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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义期许至相重 碧血留痕照古今

2015-05-30张金栋高朝英

文物春秋 2015年6期

张金栋 高朝英

【关键词】杨继盛;恽绍芳;恽日初;恽宝惠;考略

【摘 要】河北容城杨继盛忧国忧民,嫉恶如仇,忠肝义胆,浩气塞天地,精忠贯日月,是为读书人之楷模。河北博物院庋藏有常州恽氏《杨继盛传》册,从未付梓,不见著录。文章刊发了全文,并对相关问题进行了考略。

明代杨继盛抗击奸雄、鼎镬不避的乾坤正气,为世人所景仰。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近年有学者从历史文献中翻检出所谓的依据,以现实的情绪解读历史,为贼臣严嵩翻案,诋毁杨继盛[1],令人扼腕痛心。笔者乃文物工作者,无意与之较短长、争高下,仅以文物为依归,兹将不为世人所知的常州恽氏《杨继盛传》册略作整理刊发,再次展现400余年前妇孺皆知、不可更改的历史事实,并钩沉了恽、杨两家的科第因缘、道义之交。

恽氏《杨继盛传》册,原名《杨忠愍公传》册,系书法家恽宝惠抄录先祖恽绍芳撰《杨忠愍公传》、恽日初撰《杨忠愍先生传后序》以及他自己的跋文,书于1929年末,目的是“存诸松筠庵中,乡人岁时祭享之余,可备展阅,且以谂忠愍后嗣之来祠者”。 该册原藏地点——松筠庵,即北京宣武门外达智桥胡同的杨继盛祠堂,大约从清乾隆年间起,每年夏历五月十七日,人们均要在松筠庵举行隆重公祭。但是,时至1930年之后的北京,政局动荡,乱象频仍,民不聊生,每年松筠庵的公祭是否能如期举行已成问题,能展诵此册者又有几人?上世纪50年代初,此册归入河北省博物馆后,即珍藏高阁,除笔者外,几无人展读,这亦是该册历经80余年风雨,却仍完好如新的缘由,悲乎?喜乎?令人无语。

该册以木板为面、底,面板题签“杨忠愍公传,附书后。张厚谷敬题”(图一)。内页为蝴蝶装,凡24开,每开纵26 厘米,横 35.5厘米。其中恽绍芳《杨忠愍公传》凡19开38页,每页8行,满行18字,凡5232字。恽日初《杨忠愍先生传后序》凡3开6页另3行,每页8行,满行18字,凡910字。恽宝惠跋凡2开3页,每页8行,满行24—25字不等,凡536字。三篇文章从未付梓,不见著录,兹将全文刊录如下,一是告慰先贤,二是以飨读者。标点为笔者所加,并对个别讹夺字作了纠正,误字、别字在原文后用()、脱字用[]标明。

1. 恽绍芳《杨忠愍公传》(封三,1、2)

