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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区诊所

2015-05-30曹晓飞

阳光 2015年9期
关键词:小卢老关老苏

矿区家属区大门口的右边,是一家便民诊所。

诊所不大,有里外两间屋子。人员也不多,有一个所长和三个兵。所长老汪,今年五十多岁,到了快要离岗的年龄。女护士小卢,心思有点儿重,过了二十八岁还没成家。药剂师小薛,离婚三年了,是个单身父亲。门卫老管,一脸络腮胡子,成天拿着警棍闲溜达。

诊所的两间屋子,外面的一间放了个大药柜,堆满了阿莫西林、头孢克洛、青霉素等西药。金贵点儿的是中药,放在药匣子里面,外面贴着纸条,上面写着药名。有当归、黄芪、茯苓、肉桂、丹参等。临近门口的地方散放着些计生用品。房子正中,白白的墙上挂着厂家赠送的广告墙纸:一个形象抽象的男人,坐卧不宁,有难言之隐。广告语:云南白药痔疮膏。

再来说里间。一张铺了白床单很窄的床。床只能趴,不能躺。一个张牙舞爪的机器,带着反光镜,是拔牙用的。诊所里面,数它最贵。剩余就是些钳子、镊子、盘盘罐罐之类。

老汪以前是个采煤工。做医生是最近十几年的事。老汪挖煤时伤了脖筋,头向右侧微倾。做不成矿工,就改行当了大夫。老汪擅长针灸,完全是自学成才。阴天下雨,老汪脖子痛时,就拿了《针灸资生经》,对着挂在墙上的“针灸穴位图解”给自己扎针。老汪是个左撇子,吃饭时老和人打架。但扎针可以用右手,也可以用左手。老汪先用左手,以银针扎肘内测的尺泽穴,轻轻转动银针,“此可以泄热也。”老汪照着医书上的话念了出来。再用右手扎位于心包经上的内关穴,“导任脉之真气充盈两肋之间,此可以宁心安神也”。

老汪自学针灸,为的是给自己治疗颈椎。自己的病治不好,就急着想给别人治病。先是给自己的妻子治病。妻子患的是腰腿疼。走道有些不方便,但平日里可以买菜、骑车、遛弯儿,只是阴天下雨时有些不方便。妻子本来吃着药,还能维持,老汪硬让停了药,给她扎针。老汪给妻子扎了针,妻子便下不得床。接着,又给邻居供电队的老齐扎针。老齐患的是鼻炎。每逢春秋两季,丝絮飘飞,老齐倒霉的日子就来了。老齐打喷嚏,声响势大,犯起病来,一连打几十个,止不住。白天还好,夜里弄得邻居没法休息,隔着墙壁喊:“老预报下雨,天旱,就是不下雨!”老齐自己也难受,趴在十几米高的电线杆上,打不完的喷嚏。老汪就给老齐扎针。完事以后,老齐果真不打喷嚏了,可鼻子从此以后再也闻不出什么味儿。在矿区,老汪见人就要给扎针,人人都怕他扎针。

名气大了以后,老汪就不在采煤队工作了,而是调到矿职工医院。在医院,给病人扎得太勤,被人告了状,被领导打发到便民诊所。因祸得福,升成副科级。

老汪有个毛病,就是爱干净。小卢每天负责打扫老汪的办公桌椅。小薛也凑热闹,拿抹布胡乱擦一把。小卢就拿白眼仁飞小薛。小薛假装没看见。门卫老管看了,嘟囔:“两只狗争个肉棒棒。”小薛抹布擦到老汪的那把藤条椅时,忍不住摩挲起来。细看这把藤条椅,虽说有些破旧,却是大有来历。这把椅子,过去是职工医院院长的办公座椅。椅背上印有“××矿职工医院”。用料很细,做工讲究,带着仙气。后来,医院更新办公设备,院长换了高大舒适的皮椅,藤条椅就流落到诊所。小卢眼睛怔怔地看小薛摩挲完,自己走上前,一屁股坐上去。

老汪每次进诊所,都要清嗓子。伴着一声干咳,老汪走了进来,目光扫过他那把藤条椅,顺带扫了小卢和小薛,没有吭声。老管满脸挂着笑,手拿一把茶壶,把茶放在老汪桌前,“领导,刚沏的屯留大叶茶,喝吧。”小卢和小薛,脸色有些意外。

