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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青春

2015-05-30郑远星

安徽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大林

郑远星,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研修于鲁迅文学院创作研修班,安徽省作协会员,民革滁州市教育支部主委。出版文集《梦寻远方》、长篇历史小说《魏忠贤全传》(与白希合著)、纪实文学《中国官商》等200余万字。中短篇小说、散文和诗歌发表于《青春》《延河》《陕西文学》《文学月刊》《诗歌月刊》《北京晨报》《新安晚报》等。小说和诗歌多次获奖,中篇小说《京漂》《女人的秋天》获得安徽省首届、第二届小说对抗赛江淮文学奖。

题记:尼采常常与哲学家们纠缠一个神秘的“众劫回归”观:想想我们经历过的事情吧,想想它们重演如昨,甚至重演本身无休无止地重演下去!这癫狂的幻念意味着什么?

——米兰·昆德拉

1

十八岁的方文是在那个晴空万里的上午听到令他心花怒放的消息,他家茅草屋前电线杆上的大喇叭里播报他的名字,要他抓紧去镇中学领大学录取通知书。当时他正趴在窗前的木桌上看一本言情小说,窗外槐树上和竹林里的蝉们扯着嗓子叫着粉碎他的寂寞,听到高音喇叭里的喜讯他激动得跳了起来,又坐了下去,对着桌上的镜子笑,镜子里的人也对着他笑,头脑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后来令他感到好笑:我以后可以找个城里的老婆了。

那时考上大学不容易,大学生在人们心里是天之骄子。然而,心怀优越感的方文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后,感到像从天上跌落到一片狼藉的地上。他毕业分配到小城师范学院中文系,带大一年级两个班的写作课,校内校外的事很快让他感到失落迷惘。20世纪九十年代,社会上商潮汹涌一片躁动,跳槽下海的、坑蒙拐骗的、行贿受贿的、卖淫嫖娼的、贩毒走私的,五行八作应有尽有。相形之下大学校园里萧条黯然,教师们心态灰溜溜的,牢骚满腹:“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

方文上班第一年,工资只有五十六块五角,第二年定级后也只有六十八块五角,没有奖金和其他补贴。学院是月初发工资,尽管天天吃食堂节衣缩食,还是常在月底就把工资花完了。自己拮据和寒碜倒不在乎,多年来他已习惯了,他最不忍心面对的是头发花白,脊背佝偻的父亲,苍老憔悴的父亲令他想起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在偏僻闭塞山村里劳作的父亲进城来找儿子,他穷得没钱买化肥和农药。父母共六个儿女,方文排行老三,大姐出嫁了,小妹小弟在上小学。母亲眼患严重白内障只能做家务事,农活主要靠父亲和辍学在家的二姐和大妹承担。看重教育的父母吃苦耐劳省吃俭用支撑全家生计,早已不堪重负。方文心里感到难过,去找一位老教师借了五十元钱,递到父亲皱巴巴的手中。

方文在大学时是个校园诗人,在校内外报刊发表过一些诗歌,他身上理想色彩很重,在教书的同时仍然坚持写诗,像天女散花一样向全国各地报刊投稿。方文的诗虽受朦胧诗影响,诗风仍然质朴清新流畅。和方文同住一室也来自乡下的同事李金才对西方现代派哲学迷恋得五体投地一塌糊涂,喜欢看尼采、叔本华和弗洛伊德的书,标榜“孤独就是旗帜”、“他人即是地狱”。李金才个头不高,长的精瘦,额头宽大,小眼睛晶亮有神,说话底气十足,走路很有精神。同事和学生们说他“怪”,是青年教师中的四大怪人之一。李金才也喜欢看诗写诗,他喜欢艾略特的《荒原》、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等,他的诗风怪异,想象奇特深奥,晦涩难懂,诸如“春天是月牙形的伤口”,“龟头的形状改变了地貌”等,学生评价李金才是“满脑袋无逻辑词句的老师”。方文戏称他是中国早期现代象征派代表诗人李金发的弟弟,披头散发的李金才扬起双臂认可他的美誉。李金才和方文经常交流新作,他们用诗歌打发青春期的骚动和寂寞。

和他们同住的还有头发梳的一分为二的周大林,他喜爱书画和摄影,象棋下得也精,中文系无人能比,他没事在寝室里教方文和李金才下象棋。三人也常在寝室打扑克打“跑得快”,李金才不是做头家就是做末家,大起大伏。周大林几乎每次都不输,他对棋牌的悟性高,能利用“牌理”左右逢源,一会与方文合作打李金才的牌,一会与李金才合作打方文的牌,即使争不了第一他也不会做末家。方文认为周大林思维敏捷头脑精明,适合搞行政。

方文、李金才和周大林等青年教师为了活跃校园气氛,同时也展示自己的才学和价值,在中文系办诗社、书画社、摄影社,搞各种讲座组织社员们野游活动颇热火了一阵。李金才举办现代派文学讲座《失重的灵魂》,方文举办《现代诗歌的发展和技巧》,吸引来很多学生参加。在中文系大礼堂举办的迎春诗歌朗诵会上,李金才朗诵美国诗人金斯堡的《嚎叫》,激情雄浑的声音在大礼堂里回荡,征服了全场,李金才凭借他怪异的文才和纯正的普通话,在中文系乃至全校名声鹊起。然而系党委书记兼系主任高明找他们谈话了:“你们的积极性是好的,但是,”他担心年轻教师和男女生们在一起“鬼混”,“你们的社团还是散了吧!”

一连串的事使方文感到烦恼、愤怒和无奈,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没区别,好好教书的不如溜须拍马的,他年轻的热情冷却结冰,后来只凭良心教书。

单调枯燥乏味的生活使情潮汹涌的青年教师们感到压抑难忍,方文、李金才和周大林常泡在廉价的白酒中,让麻木的灵魂燃烧。他们三人住的单身宿舍位于嘈杂车声刺耳的校园西大门旁的宿舍楼上。李金才教一年级现代汉语,周大林教二年级当代文学史。三个人天天吃食堂,开饭时三人拿着瓷钵敲着小勺,跟着女体育老师赵红走进食堂后厅,不然会被食堂师傅当成学生赶到前厅排队。赵红在中文系担任公共体育课教学,她成熟大方一看就是老师的样子。赵红毕业前就在本学院实习过,食堂师傅没有不认识她的。三个小伙子一起去食堂吃饭,早晨就着咸菜或萝卜干吃馒头,把稀饭喝得呼呼响,中午每人只吃一份荤菜,排骨排除了骨头几乎没有肉,他们却吮吸得津津有味巴不得吸尽最后一滴油。有天中午放学后,方文和周大林拿着瓷钵去食堂后厅打了饭菜,路过后面的厨房,见桌板上放着一大盆冒着热气的红烧肉,周大林见没人迅速抓了一把放在饭钵里,回寝室后他用筷子夹了三四块肉到方文碗里,红着脸吩咐方文不要对别人说,方文嘴里吃肉心里感到不是滋味。

李金才实在受不了食堂没有油水的菜肴,买了个小电炉和炒菜锅烧菜做汤。他大学时是班里的生活委员,比方文和周大林会管理生活,他每周买一斤肉切成七小块,每天烧一小块,这样他每天都有肉吃。李金才常在傍晚去买菜,这时菜价在一天中最便宜,他常买的菜是辣椒、干子、烂白菜帮和有干疤的西红柿。同住一屋,李金才免不了请方文和周大林品尝他做的菜肴,发工资时方文和周大林也会从街上买来卤鹅和猪头肉,买来廉价白酒或啤酒和李金才一起吃喝。

2

俊秀大方的刘莲笑吟吟地走进方文所住的宿舍,特意来请方文和李金才去她家吃饭。刘莲是方文的女友,在小城建筑学院英语系任教,她和方文、李金才曾是江南师范大学广播站的同事,刘莲和李金才是播音员,方文是刘莲所在播音组的采编。刘莲家住在小城老街区一条古巷里,她父亲是一家国营饭店的经理,母亲是服装厂工人,她有两个弟弟,大弟初中毕业后在电扇厂上班,小弟是小学五年级学生。刘莲父母对方文和李金才很热情,她父亲系着围裙下厨做了一桌热气腾腾的菜肴,从橱里拿出一瓶好酒招待女儿的好友。李金才在餐桌上说话很少,想让方文表现自己,方文一次次站起来向刘莲父母敬酒,他希望给未来的岳父和岳母留下好印象,使他和刘莲的婚恋之路畅通无阻。

几天后的周末晚上方文和李金才在寝室里回请刘莲,那天一早方文便起床打扫卫生,把寝室收拾的窗明几净。上午方文和李金才去菜场买蔬菜、卤菜、香蕉、苹果、奶糖,饮料和白酒。李金才系着围裙当主厨,方文和周大林打下手烧好了一桌菜肴。方文兴奋地走下楼迎接心上人,一会儿刘莲骑着自行车来了微笑停车,方文痴痴地看着恋人,刘莲身着浅紫色翻领真丝连衣裙,乳白色高跟凉鞋,齐肩乌发自然披散在耳后。她肤色白皙,身段匀称丰满,灵秀的大眼幽亮迷人,红润可爱的嘴唇花朵般动人,她的形象和魅力令方文痴迷陶醉。方文拉着令他自豪的女友温软的手走进宿舍,周大林看到刘莲两眼一亮,连声说:“欢迎!欢迎!”

