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老小孩
2015-05-30王张应
王张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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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多钟,凌晨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弄蒙了。电话里的人说,他是广阳市检察院的工作人员,有一些情况需要核实,请凌晨到市检察院去一趟。
凌晨是广阳市商业银行一个支行的行长,今年五十岁,在商业银行基层行长的位子上,已经工作了十五六年。这些年来,银行经济效益非常好,员工的收入也很不错,作为商业银行的一名基层行长,凌晨他真的很知足,他知道他的收入,是他手下员工收入的好几倍了。所以,凌晨十分的珍惜,十分的敬业。工作上,为了这个支行能够实现最佳业绩,凌晨全身心投入,常常处于忘我状态。个人品行上,凌晨的自我要求更是非常严格,说话办事真的如履薄冰,小心谨慎。凌晨一直很自信,认为他这辈子不会与检察机关打交道,不会给检察官们增添麻烦,因为他一不贪,二不贿,三不渎。平日里,他的生活很平淡,却也很坦然。今天,虽然凌晨心里的底气很充足,但这个莫名其妙的电话,还是打破了他心绪的平静。凌晨想,需要他去核实什么情况呢?难道是他得罪了哪一方神仙,以至于人家在背后下了黑手?
凌晨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位神仙大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竟然就是他自己家里的那尊活菩萨,他的八十多岁的老父亲,老爷子凌子夫。这位老爷子出生于民国二十年,原籍山东枣庄,十三四岁参军,上过抗日前线,后来又参加过渡江战役。解放后,凌子夫作为那支庞大的南下干部队伍中的一员,军转到江淮大平原上这座名叫广阳的城市安家落户,被安置在银行工作。那个时候银行还只有一家,走到哪里都是这家银行,不像现在,五花八门,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明,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家银行。凌子夫是个老革命,资格老,加上他性情耿直,工作上雷厉风行,有魄力,因此很快就坐上了银行行长的位子,一直坐到他离休,才让出这行长宝座。
说实话,儿子凌晨后来也当上行长,这老爷子心里并不是很服气。凌子夫觉得,他看不出来,这个毛头小子有什么资格能够当上行长。而且,凌晨这行长,当得比他当年滋润多了。他当年身为行长时,虽然也有车,也有房,也有秘书。但那车只是自行车,全国名牌“永久”牌自行车。那房也只是土坯瓦房,虽是独院,但门里门外,墙上墙下,都是泥土。至于秘书,那还是他过去的老部下小杨,跟随他几十年,历经枪林弹雨,曾经出生入死。其实小杨早已老大不小,就在他离休后不久,小杨也光荣退休了,那小杨比凌子夫也就小个七八岁,凌子夫习惯了,一直叫他小杨。后来,凌晨这小子,小小年纪就轻轻松松当上了行长,住进了花园洋房,开上了“四环”小汽车,办公室里进进出出的,总是少不了那几个一年四季亮着两条大白腿,一双高跟鞋走起路来嗵嗵响,眉毛嘴唇画得像个大花猫似的女人。那样的女人,怎么看都像是个妖精,让人放心不下。
2
那一次,凌子夫老爷子忽然心血来潮,搞了个突然袭击,一下子跑到了凌晨的单位。银行门卫想拦他,问他找谁,凌子夫看都不看门卫一眼,就说我找我儿子。门卫问他,你儿子叫什么名字?他就说,我儿子叫凌晨。门卫顿时两脚一并拢,朝老爷子来了个立正姿势,敬了个并不标准的军礼。老爷子好不耐烦地朝那门卫摆了摆手,轻声说,去去去,我早就退下来了,不再是首长,不兴这个了。那门卫才放下右手,不好意思地笑笑。
