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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犀记

2015-05-30唐艳萍

参花(上) 2015年9期
关键词:奶奶儿子

一、向独

今年春天,我发现自己开始逐渐脱离人群,安享当下,独自去来。

有时是清晨,提着新买的菜蔬走路回家。初春,整条街上的玉兰一夜花开。新雪般落满枝头,凛然洁白。大片大片的白色花瓣会因为一阵风起意外跌落枝头,玉琢的花瓣上瞬间浮起游丝般红褐色裂痕,耳边甚至还会隐然听见落地迸裂的铿然清响。沉积了一夜的花香像一群受到惊吓的鸽子,扑闪着羽翼腾空而起,毛茸茸的细羽擦着脸颊一掠而过,让清润的香气随着这点细微的触觉慢慢沁入肺腑。那一瞬间的柔软让人不禁想起少年时,淡蓝微明的清晨,骑车途经这条长街去学校,车轮扬起一地的沉香,然后卷裹着内心的惊喜雀跃上高高的枝头。

最多是夜半加班后,关掉电脑。双手插在兜里,默默穿过这片玉兰花丛。祓禊节后,街灯昏黄,整条街道变成一渠温柔沉默的溪水。也许紧张工作过后的心情格外松弛,每当看到两岸花枝上轻轻起伏的那一樽樽白玉杯盏,总让人忍不住走几步就想攀住一条花枝,端起一杯仰首一饮而进。芳洌入腑,唇角尚有余香,饮尽的刹那想必肝胆顿时皆如冰雪,而兴尽挥杯,对影一笑,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读过的那阙《念奴娇·过洞庭》:“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沉醉不知归路,偶尔会停留在花荫下,怅然观望水面倒映的细碎灯光。那一抹温柔的金光,仿佛一步踏进去就能穿越时空,去往自己想去的那个空间。静夜无声,那些追逐奔跑的身影像捕猎的花豹,肢体矫捷舒展。而倒拖的长刀棍棒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声响。迎面相遇时纵横交错、一触即分的身影,拳脚着肉的闷响,汗液蒸腾的衣衫和淋漓泼溅的鲜血在这黄昏的街灯下一一上演。每当想起,就像内心那头沉睡的猛兽猛然嗅到了杀戮的气息,血液潮汐般在体内涌动,逐渐淹没这条长街,而后渐渐平息,留自己独守这一池静寂、粼粼波光。许久我会像一个毒瘾平复的人,弹一弹衣衫,面无表情地与一群群晚归的少年擦身而过。

夏初的傍晚,下班后会经常在附近的村庄中散步,暧昧的天色让人觉得该来的风雨始终未来。这暮色来临前的那一段时光,所有的景色看起来分外清晰,不同于早晨的清新明媚,花朵看起来有一种诡异的艳丽,在墙头怒放得层层叠叠。举起手机拍摄的瞬间,会扫到天色如晦,这样的天空看起来不像天空,反而像点燃犀角照亮的海面,我们都是水下另一个世界中蠕蠕爬行的诡异生物。

归来时往往暮色四合。深浓的夜色赋予四周的植物一种神奇的魔力,让他们的枝叶花朵刹那间覆盖整个庭院,又从院墙潮水般满溢而出,流淌在空旷的村庄里。站在村中的主街道上,风从遥远的年代吹来,带来阳光的温热和馥郁的浓香,让你恍惚觉得身处一个时空的节点,一端连接仲夏,一端连接童年。

这种与世隔膜的感觉一直延续到奶奶周年坟。小麦已经金黄,阳光像纯金拈成的绣线,把灿烂的云彩一朵朵绣在碧蓝的缎子上,抬起头时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站在麦浪里眺望远方的村庄,忽然发现幼年独自漫游时总也走不出去,迷宫般庞大的村庄竟然变得如此渺小,转眼之间自己竟然已经走出了那么远,三十年的光阴隔在中间,曾经的一切看起来熟悉而又陌生,我长大了,它却已然衰老。

