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清风今不孤
2015-05-30汤威陈振耀
汤威 陈振耀
北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年),欧阳修被贬谪知滁州期间写下千古名篇《醉翁亭记》(以下简称《亭记》)。哲宗元祐六年(1091年)苏轼曾两书《亭记》,其一为大字楷书,即后世立于琅玡山间的“滁州碑”母本;其二是用楷、行、草兼用字体写成的长卷。明隆庆五年(1571年),苏轼草书《亭记》长卷为文渊阁大学士高拱所得,高拱命门婿刘巡主持刻石,后立于鄢陵刘氏家祠内,人称“鄢陵碑”。清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新郑高拱后代因鄢陵刻石漫漶不清,请工匠依原拓重刻,立于高氏家祠,人称“新郑碑”。此外,山西省尚有草书《亭记》的“晋城碑”“翼城碑”存世。“鄢陵碑”今已佚失,仅存拓本,“新郑碑”自1959年从新郑高拱祠堂征集后一直为郑州博物馆所收藏展示。
苏轼两款《亭记》的正文内容不尽相同,尾跋文字亦有异。草本跋为:“庐陵先生以庆历八年三月己未刻石亭上,字画褊浅,恐不能传远,滁人欲改刻大字久矣。元祐六年轼为颍州,而开封刘君季孙请以滁人之意求书于轼,轼于先生为门下士,不可以辞。十一月乙未眉山苏轼书。”其中,草本跋“字画褊浅”,楷本跋作“字画浅褊”;楷本跋于“而开封刘君季孙”后多出“自高邮来,过滁。滁守河南王君诏”十三字;书写日期草本跋为“十一月乙未”,楷本跋为“十一月乙巳”。虽是一字之别,却是十日之差。由落款时间判断,草本写在前,楷书本写在后,草书《亭记》写在楷书本十日之前。
两款《亭记》都是其时的滁守王诏请人托付苏轼而写,此人即是两款跋语中所记的刘季孙。刘季孙何许人也?缘何能得到坡公垂青,在十日之间两书《亭记》?苏、刘二人的关系究竟如何?苏轼当时书写《亭记》的时空背景到底怎样?下面将根据存世诗文、苏公的年谱以及相关文献资料,对上述疑问逐一考究。
苏轼与刘季孙的知音情谊
刘季孙,字景文,北宋将门之后,为人博雅好古,忠义豪迈,被苏轼誉为“慷慨奇士”。苏轼与刘景文彼此欣赏,相知相惜,意趣投合,堪为知音挚友。苏轼尝自云:“老来可与晤语者,凋落殆尽,唯景文可慰目前耳。”(《山谷题跋》,第44页,上海远东出版社,1999年)苏、刘二人经常一同出游、赏鉴,诗文互有唱和,经检索仅《苏轼诗集》中收录的与刘景文直接相关的诗文就有45篇之多,如苏轼仕杭期间所写的《赠刘景文》《书刘景文所藏王子敬帖绝句》《刘景文家藏乐天身心问答三首戏书一绝其后》《同景文咏莲塘》等。
苏轼二十年间两度守杭,之前熙宁时曾任杭州通判六年。刘景文此前于嘉祐年间在饶州(今江西鄱阳)履职,此时,苏、刘二人是否相识不得而知,不过刘季孙的诗文涵养在当时曾得到过王安石的欣赏(《石林诗话》卷下有载)。元祐四年(1089年),苏轼与旧党政见不合,除龙图阁学士知杭州。刘景文时任西京路分都监左藏库副使,在杭州与轼同僚,曾作《寄苏子瞻自翰苑出守杭州》。元祐五年三月八日,苏轼得见刘景文所藏欧公书,写有诗文《题刘景文所收欧阳公书》《题欧阳帖》《跋刘景文欧公帖》等,可证此时苏、刘已经相识相知。此后二人诗文往来,相交甚密。
苏轼与刘季孙的颍州相会
元祐六年三月,苏轼自杭州还朝。八月,为龙图阁学士,知颍州(今安徽阜阳)。九月重阳后,苏轼到任颍州不久,获刘景文寄诗《奉寄苏内翰》:
倦压鳌头请左符,笑寻颍尾为西湖。二三贤守去非远,六一清风今不孤。
四海共知霜鬓满,重阳曾插菊花无?聚星堂上谁先到,欲傍金樽倒玉壶。
苏轼获景文诗后大喜,作《次韵刘景文见寄》:
淮上东来双鲤鱼,巧将书信渡江湖。细看落墨皆松瘦,想见掀髯正鹤孤。
烈士家风安用此,书生习气未能无。莫因老骥思千里,醉后哀歌缺唾壶。
十一月初,刘景文自杭州经高邮西赴汴京,中途折经滁州,受滁守王诏请托事宜。景文本欲拜会老友苏轼,故迂道访颍,与苏轼重逢。留颍期间,苏、刘相谈甚欢,苏轼特为刘景文撰诗六首。
诗文之中,苏轼与挚友重逢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相看握手”,暖意融融;“千里一笑”,尽在不言中。刘景文来颍之际,正逢颍州久旱。苏轼主政素以勤政著称,其间多次主持祈告祷雨仪式,且撰文赋诗,有《祈雨迎张龙公祝文》《书颍州祷雨诗》《聚星堂雪(并叙)》《送张龙公祝文》等,并有《祷雨帖》传世。景文来颍后,苏轼所写诗文多与其相关,并涉诸求雨、祷雨之事,有诗为证:
和刘景文雪
占雨又得雪,龟宁欺我哉。似吾辈喜,故及醉中来。