凌子夫来到凌晨办公室门口,突然被一个花猫脸水蛇腰大白腿的“妖精”给拦住了,叫他稍等一下,说她要先去报告凌行长。老爷子不朝那“妖精”看,只问“妖精”谁是凌行长?难道我就不是凌行长了?走到哪里人家都喊我凌行长呢。凌子夫没头没脑的几句话,弄得那“妖精”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张大眼睛看着他,不知道说啥好,醒悟过来,就赶紧敲了敲凌晨办公室的门。请进。里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嗓音,那声音,凌子夫非常熟悉,有点像他的声音,但更像他老伴的声音。只是可惜了,老伴去世已经十多年了,若是老伴还在,那今天就一定是一起来了。听见这个十分亲近的声音,凌子夫就想起了自己的老伴,心里空落落的,还有一种隐隐的痛。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门被推开来,凌子夫一脚跨了进去。他才发现,这间屋子很大,里面摆了一张老大的办公桌,估计就是那传说中的老板台,还有一套大得可以做床的皮沙发。凌子夫一看,心里就来气。心想,这谱也摆得太大了,才多大的行长啊,就摆成这样。想当年我可是这整个广阳市唯一的行长啊,我那会儿不才两人共用一间小小的屋子,一人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吗?让他更来气的还在后边。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子里边,摆了一把黑色的高靠背皮座椅,凌晨那小子人五人六地坐在皮椅上面;桌子外边,摆放了两把低靠背皮椅子,一张空着在,一张上面坐着一个人,那人,就跟门口阻拦他的人一样,也是个“妖精”。咋就这么多的“妖精”呢?哪里都是。
你个小兔崽子,一定是被“妖精”迷住魂了。你跟“妖精”就这么亲?说说话还要关上门,难道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凌子夫一下子脸就拉长了,变黑了。哎哟,是老爷子啊,您怎么来了?凌晨一下子从那黑皮座椅上蹿起来,屁股猛地用力一拱,将那把底下带了几只轮子的座椅一下子撞出好远。同时,这边那“妖精”也缓缓站起来,转过身来,面带微笑地看着凌子夫,甜甜地叫了声,老爷子好。凌子夫眼都不抬,不朝她看。他觉得,那声音太甜,甜得好假,很不真实,懒得理她。老爷子顺势回了儿子一句话,我怎么就不能来?凌晨忙笑着解释道,老爷子,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您要来也先跟我说一声,我好去接您啊。凌子夫紧跟着又回了儿子一句,那是我来得不是时候?这一句,差不多就将儿子给噎住了。凌晨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笑笑,笑得很有些苦涩。看看旁边还站着那位来汇报工作的部门女经理,凌晨自言自语道,老爷子年纪大了,有点……凌子夫一听这“有点”就更来气了,追问一句,有点什么?凌晨立马改口,不是别的,是说老爷子今天火气有点大。说完,凌晨朝那女经理看了眼,示意她先去忙。女经理对凌子夫微笑着点点头说,老爷子您爷俩先聊,我就不陪了。凌子夫还是没看那“妖精”一眼,也没接她的话,只是他鼻子里面轻轻地哼了一下,心里恨恨地说,谁要你陪,我才不要“妖精”陪呢。
凌晨走过来,将老爷子扶到沙发上坐下来。凌子夫伸手轻轻地摸了一把屁股底下的沙发皮子,问凌晨,这是什么皮子?凌晨说,是羊皮。老爷子问,这么大的沙发,要杀多少只羊,剥多少只羊的皮,才能做成功?凌晨苦笑了一下,说,老爷子,您也太操心了,与其这样生吃萝卜淡操心,还不如坐在家里享享清福呢!凌子夫没好气地说,是,我是命贱,只配吃个萝卜白菜,不如你会享福。告诉我,这屋子里面的东西都是你的?凌晨说,哪能呢,这都是行里的,办公家具呢。凌子夫问,那都是你叫人给买来的?凌晨有些支撑不住了,就敷衍老爷子说,怎么会呢,这些都是单位按规定配好的。凌子夫还是紧追不放,反问凌晨,这是按规定?不配这些就不能工作?凌晨一脸的难堪,父子俩的话,眼看着说不下去了,那气氛很有些僵硬。
3
凌晨接过这个令人意外的电话之后,就将手头工作撂下了,下楼,走到停车场,去找他的那辆私家车,那部带有“四环”标志的奥迪A6。上车以后,凌晨精神有些恍惚,几次等红灯时,都差一点追上了前面汽车的屁股,幸亏突然警醒,猛地一脚踩下刹车,在马路上制造出一阵锐利的噪音,才算了事。凌晨一直在想,他到底是得罪了谁,会让他去核实什么?一路上,凌晨都没有想明白。
那天早上,凌子夫早早就起了床,想到花溪公园里去溜达一圈。那里有他的老伙计,老张头,一个跟他一样的失伴老人,比他略小,大概七十七八岁的样子。他俩,有好几天都没有见面了。这老张头跟凌子夫住家离得很近,一个在公园东村,一个在公园西村,都是老房子,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盖的,砖混结构的四层楼房。凌子夫从原先的平房搬过来以后,也就真的实现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目标了。房子虽老,但位置很好,靠近公园,挺适宜老年人居住。花溪公园里每天早晨很热闹,有鸟市,有狗市,还有地摊古玩市场。凌子夫和老张头都喜欢去逛那鸟市、狗市,尤其喜欢看那些真真假假的地摊古玩,他俩就是在那古玩摊前认识的,一聊,还真能聊得来,共同语言多。俩人都是南下老干部,一个老家山东枣庄,一个老家河北黄骅,都有北方人的直爽、豪放,而且,在位时都是单位领导,那老张头曾经当过好多年广阳市公安局副局长。
