我有男人呢,这辈子不成,还是下辈子吧,下辈子你八抬大轿把我抬回家。”
“我不,谁知道有没有下辈子?我这会儿就要。”
“那不行,说好了下辈子就下辈子,这辈子不成嘛。这辈子你想干事,找张艳去吧。”
“张艳就张艳,我这就到张家湾找她去。”
“你敢?有福你要敢去,以后我再不理你,再不来你们梁庄堡!”
现在想来,卖东西的女人所以不让他去找张艳,并不是关心他,是怕他把钱花在张艳身上。这么剖析来剖析去,有福就觉得,卖东西的女人对他没一点感情,她一直在变着法子赚他的钱。可他呢,又是那么心甘情愿地让她赚自己的钱,甚至她的东西出了问题,他还替她遮挡着。比如村长梁山那天过生日,梁山想喝酒了,梁山说:“白头发越过越多,生日越过越少,咱俩就喝他娘的一顿吧,我的肉你的酒。”“喝就喝,过生日咋能不喝酒?”他就去跟卖东西的女人买了酒,二块八一瓶。吃饭时,两个人一人倒了半瓶,还划了一阵子拳。但喝下去后,梁山就叫喊头疼,头疼得要命,睡了一天一夜才醒了过来。醒来后就找上门来,“我说有福,你那酒肯定有问题,你不会是买上假酒了吧?”他一听就怔住了,这酒喝下去他也觉得头疼得厉害,恨不能咚咚咚往墙上撞。可他咋也不信卖东西的女人会卖假酒,她要卖的是假酒,这就不地道了。可他还是对梁山说:“这不可能的,她咋会卖假酒?她那么好的人,咋会卖假酒?”
“可是我喝了几十年酒,从没这么头疼过,你说这咋解释?”梁山瞪着眼看他。
“那是你酒量越来越不行了,”他摇摇头,“我也喝了半瓶,我咋没觉得有啥不舒服的?”
“你喝了真一点都不头疼?”
“我能哄你吗?我头疼我能说不疼吗?你可不敢瞎说,你一瞎说,人家的生意就完了。”
见他这么肯定,梁山就不再嚷嚷了。可他心里明镜似的,这酒绝对是假的,幸亏他只买了一瓶,要买得多了,他俩说不准都得住医院,甚至就呜呼了,两个人一块上天堂去了。后来见了卖东西的女人,他也没咋说她,只说
那酒口感不好,喝下去头痛死了,还劝她以后千万不敢再卖那酒了。卖东西的女人脸红了一下,又拿出一瓶酒,“有福这瓶酒我送你了,不要钱的。”他知道她啥意思,她这是在堵他的嘴,怕他把她卖假酒的事说了出去。他没要那瓶酒,却也守口如瓶,再没提过她卖假酒的事。
把这些事过了电影后,有福终于大彻大悟了,原来他不过是这么个货色,她也不过是那么个货色。然而,他心里还是很纠结,明明知道她不过是那么个货色,他还是想着她。他不想想着她,却管不住自己的脑子,他越是不让脑子想她,脑子越是把她想得厉害。他就狠狠地拍打自己的脑袋瓜:“你个不听话的东西,你是西瓜还是菜瓜,谁让你想她了,那么个货色有啥好想的?她伤你伤得还不够吗?你还想让她伤多久?”
有福越是想管住脑子,脑子越不听话,吆喝着他的腿跑上了街,站到了那棵老柳树下。明明知道卖东西的女人不会来了,他还是站在那里,他甚至听到了三轮车开来的突突声,听到了卖东西的女人吆喝他的声音,“有福你咋才出来?你不知道我进村了吗?”但是掐一下大腿并不觉得疼,他才知道没车也没人,卖东西的女人根本就没来。她再也不会来了。
有福又一次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失恋了,他陷入了一个无法自拔的黑洞之中。他不知该怎么走出来。
村长梁山领着皮皮过来了,见他还在老柳树下傻站着,就说:“你这几天咋了?丢了魂似的。”
有福不吭声。
“一看你这落魄样儿,就知道人家不要你了,对不对?”
