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铁卢的雨下不停
2015-05-30杨牧之
杨牧之
又去狮子山,仍然觉得很想去。据说正在得意而扶摇直上的人是不去狮子山的。因为狮子山是为纪念滑铁卢战役而堆建的。人们多把“滑铁卢”作为失败甚至全军覆没的代名词,所以,正在兴头儿上的人是不愿去、不能去的,认为不吉利,就像我们中国的“落凤坡”“华容道”一类的地名,人们不愿意去一样。其实,战争总是双方的,在滑铁卢有失败的一方,也有战胜的一方啊。联军统帅威灵顿不就是在滑铁卢转败为胜,一举成名,成为打败了当时最伟大的军事家、百战百胜的将军拿破仑的著名人物吗?
这个狮子山得名于41米高的小山上的铁狮子。1826年,滑铁卢大战十年之后,为纪念这场影响深远的战争,在战场中心,背土积山,筑起了41米高的山峰。峰顶是一头雄狮,高4.45米,长4.5米,重达28吨。那雄狮右前爪踩着象征地球的圆球,面向法国,表示威震法国,威震拿破仑。这是雕塑大师范·格尔的作品。6米高的底座上嵌着一块铜牌,上面刻着滑铁卢作战路线和主要战场。
我们去的那天下着小雨,有时中雨,顽强地下个不停。雨加风,台阶湿滑。其实台阶只有226级,却觉得爬个没完没了。我一只手举着伞,越往上攀登风越大,还怕大风把伞吹跑,让伞紧靠着身体。另一只手举着相机,有四五斤重,还得举稳,拍摄让人无限感慨的古战场。
雨水把本来翠绿的田野、树林、红花、绿草冲洗得更加青翠,更加鲜艳。望着眼前开阔的田野,平静、无声。大概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吧,没有一个行人。可是,我看着看着,仿佛听到了古战场上的杀伐之声,听到冲锋号声由远而近,田野恍惚活了起来,出现了战争的画面。
我想起维克多·雨果在《悲惨世界》中的描述:1815年6月17日,“大战前的一天,落了一整夜的雨,暴雨之后,一片泥泞。辎重车的轮子淹没了一半,拿破仑的炮队在泥沼中挣扎,迟迟进不了阵地……直拖到十一点半才开战”。今天这雨还在下个不停,莫非从拿破仑大败之后就没有停过?
狮子山旁边是滑铁卢纪念馆。纪念馆里有一幅壮观的360°全景画。这幅画是法国军队画家杜默兰的杰作。画面上从远方过来的是威灵顿的援军,千军万马,左冲右突,马刀翻飞,枪弹如雨。在看台与画面之间的空地上,陈列着炮车、战马、武器,还有雕塑的横七竖八的战死者尸体。纪念馆旁的电影厅放映着电影《滑铁卢之战》,这是电影馆里一年到头放映的唯一一部电影。放映着的电影,巨幅的环形油画,有声的、无声的,动的、静的,交织在一起,栩栩如生,再现了当年鏖战的惨烈场面。站在巨画面前,仿佛置身于那场战争之中,沉重的感慨,油然而生。
1814年5月,拿破仑第一次被流放到厄尔巴岛。9个月后,1815年2月,拿破仑逃离厄尔巴岛,返回巴黎。成千上万的法国人仍然热泪盈眶地欢迎他们的“皇帝”,欢迎这个给法国人带来光荣与梦想的小个子将军。因为他的统治给他们带来新的空气,带来过去没有的自由和民主。他身高只有1.68米,却总让记录者多写5公分。他很强横,对一个比他高一头的将军说:“将军,你是比我高,但假如你不听我的命令,我有办法消除这个差距!”英、普鲁士、奥地利等国集结了70万大军,从多方面进攻法国。他们不能让这个跟他们作对,反封建、反皇权的家伙卷土重来。
那一年的6月17日,拿破仑击败了由布吕歇尔率领的普军,命部下格鲁希元帅继续追击普军,务必消灭之。他自己则率主力赶往滑铁卢,筹划着在那里把联军各个击破。但格鲁希没有完成任务。布吕歇尔摆脱法军后,马不停蹄地奔向滑铁卢战场。正当拿破仑与威灵顿胶着不下,两军均疲惫不堪的时候,布吕歇尔率普军赶到。这在《悲惨世界》中有具体而生动的描述:
……英军的困惫看来是不可救药的。他们流血的程度真是可怕。左翼的兰伯特请援。威灵顿回答:“无援可增,牺牲吧!”几乎同时——这种不约而同的怪事正说明两军都已精疲力尽——内伊(元帅)也向拿破仑请求救兵,拿破仑喊着说:“救兵!你要我到哪里去找救兵?你要我临时变出来吗?”