不过一年,曾经崭新的坟头已经草木葳蕤,无数野花簇拥在我的膝头,猫眼一样翠绿招摇。野鼠在坟旁刨出洞穴,新鲜的泥土暴晒在灼热的阳光下。我想如果奶奶在,她一定会欣喜地说多好的一个孔道,让地下的人一样能感受到炽热的阳光与风。独自坐在土堆上,热风将爸爸和堂叔们的声音断续吹来。他们正在一边烧纸一边谈论今年严重的旱情和麦子的收成。对父辈而言,老人的一生是去岁成熟的庄稼,已被时光举起镰刀收割晾晒,稳妥归仓,而他们要面对的是即将要收割的新粮。人近中年,我不得不承认,也许只有这种被光阴烘焙的温厚绵软的缅怀,才能抵得住岁月绵长的消磨。

立秋前后夜摊小酌,有幸听到了老友魏君的肺腑之言,岁至若此,毋复多言,亦无他求,惟愿珍爱自身,交二三知心人,共做快乐事。一句掷地,满座无声,原来不光是我,人到中年,浮华琐事我们都已经懒于虚与委蛇,乐于求真务实,独善自身。想必人生这一场漫长的旅途,开始我们聚众持械而行,一旦黄昏向晚、歧路在前,我们总要拱手而别。越是天寒岁暮,我们越要踽踽独行。不惑之年,豁然心惊于这份向独也许只是一个开始,我们能做的,不外是未雨绸缪。

收笔时,忽然想到年轻时最爱安妮宝贝的书。清楚地记得她曾写过二十七八岁的女子,裹一袭华丽的皮毛大衣,赤足登高跟鞋,推开门一脚踏进门外的皑皑白雪,那种狂花末路的奢靡香艳,而今落在眼中都是触目惊心。我想现在冬日出行,也会拥华贵重裘,但一定要配厚底平靴,因为在四十岁人眼中,膝盖和足踝都已属于自家的珍贵易耗品,善爱珍惜,勿需提醒。

二、死生

去年春天,奶奶忽然离开了我们。

那个时候,我和儿子正在这座绿树红瓦的海滨城市里从一个教室赶往另一个教室上课。六层小楼里人头攒动,到处是孩子和家长嘈杂的声响。我一边尽力安抚因为噪声而烦躁不安的儿子,一边像摩西劈开红海一样推着他在狭窄的楼梯上奋力前行。沸沸扬扬的声音像浓稠的泡沫一样逐渐在人头上方汇聚,堆积……而泡沫之上拥挤着我们急待解脱的灵魂,天窗的光看起来微弱遥远,他们拥挤,碰撞,碎裂而成无数碎片,飞尘一样再纷纷洒落在我们身上。

而后的三通电话,让我一路狂奔回小城。归途中一再想起刚刚离去的奶奶,很多时候,她像陈列在家里的一件老家具,油漆斑驳,转角处被时光摩挲出暗红圆润的光泽,遗落在飞尘游弋的角落中。她时刻活动在我们的周围却又被大家熟视无睹,因为年老体衰,关怀的话语显得琐碎无力,经常被牵挂儿子的我无心敷衍。而此时此刻,当她要放下一切,忘记我们重新开始的时候,我却发现,最终不想放弃不能忘记的竟然是我们。

我和儿子由她一手带大,竟不能陪她最后一刻,而头脑懵懂的儿子想来更不会明白,这世界上屈指可数爱他的人又少了一个。纠结的最后,还是我独自一人驱车而回。儿子的训练还得继续,这看似薄情的一幕,其实也不外是刚刚丧子的贫妇在贵人面前慢慢咽下的那口白菜汤,在常人眼中这看似不可思议的举动,源自求生的本能,为了明天的救赎,咽下那口苦痛,一切还得继续。