“人家本来就不要我。”
“人家不要你,你咋还在做梦?我早劝你甭对人家有想法,你不听,这下好了,相思病好得难治呢。”
“人家有家有室的,我能有啥想法?”
“你说你没想法?哄鬼去吧。没想法,咋钱都让她掏走了?咋她不掏我的,就掏你的?”
“我乐意让她掏,你管得着?”有福忽然说。
“就知道你乐意,”梁山冷冷一笑,“你们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掏了钱,她脸上就开了花,有说有笑的。”
有福蓦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村长你知道不,她那笑都是假的,都是装出来的。”
“我就说嘛,连笑都是假的,你说你还不是白忙乎?还不如找张家湾的张艳红火一回呢。”
“张艳?”有福望着梁山。
梁山忽然笑了。“你他妈想法倒大,莫非还真想找她去?”
“你不说我也知道她是个官茅厕,我会去找她?”有福狠狠地说。
五
但是有福却没管住自己,第二天下午,他还真去了一趟张家湾。他本来不想去,但是他记起了卖东西的女人说过的一句话,你要敢去找张艳,我就再不理你了,再不来你们梁庄堡了。“妈的,你不让去,老子偏去。”有福决定跟她对着干了。反正她也不来了,他那么爱见她,她却不来了。她不来了,他还要钱干啥,不如都给了张艳呢。或许去快活上一回,他就啥都忘了,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了。
到了张艳家门口,有福又不敢进了。
张艳是个小寡妇,男人下煤窑砸死了,她不想改嫁,又不愿出去找活干,就时常招惹些男人。有福给张万成放羊那会儿,就知道这村的人管张艳叫官茅厕。啥叫官茅厕?就是谁都能去那里排泄,谁想去就去。有时人们也逗他:“有福,你挣那么多钱干啥呢?你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挣下钱也带不到棺材里去,还不如找张艳红火红火呢。”有福听了也就是笑笑,他打心眼里瞧不起那种女人,也不敢去招惹。张艳呢,也知道他是个光棍汉,有意勾引他。有一段时间,她一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村口等他,见他赶着羊群回来,就上前搭话。谁知有福却冲着羊群挥鞭子,“让你骚,让你骚,再骚老子抽死你。”张艳不信还有不吃荤的猫,就假装去野地拔草,假装没看到他,在他面前尿尿,白花花的屁股让人眼馋着呢。有福恼了,拿起拾粪的小铲子往她身上扬土,“老子再没见过女人,也不稀罕你这种货色。”张艳一看他刀枪不入的样子,泄了气,再不来招惹了。
有福不敢进张艳的门,又不愿离开,就坐在人家的门坎上打盹。跟梁庄堡一样,张家湾也没几个人了,差不多也成了空村。所以他坐在这里,也没人注意。后来呢,女人一扭一扭地出来了。女人一出来,有福就醒了,站起身,搓着手不知说啥。女人“啊呀”了一声,“这不是梁羊倌吗?你不是让人家给打发了吗?一年多没见你了呀,真是稀罕。你说,来我家干啥?”有福还是搓着手,吭哧吭哧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女人“噗哧”一声笑了,“想进来就进来坐会儿吧。”有福觉得腿生了根,咋也挪不开。女人拉了他一把,“又不是外人,进来就进来吧,还等着我背你?”
有福糊里糊涂跟着张艳进了院,脑袋竟有点眩晕了。
一进院,女人顺手把门插上了。
“插门干啥?”有福说。
女人瞪了他一眼,“咋,做这事还要开着门,让路来路过的人都看见?”