三张方桌被合并在一处,一盘盘热腾腾的菜肴端上了桌,乐呵呵的李金才和周大林配合方文招待贵宾,刘莲以饮料代酒,四个校友吃喝说笑,刘莲和方文、李金才回忆当年广播站生活,谈笑风生,气氛不错。晚餐后方文把刘莲送下了楼,要送她回建筑学院宿舍,刘莲说她父母要她回家,敏感的方文意识到女友父母对他有保留,他目送刘莲骑自行车走后,回到寝室真诚地向李金才和周大林致谢,周大林向他举起大拇指说:“哥们,你女朋友长的verygood!活泼大方!”

三人谈笑了一会,李金才说有事出去了,周大林对方文说:“肯定是找那个女生白燕去了,这家伙真胆大,书记不准年轻教师和学生谈恋爱……”

熄灯后方文微闭眼睛躺在床上回味晚上的一幕幕,楼下谁家母猫“呜喵呜喵”叫春像女孩的哭声。李金才迟迟没回来,周大林鼾声如雷时断时续有时憋气,令方文又担心又烦躁无奈。黑乎乎的窗外吹来阵阵湿润的风,夜空不知何时下起雨,滴滴答答打在旧楼下的车棚上越来越大,不远处的火车站一列自南向北的火车穿过重重黑色雨帘轰鸣而去,方文不由回想起当年带他回家乡的那列火车,把他投放在闭塞落后的小城,穷得一塌糊涂,月亮般美妙的刘莲悬在空中不知哪天才能和他结婚……凌晨四点左右,方文迷迷糊糊刚欲睡去,却被钥匙开门声惊动,昏黑中他睁眼一看,两眼发亮的李金才猫一样悄悄走进屋,悄悄走到方文床前低声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他身上湿淋淋的冷得哆嗦。

方文也低声说:“我还以为你失踪了,为你着急呢!”

李金才小声说:“明天说!”他赶紧脱下湿衣上床睡了。

方文昏昏沉沉地睡去,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周大林已不在寝室,李金才呼呼大睡,方文慌忙穿好衣裤匆忙刷牙洗脸,来不及吃早饭,抓起课本匆匆走出去。

早晨的阳光照在教学楼前葳蕤的雪松上,又一个重复的日子开始了,方文无精打采地走进教学楼。办公室里摆放着六张桌子,两张桌子灰乎乎的,桌上乱七八糟地放着书报,墙边书柜里各种资料落满灰尘。坐班的多是中老年教师,年轻教师没事坐不住。方文上午第二节有课,他坐在办公桌前默默批改作业。几位老教师边批作业边聊大路新闻和小道消息,那位精瘦的女老师说:“某县教育局长家被偷,公安局人抓住了小偷,教育局长却被查出贪污三百万。”她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该局长生财有道,农村教师找他往城里调,一次调到位收费标准是三万元;一次调不到位,从乡下调到城郊学校标准是一万元。”接着她又说到社会治安,说有个流氓混进小城学院一个女生宿舍,有个女生被强奸,其他女生吓得用被子捂住头,那流氓大摇大摆地走了,至今还没破案。

“唉!世风败坏,还是毛泽东时代好。”坐在她对面的白胖女老师说,她嗓门洪亮,不时爽朗地大笑。白胖老师自我感觉好,她丈夫是本市驻军领导。

“你的观点本人不敢苟同!要看到社会的巨大变化。”插话的是位头发花白戴深度眼镜的副教授,刚下课的他身上沾满了粉笔灰,面前烟雾缭绕。

“我没有你境界高!”白胖老师不愿和他说话,她对精瘦女老师小声嘀咕,“迂腐……”她平时看不起这位副教授,私下说他是“当代孔乙己”。

方文知道,副教授年轻时朝气蓬勃,曾在新疆和江汉平原等地支教,他为人善良正直,但穿着邋遢,说话啰嗦,给人的印象是萎靡和窝囊的。

“某官员嫖娼被本市日报曝光,”白胖女老师对精瘦女老师说,“有人说他是遭人报复,有人说他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我从内部了解到真相:该官员酒足饭饱思淫欲,深夜独自去桑拿房,睡过小姐后,居然不给钱打白条走人,小姐追到街上扭住他不放,他骂骂咧咧动手打人,被巡警抓获,这才事发落马!”

“腐败!”大家愤慨了一会,精瘦女老师把话题转到工人下岗,“我家大儿子厂里有个女工下岗后拉人力车,心脏病突发累死在大街上……”

老教师们感叹了一会达成一致看法:当教师虽发不了财,但日子过得稳当,有双休日和寒暑假,于是大家心理稍感平衡。

方文停下手中的红圆珠笔,心想:“这是不是一种阿Q心理……”

上课铃响了,方文拿起课本走向所带班教室,他打起精神站在讲台上讲课,尽管他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口舌生花,却只有少数学生听他讲课,多数学生或低头看小说杂志,或目光看着他但分明心不在焉,想着主题各异五花八门的事。下课后他无精打采地回到宿舍。方文、李金才和周大林三人宿舍由两间旧教室改成,灰暗的寝室里杂乱无章,木板床、旧方桌、各种书报、白酒瓶和啤酒瓶,长椅上摆放着碗筷瓷缸水杯刷牙缸、李金才的小电炉和炒菜锅,床底脸盆里塞满脏衣服和臭袜子,二十多平米的屋里弥漫着淡淡的汗臭味。

方文回到寝室时李金才刚起床,正对着方桌上的小方镜刮胡须,见方文回来,他抬头笑着说:“回来啦?我上午没课。”刮净胡须后,他用塑料梳子把黑发仔细向脑后梳理,露出饱满宽阔发亮的额头,没等方文问李金才便主动交代,昨夜他和白燕在一处公园里幽会,后来雨下大了,他们离开公园跑进一幢未竣工的楼里。

方文提醒他要注意保密,高明在大会上三令五申,男教师在宿舍和女生谈话不许关门,单身教师的窗子不许挂窗帘,也不许贴纸……

“真是管的宽!又不是史无前例,鲁迅和许广平,沈从文和张兆和,徐悲鸿和缪静文……”李金才满不在乎。

“你不怕被处罚?高明是学院有名的铁腕人物。”方文为他担心。

“怕他什么,我的小白鸽也不怕什么!让风雨雷电都来吧!”李金才挥动着两个拳头,又拍拍他并不强壮的胸脯。

3

李金才是因为他的文学讲座《失重的灵魂》和白燕恋爱的。那是个周六傍晚,方文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看《百年孤独》,李金才仰靠在藤椅里打开桌上用于教学的录音机,他在《命运交响曲》的旋律中看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这时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敏捷的李金才起身去开门,敲门的是个女生,她歉意地说:“啊,李老师!不好意思,我是来请电教老师修班里电视的,敲隔壁的门没动静,就敲了您的门。”她大方地自我介绍说,“我叫白燕,大三(2)班的,到您的寝室坐坐可以吗?我喜欢现代派文学作品,您的讲座太精彩了!”

“欢迎你!”李金才请她进屋,白燕看方文也住这里,热情地和他打招呼:“方老师,打扰了!”她说也听过方文的现代诗歌讲座。

扎着马尾辫的白燕长的朴实好看,不胖不瘦,眼里闪烁着热情。方文礼貌地向她微笑点头,继续躺在床上看书。李金才请白燕坐在他床边,给她倒了一茶缸白开水,关上录音机,很有风度地坐在藤椅上,用浑厚磁性的普通话和白燕说话,白燕敬慕地看着李金才问他:“您知道学生怎样评价您吗?”

脑门发光两眼晶亮的李金才微笑地问:“怎么评价我啊?没说我坏话吧?”

白燕眼波闪亮地说:“说您有才气,有个性!”白燕见他高兴,接着说有同学在作文里比喻,“生活像李老师一丝不苟的头发,亮晶晶的。”白燕和李金才热烈交流,向他请教现代诗的写作技法,倾诉她的家庭情况和个人经历,直到方文迷迷糊糊睡去白燕才离开。接下来周六周日晚上,她都来和寂寞无聊的李金才交流,一个月不到她就成了李金才的情人。

李金才恋爱后,每天夜里回寝室都很迟,有几次到天亮才回来,方文想问他和白燕关系发展到了哪一步?话到嘴边忍住了,李金才迟早会说出来的,他在寝室只相信方文。果然,几天后李金才忍不住心底快乐走到方文身边,神秘地说他和白燕那个了,他从抽屉里拿出最近写的组诗给方文看,性体验在他的诗里表现的酣畅淋漓,方文看的耳热心跳下体躁动。

李金才问方文:“你和刘莲发展到哪一步了?早在一起睡了吧?”

方文苦笑着摇头说:“她至今还是个处女,心里对我留有余地。”

方文和刘莲的情感悬在空中,李金才和白燕却如火如荼,走火入魔。他们在夜的深处缠绵,经常整夜不归。这天一早,方文被录音机声吵醒,他睁眼一看窗外朝霞满天,花格衬衫塞在牛仔裤里的李金才站在窗前,满脸红潮眼波闪烁地看着窗外,方文好奇地抬头看,好浪漫。窗外教学楼顶上白燕秀发飘拂手扶栏杆,拿着一本书做掩饰和这边的李金才对视,录音机正播放着热烈抒情的《奔向爱的怀抱》……诗情在胸的方文羡慕他们的勇敢和洒脱。

李金才恋爱后常不在寝室,方文便和周大林聊天下象棋打发时间。身高体魁的周大林大眼明亮有神,皮肤黑黄嘴唇厚实,像个年轻英俊的非洲男人。他带四个班的《文学概论》,当三个班的辅导员,平时比方文和李金才忙碌,在寝室不多,他这个外乡人一到双休日就烦闷,和方文谈心,说他父亲腿有残疾,两个哥哥结婚后都分家,家里农活全靠母亲和小妹妹做,家里欠了一屁股债。他考虑是在这里长期扎根还是调回家乡,这关系到他在哪里找女朋友,一想到调回去他就烦,家里穷得叮当响又没有关系,想调回去比登天还难!