老张头老伴去世以后,一个人独居,虽然儿女们天天有电话,也经常回来看他,但还是很孤独,就在这花溪公园的狗市上选中了一只幼小的牧羊犬,纯白色的皮毛,长着狐狸一般的面孔,人们通常称这种狗叫“白狐”。老张头一眼就看上了这只“白狐”,当时人家要价八百块钱,老张头都没还价,硬是咬紧了牙关,下了狠心买下了。这辈子,老张头不乱花钱,八百块钱一套的衣服,老张头从来都没有买过。不过,老张头觉得这钱没有白花,花得值。“白狐”这家伙通人性,你对它好,它知道,它就对你亲,除了不会说话,其他的它都懂。老张头坐在哪里,这“白狐”就黏到哪里,将它毛茸茸的身子紧贴着老张头的腿脚,老张头就随手在它的脖子下面给它挠痒痒,挠着挠着,那“白狐”就在老张头跟前翻筋斗打滚了,顽童一般地嬉闹起来。凌子夫其实也很喜欢狗,只是他爱干净,见不得那狗在家里拉屎拉尿。老爷子也曾养过一只狗,挺小的那种,但没养几天,就送人了,他嫌脏,难伺候。
这天早晨,凌子夫一到花溪公园,就直接到了狗市上,在那里他见到了正在遛狗的老张头,或许,这老张头也是有意在这地方等着他呢。见面后,老张头就跟凌子夫聊天,告诉凌子夫,他刚刚听了广播,最近国家反腐的力度特别大,查处了许多高官,有些贪官涉案的金额非常惊人,估计还得杀头呢。凌子夫平生最见不得贪官,他说,该杀头的就杀头,杀一儆百。现在有些人,一当官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不知道家在哪儿了。哪像我们那会儿,那可真是一心一意去为人民服务的,现在倒好,人家就明目张胆说是为人民币服务的,你瞧瞧,这股风气不刹一刹怎么得了。凌子夫的话,说得老张头也开始义愤填膺了。他说,就是,现在有些官员,出门就是高级小汽车,回家住上高级洋房,吃饭还得上高级酒店,对这样的“三高”官员,如果不管那是不得了的,将来必定会出大事的。我们干革命工作一辈子,住的还是单位原来分配的福利房,出门还得靠爹妈给的这两条腿走路,外面的饭菜我们硬是吃不惯。不过,虽然不曾享受大富大贵,但也落得一个老来清净、悠闲自在啊。
老张头的话,好像是无意中点准了凌子夫的某一个死穴了。这个死穴,就是他心中的一处隐形的伤痛,那就是他对儿子凌晨很有些不放心,很看他不惯。心想,他小子到底有什么能耐,能够住上洋房,开上汽车,家里有个贤惠媳妇为他操持家务,单位里还有那么多的“妖精”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成天这么晃着,这小子他眼睛能不花吗?凌子夫越想越不踏实,他这一辈子赤胆忠心,勤勤恳恳,辛辛苦苦,兢兢业业,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良心对不起国家的事情,他可不愿意他一生的清白毁在了这小子的手里。所以,这老爷子其实从来就没有对儿子松过手、省过心,儿子的一切,一直是看在他的眼里,操在他的心里。
尤其是这最近十来年,凌子夫发现儿子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又是购买新房,装修新房,乔迁新居,又是购买汽车,进门出门,车来车往,简直让人心里难理解。前些时,他还找凌晨认认真真地谈过一次话,他说,凌晨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也是早就做了爸爸的人了,按理说现在也该做爷爷了,但这做人做事,总不能让人不放心吧,你看你吧,又是买房,又是买车,这钱难道是大水漂来的吗?你啊,可千万不能做出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啊。凌晨一听,笑了,觉得老爷子真的太操心了,但同时,他也感受到了一种温暖,他体会到了一种难得的关心。他也是认认真真地对老爷子说,老爷子,您就放心吧,儿子就和您当年一样,从来不做亏心事,不会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更不会对不起咱们的国家。我的钱,当然不是大水漂来的,但都是我堂堂正正、清清白白、辛辛苦苦挣来的,没有丝毫的来路不明。您看啊,现在这社会发展多么快,一天一个样子,比您当年那个年代的情况好得多了,大家的收入都在提高,买房买车的人多着呢。老爷子,您看,就连您一个离休在家的老同志,每月还拿一万多呢,而且生活中还有好多东西不用您花钱,您看,这不就是社会的进步给您带来的福利吗?
