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英国小说对“文学公共领域”的构建
2015-05-30李妍王春霞
李妍 王春霞
摘 要: 本文试图回溯英国18世纪的期刊历史,重点分析艾迪生和斯蒂尔主办的《旁观者》对菲尔丁作品的影响,尤其是对《约瑟夫·安德鲁斯》的影响;具体通过对小说《约瑟夫》的文本细读来寻找这些影响所在,并讨论小说怎样促进英国18世纪“文学公共领域”的构建。
关键词:文学公共领域;《旁观者》;《约瑟夫》
哈贝马斯认为,18世纪英国民众参与讨论政治、经济、思想和文化事务的“公共领域”得到空前发展,而文学是“公共领域”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Habermas 1995:27-88),而小说阅读群体的广泛性又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小说是“文学公共领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本文试图以《约瑟夫·安德鲁斯》为具体文本,讨论它怎样受《旁观者》的影响,以及它怎样对18世纪“文学公共领域”进行构建。
作为菲尔丁的第一部小说,《约瑟夫》有些不太成熟。《约瑟夫》始于对《帕梅拉》的讽拟,中间又具有典型的流浪汉小说的特点,终于喜剧性的结尾。但是,本文认为这种不成熟恰恰有助于审视艾迪生的《旁观者》对菲尔丁写作影响,尤其是这种影响怎样渗透到小说《约瑟夫》的叙事结构和内容中,从而有助于分析小说怎样参与18世纪 “文学公共领域”的构建。
在审视艾迪生的《旁观者》对菲尔丁写作的影响之前,先追溯英国18世纪期刊的历史。德马里亚认为18世纪期刊源自1692年约翰·邓顿(John Dunton)创办的《雅典信使杂志》(The Athenian Mercury),它对后来期刊影响很大。例如,它利用印刷市场的匿名性,读者和“专家”之间可以对话,由一群“专家”来回答读者直率的问题。这种问答形式被后来很多期刊采用。它看起来像是报纸,但是它的内容却跟私人个体有关,而不是与公民或国家相关。它的“雅典社团”(the Athenian Society) 影响了后来笛福《评论》(Review)里的“诽谤俱乐部”(the Scandal Club)、《闲谈者》里的贝克斯塔夫一家(the Bickerstaff family)和《旁观者》里的“旁观着俱乐部”(the Spectator Club)。后来的期刊将单个人物取代了一群人物,如约翰逊的《漫谈者》(The Rambler)里的漫谈者先生。约翰逊将艾迪生创造的罗杰克维里爵士(Sir Roger de Coverley)跟堂吉坷德相比,而这一人物也影响了《约瑟夫》里的牧师亚当斯和《汤姆·琼斯》里的奥尔华绥先生(Mr.Allworthy)的塑造(Demaria 2000:527-548)。菲尔丁模仿“旁观者俱乐部”设计了期刊《斗士》(The Champion)中心人物赫拉克勒斯·温尼格尔(Hercules Vinigar)一家。
德马里亚(Demaria 2000:538)总结了这些期刊文章的特点:规律和频繁刊发(理想的是每日刊发);呈现一定的观点,常常由一个文评人物或一组相关人物来评说;与读者的通信(虚构或真实的);随笔文章占期刊的主导地位,理想的是两者能够完全等同。《旁观者》是其典范,代表刊物。人们同时将这些刊物文章集结成书,因而它们的影响比较深远。
事实上,不仅期刊具有这些特点,连18世纪中期的小说也具有类似特点,例如,“与读者之间的通信(虚构或真实)”这一特点也体现在理查逊的书信体小说上。据说,理查逊在《克莱丽莎》描写了很多上层社会的放荡生活,他可能为了证明自己的描写并非凭空虚构,就假说他因早年跟一个绅士通信而得知此事。尽管如此,一些学者(吕大年 2007:137)质疑一个印刷厂的学徒怎么能跟一个富有绅士通信。