杨忠愍公传

杨忠愍公继盛者字仲芳,保定之容城人也。其先有百源者,洪武中奉诏由小兴州徙容城,传五世至封兵部公富。兵部公有子三人,公其季也。公生有异表,首隆然,耸与身股平停。自襁褓,见者惊为不凡。七岁丧母曹安人,媵陈女妒,日夷公于竖,使牧。逾年从牧,所以间往里塾,睹里中儿吟诵共揖而心羡之。归告兄,请得受里塾学。兄曰:“若幼,何学?”公艴然曰:“夫幼者任牧牛,乃不任学!”又言于兵部公,兵部公悟曰:“日者言吾门当骤大,岂是子也耶?”乃听之学。公竟学,然不辍牧也。兵部公寻捐馆,公支灾困力贫,不以学废事,亦不以事废学,志气日增。举庚子顺天乡试,丁未登进士科,授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考功郎郑晓独爱重公,谓人曰:“夫夫志节、事业,未易以言量也。”署郎中事,厘革宿弊殆尽。是时关西韩公邦奇为兵部尚书。韩公,大儒。公始从之,受乐三月而得其数,乃谓韩公曰:“乐,体于理而用于声者也。有器而后有声,夫器理所寄也,故乐必自制器始。”乃构桐竹、丝漆,手制管,管和矣,制琴;若瑟,若箫、笙、埙、箎之类各和矣,乃合诸乐,奏之若一,以复韩公。公大悦,曰:“我学五十年止得其数,而子乃为之,制器和声乐其庶几乎?”韩公曰:“吾欲[汝]制十二律之管,管各备五音七声而成一调,何如?”公退而凝思,废食寝者三日。梦大舜坐,授公以金钟,使之击,而谓之曰:“此黄钟也。”公取锤三击之。醒而恍若悟者,起,篝灯,促复制管,至明而成者六,巳而十二管成。韩公抚膺高蹈,曰:“异哉!始吾辑《乐志》成,而九鹤飞舞于庭,今知应在子矣。”韩公既归老,乃悉授以天文、地理、太乙、六壬、奇门、兵阵之书,公遍习焉。先是下第,再入太学,华亭祭酒徐公阶,奇公材,勉之以学,公自是知学在反身。本部考功郎何迁倡诸曹郎杨豫孙辈为五日讲会,公与焉。迁叹曰:“诚哉,椒山也!可与进道矣。”椒山,公别号也。公为人刚明锐健,视天下无不可为之事。既学,肩荷益重天下事,有不当辄哀恫,不啻身之自出,引绳批根,不反之于正不已。生死利害,一无所介于心。而辨晰之入秋毫,自谓皆讲学力也。公满三年,考。道由山东,谒曲阜孔颜氏庙,徘徊于俎豆之间久之。登泰山绝顶而有会于学,叹天体之不尽焉。

以明年辛亥春抵吏部。甫见,即迁为兵部车驾司员外郎。时咸宁侯仇鸾以云中骑勤王,骤得兵政,天子虚己听之。而仇鸾骄且内畏外国。外国请于二边互市市马,仇鸾主之,奉以中国币帛,议遣使。公乃上疏,条论其十不可、五谬。大略谓:

互市市马者,和议别名也。域外践躏我陵寝,虔刘我赤子,而报之以和,忘天下之大仇。其不可者一矣。往北伐之诏下,天下晓然知圣意,日夜征输,助京师兵食。而忽更之曰“和”,失天下之大信。其不可者二矣。天朝堂堂,下与域外互市,损国家之威。其不可者三矣。天下豪杰争磨砺其长技,觊得一甘心于外。今谓国家厌兵,隳豪杰效用之志。其不可者四矣。庚戌之变,天下颇讲习兵事,无故以“和”驰之,使边镇美衣偷食,懈天下饬武之志。其不可者五矣。往者边臣私通外域,吏犹得以法裁之,今导之自上开边方(防)通外之门。其不可者六矣。伏戎之莽,惮国威不敢肆。今县官慑而奉边,开百姓不靖之渐。其不可者七矣。外兵昨深入时,我虽未逆一矢,然知我有备也。备之已半岁,而互市终之,长域外轻中国之心。其不可者八矣。外国狡诈,出没叵测。我竭财力而辇之边,或负约不至,或因互市而伏兵,或互市毕即入寇,入寇而驾诿他部,或以下马索上价,或责我以他赏,堕域外狡诈之计。其不可者九矣。大约岁帛数十万,得马数万匹。十年之后,域外马少,而我帛亦不继,将何以善其后,不为国家深长之计。其不可者十矣。

凡为谬说者有五,不过曰:“吾外假马市,以羁縻之,而内修武备。”夫外国至无厌也,至无耻也,吾安能一一应之?是终兆衅也。且吾果欲修武备,而何所藉于羁縻。此一谬也。曰:“吾藉马以资吾军。”既和矣,无事战矣,得马将安用之?且域外安肯捐其壮马予我?此二谬也。曰:“互市不已,彼且朝贡。”夫至朝贡,而中国之捐资奉外益大矣。此三谬也。曰:“外既利我,必不失信。”夫中国之所开市者,能尽给其众乎?不给则不能无入掠,此四谬也。曰:“佳兵不祥。”夫敌加于己而应之,胡佳也?人身四肢皆痈疽,毒日内攻,而惮用药石,此五谬也。