凌子夫听凌晨这么一说,觉得也有道理,他也确实没有想到,自己离休在家,每月还能拿这么多的钱。他又不买房,又不买车,而且生病住院吃药打针还不用花钱,每个月的钱他确实是花不完的。尽管是这样,他对凌晨还是放心不下,就跟儿子说,这男女之间的事情尤其要注意,好好地说个话,要关什么门呀,再说了,身边妖里妖气的女人多了,总不会是什么好事。凌晨一听就乐了,他觉得这老爷子真逗,哪里有什么妖里妖气的女人,这不都是些正常的单位女同事吗,你以为还是你当年那个年代,男男女女都得穿清一色的草绿色假军装!凌晨就对老爷子说,老爷子您就一百二十个放心吧,那都是些正儿八经的同事关系,用不着担心的。凌子夫说,怎么可能不担心,除非我死了,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伸得笔直的。凌晨忍不住笑了,说,老爷子,早着呢,就凭您这身子骨,起码能活一百岁呢。说过,笑过,凌晨还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在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是真的。
4
跟老张头聊过了那几句话,凌子夫觉得心里有些堵,不想再聊了,就慢慢地走着离开。走在路上,凌子夫又想起了自己的老伴,想起老伴在世时的种种好处来。那些日子里,每天都有老伴伺候着,在家、出门都有老伴陪着,凌子夫就觉得好踏实,好满足。老伴去世之后,他就觉得日子过得没着没落了,一颗心总像是悬在空中,落不下来。最难受的是有些话没处说了,就像这,关于凌晨的话,能跟谁去说呢?老爷子常常觉得心里闷得慌。
其实,凌晨还真是个大孝子,母亲去世以后,心想自己也没有太多时间陪伴老爷子,照顾老爷子,就征求老爷子意见,想给老爷子再找个老伴。凌子夫当时也只随便推让了一下,后来还挺积极配合的。于是经人介绍找了个退休女老师,当时她年近六十,比老爷子小个十来岁。这位老伴一进门,老爷子果然心情开朗多了,脸上也能见到阳光了。但好景不长,这位老伴发现问题了,她觉得这老爷子不像是个老人,倒像个小孩,该记的东西记不住,不需要记的东西却记得牢。有几次他一个人从外面回来,在小区里面来来回回兜了几圈,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家门,最后还是门卫将他送了回来。老师一见这情形,心里的后悔就大了。后来,因为一件小事,老师跟凌子夫闹翻了,一气之下从凌子夫的屋子里搬了回去,再也不来了。凌子夫想想也就算了,不去找她了,只当她是个过路的人,不是他老伴,他老伴就只那一个,早就走了。
眼见老爷子新找的老伴跑了,生活又是无着无落了,凌晨就托人从乡下找来一个寡居大嫂,五十多岁,给老爷子做保姆,帮着做做家务,照顾老爷子的生活起居。这个名叫菊香的大嫂,是个挺能干的女人,也是个非常善良的女人。进门以后,她就将老爷子当作自己的老子一样对待,把老爷子伺候得舒舒服服。
时间长了,凌子夫也不再拿菊香当保姆,只当她就是自己的亲闺女了,是凌晨的亲姐姐。凌子夫这样想,也就这样去做了,他跟凌晨说,今后啊,你就不能再叫她菊香大嫂了。凌晨觉得奇怪,心想,不叫她大嫂叫什么,难道还要叫她妈?就问老爷子,那应该叫她什么?凌子夫说,从今以后,她就跟你一样,都是我的子女,你就叫她姐姐了。凌晨乐了,笑着说,那好啊,我不叫她大嫂了,叫她大姐。凌子夫又说,不光是叫她大姐,她就是你的亲姐姐了,你可要拿她当成你的亲姐姐。凌晨说,那好啊,我还真的希望有这样一个姐姐呢。凌子夫说,好,这可是你说的哦,来,在这上面签个字,签过字了以后就没瓜皮啃。凌子夫说完,就从书房里拿出一张纸来,递给凌晨。凌晨一看,吓一跳,原来纸上写的是《遗嘱》,上面写道:“我凌子夫生前收保姆菊香为养女,本人死后其原有住房归菊香所有,与其他人无关。凌子夫亲笔”凌晨看过,觉得不是小事,就对老爷子说,这事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我还得回去跟您儿媳妇、您孙子商量,他们都同意了我才好签字。凌子夫听凌晨这么一说,脸上立刻晴转阴,说,你看你们条件这么好,一家三口,房子差不多是每人一套了,还惦记着我这套老房子?凌晨解释说,老爷子,这不是惦记不惦记的事,是关系到我们做子孙的责任和权益的问题。这么跟您说吧,就算我个人同意您的意见,我也还得回去跟您儿媳妇说说,也让您孙子知道这回事。所以,这字,今天就不签了,等我回去说好了,再来签。凌子夫一听,不乐意了,随口骂了句,真贪心,人心不足蛇吞象。