两军正相持难解之际,拿破仑从望远镜中看到远处有些黑影,像是军队。有人说,当然是我们的援军。有人说,是军队怎么不动?大概是树。维克多·雨果说,拿破仑一心指望格鲁希赶来,却眼见威灵顿的部下出现。救星不来,反逢“厉鬼”。真是,命运竟如此捉弄拿破仑,他正待机征服世界,却望见了圣赫勒拿岛(后来放逐他的小岛)显现眼前。
被拿破仑打败了的布吕歇尔,却给形势危殆、即将崩溃的威灵顿送来清新的 “空气”,成了大败拿破仑的英雄。(布吕歇尔赶到战场附近后,看到威灵顿已不能招架,说了一句漂亮话:“得送点空气给英国军队。”)
后面的事情我们就不必叙述了。不久,路易十八第二次即位。拿破仑又被流放到更为荒僻的圣赫勒拿岛。
维克多·雨果在《悲惨世界》第二部第一卷“滑铁卢”一章中说:假使地是干的,炮队就易于行动,早晨六点便已开火了。那么战事在两点钟——比普鲁士军队的突然出现还早三个钟头——就告结束,那样的话布吕歇尔赶来又有什么用呢?
确实,这是造化布置下的怪诞巧合。多了几滴雨或少了几滴雨,对拿破仑就成了胜败存亡的关键。或是拿破仑的末日,或是欧洲联军世界的崩溃。
这是法国人雨果的结论。雨果对拿破仑倾注了多少同情和惋惜啊!当然,就这一战役而言,他说的也许不错。历史在某些时候真是有许多偶然因素起决定作用,比如眼前这件事,下了雨,炮车进不了阵地。但拿破仑的失败,真的只是因为这几滴雨吗?
我们回头看看。拿破仑从厄尔巴岛逃回巴黎,法国百姓欢迎他是考虑后做出的抉择。摆在他们面前最现实的问题是,拿破仑失败后,复辟的波旁王朝的遗老们都还乡了,他们急于反攻倒算,急于索回他们的房屋财产,法国百姓又重新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拿破仑正是看到这一点,看到法国百姓不堪忍受,他急忙宣称自己一定会改正过去做得不好的地方,一定不再专制,一定尊重宪法的统治。所以,“成千上万的法国人仍然热泪盈眶地欢迎他们的皇帝”。
仅仅过去三个多月,恰好101天(史称拿破仑的“百日王朝”),滑铁卢之战开打。就此一战,让拿破仑从此一蹶不振,再次被放逐。那个过程也很让人同情。他先想去美国,但他出不了境,海岸由英国军舰守卫着。为了躲避波旁王朝的追兵,匆忙间登上了英国海军快艇,想去英国做难民,但英国人把他作为囚犯,放逐到太平洋中一个叫圣赫勒拿的小岛。六年后,就在这个孤零零的圣赫勒拿小岛上,结束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
他死了,但赞扬之声却比他在世时还多。
维克多·雨果说:“失败反而把失败者变得更崇高了。倒下的拿破仑·波拿巴仿佛比立着的拿破仑·波拿巴更为高大。”
德国著名的思想家、戏剧家歌德,在拿破仑于1813年10月遭遇莱比锡惨败的当天,写下了传诵久远的诗篇:
英雄的心中豪情万丈,/他毫不犹豫,无视荆棘,/向王座启航……
他感慨拿破仑为创建法兰西帝国遭遇的艰难险阻,在他心中,无论成败,拿破仑都是无可争议的英雄。
滑铁卢的对立方,拿破仑的对手,联军统帅英国人威灵顿说:“在过去的时代,现在的时代,在任何时代,最伟大的将军都是拿破仑。”
而在比利时,一个被法军入侵的国家,在滑铁卢战场附近,却为这个入侵大军的统帅树立了雕像。这雕像很能展示拿破仑的个性:他头戴三角帽,身着戎装,身体略微倾斜,一脚稍稍向前,很潇洒自在地站在那里。两臂交叉在胸前,两眼直视前方,充满了乐观和自信,俨然一副胜利者的神气。在自己的国土上竖立一座入侵者的雕像,而且还是这种神情的雕像,当然体现了比利时人的宽广气度,但是不是也体现了比利时人对拿破仑的承认和尊敬?