臣愿陛下揆长计,振独断,悉按言开市者。选将练兵,声罪致讨,不出十年,臣请为陛下正藁街之典,以视天下万世。

疏奏,上壮之曰:“继盛言,是也。”下严嵩等八臣议。当是时,仇鸾挟宠势张甚,八臣者内慑鸾,又不能为国家兼决利害,大抵揣鸾意为议,而侯鸾复密疏云云,上意遂中变,下公锦衣狱,就置讯,公持论,不屈狱具,贬狄道县典史。令重公,不敢烦以事,公自谒曰:“设官以卒事也。余官典史,敢以典史事请。”令贤其意而许之,有所请谳,精心审慎,务得其情。狄道在临洮山中,其民不畏法,而翕然称杨公神明。即御史、中丞遇难狱,辄问杨典史云何。公又日求民所疾苦,兴革之。邑水道淤,不给于疏茹,乃疏洮水以灌园圃,而地益肥饶。邑采薪二百里外,乃单骑谕生番,开煤山,而民不病于薪。狄道官无册籍,输赋独听书算生操重轻,公集书算生科综之,于是分为三等,而赋役均搜诡冒之弊,赢伏粮三千石。上官减价责鬻褐,为民厉,公立禁拒之,而邑无责褐者。公始至,即进诸生,为讲说《经义大指》,诸生恨见杨公晚。公念诸生居息无所,乃捐俸禄,买东山超然台,立书院,祀伏羲而下至周孔,配以濂、洛、关、闽诸贤群,诸生讲业其中,示以身心之学,有兴起者。狄道故多回夷,其子弟悉习番典,公召而约束焉,为立二经师,而身诲其稍异者三十人,于是皆知出入循礼,敬长上矣,其父兄化之,尽弃其教焉。诸生日益众,无所取食,公乃鬻所乘马及张夫人服装,买民间最重赋地二千亩,白于府,以所搜伏粮予之,乃仿古井田意,割授诸生父兄入粟,以佐毕牍,给婚丧。公之为典史狄道将二年,其吏民爱之,呼“杨父”,诸生或称“关西夫子”。

而外域数败约入寇,仇鸾奸露,罪至族。公言大仇,天子思之,稍迁山东诸城令。之诸城月余,即迁南京户部主事。之南京户部三日,而迁刑部湖广司员外郎道,复调兵部武选。当是时严嵩最用事,恶仇鸾刺骨,而善公,策以不得立贵之为恨。然天下之恶嵩甚于恶鸾。于是公斋戒上疏,极论大学士严嵩。其辞曰:

臣思方今在外之患,惟外国为急;在内之贼,惟严嵩为最。未有内贼不去,而可以除外患者。故臣请诛贼嵩,当在剿灭外国之先。且嵩罪恶贯盈,徐学诗、沈炼、王宗茂等尝劾之,皆未发其僭窃不轨,反受诬而获罪。嵩惧言之者多,而益密其弥缝。幸于得陛下之留,而愈无忌惮。陛下诚敬,格于皇天,屡示灾变以警。去年春雷久不声,占云“大臣专政”。冬日下有赤色,占云“下有判臣”。如各处地震,与夫日月交食之变,其灾皆当应贼嵩之身。陛下聪明刚断,乃甘受嵩欺,人言不见信,虽上天示警,亦不省悟。臣敢以嵩之专政、误国十大罪,为陛下陈之:

我太祖高皇帝诏天下,罢中书,不设丞相、殿阁之臣,惟备顾问视制草,复载祖训,严垂戒,敕其为圣子神孙计,至深远也。及嵩为辅臣,俨然以丞相自居,挟陛下之权,侵百司之事,凡府部题覆,先私面而后敢起稿。嵩之直房,百官追趋如市。府部堂司,嵩指使络绎不绝。一或少违,显祸立见,及至失事,又驾罪于人。是嵩无丞相之名,而有丞相之权;有丞相之权,而无丞相之责。此坏祖宗之成法。一大罪也。