5
也就是从那《遗嘱》上签字不签字的事开始,老爷子凌子夫对凌晨的看法彻底地变了。他觉得,这小子很陌生了,不像是原来的凌晨。他对这个儿子,也就越发的不放心了。
其实,凌晨不愿在《遗嘱》上签字,不为别的,是他不想因为这套老房子引发出家庭矛盾,不想让人家看笑话。这老爷子要把房子给保姆,能不让人浮想联翩、指指点点吗?凌晨知道,现在的老爷子不能当一个常人来对待,当成一个孩子可能更合适,他的话不能不听,也不能全听。
那天,菊香大姐出去买菜的时候,凌晨专门找机会在楼下跟菊香大姐敞开心扉谈了一席话。凌晨说,菊香大姐,我们全家非常感谢您,您能像对待自己的父亲一样对待我的父亲,这是我父亲前世修来的福分,也是我们全家的福分。在我的心目中,大姐您就是我的亲姐姐,我们就是一家人,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忘记大姐的恩情。只是,我们现在还不能接受老爷子的做法,因为这样做有悖常理,会让人笑话的。所以,请大姐原谅,我目前不能签这个字。不过,大姐放心好了,只要您愿意,这个房子将来您可以一直住着,无论什么时候,我们绝不会过来催您搬出这套房子。菊香大姐听凌晨这么一说,眼圈都红了,抬起左手,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对凌晨说,大兄弟请放心,菊香我是个农村人,讲不出大道理,但知道好歹,我没有那么多的想法,更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老爷子说的话,都是他个人的意见,不是我的主意。大兄弟能这样对我,我就很感激了,我不图别的,就希望能让老爷子开开心心地过好他的日子。凌晨说,老爷子的状况,我们清楚得很,真是难为您了,让大姐多操心了。我们也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老年人的这个毛病,目前还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没有什么特效药物能够根治。甚至,在老爷子面前,我们连提都不能提这个病名,提起来就会伤了他的自尊心。
果真是这样。有一次,他那老伙计老张头在跟凌子夫聊天时说起,现在很多老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老年痴呆症,老张头顺便问了句,你有没有老年痴呆症的迹象?凌子夫一听当场就翻脸了,立马反击老张头,谁痴呆了?我看你才痴呆呢。就为这句话,好长时间,在花溪公园,老哥俩见面不说话,心里斗着气呢。菊香说,这个我懂得,从小我就听过,所谓“老小老小,一老就小”的说法,人一老了也就像个小孩了,需要人哄着他宠着他,需要人多关心他,不计较他。菊香的话,说得凌晨眼眶都热了,红了。他吸吸鼻子对菊香说,大姐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就拜托大姐了。
可是,担心的事情偏偏还是发生了。那天中午,快吃饭的时候,凌晨接到了菊香大姐打来的手机,菊香大姐在电话里慌里慌张地说,老爷子,不、不见了。凌晨一听头都大了,但还是故作镇静地对菊香说,大姐,您别急,慢慢说,老爷子怎么就不见了。菊香大姐说,我上午先是在家洗衣服,然后出去买菜,临走时,我还交代老爷子,叫他不要出门,说我马上就回来烧饭。谁知道,我一回来就不见老爷子了,我还以为他是跟在我后面去了菜市场呢,我又转身回到菜市场,问遍了所有的摊主,他们都说没有看见,一路上能找的地方我都去找了,一点线索都没有。