方文安慰他说:“在哪不是一辈子,就在我们这儿娶个媳妇吧!”

周大林犹豫不决:“如果在本地遇到好女子,我就在这里成家。”

方文兴奋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指的是隔壁的赵红,说她好像还没有特殊的男友,鼓动周大林追一追。

漂亮丰满的赵红性格大方爽朗,常来他们寝室串门,和他们在一起聊天玩笑打牌,把从食堂打来的饭菜放一处喝啤酒。赵红一举一动都吸引周大林的眼球,秀发飘拂面若红云的赵红洗完澡端着脸盆回来,周大林两眼痴痴地望着她。周末下午,身穿白运动衫红西装短裤的赵红走过来,问谁和她去操场打篮球,周大林两眼发亮地看着赵红丰满性感的白玉腿,兴奋地跳起来第一个响应。他们在操场上和数学系青年教师打比赛,穿着红西装短裤的赵红简直是周大林眼里一面猎猎飘扬的红旗,他浑身的激情都被调动起来,在篮球场上奔跑呼喊带球过人,跳跃投篮,直到赵红率领的队伍大获全胜,赵红和队员们搂抱在一起热烈祝贺。

“不行不行……”周大林连声说,“一是配不上她,二是我不想留在这里。”

“大林,你可以试试嘛,”方文说,你若和赵红谈成了就不想调回家了,谈不成你也没有损失,就当体验学习爱情。

周大林被说动心了,和方文商量怎样追赵红,方文说:“给她写情书嘛!”

周大林腼腆地说:“我要像你那样会写诗就好了,诗最能打动女孩的心!”

方文说:“这不难,你把对她的感受告诉我,我代你写一首诗。”

脸上泛红潮的周大林向方文诉说他对赵红的感受,方文笑说:“你先别急,我得构思等灵感到来。”周大林迫不及待地说:“真麻烦,等什么灵感,不有现成的吗!”他要方文拿出诗歌笔记本,方文从他抽屉里拿出一本笔记本,里面全是他多年来写给刘莲的情诗,周大林翻两页发现《第一次遇见你》,激动地说:“这像是提前为我写的!”他拿出纸和笔一笔笔抄下这首诗——

第一次遇见你

一座神女峰悄悄崛起

在我眼前 在我心里

你的黑发如瀑

溅湿我青春的草地

你的明眸如星

点燃了我激情的夜空

…………

夜里周大林趴在台灯下写情书,写了撕,撕了又写,天快亮了才写好,他把情诗和六页信纸一起塞入信封。第二天一早,两眼布满血丝的周大林像做贼一样把情书从赵红房门下塞了进去,缩回屋关上房门,脸红的像喝醉酒,问方文:“我这是第一次追女的,她拒绝我怎么办?以后还怎么见她?”

方文笑得眼泪都出来,他感到没有感情经验的周大林真可爱。方文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赵红中饭后走进他们屋里,当着方文的面笑着把那封信交还周大林:“大林老弟,你这封信写迟了,我有男朋友了,是最近一个亲戚介绍的,老弟,谢谢你喜欢我,以后你还是我的好兄弟!”

周大林黝黑的脸顿时变白了,接信的两手不停地哆嗦,他睡在床上,用被捂头,整整睡了两天,不吃不喝,像生了一场病。方文十分后悔,觉得周大林受伤是自己造成的,他觉得心直口快的赵红不该这样处理事情。情绪低落的周大林动不动就在班里发脾气,学生们谁也不敢招惹他。他没事就在寝室里睡觉,开饭时方文常帮他带饭菜。星期天上午周大林精神好些,午饭后他和方文、李金才打牌,打的仍是“跑得快”,李金才坐在周大林的左边是周大林的上家,抓牌快抓了周大林的一张牌,周大林说李金才是故意的,占女人便宜惯了打牌也爱占便宜,李金才开他玩笑说:“有本事你也去占女人便宜啊。”

周大林不高兴了,瞪眼骂他:“你他妈B只会占女学生的便宜!”

李金才生气地摔了牌:“你他妈的骂谁?”抬手向周大林脸上打了一巴掌。

“老子就骂你!”周大林勃然大怒,狠狠往李金才脸上还击一巴掌,李金才白净的脸被打红了,从桌上抓起墨水瓶砸向周大林,周大林闪身躲开了,墨水瓶啪的一声砸在白墙上开了一朵“蓝花”,脸色铁青的周大林挥拳打向李金才,被方文挡在中间劝住:“你们这是干什么?为了芝麻粒大的小事伤和气,不值得!”

两人停住动作,彼此又骂了几句才休战。刚发生的战事使宿舍里变的沉寂,每个人都在想自己的心思。方文没想到,两个当老师的室友竟会大动干戈,如果不是自己劝架,身体瘦弱的李金才肯定吃亏。这件事发生后李金才和周大林好长时间互不搭理,他们两个在寝室里只和方文说话。

4

李金才和白燕恋爱的事在雨季来临时暴露了。高明接到一封告发信,信上说:“李金才借恋爱之名玩弄女学生,系里必须严厉处罚……”

方文早有预感,李金才太出风头招人嫉妒了,办诗社搞讲座加上又是中文系“推普”工作负责人,有人觉得他挡路,枪打出头鸟。其实这是误会他了,方文知道李金才并不想搞行政,他只想做个诗人。张扬的李金才也有谨慎的一面,他对方文说:“白燕七月份就毕业,只要这段时间不出事,高明就不会把我怎样。”他的声音低下来,“我担心……”他指的是打过一架的周大林。

方文对他说:“你不要乱怀疑,你的事不止一人知道,你要小心。”

“真暴露的话也不怕,”李金才背诵北岛的诗给自己打强心针,“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那就让所有的海水都注入我心中!”

李金才和女学生恋爱的事,高明早有耳闻,只是没有确凿证据,他看到这封匿名信就深信不疑了,李金才和白燕哪天认识,哪天第一次出去,共出去多少次,匿名信都写得一清二楚。高明看的心里冒火,鼻子哼了一声,他当即安排办公室主任江伶俐负责处理此事,江主任通知李金才到她办公室问讯。

“简直是小人!卑鄙!可耻!”李金才从江伶俐办公室回到寝室。

方文想安慰他但欲言又止,他知道自己也是明显的嫌疑人之一。李金才满脸气愤地指着周大林的床位说:“肯定是他写的!”

方文问他怎么知道的?李金才说凭他的直觉。事已如此,方文也觉得可能和周大林有关,因为除了自己就是周大林对这事最了解。

李金才被江主任问讯后,白燕也被江主任叫到了办公室。江主任直截了当地问:“白燕,你和李老师发展到哪一步了?”

“我对李老师很敬慕,向他请教诗歌,就这样。”白燕想保护李金才。

“你要说真话,处分可以减轻,我也会替你保密的。”江主任开导她。

“他是我老师,我对他很敬慕,经常向他请教问题,就这样。”白燕不松口。

“你要不说,别怪我不客气!”江伶俐脸沉下来,提高声调对白燕说:“我要让医务室检查你的身体。”

白燕来自北方农村,才二十岁,哪受过这般侮辱,她哭了起来。事情落到这般地步,李金才唉声叹气泪流满面,对方文说自己没什么,他心疼白燕跟他吃了苦头,他带累了这个可爱的女孩。方文鼓励他要坚强起来要挺得住,他感到接下来李金才和白燕会接受严峻的打击。

周一下午,方文和李金才去系行政楼会议厅开会,一百多平米的会议厅天花板上悬着百十根电棒,南北墙上披挂着四个巨幅红窗帘,主席台上铺着红地毯,长条桌上放着锃亮的麦克风。高明书记威严地坐在主席台中央讲话,对着麦克风讲话时,江主任拎着水瓶给他和主席台上就坐的其他领导倒水。少妇江伶俐白皙丰满,看上去温柔风情有点像日本女人,她和高书记的私密关系在教职工中不是秘密。一百多个教职工像黑压压的蚁群,方文和李金才坐在密密麻麻的教职工中,预感到灾难降临的李金才低头不语。会场气氛不算好,有人窃窃私语,有人看书报,这些都已成固定程序,只要不过分高明也不训斥。高明洪亮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他宣布省教委检查团就要到,强调各部门要做好工作,强调各年级各班打扫卫生,接着他话锋一转,谈到系里眼下存在的问题,他严厉地说:“有极少数青年教师很不像话!”他列举了迟到旷课打麻将现象,特别是和女学生谈恋爱现象,他“啪”地一声拍响主席台,会场顿时鸦雀无声。

“简直目无校规,伤风败俗,玷污了人民教师的形象!这个人就是青年教师李金才!”高书记声色俱厉痛加鞭笞,最后他宣布:“经校行政会议研究,李金才停课半年反省,停发奖金和补助,只发基本工资,并向学校作深刻检讨!”他又补充宣布:“给予女学生白燕记大过处分,存入档案……”

高明讲话完毕,系副主任、系团委书记接着讲话,教职工们被车轮战打得头昏脑胀,好容易熬到天黑散会,一出会场大家就议论纷纷,一个老教师摇头说:“这处分也太重了!青年教师们条件太差,在外面谈恋爱难,好些人找的对象,不是工厂普通女工,就是饭店服务员……”

另一个老教师感叹道:“是啊,可惜了这些八十年代考出来的大学生,天之骄子们落难了。”

也有老师说:“是该治一治,不然男教师会以谈恋爱为名玩弄女学生……”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李金才回到寝室满脸悲壮忿忿不平。

“谁说不是呢!”方文当然知道他说的意思,他也不明白,五十多岁有家室的高明和江主任搞婚外恋,却不能容忍年轻的李金才和二十岁的女生恋爱,搞得简直像中世纪一样。还有个问题让方文纳闷,到底是谁向高明写告发信?难道真是周大林?他觉得周大林不像那样的人,尽管周大林和李金才有过冲突。他安慰李金才:“想开点!换个角度,高明这样做反而加深你和白燕的感情,如果你们两人以后完婚,高明就是你们的媒人!”