权者,人君所以统驭天下之具,不可一日下移。嵩以拟旨,簸弄威权,陛下用一人,嵩即谓之曰“我荐之也”;及黜一人,嵩又号于众曰“此人我以某故罢之”;陛下宥一人,嵩即谓之曰“我救之也”;及陛下罚一人,嵩又号于众曰“此人我以某故报之”。假陛下之喜怒,以饰己之恩威,群臣感嵩甚于感陛下,畏嵩甚于畏陛下。此窃君上之大权。二大罪也。

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言人臣不敢彰己之能,以与君争功也。陛下行政有一善,嵩必令子世蕃传于人曰:“上故无此意,我议而成之。”又将圣谕及嵩所进揭帖刊行为书,名曰《嘉靖疏议》。人臣善则称君,而嵩公然窃以归于己,此掩君上之治功。三大罪也。

陛下令嵩票本,嵩何得诿子世蕃,又何得与诸义子赵文华等群会票拟,漏泄机密?如锦衣卫经历沈炼劾嵩疏,陛下发大学士李本票拟,本即使所善属世蕃乃同赵文华拟票,竟即令文华袖入封进。夫劾嵩之疏,世蕃犹得票拟。是嵩既以臣而窃君之权,世蕃复以子而弄父之柄,故京师有“大丞相、小丞相”之谣。此纵奸子之僭窃。四大罪也。

嵩欲令孙冒功两广,先置所亲昵欧阳必进为总督,平江伯陈圭为总兵,黄如桂为巡按,朋奸比党。以长孙严效忠冒奏捷功升所镇抚,又冒琼州一人斩七首级功,而令次孙严鹄袭替,加升锦衣卫千户。效忠、鹄皆世蕃豢养乳臭子也,何尝一日离左右?而假报战功,嵩既窃陛下爵赏之权,以官其子孙,又以子孙之故显拔其私党。于是必进入为工部尚书,圭还掌后府,如桂骤迁太仆寺少卿。蒋应奎等效尤,令子冒功,杖死遣戍,夫均一冒功也。蒋应奎等科道则劾之,在嵩乃不敢劾。此冒朝廷之军功。五大罪也。

逆贼仇鸾总兵甘肃,贪虐论革。世蕃受鸾贿三千金,慑令兵部荐为大将。鸾冒哈舟儿军功,世蕃亦藉升荫。及鸾势出嵩上,肆凌侮,嵩叹“引虎遗患”。后知陛下有疑鸾之心,则又互相诽谤,以泯初党之迹。是勾外背逆者,鸾也;而受贿引用鸾者,嵩与世蕃也。进贤受上赏,进不肖受显戮,嵩之罪恶又出鸾之上矣。此引背逆之奸臣。六大罪也。

外国深入,兵部尚书丁汝夔问计于嵩,嵩戒汝夔勿战,谓:“战于城下,胜败立见不可掩,且寇饱自退。”故汝夔传令不战。陛下逮治汝夔, 汝夔求救于嵩,嵩犹许“密疏保之”。及汝夔临刑,乃大呼曰:“严嵩误我矣!”是嵩以不战误国,而以死绐汝夔。此误国家之军机。七大罪也。

刑部郎中徐学诗以论劾嵩与世蕃夺官矣。嵩于内计而及其兄中书舍人应丰。夫应丰乃陛下供事内廷之臣,嵩犹敢肆其报复之私,则在内之臣遭其毒螫者可胜数耶?户科都给事中厉汝进以论劾嵩与世蕃降为典史矣。嵩于外计而复行削籍,则在外之臣被其陷害者又可胜数耶?夫考察,大典也。陛下持之,以激厉(励)天下之人心。贼嵩窃之,以中伤天下之善类。此专黜陟之大柄。八大罪也。