有福就不做声了,跟着进了屋。
女人又顺手把堂门插了。
屋里收拾得挺干净,墙刷得白生生的,没有一丝尘土。炕上铺的是地板革,靠炕头这边又铺了张毛毯,毯子上铺了张褥子,褥子上罩着的单子皱巴巴的,显然女人刚刚还在上面躺着。女人盯着有福看了好一阵子,忽然又笑了,“你咋想起来我这儿了?你这老家伙不是说不稀罕我这样的货色吗?咋想起来了?”有福还是吭哧吭哧不知说啥。女人上了炕,哗地拉了窗帘,“来了就别不好意思,还等着我给你脱衣服,上来吧?”女人一拉上窗帘,有福就觉得陷入了一个看不到底的深渊中,啥也看不清了。黑暗中,他听得女人在脱衣服,若有若无的声音,在他的感觉里却放大了几十倍,撞得他的耳膜生疼生疼的。有福不敢看她,浑身的每个毛孔却都大睁了眼睛。
女人突然不动了。“哎哎,你咋不动弹?”
有福就把脸转过去,也许是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他渐渐看清屋里的东西了。女人浑身上下只剩了一件短裤,白花花一堆肉,裤头上还绣着一朵牡丹花呢。有福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地一声涨大了,气球似的轻盈,好像要飞离他的脖子了。女人又耳语似地说,“你还不脱?还不脱?”女人的话里藏着火苗呢,星星点点的四下溅落,把屋子里的空气点燃了。有福觉得他的身体也给点燃了,手由不得抖抖索索地探向那朵牡丹花。
“你这老家伙,我还当你啥都不懂,还当你不吃腥呢。”女人忽然笑了,“你来了我真高兴,我真没想到你会来。”
有福手抖得越发厉害,牙齿也在打颤。
“你咋这样呢?”女人愣了一愣。“瞧你这样儿,好像就没见过个女人。你不是跟那个卖东西的女人有一腿吗?咋,还没弄到手,还没解了她的裤带?”
有福手一缩,“啥,啥卖东西的女人?你都胡说些啥?”
“还装呢,以为我不知道呀。就是到你们村卖东西的那个女的,她天天来你们村卖东西,你也天天买人家的东西,钱都让她掏走了。我就不信她有啥好的,秋菜瓜一个,值得你屁颠屁颠地追?”
“你咋知道的,你咋知道我和她的事?”
“我听梁山说的。梁山来我这里睡觉,说你和她有一腿呢,你成天撵着人家的屁股追,钱都让她掏走了。”
“梁山?你是说我们村长梁山也来找过你?”有福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梁山咋了?他也是男人嘛,是个男人就会想女人。”女人扑哧一笑,“他咋就不能来?不过这老东西比你都抠门儿,不舍得花钱,几年等不住一回。”听女人这么一说,有福觉得心里好像有啥轰一下塌了,梁山多好的一个人,他咋会来?他是村长,他可是村长呢。这么多年,他一直守在村里,他盼着梁庄堡热闹起来呢,他这么好的一个人,咋也跑来找张艳?别人都能找,唯独梁山他不能,他是村长,是他有福的主心骨呢。梁山啊梁山,你还说我想法大呢,你其实比我想法更大。你他妈在我面前装大尾巴狼呢。这么想着,有福就觉得身子一下疲软下来,蹦不出一颗火星了。
女人也感觉到了什么。“咋了,好好的你咋了?”
“梁山他不会来的,绝不会来。”有福使劲摇了摇头。
“不来就不来,这跟你有啥关系?他爱来不来,你来了就好了,老家伙,我想了你一年多了,我就不信你不来。”说着说着,女人手就伸过来了,伸到了有福胯下,又笑,“你不就个破羊倌吗,还这么大的脾气,让我侍候?”有福移开了她的手,愣愣地坐着。女人急了,“快点吧,你又不是个新郎倌,啥世面没见过,还磨蹭个屁呀,一会儿说不准别人就来了。”有福仍没一点动静,像是没听着她的话。女人就又把手伸到了他那里,怔了一怔,忽然就笑了。
“你不会没能耐吧?”女人说。
有福扭过脸去。
女人也恼了,“你咋这样呢?你不想,来了干啥?”就穿衣服,穿好了衣服,手又伸到他眼前,“你总不能白看吧?啊,不能白看吧?”
“看是看了,你要多少钱?”