凌晨一屁股坐下来,瘫倒在座椅上。那个中午,饭是吃不成了,他立即打的回家,看看家里的情况,又问菊香大姐,老爷子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这几天老爷子可念叨过什么?菊香说,老爷子今天早上才换的衣服,上衣是黑色的大衣,下面是青色的棉裤。那是早春季节,天气还很冷。之后,凌晨就拨打110报警了。接着,凌晨又在市交通广播电台,发布寻人启事,一时间,市内公交车、出租车上的车载广播连续播报寻人启事,凌晨悬赏许诺,若有好心人发现并联系,定将当面酬谢。那天,许多出租车司机左顾右盼的目光,不再是像往常那样在寻找客源,他们都在寻找这样一位身穿黑色大衣青色棉裤瘦高个的老爷子,若是见到了相似的人,他们就会停下车来,盘问一下,老人家是不是姓凌,凌老爷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傍晚的时候,终于有人打了凌晨的电话,有人在火车站广场上发现了一位相似的老人,并确认他就是凌晨所找的凌子夫老人。凌晨和菊香立即打车赶到了火车站广场,终于见到了失踪将近十个小时的凌子夫,如约当面酬谢了好心人。见面的时候,菊香大姐一把抱住老爷子,失声大哭起来,凌子夫也放声大哭,哭得像个孩子。菊香大姐拉着凌子夫的手说,老爷子,我再也不会让您一个人在家了,一刻都不让。凌晨站在一旁,忍不住也是泪水涟涟。
回到家里,菊香就问凌子夫,都说的好好的,叫你不要出门,怎么就突然出门了?老爷子说,我突然想起了老家的一个堂弟弟,想回老家去看看,结果一出门就坐上了1路公交车,到了火车站。在火车站我要买票,窗口里面那个烫着头发的“妖精”问我去哪儿?我说去老家。“妖精”又问我,老家在哪儿?我说在山东。“妖精”接着问我,山东的什么地方?我说不知道。这“妖精”就白了我一眼,随手将我的一百元钱撂了出来,嘴里还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像是在说,神经病。她以为我耳朵背,听不见,哪知道我偏偏就听见了……说到这里,凌子夫老爷子又哭了,哭得更响亮。他问菊香,难道我真的是神经病?菊香大姐说,谁说呢,咱老爷子聪明着呢,都是那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不好,她才是神经病呢。老爷子,可还记得,咱们广阳地区那句老古话?要想好,大让小。看在她年纪小不懂事的份儿上,咱就原谅她吧。这样一说,凌子夫才点点头,不哭了。
从那以后,菊香就更加不敢轻易松手了,不敢让凌子夫离开她的视野。凌晨也想了个办法,他拿来了一些自己的名片,交给菊香,先给了老爷子几张,叫老爷子装在口袋里。凌子夫问,为啥呀?凌晨说,老爷子,我们银行里最近存款压力非常大,任务完不成,所有的员工都回家去找家里人帮忙拉存款。您看您是我的家长,我不找您找谁呀?再说了,您老人家是老干部,认识的人多,以后若是遇上谁,就递上一张我的名片,问他可需要到银行去存款,若是需要去银行存款就联系我,这上面都有我的电话号码。凌子夫说,哦,是这样啊,那我记着啊,以后出门我就装在口袋里,见人我就发一张,叫人家来银行存款。凌晨拉着凌子夫的手说,这就对啦,老爷子,您是银行老行长,您看您离休之后还在帮助银行拉存款,您这就是发挥余热呀。凌子夫“嘿嘿嘿”地笑了,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单纯,那么可爱,像个孩子,但还是让人心里有点酸酸的、苦苦的。
6
可是,这天早上,凌子夫还是脱离了菊香的视野。他起得非常早。走的时候,菊香还在睡梦中,他就蹑手蹑脚地走过了菊香的房间门口,轻轻地打开了进户门,像个小偷一样溜了出去。在花溪公园听老张头那么一说,老爷子就突然产生一个念头。他想:我要举报一个人,举报我儿子!他觉得怎么看,这小子都不正常,这行长我又不是没当过,我当的行长比他大多了,怎么会这样。于是,离开花溪公园,他没有回家,直接坐上出租车,去了广阳市人民检察院。