诊所平日病人不太多。无事时,老汪就喜欢唱戏。老汪喜欢唱本地上党梆子戏。老汪唱戏时,小卢、小薛、老管也站在旁边,助老汪一乐。老汪爱唱《皮秀英打虎》《杀妻》《收姜维》《三关排宴》。老管和老汪年纪相仿,也爱梆子戏,还能接戏。比如,老汪演佘太君,唱:“想当年那辽邦设下虎口,你弟兄去赴会大战幽州,你兄长一个个命丧敌手,不成功已成仁壮烈千秋, 唯有你小畜生投降肖后,配了她桃花女得意悠悠。”老管就赶紧跪倒,演杨四郎,双手抖袖,全身作颤抖状,唱“娘啊,儿……”小薛就一个劲儿的努嘴,小卢眼睛怔怔地看。老汪和老管唱完一出,小薛和小卢热烈鼓掌,这阵势吓跑了来看病的。下班走的时候,小薛藏了老管的警棍,小卢在手机上下载了上党梆子的视频。

这一日,诊所里来了一位贵客,矿卫生科的老张前来看病。卫生科管着防疫站和职工医院,职工医院又管着便民诊所。老张就算是老汪的顶头上司。老汪当即满脸堆笑,率领小薛、小卢、老管列队欢迎。老管手脚无措,一白天未寻到警棍。

老张见怪不怪。把老汪拉到里间,将门关好。老张拿出一盒“中华”,取出一支,递给老汪。老汪穿着白大褂,摆手不吸。老张脸色往严肃方向一走,老汪停止摆手,伸手接过一支,叼在嘴上。俩人开始在诊所吸烟,一搭一搭地攀话。老汪没摸清老张突然驾到的意图。

“领导,从哪里移驾来的?”老汪。

“没别的事,身子不合适。在大医院,人多嘴杂,不方便。在你这里治治。”老张。

“噢?哪里不合适?”老汪。

“腰,觉得酸困,感觉直不起来。”老张。

“中了风了?”老汪。

“不是!”老张。

“那是……”老汪。

“心有余力不足了,骨头缝里如有千万只蚂蚁在咬。”老张。

老汪知道老张,是个长牙鬼。除了在领导面前耍大牙,就爱泡在女人堆里闹红火,恐是掏空了身子,落下这个病根。老汪心里明白,世上的许多病,根都在人的心思。人一有了那心思,不由自主就会得那种病。比如,宝玉想着念着黛玉,黛玉也想着念着宝玉,俩人就惹相思病;曹操想着念着汉献帝的宝座,想坐又不能坐也不方便坐,就害烦恼病;宫里两个白发宫女在一起闲坐说说玄宗如何风流倜傥,就害了抑郁症。心同此心,病同此心,老张的病也是一个理儿。

老汪虽然明白了病因,但病不敢不看。病虽不敢不看,却是看不过来。本来老汪的功夫就是二把刀,奈何老张的病是精血亏败的症状,需要节制欲念,悉心调理,过半个月就好。这话老汪如何说得?明摆着让老张撸自己的乌纱帽。硬着头皮,老汪取出一个小木匣。木匣是梨木所制,上面刻着药王孙思邈针灸图,也算个古物。匣子上贴着一张纸,上面有两行字。是老汪从《红楼梦》里集出来的。《红楼梦》里满是精彩的话,老汪全然不顾,单单喜欢这两句:“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老汪取出银针,“我给你扎扎。”

“就你一人知道。”老张。

老汪点头。点起了酒精灯,拿出了亮银针。一袋烟工夫,老张的脊背和腰上扎满了老汪的银针。看上去,老张活像个刺猬,更像是老汪的猎物。老张挺尸般趴在榻上,哼哼唧唧地叫。

一连三天,老张都来找老汪扎针。

老张出门走了。老管望着老张的背影,丢下一句话:“医生都死绝了,找他扎针。”

一个星期后,老张来找老汪。他脸色像鸡蛋清,印堂发紫,眼圈发黑,眼睛还迎风流泪。弯着腰走了进来。老张和老汪照例是把门一关,发出了很大的吵闹动静。老管、小卢、小薛不敢进去,趴在门上听,还是听不清。

第二天,老汪调离了所长的岗位。小卢眼睛怔怔地盯着老汪,嗫嚅着:“什么时候把留在家里的衣服拿走!”小薛没有言语,手还是不停摩挲藤条椅,老管洗完茶壶,接着找自己的警棍。

老汪走了,又来了老曾。

老曾与老汪不同,不擅长扎针。老曾喜欢中医。望闻问切、开方抓药,这些皆不提,老曾最能拿上台面的,是推拿。老曾看病,路数与老汪不同,可有一样与老汪相同,就是喜欢唱戏。老汪喜欢梆子戏,老曾喜欢的是落子戏。老曾每天提前半小时在诊所清嗓子。这可忙坏了老管。老管得提前一小时到诊所,烧好水、泡好茶,等老曾来上班。茶泡好后,端上来。老曾揭开壶盖,闻了闻,摇头说:“我不喝大叶茶,我只喝铁观音。”