“五十。”
有福摇摇头,掏出几张皱巴巴的十元钱。
女人收了钱,摸了摸他的脸,嘻嘻一笑,“老东西,你咋这么小气呢,也不多给点?钱都让那个卖东西的女人掏走了吧?那么一个秋菜瓜,值得你那么大方?真是个猪脑子,我看以后你还是来我这里吧,我会侍候得你舒舒服服的,让你受活死。说话呀,老东西,以后还来不来?来不来?哎哟喂,你咋不说话呀,聋了还是哑了?不说话就走路,甭哭丧着个脸,过一会儿,说不准我的老相好们会来。”有福又一瞪眼,“你少跟我提她?她不来卖东西了,再不会来了。”
“不来更好,不来你来我这儿呀。你说我哪一点不比她好?”
有福赌气似地说:“她不让我来你这儿,我偏来,以后我每天都来。”
“这就对了嘛,你总算开窍了。”女人手又移到了他脸上,“不过咱事先说好,来了你就
得办事,甭这样光说不动。你这样儿还像个男人吗?”
有福拨开她的手,“少来,其实我来了就想跟你说说话,我心里憋得慌。”
“装啥装呢,男人嘛,哪有不吃腥的?就为了说说话,你会到我这里?”女人忽然大笑起来。
有福一瞪眼,“我他妈就想找个女人说说话。”
女人吓了一跳,但很快又笑了,“有福啊,你真可怜,你真是个可怜的人啊,连个说话的女人都没有。”
有福眼里忽然有了泪。
“你咋哭了?我又没气你,我没气你,你咋哭了?”
有福忽然抓住了女人的手,“你知道不,她从来就没摸过我一下,她要是像你这样摸我一下就好了。我对她那么好,她就从来没摸过我一下。她根本就不爱见我。”女人就又笑了,“没出息的货,我当你哭啥,这还不怪你吗?还不是因为你不顶事吗?你把她弄了,她就爱见你啦。可怜的人啊,你咋这么不懂事?轻点,咋你手劲这么大,你弄疼了我。”女人嘻嘻一笑,抽回了手,又把它放在了他的那个地方,慢慢地抚起来。有福觉得下体忽然膨胀起来,他想躲开她,然而已经晚了,早一塌糊涂了。
女人憋不住又笑了起来,“老东西,你咋这样啊,你总不会还是个童男子吧?明天吧,明天你再来吧。可怜的人啊。”
有福也搞不清这究竟咋回事,他想哭,又不愿当着女人的面哭。就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出了门。他听得女人在他背后喊:“老东西,你没事吧?”他头也没回,往他的村子走去。
回了村,看到村长梁山站在大柳树下,怪怪地看着他。皮皮也怪怪地看着他。有福叹了口气,想,坏事了,村长肯定知道啥了,要不能这么看着他?
“你这半天都上哪去了?”梁山问。
“哪也没去,野地里转悠了一会儿。”
“哄鬼去吧?你去找张艳了吧?”
