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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森怪诞的英格兰乡村

2015-05-30孙晓田

世界文化 2015年6期
关键词:詹姆士英格兰

孙晓田

90年前(1925年)的一个春天, 蒙塔古·罗德斯·詹姆士发表了他最脍炙人口的恐怖小说之一《从山顶眺望》(A View from a Hill)。故事发生在6月一个炎热的下午,一位名为范肖的剑桥学者来到他朋友斯夸尔·理查兹的家乡——一个坐落在英格兰西南部的偏远乡村。理查兹提出傍晚到附近的一座山顶走走,从那儿可以俯瞰整个乡村的风景。范肖问他能否借一个双筒望远镜。一番犹豫后,理查兹递给他一个光滑的木盒并解释道,这里面有一个非同寻常的重型望远镜,是当地一位考古学家巴克斯特制作的,10多年前他神秘死亡,至今无人知道原因。打开盒子时,一个粗糙的边角扎破了范肖的手指,鲜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夜幕降临之际,两人爬到山顶,一边歇脚,一边欣赏远处一望无际的英格兰乡村美景:“拔青的小麦、疏疏落落的篱笆和广阔的牧场”“零星散布的别墅和冒着缕缕蒸汽的末班列车”“干草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几朵海棠花调皮地从灌木丛中探出身来”。然后,范肖举起双筒望远镜望向远处——瞬间,他被前面的景象吓坏了,一种恐惧和不安涌上心头。透过镜片,远处枝繁叶茂的森林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光秃秃的草地,草地上矗立着一个绞刑架,一具吊死的尸体在风中摇晃。绞刑架旁边的马车里也躺着一具尸体。范肖惊恐地放下望远镜,一切都消失不见,眼前还是那片郁郁葱葱的森林。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再次拿起望远镜,令他毛骨悚然的场面再次浮现;如此反反复复……他安慰自己,这肯定是光线惹的祸。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他措手不及。第二天,范肖骑车去这座绞架山探险。在绿荫环绕的山顶,他感觉身后的矮树丛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而且绝对是来者不善。他仓皇地往山下跑,只觉得浑身冷彻骨髓,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渗入他的整个身体。

最终,双筒望远镜的秘密浮出水面。300多年前,巫术恐慌笼罩着整个英格兰,马车载着被铐着沉重手脚链的巫师们,踏过泥泞的土地,在这片绿林环抱的山中,他们被处以绞刑。几十年前,考古学家巴克斯特盗走了绞架山坟墓中的死尸,并将这些人的骨头放在望远镜镜筒中用开水煮沸,望远镜便有了魔力。透过这个重型望远镜就是“透过死人的眼睛看世界”,它可以传唤暴力,召唤死尸危害人间。巴克斯特的望远镜呈现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光学镜像告诉我们:英格兰乡村平静的土地下隐藏着另一个阴森恐怖的世界。

蒙塔古·罗德斯·詹姆士(1862—1936)描述的那些恐怖场景,如同萦绕在书中充满怨念的不安灵魂,每次想起都会令我们胆战心惊、不寒而栗。詹姆士之所以能够将恐怖氛围塑造得如此成功,主要由于他对惊悚的掌控十分到位:他不会呈现直观的视觉刺激,而是精心营造每个细节,让你一步步陷入惊悚的泥潭,先是不安,而后是恐惧——那种不断加深的恐惧来得缓慢而强烈,直至入侵你的灵魂。 詹姆士成功的另一个因素源于他对英格兰乡村透彻深入的了解,那片土地蕴藏着难以名状的力量和无数未被埋葬的痛苦。对詹姆士来说,如画的风景从来不是为了给人们提供慰藉而存在,那里永远潜伏着一个充满暗礁、痛苦和危险的世界。他在书中不断提及这片代表着自然安宁和社会秩序的绿色土地,并不是为了赞美它,而是为了批判和揭露它黑暗的一面。