“一切都是命运……”李金才躺在床上长吁短叹,眼里含泪。

那段时间,李金才和白燕在校园露面时,背后总有人指指戳戳,各种目光都有,有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们。敏感的李金才和单纯的白燕受不了,李金才在寝室对方文诉说:“我总算明白什么是落井下石!什么是人性的复杂!”他感慨道:“人啊人,为什么会这样!真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金才,只要你自己不倒,就没人能打倒你!”善良的方文十分同情李金才的遭遇,设想假如自己是他,能承受住这样的打击吗?方文通过李金才落难发现,人和人确实不一样,有些以前和李金才称兄道弟的教师,现在和他拉开了距离;有些和他有过矛盾的人现在反而靠近他。方文感到周大林就是这样的人,周大林主动和李金才说话,真诚地对李金才说匿名信不是他写的,受难中的李金才十分感动。令他感动的还有外号“大侠”的赵红,她愤愤地为李金才打抱不平,她在公开场合说:“我要是没有男朋友,就找个男生谈对象,看高明敢把我怎么样?他敢管我的话,我就把他的办公桌掀个底朝天!”

5

暮春的天空时晴时阴了整整一个星期,方文的心情也像天空一样时阴时晴。周六下午周大林和李金才都不在寝室,心里空落落的方文骑着他的长征牌自行车去建筑学院找刘莲,刘莲的宿舍位于学院西北角,方文走进那熟悉亲切的小屋,正看书的刘莲站起来向他微笑,给他倒茶削苹果,坐在床上和他说话,方文温情脉脉地看着他的心上人。小屋里弥漫着温馨迷人的女性气息,北墙角竹制书橱里摆放着英文专业书、外国文学和生活类书籍,以及瓷娃娃等装饰物。挂在书架旁的圆形镜框特别显眼,里面是刘莲大学时的黑白照片,谜一般幽亮迷人的大眼,俊美白皙的脸两边两缕秀发自然下垂,令方文怦然心动。

他不由回想起当年的江南师范大学广播室,在那里他对刘莲一见钟情,腼腆的他甜蜜而痛苦地暗恋了她两年,若不是大三时他咳血查出肺病需要休学一年,他还不会向她表达一腔恋情。方文来自贫穷山村,营养不足,加上中学时艰苦学习及大学时学业和暗恋的损耗,身体亮起了红灯需要休学一年住院治疗,那个星期他背着同学哭了两次,心情自卑、沮丧而绝望,他知道和刘莲的事没有希望了,憋在心里他受不了,他要把她从心里“释放出来”,他得集中全力来对抗病魔。可他又不甘心,抱着最后的希望想试一试。

周二下午,他心情沉重地走出校园,上街买了一本《青春诗选》和一个精致的笔记本,用缝被的长针刺破右手食指,殷红的血滴涌出来,方文用血红的食指一笔一笔,在《青春诗选》扉页上书写李商隐的诗句——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晚饭后他早早地来到了广播站采编室,坐在方桌前编完最后一次稿件,他对播音室里的刘莲说有事对她说,刘莲面带微笑优雅地在他对面坐下,方文难过地告诉她自己查出肺病要休学一年,明天就去郊区医院住院。刘莲同情地安慰他。接下来方文自卑了,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犹豫了一会才大胆说出主题,语无伦次地向她诉说两年来的一腔恋情,不说出来,他怕没机会再说。刘莲脸红得厉害,沉默了一会说:“没想到你这么看重我!谢谢你……不过,我们现在都还小,我还不想考虑这个问题……”方文知道被她婉言拒绝了,尽管这是他预料到的结果,心里还是感到一阵冰冷,他把写有血诗的诗集和笔记本交给她后,脚步沉重地走出了广播站。外面天寒地冻寒风刺骨,方文感到满天星星都被冻得苍白颤抖,他回到寝室躺在床上,盖了两床棉被还感到寒透骨髓,他感到喉咙咸涩又咳了两口血,慢慢地起床走出寝室沿着楼道走到水房,洗净嘴角的血迹,又是一夜不眠,第二天早晨,他乘开往郊区的公交车离开江城……

回首往事,方文感到恍惚,令他庆幸的是,那血色的情感已在六年的风雨霜雪中开成了艳丽的玫瑰。刘莲先他一年分回家乡,他毕业后忍不住又去找她,写了一封又一封情书给她,刘莲情感的阵地终于沦陷了。去年教师节那天,他去工艺品店挑选了一对精雅的生肖白兔,又去书店买了一套精品明信片,一笔一笔抄上为她新写的情诗放进彩色包装盒里。他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建筑学院走进这间令他魂牵梦绕的小屋,桌上录音机正播放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秋日的私语》,刘莲双手托腮坐在床前出神聆听,见方文进来她站起身,方文把带来的彩色包装盒放在桌上打开,把生肖白兔和题诗的明信片递给她,他说:“这是我们共同的节日,送给你做纪念!”

刘莲微笑着接过礼品,脉脉地看着方文,柔声说:“谢谢你!我留下了。你走吧,我马上要去开会。”方文说:“好吧,你去吧,我走了。”说着走到门前和刘莲道别,刘莲眼波闪烁如星看着他,不忍离开的方文走近她,把她的两手握在手中,猛地把她抱在怀里紧紧拥抱着,热烈地说:“小莲!我爱你!我爱你!”刘莲好看的脸顿时绯红,嘴唇也变红如含苞的玫瑰,激动的方文将脸迅速贴过去,却被她伸出的手挡住,他轻轻地把她手移开,嘴唇急切地贴上去吻她,刘莲两眼微闭,温软的红唇微微开启,方文贪婪地吻着心上人,刘莲酥软地融化在他的怀里,口腔里发出羊羔般的叫声,方文柔情地抚摸着她馨香的秀发,待她在他怀里稍稍平静后再次吻她,那一刻他深深地陶醉了,六年的苦恋相思六年的苦辣酸甜化作滚滚的情感波涛……两人都平静下来后,满脸绯红的刘莲对着书橱上的镜子梳理秀发,她羞涩地对方文说真的要去开会,方文整理好西服和头发,甜蜜地骑车回到小城师院宿舍,躺在床上久久回味与刘莲醉人的初吻……

6

滚滚商潮汹涌澎湃不可抗拒冲击着萧条冷落的大学校园,老师们有的在校内校外做家教,有的替商家搞宣传策划,有的替成功人士写报告文学,他们用才华和智慧充实羞涩的钱袋补贴家用维持生活运转。学生们有替商家到大街小巷散发传单的,有替超市卖啤酒饮料推销化妆品的,有上街摆小摊卖面条水饺的,有到酒店或旅馆当服务员的,有到歌舞厅陪舞陪唱的,五花八门乱七八糟都有。

高明枯坐在办公室里发愁,教职员工们不安心工作,说到底还是一个钱字,系里除有限的财政拨款外没有其他收入,没钱难办事,“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最担心下半年国家教委联检团到来,他忧心忡忡,这时教务处长进来向他汇报情况:“书记,电脑室一个教师跑到大街上给人算命!”

“算命?到大街上给人算命?”满脑是事的高明没反应过来。

“对,用计算机编好程序去搞封建迷信,用系里的电脑赚外快。”

“荒唐!这事一定要处理!你负责办!”高明向教务处长挥了挥手。

“我的书记啊,你看这像什么话哟!”教务处长刚出门,江伶俐手拿小本子走进来,汇报又一个新情况:有个体育老师居然在课堂上做起生意。昨天下雨,他上室内理论课,十几分钟讲完课,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标语“奥运万岁!”面对学生们问:“同学们,你们喜不喜欢奥运会?”

“喜欢!”“盼望早日在北京召开!”学生们七嘴八舌地嚷嚷。

“你们一定知道,奥运精神是什么。”那个体育教师说。

“更快、更高、更强!”“重要的是参与!”教室里又是一阵嚷嚷。

“好!现在请同学们做出行动!”那老师边说边打开一个黑皮包,亮出一件印有“奥运”字样的文化衫向学生们销售,“优惠卖给你们,五十块钱一件!”