到了检察院,门卫不让进。凌子夫很生气,他就告诉门卫,我是老干部,广阳市的老银行行长,我来检察院是要举报一个人的,你耽误了我的正事,是要负责任的。听他这么一说,门卫就给上面打了个电话,问可不可以放他上去?上面的人说,让他上来吧。门卫就让老爷子进来了,并告诉他上几楼,找谁。
凌子夫照着门卫的话,找到了,敲门走进去。里面一位年轻帅气的检察官随即站了起来,问了一声,大爷,您有事吗?凌子夫说,有事,我要举报一个人。那个年轻的检察官很客气地说,大爷您请坐下。随即,检察官给凌子夫倒了一杯水,递给他,说,大爷您别急,先喝口水再说。凌子夫接过茶杯,“咕咚咕咚”几口就喝干了,检察官又给他续满了水。凌子夫说,谢谢你,小伙子,我不喝了。检察官笑着问他,大爷,您这是要举报谁呢?凌子夫说,举报我儿子。
检察官一听,头有点蒙,他见过的举报人多了,但没见过举报自己儿子的。他愣了一下,待回过神来才问,大爷,您儿子叫什么名字呢?凌子夫搔搔脑袋,半天才说,刚才我还记得,咋就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呢。检察官见状,笑了,他似乎已经明白几分了。于是就安慰凌子夫说,大爷,您别急,慢慢想。他话刚一说完,凌子夫就突然兴奋起来,右手掌往桌子上一拍,非常激动地说,我知道了,我有他的名片。于是立即将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检察官说,就是他,他还说存款任务完不成,让我逢人就递一张名片,帮他拉存款。年轻人,你需要到银行存款吗?需要存款你就联系他。
检察官接过名片,笑笑说,这样啊,您儿子是银行行长?您要举报他什么问题呢?凌子夫说,是,我举报他买汽车,还是“四环”的。检察官又是笑笑,问他,还有别的吗?凌子夫说,还有,他还买洋房,一百多平方呢,不仅自己买了,儿子也买了。检察官还是笑笑说,哦,是这样啊,那他儿子多大了?工作了吗?凌子夫说,就跟你一般大小,也跟你一样帅气,都工作几年了,也在银行上班呢。检察官这回是“哈哈哈”地笑出声了,对凌子夫说,那肯定比我帅多了,我可不算帅哦。接着问凌子夫,还有别的吗?凌子夫说,有,还有,还有就是他的身边有“妖精”。检察官扑哧一下给笑喷了。凌子夫不解地看着检察官,以为他不相信,就强调说,这是真的,我亲眼所见。检察官定了定神,问凌子夫,您看见那“妖精”长的什么样子?凌子夫说,头发盘得高高的,脸上画的像个大花猫,大冷天还亮着一双大白腿,走起路来好似风摆柳。
坐在旁边的一位女检察官实在忍不住了,就站起来“咯咯咯”地大笑。凌子夫转过脸去,看着这位笑容满面的女检察官说,你看人家姑娘这个样子多好,一身打扮多好看,多庄重。男女检察官同时乐坏了。女检察官插话说,大爷,人家那般打扮,也是工作需要嘛,因为人家从事的是商务活动啊,跟我们不一样。凌子夫不屑地说,什么工作需要,那就是她自己的需要,我看她就是个“妖精”!女检察官不说了,抿着嘴,只是笑。男检察官继续问,大爷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凌子夫说,有,还有。他很贪心,自己有房子住,还惦记着我的房子,不让我的房子我做主。说完,凌子夫右手伸进口袋,将他那张《遗嘱》掏出来,递给了检察官,告诉检察官,我让他签字,他不签。检察官接过一看,笑笑,又将《遗嘱》还给了凌子夫。
那位年轻的检察官顿时收起笑容,十分严肃地对凌子夫说,这样吧,大爷,您先到隔壁房间去休息一会,我来找您儿子,了解一下情况。请您老人家放心,我们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随后,那位女检察官将凌子夫领到了隔壁一间屋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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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天冷又刮西北风。