詹姆士对我们这代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当下,景观文化风靡于世,许多人乐此不疲地寻求着詹姆士式的不安和孤独感。在音乐、文学、艺术、电影、摄影以及各种新艺术、混合艺术和媒体领域,英格兰式怪诞越发流行起来。英国的乡村是勃朗特描绘的那寂寞幽静的桑菲尔德庄园?还是英伦电影中那动人的乡村风景画?这些都不是“怪诞”研究者的工作,相反,他们更钟爱希区柯克镜头下那荒凉的古堡和幽灵般的阁楼,他们的任务就是探秘英国乡村平静表面下的古怪异常。他们质疑所谓的“乡村别墅”和“归属感”仅仅是刻意营造出来的虚假现象,他们讽刺将英国过去黑暗的历史奉为“遗产”,他们相信,无数孤魂正游荡在这片土地之上。

这种观点并不新颖,但相比过去,现代怪诞文化具有更加明显的多样性。它融合了各种魂在论、地质学感知理论和政治实践主义,吸引了实验电影制片人、民间歌手、民俗学家、学者、先锋考古学家、景观历史学家、乌托邦主义者、集体主义者和来自社会各界的主流群体的强烈关注。英格兰的矮树篱、田野、远古遗迹、山丘和盐碱滩都成了炙手可热的研究对象。

英国当下的文学作品中对鬼魂的描述并不罕见。保罗·金斯诺斯在《守灵》(The Wake,2014) 一书中独创了盎格鲁-撒克逊“隐语”,这种语言能够激起人们内心深埋已久的对英格兰乡村的恐惧;2015年玛莉萨·哈里森发表小说《山楂成熟的季节》(At Hawthorn Time),文中英格兰的树篱和乡间小道都能发出幽灵般的恐怖声音;迈克尔·约翰·哈里森的小说《空白空间:鬼影森森》(Empty Space:A Haunting,2012 )延续了他一贯的写作风格,将科幻与日常生活紧密结合。这种风格还影响了柴纳·米耶维尔的“志怪小说”和温弗里德·格奥尔格·泽巴尔德的恐怖小说的创作。在泽巴尔德的小说中,鬼魂在萨福克海岸和曼切斯特的荒野中游荡,荒凉的旷野脆弱而阴森,整个时空充满了困惑与迷失之感。 杰拉尔丁·蒙克和奥特姆·理查德森的诗中对鬼魂的描写随处可见;蒂姆·迪伊在诗集《四片土地》(Four Fields,2012)中极尽描摹鬼魂出现的场景;尼娜·莱昂不停追寻传说中的绿精灵以及杰兹·巴特沃斯在戏剧《耶路撒冷》(Jerusalem,2009)中描述的恐怖通灵场面。

2013年, 马克·费舍尔和贾斯汀·巴顿拍摄了一段45分钟的音频——《消失的地方》(On Vanishing Land)。两人从费利克斯托港口横渡萨福克海岸,直到萨顿胡的盎格鲁-撒克逊墓地,一路追踪费舍尔口中所说的“让东英吉利焕发生机的那种不断积聚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力量”,音频还公开了他们对詹姆士恐怖故事和布赖恩·伊诺音乐的探讨。

怪诞电影的代表作有《毁灭中的罗宾逊》(Robinson in Ruins,2010)、《海上漂流的两年》(Two Years at Sea,2011)、荒野表现主义代表人物丹尼尔·沃尔夫的《来抓我,爸爸》(Catch Me Daddy ,2014)以及即将上映的《狂浪之人》(Stirbitch)。这里要着重介绍的是本·惠特利的《腐国恶土》(A Field in England,2013)。影片以17世纪的英国内战为背景(注:英国内战指1642—1649年发生在英国议会派与保皇派之间的一系列武装冲突及政治斗争),主人公是三位从战场上脱逃的士兵,他们稀里糊涂地落入了一位险恶的炼金术士的控制之下,受到威胁的三人和炼金术士一起踏上了寻找秘密宝藏之旅。这部黑白片充满了超现实主义的镜头语言,草木和硝烟都散发着不同强度的诡异的灰色标度。惠特利认为,寻宝历程发现了“英格兰乡村难以名状的阴森”;引用乔纳森·罗姆尼的话,则是发现了“篱笆墙围起的世界末日”。2014年,罗伯特·麦法尼与亚当·斯高合作,将文学作品《荷洛威》(Holloway)改编成了一部9分钟微电影,创作灵感来源于英国导演德瑞克·贾曼的早期无声电影 《埃夫伯里之旅》(Journey to Avebury,1971)。《荷洛威》讲述了发生在多塞特郡山顶一条小路上的时间循环现象,历史背景基于1594年被绞死在多尔切斯的四名天主教徒。