学生们纷纷掏钱购买文化衫,没有钱的向别的同学借,课堂顿时像个商店。据知情人透露,这些文化衫是那老师批发来的,十几块钱一件。

“简直有辱斯文!”高明听完江伶俐的汇报,脸红筋暴,他实在气得不行,拍着办公桌吼道:“我要开除他!”他好一会才镇定下来。

一连串的问题摆在高明面前,光强调精神作用,光强调“奋斗”、“奉献”不管用了,实施行政处罚吧,法不责众……过去遇到难题,他往往看上面的态度,可现在上面态度虽然明确,“教育是立国之本”、“再穷不能穷教育”,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全线失控的高明深感无奈,一学期下来他疲惫不堪,好在暑假即将到来,他要带温柔美丽的江伶俐去参观祖国的大好河山。

周大林暑假前坐火车回老家了,有个亲戚给他介绍了对象,是他老家那个县的副县长女儿,周大林把他对象的照片给方文看,方文觉得这照片上的女人长相一般,年龄明显比周大林大几岁,方文心知,周大林对这女的爱不起来,只是想通过她当副县长的父亲调回老家去。

陶醉在爱河里的方文和李金才都没回家乡农村,他们待在城里方便和各自的恋人见面。位于顶楼的单身宿舍闷热像蒸笼,吊扇白天夜里哗啦啦不停地旋转吹着热风。晚饭后两人穿着汗衫和裤衩坐在门前乘凉,对着西边天空升起的美丽弯月和嘈杂的街道亮开嗓门唱起歌,他们唱了一首又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在那遥远的地方》《黄土高坡》等等,唱得街上行人仰头张望,以为是两个神经病人。他们一直唱到夜幕降临街灯灿烂,唱到嗓音嘶哑才停止。

暑假里方文想尝试做生意赚钱结婚,李金才一拍即合,他们商量去本省北方著名的水果之乡贩水果,李金才说运货不成问题,他有个初中同学是开大货车的,关键得有钱进货,“我们每人得借几千块钱。”方文建议先坐火车过去了解情况,有把握再回来借钱。李金才同意他的想法,说他有个女同学在那里曾对他有意思,方文说他也有个诗友在那里教书。两人当晚买好了车票,第二天上午每人各带了几百元钱上了火车,一路上方文兴奋地看着车窗外开阔的田野婆娑的柳丝,想着刘莲的音容笑貌,和他们在一起的一个个细节,很快酝酿出一首情诗《北方柳丝也依依》……下午他们到了那个水果之乡的火车站下车。方文注意到车站广场有个雕塑,造型是根水泥柱子托着一个圆形碗状物,他笑着对李金才说:“这个造型不好,像个乞丐拿着碗伸手要饭。”

李金才问方文:“你记得诗友在哪个学校吗?我们去找他了解情况。”他说明天再去找他的女同学,不知她现在结婚没有,晚上去找她不方便。

方文不知道诗友分在哪个学校,好在小县城学校不多,他们很快打听到了,方文诗友就在附近的职业学校任教,两人走进方文诗友的家,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诗友放下书,热情地和他们寒暄,递烟泡茶。二十几平米的屋里散发着霉气,一地都是烟头,橱柜塞得满满都是书刊,矮柜上有一台十四寸黑白电视机。方文注意到,诗友鼻梁上多了条细长的疤痕,出于礼貌他没有多问。诗友得知他们的来意皱了皱眉头,对他们说:“你们看电视,我上街买菜去。”

李金才打开电视体育频道看足球比赛,方文闲坐翻看诗友油印的诗集,他看出诗友毕业后笔耕不辍,创作出不少好诗。一会儿诗友拎着两瓶白酒一网兜卤菜蔬菜回来了,方文放下手中的诗集帮他摘菜洗菜。煤气罐和锅碗瓢盆摆放在门外过道上,诗友系上围裙拿着锅铲忙活开了,做好菜肴端上桌,陪方文和李金才吃喝说话互相敬酒,诗友几杯酒下肚情绪上来,对两个校友说:“我一年前结婚又离婚了,老婆是我学生,喜欢我的诗,没毕业就和我同居,肚子大了就结婚了,谁想到她性格变了!”他喝了一大口酒接着说:“变得唠叨,喜欢攀比,埋怨我不会挣钱,写诗有什么用,我们经常吵闹打架,”他指着鼻梁上的刀疤说:“在那次吵闹中,暴躁的老婆抓起菜刀砍我的脸,我夺过菜刀打了她一顿,第二天她丢下不满一周的女儿跟一个包工头跑了!我又忙教学又搞写作,只好把可怜的女儿交给我老娘带。”说到幼女他的眼圈红了。

“他娘的这个拜金主义社会!一切向钱看,”诗友愤激起来,指着方文说,“包括你这个校园诗人,不好好写诗,跑来当水果贩子!”

方文脸红到脖子根十分尴尬,李金才也因为对方骂的包括自己坐不住,方文诗友感到自己说话过分了,给自己打圆场说:“你们别介意,我们北方人就这样,说话直来直去,来……喝酒!”他举杯一饮而尽,舌头已发硬了,“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回也不改其乐!”他喝得醉醺醺的,趴在桌上打呼噜了。方文和李金才不好待在这里了,两人把诗友扶上床盖好被子,方文掏出二百元钱放在桌上,留了个字条:“打扰了,一点心意,给你女儿买奶粉。”

两人在街上找了个灯光黯淡的小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他们找到了李金才的女同学,这是个热情朴实的黑美人,身材窈窕,笑起来露出好看的糯米牙,她在饭店招待李金才和方文吃午饭后,带他们到了本地最大的果园场,了解梨子、苹果的行情。两人临走时,果园场人各让他们带了一小袋苹果和梨子。

车轮“咣当咣当”有节奏地敲打着铁轨,车窗外一排排树木向后闪去,坐在座位上返程的方文满脑子想的都是刘莲,李金才满脑子想的都是白燕,他们对贩运水果失去了信心,这次去水果之乡他们了解到,那里的水果价格和本城的水果价格相差很小,真贩运的话除去运费等他们赚不到钱,如果遇到连绵的阴雨天气,水果烂了他们连老本都会赔进去。

回到小城师范学院后方文穿着T恤衫西装短裤,拎着一小袋苹果和梨子来到刘莲家,对刘莲母亲说了去北方的事,刘莲母亲夸他说:“没想到你还会做生意,比我家小莲强,她只会教书。”刘莲母亲对方文有好感,觉得这个农村大学毕业生质朴诚实,将来是个顾家可靠的人。

方文心说:我哪会做生意,一分钱没赚回来,还花了几百块。

那段时间方文常去刘莲家,爱屋及乌,他和她母亲和她念五年级的弟弟相处得很好,他有意在刘莲家建立“统一战线”,为了他和刘莲恋爱最后成功。

方文从市场上买回一红一白两条小金鱼,买了个塑料金鱼缸盛满水把两条小金鱼放进去,他每天都换水喂鱼食。在他洋溢诗意的心里,这两条美丽的金鱼象征他和刘莲的爱情,红金鱼代表刘莲,白金鱼代表他自己。他每次回寝室总会走到金鱼缸前,看望两条可爱的小金鱼。雄的白金鱼白头泛黄,肚子长而窄,雌的红金鱼肚子圆而宽,白金鱼常追逐红金鱼嬉戏,它们相依相伴,小嘴一张一合,小尾巴轻轻摇摆自由来去,方文痴痴地看着它们,心里充满了甜蜜幸福的憧憬。

暑假结束后,周大林一脸喜色拿着调令回学院办理手续,他已调回老家那个县的国土局。方文和李金才从食堂打来饭菜,去街上买了五六个卤菜和两瓶白酒为他饯行,大侠赵红也拎着一捆啤酒走进他们宿舍,四人吃喝说笑吆五喝六划拳捣杠子,周大林兴奋地一遍遍说:“欢迎弟兄们到我的地皮上去玩!”他们不知不觉喝下两斤白酒十二瓶啤酒,四人酩酊大醉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周大林临走时和方文和李金才紧紧拥抱,哭着说:“真舍不得离开你们啊……”他吩咐方文,如果有他的信可拆开看,有急事写信告诉他,没什么事就处理掉。

一周后的中午,方文从收发室拿到一封寄给周大林的信,落款是周大林老家那个县,字迹绵软像女性写的,方文拆开信封一看信愣住了,“周老师,你知道破鞋是怎么破的吗?”意思很明显,是说周大林女友的坏话,方文为周大林感到难过,用打火机把这封匿名信烧了,他没告诉任何人。

当晚吃饭洗澡后,方文和李金才躺在各自床上发呆,身穿白色运动衫的赵红趿着拖鞋走进来,说有话要对他俩说。方文和李金才忙下床坐在各自床边,赵红坐在李金才的藤椅上,常开玩笑的“大侠”一脸严肃,对两个同事说出一个秘密:“周大林这人不是玩意!有人告诉我,向高明写李金才告发信的人就是他,他想调回老家,清楚高明轻易不放人,想跳槽的教师多,周大林便想方设法讨好高明,有事没事常去高明办公室套近乎。他怕我们知道他告密的事,怕金才老弟报复他,前段时间他小心翼翼地和我们周旋,我们都被他蒙了耍了!……”

真是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方文感慨地想。

7

和副县长女儿谈恋爱的周大林离开后,方文和李金才的关系更近,李金才患重感冒发烧请假,方文就为他递水送药、打饭下面条,李金才深为感动。几天后李金才好了方文又病倒了,李金才同样担负起服务的任务直到方文康复。为了白燕从北县过来时方便,他们合买了一块白底蓝条布把宿舍隔成两间小屋,风尘仆仆的白燕来时就在李金才那边歇息。李金才一再向方文表示歉意,夜里他主动到方文这边来和他睡在一起,李金才睡在床外要方文睡床里面,他开玩笑说:“我在外面挡住你,防止你夜里跑到我那边去!”