“没,我没。”
“你当我不知道?”梁山呸了他一口,“怕你想不开寻死,我跟了你一路,想不到啊,想不到你真去了张艳家。看来是我想错了,你心大着呢,死不了。”说完掉转身走了。
皮皮汪汪汪地咬了他几口,也掉转身走了。
等他们走了,有福又看到了那个黑洞,深不可测的能把人憋死的黑洞。他原以为找个女人快活上一回,就会走出那个黑洞的,没想到反而陷得更深更深了,看不到哪怕一丝微弱的光亮。
六
下了一夜的雨,有福也听了一夜雨声,临明时,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去死。他觉得只有死才能帮他走出这个黑洞。
这么决定了,有福也感到轻松下来了。
窗子外的天,给洗得瓦蓝瓦蓝的,都蓝到他心里来了。有福走出院子,看到院子外的老火山离得他分外的近,好像要贴过来了,他都听得到山脚下的浮石发出的爆烈声呢。这么多年来,他几乎忽略了家门口这些山,这会儿,就要去死了,他才觉得这些饱满得就像羊奶子的山,好看,安静,一点都不张扬。下辈子吧,有福想,下辈子还转在梁庄堡,转不了人也好,就转成山上的一块石头吧。转不成山上的石头,就转成一只羊,天天在山上吃草。
有福盯着那些山看着,居然看到了他童年时的影子,他发现那个影子竟然越长越高,像头顶上的天一样彻底将他罩住了。后来有福又看到了他爹摇摇晃晃的影子。还有那个跟着磨剪子的南蛮跑了的,只给他当了几年妈的影子。还有他死去的女人的影子。有福不明白这些影子为啥突然聚到了一起,但是它们很快就消失了,或者,只是一种幻觉,根本就没出现过。只有瓦蓝瓦蓝可以伸手触摸到的天,罩着他。
有福发现他一年四季顶着的这个天,只有在瓦蓝的时候才是干净的。干净得好像透着亮似的。
有福忽然觉得应该洗个身,在他去死时,应该是清清爽爽的。他返回屋,走到水缸边,发现水缸是空的。他摇了摇头,担起两只水桶出了院子,走到了街上的水井边。这口井其实早枯了,水是从村北的水塔接过来的,有一根黑皮管从黑洞洞的井里伸上来,有福解开扎着管口的铁丝,水就流到了桶里。水流得很慢,接一桶水得一根烟的工夫,可他还是耐着性子等,他得把那口大水缸填满,不能死了后落个懒的坏名声。“有福这家伙真懒,你看看,临死前水缸都是空的。”他一共担了四担水,三担填满了水缸,剩下的一担留着洗身。
有福烧了一锅水,水在锅里开着时,他先去收拾院子,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的,连一根柴草棍都看不到了。收拾完了,锅里的水正好也开了,他找了个大盆子,把水盛到盆子里,又把盆子端出了院子。虽然知道不会有人来,有福还是插了院门。他脱了衣服,赤条条地收拾起自己来。他洗得很痛快。好像很久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洗过了。他揉搓自己时,看到院子外的那些个老火山离得他更近了,好像要跟他说个悄悄话似的。
从盆子里走出来后,有福觉得自己清爽多了,好多年没这么清爽过了。他又找出一身衣服换了,还是五六年前的衣服,中山装,有些旧了,但洗得干干净净的。穿在身上也舒服,不像主家给他买的西服,裆浅,稍微一蹲,就开了裂。换了衣服,他进了柴房,找了根绳子,便往院子外走。有福知道不能死在家里,死在家,这三间窑洞就算坏了。当然,他知道,即便是这三间窑洞不坏,也不可能有人住了。村子里这么空,到处都是空落落的窑院,有谁会搬进他这里住呢?可他还是不愿死了后,有人指着他的尸首骂:“看这个没出息的货,哪儿不能寻死?偏偏要死在自己家里,活着窝囊,死了也标标准准一个窝囊废,白白坏了三眼窑洞。”
出了门,有福又看了他的窑洞一眼,也没锁门,只是虚掩上了。
走在街上,他忽然想碰见个人,想跟随便哪个人说说话,可街上空荡荡的,甭说人了,连只狗都看不见。村长梁山呢,梁山也不知哪去了,或许这家伙又领着他的皮皮去野外转悠了。这会儿,有福真想跟这家伙说说话,告诉他:“以后就是憋不住了,也不能去张艳家,一次也不能去。你是村长,一村的主心骨呢,虽说村子里没几个人了,可没几个人你还是村长,是村长你就得有个村长的样儿,不能作践自己。还有,你要开导一下张艳,让她别再做那活儿了,能嫁个人就嫁了吧,嫁不了也不能再做那活儿了。”有福还想告诉这家伙:“我死了,我家里的东西就都是你的了,那一箱酒,还有那些牙膏呀卫生纸呀香皂呀都是你的了。”可是,他没看到梁山,连这家伙的影子都没看到。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意了。天意让他临死前也要憋着一肚子话,要把这些话都带到墓里去。
有福摇了摇头,往村外走去。
谷黍都割倒了,只有一片片玉米还竖在田里,玉米的叶片也泛白了,干枯了,再过几天,这一片片玉米也得放倒了。
到时候,田里就干干净净的了。