落子戏与梆子戏略有不同。梆子戏唱腔以板腔体为主,间亦用曲牌体。板式中运用最多的是“大板”和“四六”。落子戏是闹戏,由河北武安落子戏传入上党,演化而来。老曾唱《打鸾英》《下边廷》《搜杜府》。唱得兴起,脚踩在老汪原先坐的那把藤条椅上,咿咿呀呀地唱着青衣。老管不会落子戏,接不上戏,心里就发急。小卢和小薛就相视会心而笑。老管接不上戏,还要硬接。几次下来,惹得老曾一脸不快,吓得老管满脸黄汗。老管只得暂时作罢,洗完茶壶,接着去找自己的警棍。

老曾下班以后,停着不走。老管也只好停着不走。老曾让老管先走,却让小薛留下。小卢和老管都奇怪。一日如此倒也罢了,日日如此就是见怪。小卢眼睛怔怔地望着那里间紧闭的房门,恨得直跺脚。老管早早就回家,临走前丢下一句:“喜欢勾包蛋子的。”

这一日,诊所前黑压压地停下来四五辆车。把个诊所门前的空地全占了。车上下来十几个人,皆油头粉面。唬得几个带小孩看病的家属赶忙离开。老曾认得,众星捧月之间,是矿长老关。说是老关,其实年纪不大,四十来岁,已经是几千人大矿的父母官了。见了这阵仗,老曾额头上冒汗,脖梗发凉。

老曾把老关让进里间。

老曾:“哪里不合适?”

老关:“三五天没有出恭。”

老曾:“肠胃不舒服?”

老关:“老毛病了。”

老曾把了脉:“是宿便,得推拿。”

老关躺在床上,将衣服撩起来。老曾准备好了,刚要动手。老关叫外面的人把东西拿来。

其实老关在没做官前也是苦出身。老关是学地质的。风餐露宿、吃土咽沙是家常事。人在野外久了,心野了,话也少了。没事的时候,老关就对着花岗岩、玄武岩说话,述说自己的心迹。发迹以后,老关习惯了风吹草低的环境,不太守办公室的规矩。在话语上,老关吃过别人的亏,仕途变得不宽展。老关烦闷,不愿多见人。规定矿上只许副科以上可以见他,群众有话让干部捎给他。

老曾在老关的肚子上干活。老曾拿出看家本领,死劲揉老关肚子上的赘肉。不一会儿, 老关裤裆里“噼噼啪啪”就有了动静。老曾也不嫌有味,继续推拿,把那一堆白花花的肉当成一坨面疙瘩。边推拿,边说话:“通了,通了,肠子蠕动了。”

老关拿着自己的东西说着话。东西其实是个石头雕的佛。老关唠唠叨叨地和石头唠着家常。老关:“石佛啊!石佛!你听我说啊!这人啊,别看是个肉疙瘩,其实难弄得很。你存心做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实人吧,别人就利用你欺侮你;你稍有才德品貌,人家就嫉妒你排挤你。你发扬风格大度退让吧,人家就侵犯你损害你。佛,你没这些烦恼吧?这些话我不能和上级说,更不能和同僚说,也不便和家人朋友说,只得和你说说。算是松松肚吧。”

老曾听得心肝打颤,“几千人的矿长,真是可怜,连个说话人也没有,对着石头说话哩。”

连着推拿了三天,老关顺利出恭,体重减轻两公斤。小薛也趁势休养几天。老关很高兴,对老曾说了很多戴高帽子的话。老曾和小薛又连着补了几天的班。

可这世上的事相互通着气。露脸了就丢人了,丢人了就要露脸了。老曾治好了老关的病,十分高兴。不料,有人拿手机录了视频,矿长老关就看到了。那里面,老曾和小薛没穿上衣,光着背。老曾在一个药罐里,手上抹了明晃晃的油,在小薛的背上来回搓。看着像是练推拿,更像是洗澡。