隔帘那边传来白燕轻微香甜的鼾声,方文躺在黑暗里想入非非迟迟才睡去,睡不沉天不亮就醒了,床上已没有李金才人影,隔帘那边传来床的晃动声及压抑的呻吟和喘息声,方文被刺激的难以忍受,不由自主地自慰了。又一个周六傍晚,方文回乡探亲回来用钥匙打不开宿舍门,他知道门被反锁了,敲了敲门没有动静,他从楼道找个凳子站上去趴在门头上看,李金才的床前放着一双红鞋,蚊帐一浪一浪地摇晃着……方文清楚里面正发生什么,他无奈地摇头,从凳子上下来站在楼道扶栏远望,天上星光点点,街上灯火璀璨,他默想刘莲现在做什么,想去找她又感到疲倦,只好走下楼去找一个关系不错的同事,在他的宿舍凑合了一夜。

次日高明通知方文到他办公室,示意方文坐在他宽大的办公桌前的长椅上,高明满脸严肃地问他:“听说李金才和白燕在你们宿舍睡觉,可有这事?”

“我和李金才隔一层帘子,他那边的事我不清楚。”方文掩饰地说,他心里是矛盾的,昨夜李金才和白燕把他关在门外他是有点恼火。

“隔一层帘子就敢乱搞,你受得了?你不要为他掩饰了,我什么都知道!”身穿黑呢中山装的高明面露嘲讽,说:“李金才也太胆大了,那天我的车子遇到他们,”身材胖大的高明说着站起来,模仿李金才拉白燕的样子在办公桌前的空地走起来,方文看着他滑稽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

高明停下脚步,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李金才,我看不能留在这里了,他既然和白燕分不开,可以调过去跟她在一起嘛,免得分居两地麻烦。”

周五上午八点左右,江主任通知李金才到她办公室,告诉他:“校行政会研究决定你调离本校,市教育局已批准,让你到北县教育局报到。”

李金才回到寝室告诉方文,方文感到难过,不知怎样安慰他。李金才开始收拾衣物整理书箱,把一些旧书报扔在地上用打火机点燃,满脸悲壮地看着燃烧的火焰,看着那些资料烧成了一堆黑灰。朝夕相处了两年的方文依依不舍,他上街买来一瓶白酒、卤菜和风味菜,又去食堂买了米饭和菜汤,为李金才饯行。李金才已经收拾好行李,拿着几本书交给方文作纪念,方文默默地接过书放进自己抽屉里,两人坐在方桌前对饮,李金才语调深沉地说:“我已经想开了,其实干什么都是一辈子,说不定活的更好!”

李金才没去北县当中学教师,愤然辞职下海,跟一个过去的文友做了书商,离开学院前他坚信地对方文说:“面包会有的,金钱会有的,美女会有的!”

方文此时也面临着新问题,刘莲准备报考研究生,她对方文说:“小城太小,太压抑人,我们都得想法走出去!”方文也有这个念头,觉得小城保守落后不利于发展,再说搞文学创作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如果能考上研究生提高平台多学东西只会有益于创作,于是他报考了国内一所重点大学现代文学史专业,在教学和工作之余他钻进英语和专业书里。周末到了,单身宿舍冷清清的,孤单的方文忍不住骑着自行车去建筑学院找刘莲,身穿一身素雅秋装的刘莲正坐在台灯下看专业书,见方文来了嗔怪他:“见面还不到一星期呢,又来打扰我!”

“又想你了嘛,没办法,”方文如实说,“今天是周末,日子不好过。”

“这么脆弱!还是个男人呢!”她用水果刀为他削了个苹果,解释说她没去看他,是因为时间太紧,还有两个月就考试了。

元旦后两人走进各自的考场,考研结果出来他们双双落选,方文专业课考得不错,但英语少了几分,刘莲英语过了,有一门专业课分不够。他们复习时间不够,如果继续努力明年再考肯定有望,但方文打退堂鼓了,他考研的动力不足,家庭也不支持,父亲不止一次说:“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牛柱子初中都没念过,在家里搞了个养猪场,一年养几百头猪,比你们当大学教师的强多了……”

方文感到哭笑不得。母亲维护儿子的自尊,她对父亲说:“你拿一个养猪的跟俺儿乱比什么!俺儿困难是暂时的……”方文是一辈子看重文化的母亲的骄傲,但母亲也不想方文再考下去,她巴望儿子早结婚,她能抱上城里的孙子。方文从现实考虑了,他想自己和刘莲年龄都不小了,如果都考上硕士研究生再读三年,他们何时才能结婚成家?他怕夜长梦多发生变故……

早春三月,天空灰蒙蒙飘着雪絮,大地上的一切都显得迷迷蒙蒙。方文骑着自行车来到建筑学院刘莲的屋前,那温馨亲切的屋里灯光暖黄,神情落寞的刘莲坐在床上打毛衣,方文和她面对面相对坐在小凳上,他握住刘莲温软的双手说:“小莲,我们先结婚,再考研吧!”

“结过婚事就多了,”刘莲把他的两手放在她的腿上,边打毛衣边说,“你以为结婚那样容易?”她说家要过的去,要有像样的家具和电视、冰箱等。”

“小莲,我家在农村条件差,你家经济也一般,我们没有依赖全靠自强自立,我相信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他看着她幽亮迷人的大眼。

“我们的工资都低,没钱的滋味不好过,我有次去商场,看到一套漂亮时装,非常合我身,一看定价一百六十多元,可我口袋里只有几十块钱。”

“小莲,结婚后我可以写稿子,去校外搞辅导,挣钱给你买漂亮衣服!”他激动地憧憬未来,“结婚后我们有了孩子,喊你妈,喊我爸,那多幸福啊!”

刘莲被他说得满脸绯红,低下头不说话了,方文冲动地把她抱放在床上伏在她身上,刘莲慌忙用手轻推他发烫的脸,说:“方文,你不能这样……”她仰面朝上两眼微闭脸泛红潮,激情难抑的方文心里颤抖,他想进一步动作,刘莲赶紧翻身站起来守住了她最后的防线,她满脸通红瞪着眼看着方文。

恢复了理智的方文连连打自己的脸向她道歉,他看手表快十二点了,才告别刘莲骑着自行车回到学院,他躺在床上辗转不眠后悔自己鲁莽,同时感到刘莲并不心甘情愿嫁给他,他迷惘而痛苦地看着夜深人静万籁无声的窗外,刘莲像那轮美丽迷蒙的月亮悬挂在夜空,看似很近却又遥不可及。

8

方文压根没料到他和刘莲的关系陡然间到了尾声。他发现有个男人追刘莲,是市政府人事科的科长,其父母在城里有三套房子,几天前刘莲带她的小弟弟和那男人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这件事是刘莲小弟弟告诉方文的,方文每个周末为她小弟弟辅导功课。方文感到焦虑不安,坐卧不宁,当晚他一个人在操场上像个幽灵转了半夜,回到宿舍没洗没漱没脱衣服仰躺在床上,心里煎熬折磨到天亮,下床匆匆洗漱后,骑上自行车一路来到建筑学院刘莲的门前。她刚起床睡眼蒙眬,开门让方文进屋,整理好床铺后泡了两杯牛奶,递一杯给方文又拿出一袋点心,目光询问地看着他。方文板着脸坐在椅子上,眼睛红红地看着恋人。

“你一大早来,有什么急事吗?”刘莲在床前坐下关切地问他。

“我把心给你,你却把它当猴耍!”方文突然爆发,瞪着眼看她。

“哟,像个暴君似的,有点吓人呢。”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发火。

“又相中一个,你真浪漫呀!”他觉得她装糊涂,直截了当地点破。

“那是我的高中同学,来找我看电影,我带小弟弟一起去的。”她解释说。

“事情没这么简单吧?脚踏两只船,我看你是在做交易!”方文一脸讥讽。

“你有什么权利这样说!”刘莲生气了,红着脸说:“还没结婚你就这样!如果和你结婚,我还有自由吗?”她对方文说:“你这人还得塑造!我看这样,你和他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你可以和他竞争。”

“什么?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和他竞争?”方文苦涩一笑,心里涌起悲哀,这就是他当年刺破手指用血给她写诗,六年来苦爱着的刘莲吗?现在半路冒出个追求者,她就让他和这人竞争,她居然会说出这话!他气得说不出话。

“当然,你也可以放弃,结婚前我们都有选择的权利,”她停顿了一下说,“如果都没找到更合适的人,我们就结婚,”她最后说:“婚姻就像上街买菜。”

“什么?婚姻就像上街买菜?”方文像不认识她似的,感到她变得陌生起来,似乎笼罩在一团雾里。他不明白,这些年来他的心一直在向她靠拢,可直到现在,两颗心的距离依然很大,他感到命运在他们之间开了个大玩笑。

从小城建筑学院回到宿舍,敏感而脆弱的方文痛苦焦躁,憔悴不堪。他茶饭不香夜夜失眠。好几天没给浑浊的金鱼缸换水喂鱼食了。他发现,红金鱼依然神抖抖的在浑水里游来游去,白金鱼却趴在金鱼缸底偶尔动一下,它的肚子上掉了一块鳞,明显是有病了。方文没心思照顾金鱼了,他失魂落魄地躺在床上,打开小录音机一遍遍听摇滚歌星崔健唱的《一无所有》:“我总是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方文在痛苦的煎熬中做出了离开刘莲的决定。几天后的晚上,他请一位朋友陪他步行来到建筑学院,刘莲小屋里灯火通明,她正和一个女同事聊天,见方文和他的朋友来了,刘莲微笑着给他们泡茶递果盘,然后坐下来和他们一起闲聊,方文心情沉重很少说话。临走时他看着刘莲说:“这些年来太打扰你了!我平时教学忙还要写作,以后可能不会来了,你多保重!”说着和朋友走出门外,刘莲送他们到门口,她想对方文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方文回头看了看站在灯影里的她,她的大眼里透出哀怨、忧伤和不舍……许多年后,方文仍能感觉到他身后那双美丽幽亮的大眼哀怨忧伤的一瞬。

