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的佚文与墓志铭
2015-05-30肖伊绯
肖伊绯
民国戊午年(1918年)初春,年近四十的无锡人章履平猝死于上海寓中。其兄章康平整理遗物,发现一册《冲冠怒传奇》的残稿,将其带到北平,遍访名流宿儒索题,并私印数册,留作纪念。在这部残稿上题诗留句的名人中,竟然有大名鼎鼎的“天演学家”严复。这组题诗未被《严复集》(中华书局,1986年)收录,后世研究者也无相关论文提及,应当是严氏佚文,现酌加整理,转录全文如下:
临榆关外草长青,卖国新猷见哭迟。还恨人心不如古,更无一怒为娉婷。
博得藩封向夜郎,忽披缟素为先皇。西南名义由来重,又听铃声替戾冈。
谱成一本琵琶记,听唱当年蔡伯喈。说与闭门天子道,新词不是诉风怀。
长廊响?胭脂井,自古君淫是裯回。此后铜驼卧荆棘,可能还望属车尘。
侯子雪农属题
章君履平所谱冲冠怒传奇残稿
戊午八月廿八日倚装敬题
侯官 严复
(铃印)[天演学家陶江严氏][愈?老人诗文字印]
因《冲冠怒传奇》残稿的内容,乃是将吴三桂与陈圆圆的轶事谱写为昆腔剧本,所以严复这组题诗共四首,大都是依据剧本主题来抒写感触的。但联系到严复的晚年境遇来看,题诗中的“微言大义”还是显而易见的。
严复题诗末有跋曰“侯子雪农属题”云云,说明章康平是委托严复弟子侯毅转交素题的。侯毅,字凝始,号雪农,曾是严复在天津时的弟子。他曾留学日本,精于西学,还好诗文篆刻,才情颇令其师赞许,有“雕镌谁似侯凝始,刀笔中无一点尘”的诗句称赞。他还专为其师撰《筹安盗名记》,详述严复加入袁世凯筹安会为人所骗的经过,以详细的事实为其师正名辩诬。严复曾认真阅读弟子此著,“颇许其翔实”。
原来,严复于1912年被临时大总统袁世凯任命为北京大学校长,后又被任命为海军部编译处总纂,负责翻译外国海军图籍。1912年年底,他辞去北大校长一职后,仍被聘为公府(总统府)顾问(法律外交顾问)。不久袁图谋称帝,他又接连被任命为参政院参政、中华民国宪法起草委员会委员、筹安会发起人等。在此期间,除了专心译作、劳心费神之外,严复的身体状况也开始恶化,哮喘病发,因之对袁的举动未置可否,基本未发表任何所谓“政见”。但1916年袁在全国一片讨逆声中惊惧而死,之前参加过袁氏筹安会者,顿时就成了“黑名单”上的人。严复作为这份“黑名单”上最著名者,一时难以撇清干系。此刻,弟子侯毅倾力为其师辩诬,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此时老病缠身的严复,根本无暇顾及所谓社会舆论与政治声誉。1917年冬,严复因咳喘病重,入北京东交民巷法国医院诊治。1918年年底,即因病重不得不归养故乡福州。就在这段病重思乡的时光中,1918年10月2日(农历八月二十八日),严复因弟子侯毅转托,为客死异乡的章氏残稿题诗,其心情心境可想而知。
题诗中“卖国新猷见哭迟”,是在感慨吴三桂开关卖国的旧事,恐怕也是在影射严氏自己无辜被诬,被认作是与袁同流的卖国贼之“新事”。而恰在此句“卖国”两字之下,“新”字旁钤有严氏印章“几道”(严复字几道),这还真有点“夫子自道”的意味在里边。再来看“还恨人心不如古”之句,当然也是在感叹世风败坏,民国成立以后内斗不断;此刻,严氏本人对国事人事深感无力无奈的心态,再次溢于笔端。而“闭门天子”“铜驼荆棘”之句,则可以概指晚清至袁世凯以来的帝制衰亡景象,中华大地的封建帝制再不可复辟,任何人已不可逆转。这是严复的见解,这是“天演学”的本意,在此略作抒写,又有几人可以听得出其中的苍凉与不堪呢?