当代艺术作品中对于惊悚心理的刻画也十分普遍。2011年,杰瑞米·米勒创作了雕塑《溺死的人》,其创作灵感之一来自布莱克伍德的惊悚故事《柳林》,讲述了两位青年冒险家前往一座被柳树覆盖的小岛,遇上青铜色怪物的种种经历。另一个灵感来源则是19世纪40年代法国摄影师伊波利得·贝亚德的作品《扮演溺水男子的自拍照》(Self Portrait as a Drowned Man)——摄影师自己假扮溺死,自拍创作而成。《溺死的人》是杰瑞米·米勒复制自己的五官和身材创作而成的塑像,这具“尸体”穿着破烂,头发凌乱且脸色苍白,浑身泥泞,还布满伤口和尸斑。这座雕塑立于英国透纳当代美术馆。由于其恐怖而狰狞的面部已引起诸多游客的不安和骚乱,官方不得不在游客进入展馆前发出警告。2015年4月初,剑桥公爵夫人参观了该美术馆并被记者拍到正在欣赏米勒的“尸体自画像”。随后,这张照片像病毒一样迅速蔓延开来,两种极端的英式风格鲜明呈现:一种是世袭不变的君主政体,一种是神秘怪异的不安亡魂。

的确,现当代怪诞文化从早期作品中汲取灵感,正如米勒之于布莱克伍德、费舍尔之于詹姆士、斯科韦尔之于贾曼。这意味着人们开始重拾对经典的兴趣:2013年,导演罗宾·哈迪翻拍了著名恐怖电影《柳条人》(The Wicker Man,1973)和《驱魔降正》(Witchfinder General,1968);凯勒在电影《毁灭中的罗宾逊》引用了凯文·布朗洛和安德鲁·莫罗在《温斯坦利》(Winstanley,1975)中描述的那段激进的历史,回顾了科茨沃尔德平静的土地下掩盖的那段失败的革命;最近,阿尔弗雷德·沃特金斯的神秘主义密教书《古老的路》(The Old Straight Track,1925)被重新印发,书中讲述了各种山间图腾传说;还有加纳、库珀、海伦·麦克唐纳……都是我们钟爱的怪诞小说作家。

一些人也许会把这些作品看作夸张可笑的鬼神信仰和乡村柴房里口口相传的哥特式恐怖故事,实则对怪诞现象的强调并不意味着对鬼神的信仰,专业人士可能会称此为地球奥秘或灵魂虚质。当代社会,人类经常使用幽灵、鬼影或怪物来表达内心的忧虑和反抗。的确,英语中的名词“monster(怪物)”与动词“demonstrate(表达;显示)”具有相同词源。

考古学家埃迪·普洛克倡导的以破败景观和荒凉牧场为特色的“新景观美学”吸引了众人的关注。2015年3月,剑桥召开了一场关于“新景观美学”的跨学科会议,越来越多的作家、艺术家和电影制片人开始重新关注风景背后的奥秘和意象,力求评估这种怪诞文化作品是如何“清晰明了地阐述现代人们关切的问题”。