方文走了没再回头,他和刘莲的恋情结束了,这些年来她像一根甜蜜又苦涩的长藤,他则是这根长藤上结出的渐渐成熟的瓜;这些年来她又像是一条长长的锁链,他的身心在这锁链中甜蜜又痛苦地挣扎,现在这条长长的锁链已经消失了,他自由自在空空荡荡在天地间,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是。

后来,方文不止一次地反思:现实与理想的选择,彼此性情的差异,爱的不对等,最终导致了他们感情的破裂。

乍暖还寒的三月,天空阴沉沉地下起了小雨,方文阴郁的心空也在下雨,他窝在光线黯淡的单身宿舍里,沉浸在悲怆的心境里,头发蓬乱人瘦毛长,一星期下来他的体重下降了好几斤。与刘莲分手一周后熟人给他介绍了孙丽,后来方文觉得,从刘莲到孙丽简直是命运老祖母对他做出的天衣无缝的安排。文静秀气的孙丽是一家超市的营业员,技校毕业,她看上去属于那种过日子型的女人,在媒人家里方文一边打牌,一边观察孙丽,想着娶她,他已不期望有爱情的婚姻,只是从实际出发考虑问题,他快到三十岁了,社会和父母的压力很大,不结婚是不现实的;自己家境贫寒,孙丽当教师的父母不会开口向他大要彩礼;另一个理由属于下意识:他早就渴望性生活,需要一个女人把他骚动不宁的心稳下来,静下心来搞工作搞文学创作实现人生的价值,这辈子他不能让刘莲看不起。

孙丽常来学校看方文,每次她来他宿舍总会带来瘦肉、猪肝和苹果、香蕉等,她温情脉脉地说:“我要给你补养身体。”望着她朴实善良的脸庞方文十分感动,孙丽像清新的风吹来抚慰他疲惫伤痛的心,他感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相处半年后他准备和孙丽结婚,他决定把两条小金鱼放了。

中秋节后的那天傍晚,方文拎着一个盛水的白塑料袋,里面装着那一红一白两条小金鱼,和孙丽一起来到小城西面的水库,沿着石阶一步一步上了水库大坝。抬眼望去,水波萧瑟,远山凄清迷蒙,夕阳如一片血红的叶子慢慢向西山飘落,看上去悲壮而无奈。方文已告诉孙丽他和刘莲的恋爱经历,孙丽并不在意,说这事已经过去,不会影响他们的关系。方文让孙丽在大坝上等他一会,他心情沉重地拎着装有两条小金鱼的塑料袋从大坝缺口处一步步走下去,这两条小金鱼陪他度过了炎夏寒冬,给过他许多欢乐和憧憬……他走到水边蹲下身体,慢慢地把两条小金鱼放入水库里,心说:“你们注定不是一对,现在让你们自由吧!”

红金鱼摆着尾巴不回头地向前游去,生病的白金鱼肚上掉了几块鳞片,缓缓蠕动着沉入了凉凉的水底……方文感到一阵心疼,眼泪流出来。

第二天上午,方文给刘莲寄去最后一封信——

小莲:

你与我自相逢到结束是一场梦,一切都是命运的操纵。那两条象征你我爱情的小金鱼我已放入水库,它们就像我们一样缘分已尽,还是让它们自由吧!

……祝福你平安、幸福、快乐!至于我,别无选择,在工作之余将坚持搞文学创作,我要把这些年来的生活写成一部长篇小说,你将是一个重要角色;另外,我将把曾写给你的诗整理出来争取出一本诗集,这两件礼物在不久的将来会寄给你。最后想再写首诗给你,但已写不出来,改写一首顾城的诗赠你:

多少次见面又告别

告别又见面

今夜我真的要走了

不是再见

还记得那些信吗

信里有一座纸扎的花园

我们在花园里散步

和浪漫的蜂蝶一起游玩

跳舞,忘记了天是黑的

巨大的火星还在缓缓旋转

现在,还是用火焰读完吧

转过身向前,越走越远

你会看见黎明的地平线

在那里你会得到太阳

得到太阳,这就是我的祝愿

9

方文和孙丽的婚礼定于元旦举行,又黑又瘦的父亲提着装了四千元钱的蛇皮袋从乡下来了,这四千块钱是方文二姐几天前出嫁办酒席收的人情礼钱。方文正拿着滚筒往墙上刷涂料,见父亲来了,忙停下手中的活去街上买菜买酒,中午他请隔壁的同事陪父亲喝酒,父亲喝的满脸红光,端着酒杯对儿子说:“开始我想不通,你大学毕业几年了,结婚还问家里要钱,现在我明白了,你们年轻教师工资低,你一分钱也没余下,家里不支持你怎么结婚呢!”

半旧的婚房在学院东端临街五层的园丁楼顶层,这层楼住的全是领过结婚证的青年教师。方文在学生们的帮助下忙活了好几天,粉刷一新的二十几平米房间搬进了一套家具、一张沙发和一台十七寸黑白电视,煤炉子和锅碗瓢盆摆放在楼道上。文静秀气的孙丽突然变脸和方文吵了几次,嫌家具一般嫌电视是黑白的,嫌方文家里给的钱少,结婚前没有彩礼,她说第一次去方文家,“你妈就给一百块钱见面礼,我们超市谈对象的女孩,哪个见面礼不是千儿八百……”

方文生气地对她说:“你看着办吧,才领过结婚证,离婚还来得及。”他对她的好印象发生变化了,意识到和她相处时间短了,并不真正了解她,他预感到婚后家里不会安宁,后悔没深思熟虑轻率地和她领了结婚证。孙丽没多说什么了,只气鼓鼓地回他一句:“离婚没什么了不起!”

不想折腾的方文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结婚那天李金才等朋友们来帮忙,李金才等坐一辆货车去孙丽家放鞭炮接亲,孙丽家在小城西门老街一条土巷里,李金才钻进巷道时想起老电影《地道战》,他摇头感慨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洞房花烛夜亲友们免不了一番热闹,宾客散去后方文和孙丽收拾一番后拉灯上床,他们早已发生过性关系,孙丽还瞒着她父母打过一次胎。新婚夜新娘竟来例假了,加上这一阵忙碌辛苦,两人说了会儿话孙丽很快入睡了,方文却睡不安稳,头脑里空荡荡一片惘然,面对陌生的新家他没有特别感觉,天花板上的电棒是用木楔和铁丝固定的,他感到随时会掉下来,墙上学生们送的贺匾挂在一根铁钉上,楼下街道上,汽车轰鸣而过时,贺匾便会微微颤动,家具和桌椅像随时都会散架,方文觉得他这个新家像是纸糊的。

婚后生活开始了,孙丽是个十分勤劳的人,洗衣做饭拖地,她干事麻利、讲究卫生甚至到有洁癖的程度。她局限于如此的生活模式:骑自行车上班、去菜场或商店买东西、休息日回娘家、看电视打毛衣、把家具像大型玩具一样搬来挪去。一年后儿子呱呱降生,欣喜之余烦恼随之而来。他们的房子面积太小,两人都是低工资请不起保姆,方文又带孩子又要上班。有一个月孙丽和孩子先后生病住院,他不得不向朋友借了三百元钱。夫妻间矛盾越来越大,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孙丽在琐碎小事上唠叨不休,和方文争吵打闹,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每次争吵后她很快就消气了,主动找方文说话,方文心里的气也就消了。

星期天孙丽骑自行车到超市加班,方文在家带一岁半的儿子,他让儿子拿玩具枪在楼道上玩,自己腾出空伏在写字台上写中篇小说《淡紫色的远方》,很快沉进去,沉入他多年来的奋斗与挣扎、痛苦与欢乐、惆怅与憧憬之中……稿子已写到三分之二厚厚一叠,不知不觉快到了中午,外面传来儿子哇哇大哭声,他从稿子里惊醒忙跑出去,发现好动的儿子滚下楼梯,玩具枪摔成两截,头上鼓起了一个小青包,方文急忙把儿子抱起来心疼地哄着他,又去拍他身上的灰。下班回来的孙丽脸顿时变样了,从方文手里一把夺过儿子,看着他额头上的小青包,嘴里喊着“心肝宝贝”,向站在旁边的丈夫开火了,她柳眉倒竖瞪圆了眼:“连小孩也带不好,你有什么用?”方文自知理亏没说什么,闷头回到家里。

孙丽也抱着孩子回到家,她一看方文铺放在写字台上的稿子,火气更大了:“再看再写,你不还是你吗?工资少得可怜,几年的稿费还不够买个彩电,结婚你家就给买个破黑白电视!唉,找到乡下人做婆家真够倒霉!”

“你有什么了不起?整天唠唠叨叨,没有涵养,怎么娶了你这样的女人!”方文沉不住气了,平时积压在心里的愤懑,早已令他难以忍受。

“什么?要到我嫌吃亏?你不就是个穷教师!我们超市的女人,哪个不是项链戒指手链齐全!人家男人有本事呀!”

“钱钱钱,你去嫁给一个有钱的猪八戒好了!”

“呸!你他妈才是猪八戒!你妈怎么养了你这猪八戒!”