受艾迪生的《旁观者》影响,菲尔丁的《斗士》有关人性善恶、傲慢虚荣、财富、学问、慈善、两性关系、教育文化等问题进行讨论。韩加明具体讨论了《斗士》期刊里关于人性和社会问题的讨论以及关于牧师系列的文章。小说《约瑟夫》的牧师亚当斯的形象和品质美德,其实就是一些牧師系列文章观点的再现,尤其对“慈善”美德的强调(韩加明 2010:110-127)。事实上,小说《约瑟夫》很多章节本身的讨论类似他在《斗士》杂志里的文章, 甚至直接将某些章节称为“专论”(dissertations)。 小说中菲尔丁借牧师亚当斯之口或他与别人的辩论来讨论一些关于人性(vanity,evil,hypocrisy, charity,wealth)、具有哲学意味的话题和社会问题。《斗士》虽然受《旁观者》影响,但是它既有社会生活评论又有政治批评,小说《约瑟夫》中也显示这一特点,时常有叙述者对沃波尔政府的影射和批评。
小说《约瑟夫》里,随处可见与《旁观者》和《斗士》类似话题的讨论,例如,关于文学评论,菲尔丁借牧师亚当斯之口发表对荷马史诗的看法,而蒲柏翻译的《伊利亚特》在当时很受欢迎;关于对经商业的看法,牧师亚当斯与曾经做过水手的店主之间的争论;关于公学教育的讨论,牧师亚当斯与约瑟夫就威尔逊先生和布比爵士所受到的公学教育的争论;关于对女性的教导,威尔逊先生年轻时所找过的女人们的遭遇和莉奥诺拉的故事都对女性有说教意味。
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其中一个要素是公共媒介或公共场所,在18世纪的英国,这个重要场所是咖啡馆。不管是约翰·邓顿还是艾迪生都提到了订阅自己所办期刊对咖啡馆的生意至关重要。例如,艾迪生声称每一份《旁观者》会为咖啡馆和其它公共、中等阶级聚集地方能够吸引20位读者,它的读者数量有60000人(Demaria 2000:529)。
本文认为,小说《约瑟夫》里的客栈,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个类似咖啡馆的公共场所。《约瑟夫》属于流浪汉小说,旅途是该文类小说事件发生的地点,“旅途又是无序的开放系统,而城市(伦敦)则是奢靡腐败、罪孽丛生的地方。(黄梅 2003:219)” 故事始于布比爵士的伦敦別邸,终于已故布比爵士的乡间府邸。一路经历将世间万象都一一展现,各色人等粉墨登场。很多滑稽离奇经历都发生在客栈里。亚当斯牧师在客栈里与形形色色的人如牧师、店主、律师、医生、书商、绅士、乡绅等所进行的种种讨论,如慈善、虚荣、财富、信仰、知识、善行等,这些讨论关乎道德改良和绅士文化(gentility),是各阶层共同关心的话题。菲尔丁借助亚当斯与各色人等进行的讨论属于哈贝马斯所说的“公共领域”的一部分。菲尔丁通过对这些问题的讨论,参与到当时的话语构建。对当时的小说读者而言,他们通过阅读小说,对这些话题进行思考,也参与到当时的话语构建,形成一定的“公共舆论”。
欧文指出《约瑟夫》存在着文学意图和道德说教的冲突,而菲尔丁往往牺牲叙事结构而注重道德说教(Irwin 1967:66-69)。《约瑟夫》是一个由一系列自足的事件(self-contained episodes)松散构建的故事,它们的叙事同心力促进了动作的进行。 欧文具体以小说第一卷人们对约瑟夫遭抢劫并受伤的际遇为例子来《约瑟夫》的很多事件都是自成一体,具有独立的道德意味。小说《约瑟夫》中,人们对约瑟夫遭抢劫并受伤的反应,其实就是好撒玛利亚人法则寓言(the parable of the Good Samaritan Law)在当时社会的改写。这个自足故事的重点是人们对约瑟夫遭遇的反应。首先驿车上各色人等对约瑟夫遭遇的冷漠,接着,客栈里,托瓦斯夫妇(the Tow-wouses)、女仆贝蒂、牧师、医生、牧师亚当斯对约瑟夫的态度都有一定的代表性。例如,驿车上那个透过扇子偷看约瑟夫的女人,其实是个虚伪的道学,而驿车上的律师和托瓦斯夫人又代表了霍布斯哲学以自我为中心的那类人。
