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巴基斯坦的明信片

刘旭东

时光要回溯到1947年7月的夏季，随着“独立日”一天天临近，无数的印度人面对着令人痛苦的“分治”的现实。而作为历史上的一次人类大迁移，众多的印度教教徒家庭和伊斯兰教教徒家庭分别向着各自的领土进发——只是方向是相反的。在搬家的路途中，无辜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不断地遭受着攻击，暴力冲突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我当年才9岁，与母亲、三个姐妹和一个弟弟住在贾朗达尔，那里离边境线不远。我的父亲在官方的行政部门任职，那时正派驻靠近他家乡的拉合尔工作。当父亲在贾朗达尔任职时，他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姓名叫穆罕默德·阿里的职员，个子高高，身体结实，留着小胡子——这就是我对阿里的所有印象。正是这个人与我们家庭发生的一件事，使我懂得了无论人们声称他们拥有何种信仰，人与人之间的有些纽带是永恒的。政客们能够制造分裂和战争，然而普通老百姓需要的却是和平、信任和友善。

我家的住宅是一座外面有围墙的孟加拉式平房，位于贾朗达尔有历史意义的“大干线路”旁。这条路穿过印度北部进入巴基斯坦，并继续延伸。我当年经常坐在围墙上，注视着挤在一辆辆牛车上的穆斯林移民向西行驶。他们带上了包括牲口在内的一切维持生计的物品，怀着绝望的、一去不复返的心情离开了曾经居住过无数代祖先的土地，去寻找新的家园。为了保证安全，这些牛车一辆辆紧挨着，排成队形，向前进发。虽然我的家庭信奉基督教，没有向任何一方迁移的日程，可是我们能够理解这些人心中所充斥的痛苦以及两个民族化友为敌的现实。这些迁移者是否能够安全地抵达巴基斯坦？在那个岁月，能够生存下来已成了他们的第一要务。

一天上午，身穿一套白色服装的穆罕默德·阿里匆匆来到我家，脸上看上去十分焦虑。他手中捧着一个马口铁罐子。我对阿里的情况颇为熟悉，他家有两个小女孩，我们都对他颇有好感。“我是来向你们告别的，”阿里说道。“我们一家人也要穿过边境去寻找新的居住地。”当他表示对我们两家人今后是否还能相见十分迷茫时，双眼不禁微微地渗出了泪水。他放下手中的罐子，与我们5个孩子逐一拥抱告别。

马口铁罐子上的盖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制作得很粗糙，盖子的边缘被棕色的、像生面团似的糊状物封住。在向我母亲行额手礼之后，他将罐子放在母亲手中。“收下这个礼物吧！家人们还在牛车上等我，我必须马上赶路。”说完这些话，阿里就转身离开了。

我们一家人站在门口挥手并目送阿里远去。过后，大家把目光落在了这个马口铁罐子上，琢磨着这里面藏着什么。母亲小心翼翼地动手将密封的罐子打开。里面可能是他家自己制作的糖果吧！一个来自与父亲一起工作多年的同事的礼物，我默默地推测。然而我们的猜想瞬间就被惊奇和难以置信的神态所替代——罐子里竟然塞满了金银首饰，其中一些还镶嵌着珍贵的宝石。

眼前的情况很快使我母亲领悟了其中的含义。这些珠宝是阿里一家人一生中收藏下来的财富，甚至可能是祖辈传下来的宝物。母亲坐在床边，将所有的东西都倒在床上，逐一检查了一番。随后，尽管有点疑惑，她仍然将它们全部重新装入罐子内，并用厨房中取来的糨糊封好，最后把它藏在橱柜之中。母亲嘱咐我们每一个人，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大家都听从了母亲的话——将它作为一个郑重其事的秘密埋藏在心中，甚至我们兄弟姐妹之间也不再提起这件事。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几乎将它遗忘了。

这件事过后不久，我们一家人就随父亲搬到了安巴拉军营居住。1953年夏季的一个傍晚，全家人正坐在屋子前面草地上的藤椅上闲聊。忽然，院子的铁门被推开，一辆轻便马车驶了进来。当卷起的灰土散尽时，一位穿着颇为雅致的男子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凝视了几秒钟，便认出，来者是我们没有料到的一个人——穆罕默德·阿里！

阿里热情地向我们分别问好，然后大家坐在一起畅谈起来。这位已经是巴基斯坦公民的男子告诉我们，1947年，他带着一家人虽有波折，但还是安全地到达了巴基斯坦。在过去的6年中，好好坏坏的日子都经历过。阿里与我父亲甚至还讨论了印度和巴基斯坦这两个国家未来重新合并在一起的前景。不管怎样，阿里已经在异国他乡稳定下来，过上了新的生活。他当时在巴基斯坦政府的一个高层机构担任职员。

不久，就到了阿里再次与我们分别的时候。不过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提及6年前留下来的那个马口铁罐子以及里面的东西。就在他走到马车旁准备驱车离去之际，我的母亲追了上去，叫道：“穆罕默德·阿里，你忘记了一件东西吧？”

“没有啊，太太，我没有忘掉任何东西。”

“等一下，”母亲走进屋子，翻出保存多年的那个马口铁罐子。它依然封得好好的。她微笑地走到阿里跟前，说道：“把它拿回去吧。你当年前往巴基斯坦时把它留给了我们。这些年，我们一直好好地保存着它。”

这时，阿里激动的情绪一下子迸发了出来，他不禁高声说道：“我来不是为了这个东西的，我是去贾朗达尔办事，碰巧得知你们搬到了这里，于是来探望一下。我并不是来拿回我赠送给你们的礼物的。当年如果我们把它带在身边，很可能在沿途就被抢走了，甚至还可能丢掉性命。你们三个女儿就像是我自己的女儿。请不要误解我的来意。这些东西现在是属于你们的。”

此情此景，确实是一幕感人的画面：在我的父母亲反复的解释和劝说下，穆罕默德·阿里终于很不情愿地拿回了他赠送给我们的“礼物”。

“我只是希望海关不会将你的马口铁罐子没收，”父亲嘱咐道。“千万小心。”

“感谢真主，它一定会到达我妻子手中的，”阿里说。“你们这些年将它保护得这么好，现在不会有人再把它抢走了。”

“你回到家中之后，请寄一封信给我们，”母亲说道。阿里表示一定做到。于是我们又一次目送着眼里含着泪水的阿里远去。

两个星期之后，一张贴着巴基斯坦邮票的明信片寄到我们家中，上面以含义隐晦的词语写道：“你们赠送的‘糖果已经交给了我妻子和女儿。真主永远保佑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