童子愁冰砚,佳人苦胶杯。那堪李常侍,入蔡夜衔枚。
相逢苦短,刘景文此次来颍,羁留短暂,不日即将赴京,苏轼依依惜别,又写下多篇送别诗文,如:
和刘景文见赠
元龙本志陋曹吴,豪气峥嵘老不除。失路今为哙等伍,作诗犹似建安初。
西来为我风黧面,独卧无人雪缟庐。留子非为十日饮,要令安世诵亡书。
景文此番来颍,还受王诏请托,劳请苏公俊笔书丹以传远。由于苏、刘本是故友,恰在故地(欧阳修晚年致仕即在颍州归养,熙宁四年苏轼也曾专来拜谒),又是对先师敬表尊意,欧阳修的两位公子也刚巧此时居颍,整日朝夕相处,于是苏轼欣然应诺。据苏公尾跋所题,草本《亭记》书于十一月十一乙未日,当为景文来颍次日苏公即兴书就。苏、刘此次相逢,颇多唱和,十日畅饮,难免陶然于醉。十日间,与刘景文有关的诗句多有言及饮醉之事,如“似知吾辈喜,故及醉中来”(《和刘景文雪》);“万松岭上黄干叶,载酒年年踏松雪”(《用前韵作雪诗留景文》);“留子非为十日饮”(《和刘景文见赠》);“岂知入骨爱诗酒,醉倒正欲蛾眉扶”,“酒肴酸薄红粉暗,只有颍水清而姝”(《次前韵送刘景文》)。苏轼曾自言“吾醉后能作大草,醒后自以为不及……”(《题醉草》),又苏轼《跋草书后》谓“仆醉后,乘兴辄作草书十数行,觉酒气拂拂,从十指间出也”。可见苏轼作草书需要借助于酒,甚至云“暑中既不饮酒,无缘作字”(《答李方叔》)。则此草书《亭记》殆苏公醉后笔耶?是以颠张醉素,满纸云烟,遂成天下奇书。
苏轼对欧公名篇自是谙熟于心,且在不久之前(是年六月十五日),五十卷本的《居士集》书刻刚刚问世,苏轼参修编纂,并亲书《六一居士集叙》:“欧阳子殁十有余年……予得其诗文七百六十六篇……”由是,苏公醉后方能笔走龙蛇,一挥而就。但是,毕竟欧文篇宏,又是苏公酒后大醉,因而草书《亭记》璧中偶入微瑕。草本“若非夫日出而林霏开”,多写一“非”字;“杂然而前陈太守燕也”,少一“者”字。此外,“庐陵欧阳修也”虽出于敬尊,写成了“庐陵欧阳公也”,但毕竟与欧公原文不合;“起坐而?哗者”句中“灌晔”之语虽古意盎然,但亦不同于欧公原文之“喧哗”。如是他人,苏轼书毕可能就此惊艳收工。可恰恰是刘景文,素喜欧公书帖,博闻强记的他品读后发现了个中瑕疵,并敢于他日向苏轼陈指。由于是挚友相知,苏轼对刘景文的意见很是尊重,于是在十一月廿一乙巳日,苏公用最为精擅的大字楷书重新誊写一遍,并适当修正了其中问题,于是才有了后来广为流传、端庄凝重的楷书大字本《亭记》。苏轼在“留子非为十日饮,要令安世诵亡书”(《和刘景文见赠》)诗句中引用汉臣张安世的典故,可能即是所指刘景文以博记锐眼修正自己书文中不妥之处。而草书本《亭记》虽有微瑕,笔法却豪迈奔放、神韵飘逸,刘景文一定对此篇鸿文奇书非常喜爱,倘若苏公重写也未必能写出原有的气势和韵味,此篇奇文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刘景文的收藏。
苏轼与刘季孙的各自归宿
刘景文离开颍州赴京,不日即确知将升迁隰州太守。十二月十九日,适逢苏公生日,刘季孙寄古画松鹤并诗为贺,且函告知隰州戍边之事。苏轼收到诗函与生日礼物,自是欣慰与喜悦,并作诗次韵。
元祐七年(1092年)二月,刘季孙自隰州来书,答简盛赞苏轼文章。三月,苏轼离颍,改知扬州。五月,才雄命薄的刘景文卒于隰州任上,年六十。苏轼获悉挚友亡故,肝肠寸断,甚为悲痛。
苏轼的命运也急转直下,元祐八年,出知定州,随即遭贬知英州,未到任间,再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哲宗绍圣四年(1097年)正月,轼在惠州,昙秀出刘季孙生前诗,苏轼作《书刘景文诗后》:
景文有英伟气,如三国时士陈元龙之流。读此诗,可以想见。其人以中寿没于隰州。哀哉!哀哉!昙秀,学道离爱人也,然常出其诗,与余相对泣下。丁丑正月六日。谨题。
在苏轼人生最后的几年问,一贬再贬,奔波流离,动荡飘零之际,苏公追忆挚友景文,盈满悲戚之情:
记刘景文诗
刘季孙,字景文,平之子也。慷慨奇士,博学能诗。仆荐之,得隰州以殁,哀哉!尝有诗寄仆曰:“四海共知霜鬓满,重阳能(《苏轼文集》本为“能”,然《皇朝文鉴》本刘景文诗中为“曾”)插菊花无?”死之日,家无一钱,但有书三万轴,画数百幅耳。
通过前文的梳理、分析,我们可以从浩繁翔实的诗文资料与年谱信息中,提炼勾勒出元祐六年十一月间苏轼与刘季孙颍州相会的来龙去脉,清晰还原出苏轼在十日间两书《亭记》的时空背景,从而深刻感受到近千年前苏轼与刘季孙知音相惜的真挚情谊。而这些,对于考察苏轼书《亭记》的碑刻版本等相关问题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