此刻,终日为鸦片瘾、失眠症、咳喘病折腾得寝食难安的严复,还是郑重其事地在题诗之后,钤上了他那一枚著名的“天演学家陶江严氏”的白文印章。象征着步入暮年,可谓“壮心已老”的“愈燮老人诗文字印”也随之钤于卷末。题下这四首七言诗之后,65岁的严复带着一身沉疴返归福州,其问又辗转于上海、北京求医,但终于还是在三年后逝世。
出人意料又似在预料之中的是,1921年严复的逝世,并没有引起世人多大的哀恸。那些曾经手捧着《天演论》,热议着《群己权界论》的知识先锋们,对这位“西学、中学第一流人物”(梁启超语)的离世,竟无暇一顾。这或与当时的国内环境恶劣有关,军阀割据、战火涂炭下的知识分子们,对国家前途、个人生存尚觉渺茫,自然对这位渐泛遗老气,甚或参与复辟的老人更无关注之意。但转念思之,在严复死后十年间,王国维、梁启超、章太炎、黄节等大师相继离世,而关于这些大师国葬与碑传的相关报道、悼念专集与文集处处可见、至今可寻;两种迥然不同的境况相比较,严复的晚景凄凉与身后萧瑟,着实令人感触。
事实上,严复之死,最早在国内知识界发出讯息的,来自陈宝琛所撰《清故资政大夫海军协都统严君墓志铭》。但一看这墓志铭的名号,便可窥知,严复之死,竞在晚清遗老中享获厚誉,是以前清官员身份来“盖棺论定”的。这一墓志铭原件,由左宗棠之子左孝同以篆书写铭盖,郑孝胥以楷书写铭文;应于1921年12月,严氏灵柩入葬闽侯阳崎鳌头山之际,一并埋入墓穴了。两年后,该墓志铭全文发表于《学衡》杂志第二十期(1923年8月),方才为世人所知。
熟悉中国近代思想史的读者都知道,《学衡》杂志是南京东南大学“国粹派”教授主办的刊物,主编是英语系教授吴宓,主要撰稿人有梅光迪、胡先骗等,时有王国维、陈寅恪、钱基博等大家文章刊发。刊物的宗旨,据《学衡杂志简章》称,是“论究学术,阐求真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评之职事”。《简章》还声称:“本杂志于国学则立以切实之工夫,为精确之研究,然后整理而条析之,明其源流,着其旨要,以见吾国文化,有可与日月争光之价值。”可见,这是一本以极鲜明的态度反对新文化运动的刊物。但耐人寻味的是,即使是这样一本在文化倾向上比较保守,在思想态度上颇为怀旧的刊物,不但没有及时明确刊载严复的死讯,更无相关悼念文章随之刊发。更令人不解的是,从该刊第六期(1922年6月)开始,一直在连载严复致熊纯如书札,书札整理者胡先骕在前言中也声称在此“分段节抄,以飨读者,亦艺林一盛事也”,这一“盛事”,直到第二十期刊发严复墓志铭之后,方告结束。但在此期间,版面上竟无一语明确道及严复之死。看来,十余期连载的书札以及与最后一期书札连载同时刊发的墓志铭——仿佛都只是在胪列一位古人的遗存文档,并无哀悼追怀之意,只是聊备后人研究而已。
当然,无论《学衡》杂志以怎样一种眼光来看待严复,毕竟还是国内知识界首发严复墓志铭的刊物,也间接地向世人发布了严复的死讯。这份囊括了严复家族、生平、学历、阅历、职务、译著、诗文、交谊等多方面简介的墓志铭,饱含着同乡故友、末代帝师陈宝琛的深情厚谊;同样的,书写者郑孝胥也以颇为端庄肃丽的正楷笔法,抒写着另一位同乡密友的追思悼念。加之难得一见的左宗棠之子左孝同的篆书,严复墓志铭可谓晚清遗老群体中的“三绝碑”了。但或因郑孝胥后来事职伪满,成为“附逆”的复辟罪魁;或因后世对严复墓志铭仅作文字资料看待,此“三绝碑”的写本原件始终未见影印出版。虽然墓志铭全文在1923年8月首发于《学衡》杂志之后,又于60年后辑入《严复集》第5册中,但后世读者仍只知撰者陈宝琛,而鲜有人知道书者郑孝胥、篆者左孝同。近百年过去,因墓志铭深埋地下,其原版印本又只在严氏亲友中少量流传,故至今能得睹原貌者少之又少矣。
近日,笔者有幸觅得严复佚文与墓志铭原版印本各一,经多方查阅资料,才从故纸堆里掰扯出上述感慨来。其实,作为中国近代西学启蒙者之一,作为中国近代学术史的关键人物,对严复的深入研究不但十分必要,而且十分迫切。反观王国维、章太炎、梁启超、康有为等近代人物,百年来研究成果已颇为丰硕,文集、全集版本也已颇称完备,但严复全集却始终未见眉目,1986年辑印的《严复集》至今亦未见校订重印。这一现状,不仅是学术界、文化界的遗憾,更是后世研究者、大众读者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