方文最讨厌骂人,抬手打了孙丽一耳光,孙丽哭叫着和丈夫打闹,儿子吓得哇哇大哭,孙丽又抓又挠,方文脸上被抓出血印又打她一巴掌,孙丽哭着用玻璃杯砸向他,方文闪开了,玻璃杯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变成了碎渣,孙丽还没解气扑到写字台前抓起那叠稿子冲出门外,方文大叫一声追去已经迟了,那叠稿子像雪片一样从五楼上纷纷扬扬飘落下去。

“泼妇!”方文气得满脸通红,一场大战将要发生,他们的打闹惊动了整个楼层,邻居们出来劝解了,隔壁的同事和方文关系不错,他冲楼下操场上的学生下命令,让他们把稿子拣起来送到楼上,一页都不能少。面对满脸泪珠的小小的儿子,面对沾了污泥的稿子,面对地上的碎玻璃渣子,方文长叹一声走出家门走下楼,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走在早春冷飕飕的风中。

灰蒙蒙的早春的天空飘着细雨,他瘦弱的身体微微发抖,便把黑呢大衣领竖起挡冷风。某个歌厅音响里女歌星声情并茂地唱着《我想有个家》,方文感到心烦,没有家的想有家,有家的却不想回家,钱钟书老先生说的围城心理真对啊。夜里他在街上徘徊到很晚才回到家,孙丽和儿子已经睡着了,他拿被子睡在沙发上感慨万千……假如娶的是刘莲,她会容忍他清寒的一切吗?她会心甘情愿支持他搞文学创作吗?会容忍他乡下亲戚带泥的脚印吗?他想象,如果和刘莲结婚一切会是什么样?恐怕也免不了斗嘴争吵。也许世上的东西,得到的都平淡无奇,得不到的都神秘稀奇,这样想他心里稍感平衡。

“失去的就失去了,重要的是活在当下。”他想起朋友的话,他不是不明白这道理,但他驱赶不去深居在心中的刘莲,爱情像鸦片令人沉迷,他一闭上眼,刘莲便灿烂地笑着出现,白裙子不停旋转飘过来,可他身边躺着的,不是初恋情人刘莲而是实实在在的孙丽,他只能用想象弥补理想与现实的鸿沟。

夜无边无际,楼下昏黄的街道飘来《昨夜的星辰》,那伤感惆怅的旋律令他心碎,他的思绪如看不见的云絮,飘向远处飘向那遥远的银河。

10

为了缓解生存压力,方文给暴发的瓦工头做过家教,与私立学校合作办过写作辅导班,为文联联系的企业写过报告文学,除工资外他挣了一些钱,但对于贫困的家不起什么作用,像少量的水放进沙漠,很快就干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贫穷像条狗跟着他不停地吼着使他身心疲惫,他不止一次想跳槽换个好单位,但无门路无钱送礼,在沉闷和压抑中他焦虑而迷惘,根本没心境写作了。失眠症变得越来越严重了,夜里思来想去只能睡几小时。许多年来,为了心中的梦想他奋斗求索彷徨迷惘伤痕累累一程辛酸一程悲壮,他觉得自己像一头陷进沼泽里的狼,悲壮、绝望而又无奈地长嚎……午夜两点钟的列车自南向北开来又开去,在夜空留下苍凉而悠远的回声,方文常倾听这班列车的声音,他一直想抓住这声音可又一直抓不住,这声音时刻提醒他出发!出发!出发!他无时不渴望早日走出生活的沼泽,重新搭上这班列车上路重新开始一切。

他觉得必须直面残酷的现实。有一件事对他触动很大,有个校友在南方某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每月只有一百六十多元生活费,他妻子是个中学教师,每月工资也少,还要养育孩子。不料那校友的父亲得了重病,住院做手术需要三四万元。父亲含辛茹苦把儿子养育大,生了重病儿子哪能不问事?但面对高额医疗费儿子别无他法,他在南方某大报刊登了一则告示:

为家父治病,缺少经费,愿向海内外医院出售一只肾脏,售价三万元。

有意者请与本人联系。

×大学研究生院×××

×年×月×日

消息在社会上传开,在校友之间引起了震动,大家纷纷解囊相助,方文也捐助了一百元表心意。后来听说有关部门找这位博士生谈话,说他的行为“有损国家形象”。方文对此感慨不已,觉得解决生存问题才能发展。方文停下了所谓的“纯文学创作”,利用业余时间写畅销书挣钱养家,他称这种方式是“以文养文”。他写的稿子寄给在北京做书商的李金才联系出版,能吃苦耐劳的方文常忙到深夜才休息,第二天一早又起床接着写,还要匆匆忙忙去上班。

几年下来他家里生活有了很大变化,买了彩电和冰箱,孙丽手上有了戒指,脖子上挂上了金灿灿的项链,不久家里有了电话、电脑和手机,装了空调,也能时常补贴双方的家庭了,夫妻俩的争吵明显变少了。

李金才这几年生意红火,白燕也辞职不干跟他去北京帮忙,夫妻俩经过一番打拼赚了几千万元,过年后李金才开着宝马携白燕回乡探亲,一身名牌神采飞扬的李金才和披金挂银的白燕笑呵呵和熟人们寒暄。他们拎着高档礼品来看方文,两家人坐在客厅里亲热地喝茶叙旧,回顾当年那段风雨雷电的往事,白燕对高明恨之入骨,得知退休后的高明昨夜突发心肌梗塞去世,她说要出去买挂爆竹燃放庆贺,被李金才阻止了:“一切早就过去了,何必和死人计较!”

外面大雪纷飞,屋内气氛融融,这时门铃响了,“拜年!拜年!给你们拜年!”身穿红色羽绒服的赵红带着女儿来了,自然又有一番亲热谈笑。方文儿子和赵红女儿是小学同班同学,两个孩子在书房里玩电脑游戏,孙丽戴着护袖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赵红和方文、李金才一起回忆那难忘的单身生活,自然提到几年前当上W市国土局长的周大林,赵红说她昨天从电视上看到,周大林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省纪委专案组带走了,电视上说他贪污了八百万元,不知判多少年刑。

方文、李金才和白燕不免一番感慨,赵红端杯喝了口茶水,说:“周大林的为人迟早会出事,幸亏我当年没答应他求婚!……”

外面风雪的呼啸声中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爆竹声,生活总是在有人倒霉有人喜悦中亘古不变地进行。夜里方文和李金才睡在书房里的床上,方文直言不讳地提醒李金才:“金才,但愿你不要出事!”

李金才低声笑说:“哥们,放心!我虽然吃喝嫖赌样样来,换妻和三P游戏都玩过,但我乃一介自食其力的书商,不会有问题的。”

又一个春天来了。方文的生存压力缓解了,却感到“灵魂问题”没解决,他又开始动笔写诗写散文写小说,白天黑夜与自己的心灵和天地对话。他不满足于蛰居小城,他需要“行万里路”,几年下来,他两次去京城进修、充电、体验生活,“上下求索”,多次去名山大川高原海滨“文化旅游”,像鸟儿一样飞出去又飞回来。家庭生活他依然感到苦闷惆怅,夫妻生活他越来越不满意,觉得传统保守的孙丽缺乏浪漫色彩,做爱时他常常会想起刘莲,一次次回味与刘莲消魂的热吻,回味她那丰满迷人的酥胸……想起刘莲他心情沉重,他们分别已有好几年,听说她并没和那个科长恋爱,她不久前才成家,她丈夫在南方一个大城市工作,丈夫父母的经济条件好,帮刘莲家解决了不少实际问题。方文经过几年艰辛生活磨练,已能站在刘莲的角度理解她了,她父母都是城市平民,她的大弟弟下岗后打零工小弟弟还在念书,作为家里辛苦养育大学毕业的长女,她有帮助父母完成家庭沉甸甸负担的义务。方文去小城建筑学院图书馆借书时忍不住去看她,向她谈自己的现状和今后的设想,向她倾诉婚后的烦恼和苦闷,刘莲红着脸对他说:“是你太敏感了,不然我们早成家了。”

方文后悔当初赌气离开了她,然而昨日像那东流水,离他远去不回头,他只能沿着无形的命运轨迹向前走。他不由自主地又去找刘莲,是在和孙丽又一次因为鸡毛蒜皮的琐事争吵后,那是中秋节后一个周二的傍晚,灰蒙蒙的天空下,街两旁树上的黄叶在萧瑟秋风的扫荡下纷纷飘落,三三两两的路人行色匆匆,一对年轻恋人站在街边旁若无人地热烈拥吻。方文骑着他的长征牌自行车在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建筑学院的方向,心像初恋时一样怦怦直跳,他好久没见到刘莲了。今晚对于他具有纪念意义,当年他和刘莲在江南师大广播站值班就在每周的这一天。他骑着自行车来到小城建筑学院大门前下车,推车来到校园西北角灯火温馨的女教师住地,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刘莲的宿舍里没有亮灯,门上悬着冰凉的铁锁,幽暗的屋里空荡荡一片冷清,黑魆魆的墙角有只蟋蟀不停地鸣叫着,刘莲分明已调走了。台阶前枯草萧条落叶轻叹,方文满怀怅惘离开这令他伤感的小屋来到西端操场,清冽广阔的星空下,灰白的云萦绕着黛色的西山,幽幽弯月像一个残梦。谁家窗户里飘荡出如泣如诉的歌声:“曾经是对你说过这是个无言的结局,随着那岁月淡淡而去……”

深情而无奈的旋律像谁温柔的手,一遍遍抚慰着方文伤感不已的心,是的,这是个无言的结局,也是个无言的开始。方文默默地骑着车返回山下的学院,他知道等待他的是又一个失眠的长夜,如果明天不是阴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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