这原因是什么呢?我想,就在于拿破仑适应了时势的需要。他虽然侵略攻占了欧洲的许多国家,却把他的“法典”带到被他征服的这些国家去。这个《拿破仑法典》是法国大革命的胜利成果与法国启蒙思想的产物,他用法律的形式把资产阶级所有制固定下来。在封建皇权统治下痛苦不堪的欧洲各国谁不感谢拿破仑?这个法典,2281条,迭经修改,法国一直沿用至今,并为世界各国编修法典所参考,就是明证。他创办了法兰西银行,鼓励资本主义工商业发展;他建立了许多学校,鼓励科学和教育;他否认封建等级制度,确定人人在法律面前平等。正如马克思所说,拿破仑已经接触到了现代国家的真正本质,资产阶级政权的发展、私人利益的自有存在,都是现代国家的基础。拿破仑决定承认和保护这一基础。这个论断很深刻。拿破仑所做的这些都有利于摧毁封建制度,建立和巩固资产阶级社会秩序。不管拿破仑意识到多少,理解得多深,他的主要方面正是适应了这个时势。
拿破仑从流放地厄尔巴岛逃回后,听信了拿破仑自我批评的法国百姓,盈眶的热泪还没有流尽,拿破仑又旧病复发,而且变本加厉。其实,拿破仑前后执政不过十六七年——从1799年发动雾月政变,建立执政府,1804年加冕称帝,建立法兰西第一帝国,直到1815年6月第二次退位——但这十六七年,却是他一步步走向专制与独裁的过程。他对过去的东西,对封建王朝的种种特权喜欢不已。他掌了权,忘不了自己的家族。他重用亲信,哪管是笨蛋。他实行分封制,把西班牙封给了自己的哥哥,把荷兰封给自己的弟弟,把那不勒斯给了自己的妹夫。这世界就是科西嘉波拿巴家族的。
他喜欢当皇帝,过皇帝瘾。1804年,他坦然地在巴黎圣母院举行加冕大典,登上皇帝的宝座。皇室那一套让拿破仑向往、追求、着迷。他当了皇帝之后,也安排了侍从、女官、礼官、宫内官,后来又恢复了朝觐、行礼等繁文缛节、旧朝礼仪那一套,很过了一把瘾。不久,便完全恢复了封建时代的建制。
他十分肤浅和虚荣。他功成名就,极想让他在科西嘉的邻居和亲戚震惊和叹服,便不停地给他母亲寄钱,让她富裕,让她去炫耀,好让人知道她有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儿子。但他的母亲深谙世道,尽管全法国人都为她儿子着迷,她仍然自奉节俭,过自己的日子。她说:“当一切都成为过去时,你将会对我的储蓄感到高兴。”
正如历史学家所说,这时,拿破仑既不代表旧的,也不代表新的;既背叛了新的,又赢得不了旧的。最后除了自己,他什么也不能代表了。悲剧由此而生。
我们再看一看充分肯定拿破仑的维克多·雨果还说些什么:
拿破仑是战争中的米开朗琪罗。他是重建废墟的宗师巨匠,是查理大帝、路易大帝、亨利四世、黎塞留、路易十四、公安委员会的继承者,他当然有污点,有疏失,甚至有罪恶,就是说,他是一个人;但他在疏失中仍是庄严的,在污点中仍是卓越的,在罪恶中也还是有雄才大略的。
这些论断和他在《悲惨世界》中“滑铁卢”一卷中的描述一样,应该说都渗透着作家对资产阶级民主的历史诗情,都是从历史发展的大势中做出的评价。
但历史让我们总结出什么呢?既然他如此伟大,为什么那么快地从顶峰跌落下来?我倒认为这里面包含了丰富的内容。当人们拥护他的时候,狂热会迷糊眼睛,他做什么都有理,甚至都伟大。当人们冷静下来的时候,盲从就会清醒,理性就会占上风。拿破仑战败逃跑时,法国人开始回忆,他们的子弟跟随他追求英雄伟业四处征战所付出的代价:40万征讨俄国的法国士兵回来时只剩下1.8万;讨伐西班牙,又有30万法国男儿血洒疆场;在德国,战争仅仅进行了3天,就有7万法国士兵死在那里……这种连年征战,把几十万的法国青年永远留在战场。他们的父母在看着别人欢呼拿破仑胜利时,自己面对的是永远回不来的儿子的遗像。当他们欢呼胜利的热情过去之后,他们还能容忍下去吗?