从约瑟夫遭抢劫并受伤的经历来看,菲尔丁将形形色色的人呈现在读者眼前。读者或暗自思忖,扪心自问,在类似情形下,自己会是哪种人,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并会评判小说中人物的举动。菲尔丁也借此表达了自己关于社会道德的看法。小说中除了对布比夫人的心理活动有较多描述,对其他人没有心理活动的描写,这一方面跟流浪汉小说的特点有关,另一方面也因为菲尔丁出于道德说教的目的,他的“二维式”人物代表的是一个种类,正如他在小说第三卷里所说:“……我所描述不是人物,而是风俗;不是个人,而是一类人。(Fielding 1987:148)”
对菲尔丁而言,小说的道德目的比小说的叙事更重要,因而在《約瑟夫》中很多事件似乎又是独立的,有自己的道德目的。不管是约瑟夫还是牧师亚当斯,他们与持不同观点的人的讨论过程,也是让小说读者参与讨论的过程,让读者自己判断孰是孰非。
类似咖啡馆的公共场所客栈也并非一个绝对平等的地方,例如,当客栈老板对亚当斯牧师不尊敬的时候,约瑟夫警告他应该尊敬对比他社会地位高的亚当斯牧师。与哈贝马斯所认为的咖啡馆里,客人们凭借“理性”所进行的那种“非功利性”的交谈所不同,小说里伦敦的各种社交场合却是有一定阶层区分的,例如,一个剧院里,中上层人有自己独立的包厢,下层人如约瑟夫那样的仆人有指定的地方。
另外,小说中威尔逊先生讲述年轻时的故事,似乎是在描写伦敦各式的邪恶,尤其是社交圈的各式丑陋和虚伪。虽然他的叙述多有讽刺,但在于观点,不在于事例,从他早年在伦敦的人生际遇的叙述中,可以看出艾迪生的“文雅文化”所建立的“文雅标准”和“文化规范”的虚伪性。出身世家的威尔逊出入的不同社交场合代表不同身份人的社交圈。他进入社交圈,需要怎么在礼仪、衣着、话题等方面的准备,其实就是中产阶级如何一步步融入上层的社交圈。
在某种程度上,这些“文雅文化”所建立的各种“文雅”标准和规范,指导中产阶层如何实现向上爬的“志向”,加剧了英国人的势利劲。势利者在奥斯丁的小说中比比皆是,在萨克雷《势利者脸谱》中更是活灵活现。关于那些向上爬的中间阶层的行为和心态,兰福德说:“他们寻求融入那些比他们地位高的人,拒绝跟那些比他们地位低的人合作。因而就需要指责别人的势利行为,却忘了自己正戴着相同的势利者脸谱。” 他引用詹宁斯的话:“生活就是连续的竞赛,每个人都以最快的速度逃离比他地位低的人,以便追逐以同样的速度逃离他的上等人,” 并指出这就是英国开放社会的悖论所在 (Langford 1998:67)。 对此,斯通认为,英国并非一个开放的精英社会,开放社会的观点只是一个“神话”,之所以能变成“神话”,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英国人的势利。他认为绅士称号只不过是地产阶层笼络中产阶层,保持社会稳定的一种手段而已(Stone 1984:403-424)。
综上所述,不管就小说里不同阶层人之间的讨论的广泛性而言,还是就小说读者数量而言,似乎都比哈贝马斯所提到的《旁观者》和咖啡馆的影响力更大,因而更能够代表“公共舆论”。“一部表现了思想的巨大力量的作品,一部用最贴切的语言,向世人传达对人性的最彻底的认识、并对人性的种种表现作最恰当的刻画,传达洋溢着最生动的才智与幽默的作品 (奥斯丁 2009:34) 。”出生在18世纪末的奥斯丁的这段议论从另一个方面诉说了小说的力量。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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