老关嘴角一歪歪,老曾就卷起铺盖卷走人。老曾走到矿区外的一个高地上,望着诊所的方位,愤愤地说:“中国人都几千年了,还搞这个,没希望了!”卷起铺盖,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曾走了,又来了老苏。这里得先说说老苏的长相。老苏是地道的本地人长相。大脸盘、宽肩膀、浓眉毛、粗嗓音。矿区所在地是历史故地,很多传奇在这里发生过。话说那一年,有个山东大汉,牵着一匹黄骠马,路过本地。饥肠辘辘,身无分文,就把黄骠马卖给了本地的黑帮老大。还有只鸟,是人身所变,天天从离本地不远的山上衔着石子往海里扔,直到石子填满海为止。这是神话,还有历史。本地是匈奴旧地,少数民族混杂,五胡乱中华,杂种遍天下。哪五胡?匈奴、鲜卑、羯、羌、氐。造成本地种姓繁杂。以至有人家里供奉着石勒,有人世代以慕容为姓。还有一姓罗的将军,在此地淤泥河被乱箭射死,只孤零零留下一座庙。本地人口音以后鼻音为主,声调很重,浑厚有力,骂起人来声势雄壮,动辄曰:“砍屌!”脸型大多以方正的国字脸为主,形体极似游牧民族。眉毛粗重。到了今日,本地人就都是几个民族杂交混血而来。老苏就像极了这种人。骂人也干脆,句句是“砍屌”!

老苏是医学科班出身。是省里医科大学的毕业生。老苏是矿职工医院里的一把刀。老苏来诊所,有两个风闻。一是得罪了领导;二是来这里镀金锻炼。

老苏来了之后,小卢很高兴,每天上班都化妆。小薛也很高兴,每天都开车,随时战备值班,不怕费油钱。老管不大高兴。老苏是中年人中的年轻人,老管是中年人中的老年人。俩人相差二十多岁。最令老管不愿看到的是,老苏不唱梆子戏,也不唱落子戏。老苏喜欢潞安鼓书。

早上,老管沏茶完毕,献上。

老苏:“我喝咖啡,不喝茶。”

老管好似被雷击了一下,打个冷战,退下。

老苏喜欢听潞安鼓书,不喜欢唱。听的时候,爱一个人听,不喜旁人在。老管伺候了几次,觉得无趣,骂一声“狗杂种”,离开。老苏听书,好边听边在脑海里过。先来一段《打登州》,再来一段《破孟州》,最后是《燕王扫北》。鼓声咚咚,锣声锵锵。小卢在外边屋子,不敢进去,眼睛怔怔地看着。

老苏擅长做手术。穿着白褂子,戴橡胶手套,手中刀、剪、钩子、镊子上下翻飞。来了诊所,没有那条件。老苏就憋得慌,除了听潞安鼓书,就是上街转悠。诊所的旁边,有卖麻辣烫的老孟、有卖串串香的老窦、有卖炒货的老牛。老苏先到老孟那里吃碗麻辣烫,觉得过瘾。到老窦那里聊聊,顺便吃几个串串,辣舌头。又称几两瓜子,磨牙。老孟、老窦、老牛身子不舒服,也到诊所来串门。拿些免费药,笑着离开。

老苏对诊所的一切都看着不爽利。那把藤条椅成了剜心的锥。老苏一次也没坐过。这日,老苏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钱,将诊所里里外外的物件换了个遍。花银子像淌海水一样。小卢、小薛、老管都没见过这等场面。只见那搬运工人忙碌,穿进梭出,如三班杂役;汽车扬尘舞沙,喘着粗气,卸下一堆堆重物。不过三日,诊所便如同换了天日。老苏轻快地点着一支烟,笑嘻嘻骂一声:“砍屌!”一屁股坐在新买的红木椅上。

这一日,老苏闲着无事,正在老孟的麻辣烫摊上闲坐。街上一条狗的一条腿被汽车轧折了。被老苏瞅个正着。也顾不得和老孟瞎喷。跑到街中,把狗抱回诊所。老苏急匆匆,又显得兴奋,额头上放光,眼睛里闪绿,忙着准备手术器械。有一场战争似乎在等着他。乱纷纷场面引得小卢、小薛、老管三人来围观。

老苏一人挑着麻醉师、医生、护士三角色。只见他将那柳叶刀使得像指甲剪似的,上下翻飞,留下刀光亮银一片;银针用得和缝衣针一样,穿针引线,针到线到,线随针走,丝丝入扣。约莫一袋烟工夫,老苏出了一口气:“砍屌!”用白纱布将狗腿绑好。

小薛也重重地出了口气:“杂种都有才!”

不久,老苏出了事。走了。采购办公器材,收受了别人的贿赂。

小卢眼睛怔怔地望着新置办的办公桌椅。小薛还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老管泡了壶茶,自管自地喝着。

奇怪的是,一整天,矿区诊所没有一个人来看病,清静得很。

到了下班时间,小薛挽住小卢的手,用车载了小卢回家。老管放下手里的警棍,回手锁了门,也下班走了。

曹晓飞:男,35岁,山西长治人。有作品散见于《检察文学》《上党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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