走到狼窝山那边时,有福看到坡脚下有群羊,羊倌也不知是个谁,鞭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他想躲开这群羊,但是他又必须顺着这条路走。还没走近那群羊,他看到有几只忽然朝着他奔过来,他立刻明白了啥,那是主家的那群羊,这几只羊显然还没忘了他。有福当然认识它们了。这只尾巴又圆又厚又白像十五的月亮一样的,是“大尾巴”。这只叫“榆耳朵”,它的耳朵小得像榆钱。这只长得一脸机灵的叫“小灵通”,这小东西最会钻空子,每次到了离庄稼地近的地方,它假装看都不看,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就跑进庄稼地吃点细粮,等你发现了举起鞭子时,它早跑得远远的,让你打不着它。还有这只,叫“老憨”,一脸的憨态,是群里最老实的一只,走到哪里,只顾埋头吃草,让吃啥就吃啥,不会乱跑。每只羊,他都给起过名字。现在,它们跑过来了,拱他的腿,舔他的手,亲热得不得了。有福笑了笑,对“榆耳朵”说,“你耳朵咋还这么小,没人爱见的家伙。”他又对“大尾巴”说,“你还拖了这么个大尾巴啊,看你走得多难看。”又对“小灵通”说,“你这家伙还这么鬼精鬼精的啊,当心让人家给逮了。”他跟它们说了好多话,然后强迫它们归了群,又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那个羊倌终于认出了有福,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是抢了他的饭碗。有福冲他点点头,笑了笑。那个羊倌搓着手说:“你是从前放这群羊的梁有福吧?你这拎着根绳子去哪啊?”有福迟疑了一下,又笑了笑,“去砍点柴,家里没生火柴了。”那个羊倌疑惑地看着他,却也没再问。走出老远,有福才觉得自己刚才说得有点离谱,还没到后秋,这不是砍柴的时节啊。但是他也没去责备自己,一个快死的人了,说点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也犯不得较真。
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那棵柳树,看到了那座坟。
有福知道自己要死在这里了,他在柳树前停了下来。
“我的女人,我来陪你了。”有福看着坟头说。
“这么多年把你丢在这里,一准孤单吧,以后不会了,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有福又说。
说完,有福把绳子甩到树杈上,卡牢,又把两个绳头拉下来,开始给自己挽套子了。放了一辈子羊,他当然会挽套子了,他会挽各种各样的套子,死套,活套。活套能伸缩,给套上的羊,越挣扎越紧,直至勒死。他给自己挽了个活套。只要一套上去,他这条命就算完了。他又看了一眼头顶上那瓦蓝瓦蓝的天,就把头凑了过去。但是,他忽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他不知道这香味来自哪里,他使劲地嗅了一口,好像嗅到了死去多年的女人的味道。她身上好像就这种味道。这味道好像发出了一种声音,在喊他,诱惑着他去寻找。他慢慢地扭过头来,离开挽了套子的柳树,向坟头移去。
有福终于明白了,这香味是从坟头上的花篮里散发出来的。这花篮原是要送给卖东西的女人的,但是她不稀罕,她让他带着花篮滚。他滚回了村里,滚到了女人的坟头,就把它留在这里了。他知道他的女人爱花。没想到,它们还活着,活得还好好的,还散出了香味。他走过去,呆呆看了一阵子,慢慢慢慢地蹲下来,发现花的叶片竟然还绿绿的,沾着水珠,花瓣好像也愈发舒展了。
他心里不由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王保忠,男,1966年生。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刊发表小说300余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长江文艺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著有长篇小说《甘家洼风景》,中短篇小说集《张树的最后生活》《尘根》《窃玉》《我们为什么没有爱情》等。部分小说被译介到国外。曾获第三届赵树理文学短篇小说奖、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提名、《小说月报》第十四届百花奖、全国首届郭澄清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奖、剑南文艺奖、第五届赵树理文学奖长篇小说奖。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