人们常把拿破仑与中国的项羽相比,认为都是失败的英雄,都很悲壮。但悲壮后面是什么?
《史记·项羽本纪》记载:垓下之战,项羽带领八百壮士,从刘邦的包围中突围出来。刘邦急命五千骑追赶。项羽仓惶之中迷失道路,“问一田父,田父绐(欺骗)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 (刘邦的兵骑)追及之”。这一个 “左”,让项羽和他仅余的二十八个随从陷入了沼泽之中。刘邦的追兵就赶到了。后世人们也问,如果田父告之“右”,历史会怎样演进呢?
拿破仑与威灵顿交战时,威灵顿援军的向导(那个牧童)却拨正了队伍前进的路径,使得援救威灵顿的布吕歇尔及时赶到滑铁卢。而拿破仑的向导却 “欺心卖主”,贻误了战机。
历史竟然如此相似。一个在中国,一个在几千里外的法国。项羽、拿破仑为什么都受到欺骗?这与连年征战不得人心有没有关系?项羽的失败其中一点是连年征战,十室九空,残忍暴戾,残杀无辜,火烧阿房宫,大火三月不熄,百姓盼着战争快快结束,让较为仁慈的一方取胜。拿破仑呢?巴黎公墓中人满为患,痛哭流涕的父母无处求告,饱受战乱的苦难,人间世已不堪重负。所以,不论是项羽还是拿破仑,两个人的失败都是早晚之间的事。
滑铁卢之战也好、垓下之战也好,已经不是一场战斗,而是历史更新的开始。雨果说,拿破仑败于大雨,这是“天意使然”。项羽也说“天亡我也,非战之罪也”。我看这天意,就是我们今天说的历史的必然。
拿破仑的作为还告诉我们,执行天意也有个度,过犹不及,物极必反。这个道理,在一个历史人物的个人品质上也能得到证明。拿破仑的事业直挂云帆、乘风破浪时,追随者会跟着他兴高采烈,而且还会欢呼英雄人物的“狂妄”之举大涨了志气,大显了威风。而当人们由狂热冷静下来后,这种“狂妄”体现出来的个人品质,就会让人们沉思默想。
我们来看看拿破仑的威风:拿破仑要当皇帝,不是按常规去梵蒂冈,而是让老迈的教皇,千里迢迢从梵蒂冈赶到巴黎给他服务;教皇从下榻处出发,拿破仑却安排引领教皇仪杖队的使节骑一头毛驴开路,引得路旁的市民大笑不止;加冕典礼即将开始,拿破仑与夫人约瑟芬乘着豪华马车缓缓而来,而教皇已在寒冷的大殿里等了近两个小时;加冕进行到高潮时,拿破仑从教皇手里夺过皇冠,挥手让教皇站开,自己把皇冠戴到头上……英雄拿破仑把自己的“狂妄”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须知,当狂热的欢呼过去后,人们会想,如此狂妄之人,今后会怎样对待他们?
法兰西历史给了拿破仑一个充分表演的时间,但又急不可耐地让它落幕。
雨中,再一次访问滑铁卢古战场,思绪连翩。法国人是崇拜他们的英雄的,记住了他给他们带来的自豪与荣光。
1830年,拿破仑去世九年后,新的奥尔良王朝在人民的压力下,将拿破仑的塑像重新竖立于旺多姆柱上。
1840年,法国七月王朝的国王派他儿子将拿破仑的遗体从圣赫勒拿岛接回。
这一年12月15日,拿破仑的灵柩回到巴黎。经过凯旋门,成千上万的巴黎人在冬日的严寒中等待着向他致敬,欢呼他的凯旋。最后,拿破仑被安葬在塞纳河畔的荣誉军人院。
写到这里,我突发奇想:拿破仑如果知道,后来,在滑铁卢村,他的征讨对象比利时人给他竖了一座充满自信的雕像,他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