今府部皆挠于嵩矣,而吏、兵二部利权尤所专主。文武迁升,不论人之贤否,惟论金之多寡;各官之任,亦曾不以报国为心,惟日以贿嵩为事。将官既纳贿于嵩,不得不剥削乎军士,所以军士多致失所;有司既纳贿于嵩,不得不滥取乎百姓,所以百姓多致流离。利归一人,毒遍于天下,臣恐国家大患不在外藩而在域中。此失天下之人心。九大罪也。

先朝风俗醇厚近古,至嵩以谄谀欺君,贪污率下。通贿殷勤者贪如盗跖,亦必荐用;奔竞疏拙者廉如夷齐,亦必罢黜。守法度者以为固滞,巧弥缝者以为有才;励节介者以为矫激,善奔走者以为练事。习尚既成,人争趋和。即有自好者,鲜不受其牢笼。嵩为辅臣,纵不能力回古化,何至首开势利之门,大张邪佞之帜,驱一世之人心,士习日沦于溃败、不可救药如今日哉。此坏天下之风俗。十大罪也。

以陛下之聪明,嵩有十大罪而不知者,陛下待臣子之心出于至诚,贼嵩事陛下之奸入于至神,以至神之奸而欺至诚之心,无怪乎堕其术中而不觉也。臣请更以嵩之五奸言之:

知陛下之意,向者莫过左右侍从。嵩欲诿托以伺圣意,先用重贿结纳之,继用厚赏鼓舞之。凡圣意所在、爱憎举措,嵩皆预知,逢迎以悦陛下之心。陛下见嵩言无不合而嘉其忠,不知阴为耳目者众也。是陛下之左右皆贼嵩之间谍。其奸一也。

嵩欲阻塞天下言路,以赵文华为通政使,疏到必先呈副封。御史王宗茂劾嵩疏,文华留之五日方上,嵩得以展(辗)转遮饰。是陛下之纳言乃贼嵩之警犬。其奸二也。

嵩畏厂卫缉访,世蕃则笼络厂卫官,迫结姻娅。不然嵩籍江西,去京四千余里,而结亲于此,欲何为哉?是陛下之爪牙乃贼嵩之瓜葛。其奸三也。

嵩畏台省有言,凡进士初选,非出其门者不得为中书行人;凡推官知县,非通贿不得列给事。御史考选科道,又率取圆融,出自门下者。既选之后,百计款狎,或心所爱憎,则授之论刺,五六年无所建白,即升京堂方面。夫受嵩之恩既如此,附嵩之效又如彼,以故宁忍负陛下,不敢侮嵩。是陛下之耳目皆贼嵩之奴仆。其奸四也。

部臣惩于徐学诗之类不能无言,嵩又令子世蕃察其有才望者罗致门下,凡部中有事欲行,必先报世蕃,故嵩每预为布置。稍负骨鲠、怀不平者,亦先报世蕃,故嵩即早为斥逐。连络蟠结,合成一党。陛下试思左右公忠之人果为谁乎?是陛下之臣工多贼嵩之腹心。其奸五也。

夫嵩之十罪恃此五奸以弥缝之,五奸一破,则十罪立见。臣前谏阻马市,谪官边方,幸复今官,仅将一月。臣虽至愚,非不知与时浮沉可图报于他日,顾陛下以再生之恩赐臣,臣安容不舍再生之身以报陛下?况臣狂直成性,忠义郁结,每恨坏天下之事者,惟逆鸾与嵩,鸾已殛死,独嵩尚在。嵩之奸恶,又倍于鸾。舍此不言,更无可以报陛下者。陛下听臣之言,召二王问状,重则置之宪典,以正国法;轻则谕令致仕,以全国体。贼臣既去,豪杰必出,赏罚既明,军威自振,外患何忧其不绝,外贼何忧其不除。内贼去,外贼除,其致天下之太平何有!