人们所关心的问题究竟是什么?这些不安是如何产生的?最近怪诞文化的兴起与当前严重的环境破坏仅仅是一种巧合吗?显然不是。环境破坏在英格兰并没有以一种突发的灾难形式显现,它是一个缓慢而细微的转变。而转变的结果正如詹姆士·赖利所言“景观呈现的更多的是它所丧失的东西”。这种结果一方面体现了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另一方面也刺激了人类对逝去事物的缅怀。

政治因素对于环境破坏也难辞其咎。“畜牧业已成为……紧缩政治的基石”;大片自然景观由于缺乏财政补贴而消亡……由此催生了一波有力的反景观反文化浪潮。2013年,尼克·格鲁姆发表了一篇引发全社会激烈争论的文章,谴责“几十年来传遍英格兰的关于保护乡村环境的陈腔滥调”,宣称“我们重新思考我们所理解的英格兰乡村,一刻都不得延误”。

如果继续深挖英格兰地下隐藏的罪恶,你会发现资本主义的其他丑陋面目。凯勒在《毁灭中的罗宾逊》一书中追踪了牛津郡地下电缆和燃气管道线路,这些后现代的地脉暴露了一个掌握财务所有权的全球体系。同样,受洛夫克莱夫特(1890—1937)怪诞小说的启发,伊朗哲学家里格瑞丁尼创作了《疯狂的石油》(Cyclonopedia,2008),书中把石油看作一种有感知的实体,进一步发展了马克思的“资本主义具有刚愎自用的属性”这一观点。

1988年,摄影师英格里德·柏格理拍摄了《乡村插曲》系列,回味了关于英国乡村的黑色记忆。而英格兰湖区则是19世纪著名摄影师波拉德的噩梦,他经常梦到自己化作“一张黑色的脸,孤独地游走在白色的海洋之中”。波拉德是19世纪著名的摄影师,他认为维多利亚时期对英格兰乡村的建设和英国在非洲和加勒比的殖民统治对英格兰乡村的保护功不可没。有些人认为“英格兰的耕地看起来都差不多”,为此,摄影师马克·阿特金斯和诗人罗德· 迈格汉姆对英国耕地情况进行了研究,结果发现英国的每片耕地“都有完全不同的历史”,有些曾被用作战场,有些是战俘集中营,有些则是死刑执行地。

现当代怪诞文化研究人员还将目光转移到了英格兰土地上的军事和安全基础设施,这些设施占据了英格兰的大片土地,从梳士巴利平原到奥特本,再到福尔内斯岛。这些基础设施的分布之处曾居住着许多英国大家,包括加纳(埃尔德雷)、菲舍尔和巴顿(英国萨福克郡鲍德西庄园——20世纪40年代的雷达研究所所在地)、凯勒(帕西姆)和温弗里德·格奥尔格·泽巴尔德(奥福德角)。“冷战”时期,军方在奥福德角建立了属于顶级机密的超视距雷达试验站,雷达反馈回的信息十分清晰,甚至能追踪西伯利亚地区道路上行驶的汽车,至今仍能看到当时建造的高塔和遍布的字符串天线——在20世纪科技不尽发达的年代,如此高超的侦测技术实在令人瞠目。热衷于怪诞文化研究的英国视觉艺术家塔奇塔·迪恩和作家布赖恩·迪隆还对位于肯特郡邓杰内斯附近的皇家空军基地的声反射设施进行了讲解,雷达技术的先驱们安装了类似人类耳朵的巨型“声音反射镜”,反射镜能收集远处的声音(例如飞机引擎的声音),从而弥补人耳听音距离的局限性。

因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何当代怪诞文化非常注重收集历史证据。范肖在绞架山探险时,某种不明生物从背后的灌木丛偷窥他,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感就是怪诞文化存在的另一个原因。对于国家而言,前所未有的发达技术使人类几乎能够监测到任何物体的一举一动。然而,人类也前所未有地意识到无数“神秘力量”正暗中监视着自己。在巨型建筑物包围的水泥森林中,国家监控系统不再由人类操控。相反,政府计算机上运行的软件程序控制着这一切,带给你无处不在的阴森感,无论你走在何处,都有无数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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