就在凌晨心里七上八下地开着车,前往广阳市检察院去的路上,突然间,手机响个不停。凌晨有个好习惯,开车时不接手机。但这次没办法,他不接,手机就一直在响,响得让人心里烦躁,像是有只小猫的爪子在心里挠,让人不安宁。凌晨无可奈何,不能再不接了,就将车子停在路边,接听了电话。不接不知道,这一接听,可就了不得。原来,这电话是菊香大姐打来的,她在电话里哭着说,老爷子又不见了,一早起来就不见了,我还以为他是去了花溪公园遛弯呢,因为平时我经常陪着他去花溪公园遛遛弯,结果找遍了花溪公园,也没有找到。菊香大姐估计,可能是在昨天晚上,趁着她熟睡的时候,老爷子一个人悄悄溜了出去。凌晨一听这个情况,脑瓜子就像快要爆炸了,但他还是很快地冷静下来,劝慰着菊香大姐,对她说,不要急,慢慢来,等我回来找。
接下来,凌晨就给检察院打了个电话,说他已经在来检察院的路上,刚刚接到家里电话,他的八十多岁的老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从家里出来,走失了,现在怎么找都找不到。老爷子患有“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症,他很担心老爷子的安全,能不能等他先回去找到他父亲然后再来?检察官在电话里说,不行的,你现在必须来。你父亲会没事的,你若找不到,我们也会想办法帮你找到。所以,你也不用急,你若是自己开车来的,就要慢一点,路上注意安全。
凌晨心里嘀咕了好一阵子。心想,怎么会这样呢,现在的人,也真是太会说话了,明明是自己的做法不近人情,却偏偏将话说得暖人心窝。凌晨摇了摇头,亮了亮眼睛,将车子重新起动,继续开往广阳市人民检察院。
到了检察院门口,门卫伸头看了看车子,就按下了按钮,门口的栏杆很快抬了起来,凌晨将车子开进了大院里。
凌晨乘了电梯上楼,找到了刚才给他打电话的那位检察官。那位年轻的检察官态度和蔼,朝他笑笑说,有点为难你了,没有让你先回去找你父亲。不过,没有关系的,你父亲不会有事。凌晨也笑笑,笑得很勉强,说,那就好,没事就好。检察官示意凌晨坐下,问他,你父亲怎么了?凌晨说,没有什么呀,我父亲年纪大了,脾性像个小孩,又患有“阿尔茨海默症”,所以不能单独出门,出门了就不一定能回得去。检察官说,哦,是这样,那你该多多关心老爷子,尤其是要跟他多谈心,多多沟通,让他对你的工作,对你的生活,都有所了解,能够多多理解,以免让他对你产生误解,为你担心。凌晨点点头说,是的,说起来惭愧,因为工作忙,这些年,我就很少有时间陪伴老爷子,母亲去世后,照顾老爷子的任务就全靠我们家的菊香大姐了。说着,凌晨低下头,眼圈都红了。因为,他的心里正在着急呢,他还不知道那老爷子此时在哪里,情况怎么样呢。检察官说,也能理解,现在的人们都很忙,都不容易。不过,再忙,对身边的老人,也不能忽视,否则,悔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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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一位女检察官领着凌子夫,从外面走了进来。凌晨一见凌子夫,又惊又喜,一把抓住凌子夫的双手,大声地问了句,老爷子,您怎么在这里?凌子夫朝着凌晨看了看,好像不认识似的,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我来这里当然有事。凌晨大惑不解地问,您来这里能有什么事?凌子夫说,我要举报一个人。凌晨一听,觉得很好笑,就笑着问老爷子,您要举报谁?
凌子夫将脸转过去,并不朝凌晨看,他偏着头,轻声地嘟囔道,谁不规矩,我就举报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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