疏奏,上恚公戆,而嵩方以他事得上意,构公复下锦衣狱。诘公:“主使何人?何自引二王?”公对:“今廷臣无虑皆嵩党,孰为主使?所为引二王者,以奸臣误国,能欺皇上,不能欺二王,非二王畴不慑嵩者。且王家事,渠宁不忧为嵩败耶?”榜考至断指出胫,烈烈无所诎。狱具诏杖至百,或遗之蚺蛇胆,公却不受,笑曰:“椒山自有胆,何蚺蛇为!”第饮一卮酒毕,受杖,送司寇狱。公创甚,死矣,至夜半而苏,太息曰:“嗟夫!忽然而死,忽然而生,如睡已又醒,人生死大致不可见耶。”狱吏内畏嵩,屏去药食,公乃碎瓷碗,手刺右股,出血数升。已复手刃割左股,去其腐肉,旁观者为怖悸,而公意气自如。

司寇何鳌受相嵩指,当公诈传亲王令,旨绞。郎[中]史朝宾持不可,侍郎王学益赞鳌,竟案。上意且惜公,欲免之。居二岁,而狱有失律,逮冬月行。尽人籍籍,谓公且不免。王比部世贞为奔呼营救。于是,司业王材者力为公地谒嵩,曰:“公不忧万世耶?”嵩曰:“吾行当为救之。”且卜之,复前说曰:“卜之,鬼乎?人乎?夫人则奚卜也。”其子世蕃不可,而其党胡植、鄢懋卿亦争曰:“不杀继盛,所谓养虎自遗患也。”嵩默然已骫,附公名失律诸人后,取旨,以十月晦论死。公当赴义,出所著《年谱》授其子应尾曰:“后十年可开也。”复为诗二章,其一曰:“浩气还太虚,丹心照万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其二曰:“天王自圣明,制度高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天下志节之士流涕传诵之。张夫人上疏“乞斩臣首以代臣夫之死”,嵩抑之,不得达,竟以死殉。

初公之调兵部也,独居深念,中夜起坐,自诧曰:“天子遇我厚矣,我何以报塞?”张夫人从旁曰:“公何以报为?夫一仇鸾,困公几死。今相嵩,百鸾也。公何以报为?”公爽然大悟,曰:“吾乃今而知所以报也。”卒具疏以进。公死,而地为之震者数年。其后给事中吴时来、刑部主事张翀、太仆卿董传策相继论嵩,嵩又将杀之,奏上,地忽震,上悟而止。公没之七年,而相嵩奸大露,上采御史邹应龙言,逐之归,戍其子世蕃。又二年,御史林润白发世蕃大逆状,论弃市,籍其家资巨万万。嵩削籍,寄食于人以死。又三年而天子崩,遗诏褒录诸死谏者,赠公太常少卿,谥忠愍;赐祠公于保定,曰“旌忠”。录一子太学生。公之死也,应尾尚幼,世贞倡诸荐绅,哭公郊外,经纪其后事。兵部主事王遴归公丧。嵩迹之,皆傅致其罪,而世贞被家祸尤烈。时绍芳待罪闽海,闻之痛心,愧不能从诸君后也。比家居,乃反复公前后事迹而为之传。

恽绍芳曰:文中子不以礼乐许房、魏二子,二子嗛嗛,未信其然也。及唐贞观中,太宗欲兴礼乐,二子诎焉,始知礼乐有传人,非以经世士选也。忠愍受学于韩苑洛,遂能制器和声,出师传之外,异已又梦舜授以黄钟,而十二律之管成,实则舜之遗制失其传,忠愍以致精凿空得之,所谓天授非耶?肃皇帝之于礼乐更革纷纭过太宗,有臣如忠愍而不俾成我明一代之乐,此忠愍所为未报恩,徒诵天王圣明,制作千古。其志切,其辞微矣,余每读之为流涕。呜呼!天实生才而不能究其才为天下用如忠愍者,可胜道哉!

(未完待续)

[1]a.周启志:《奸相严嵩质疑》,《历史月刊》2003年7期; b.王耀诚:《被误读的奸臣》,《文史博览》2010年8期; c.刘献忠,龚丽春,谢禾生,万桃涛:《严嵩研究刍议》,《新余高专学报》2004年6期;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