岛城曾是老人最爱的城市,这里至今还居住着她念念不忘的长姐。每年春天,两位老人都要在这里相聚数月,她们蹒跚的脚步在半个世纪中断断续续印满了市区的大街小巷。就在忽然离去的那刻,她还端坐在沙发上整装待发,准备奔赴这一年一度的聚会。而时至今日,另一位年过九十的老人还不知道为什么一年过去了,燕子去了又回,樱花谢了又开,而她的幼妹还是迟迟没有到来。

车过跨海大桥时,我看到大片的海水上激猛的海风簇拥卷裹着远处一层层浓绿的浒苔,宛若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那透明的层层涟漪让我不由想起她在岛城的足迹,此刻是否已经被风吹到这层薄薄的波纹之上?也许她的魂魄也正踏风而来,开始弯腰拾起自己遗落世间的印记,等所有的印记都一一捡回,她就要踏上全新的轮回。

在殡仪馆再次看到她,身体已经瘦缩,面容平静地躺在金色的棺木里,不笑不悲。原来没有灵魂的充盈,我们的身体就像凋谢的花朵或者失水的果实,转瞬间颓败萎缩,令人触目惊心。也许以前看到的听到的都是旁人生死,而面对最亲近的人,就赫然变成死生。

有人喜欢谈生死,我一直偏执地认为那是因为还没有关乎到切身。生的平音从舌尖轻巧地吐出,淡化了死的沉重,这样的“生死”轻飘单薄,但是“死生”二字却不相同,死的浊音沉重,发出前会觉得喉头梗塞,两颊紧缩,然后舌尖在唇齿间艰涩滑动,几番挣扎后才吐出短促的生字,就像猛然推开堰塞的巨石,让悲痛的江水一泻而出,不可收拾。

次日,五月的凌晨,漆黑的天空中点缀着几颗寂寥的大星。父亲带领着我们围绕着新打的墓地沉默地行走,纸灰飞扬中火光炙面,寒风撩背。在热与冷的煎熬中,破晓的光线伴着远处的鸡鸣飘荡在树林的上空,忍着肢体的冰冷僵硬,我们开始迅速而沉默地往回路奔走。背后,那片熟悉而陌生的土地上,一片巨大沉默的土冢与我们无言相对,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青青麦苗。风拂过麦子的头顶,把凛冽的麦草践踏后的气息传到远方,其实大家都知道,苦短人生,我们只是暂时抽离。

而后是一年的沉寂。在我的笔下,记录过父母同事,亲人朋友。关于她,因为太过真实,反而始终无法提笔,于是刻意把她遗忘。

可是春节扫屋时,还是在角落里找到她亲手为我和儿子雕刻的避邪“猪猄”,骷髅一样小巧玲珑的猪听骨,被她小心地从坚硬的头颅中挖出,打磨干净,穿上一段红线,系在我和儿子手腕,伴我们一路长大。如今空有白骨在掌,拳拳慈心俱都成灰,俯仰之间,已为陈迹。而过年时给灶王上香的时候也会立刻想起,窗外风雨如晦,大地冰冷如盖,独自在冰冷黑暗的旷野,看远处村庄迎年的鞭炮响彻夜空,她那么热烈自我的性格,想必一定不会喜欢。

不知不觉,在思量中度过一个冬天,三十九岁的春天终于到来。楼下的迎春花依旧灿烂金黄,光滑的柳条上开始吐出一粒粒饱满如珍珠般的柳芽。

我站在窗前,感到因为一个冬天的阴郁而冻结的血液开始缓缓流淌,蛰伏的心脏又开始缓缓跳动,而新的想法又像草尖一样密密麻麻争先恐后地生长起来。

我知道,天生四季,万物轮回。

而她去了,终不会再来!

三、亲恩

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楼下的木瓜树在不知不觉中又生满了新芽。这个发现让我每次经过树下,都忍不住要驻足停留。最初那些嫩芽还会羞涩地蜷缩在我手指间,宛如初生的幼崽,充满对这个世界的惊惧不安。可是仅仅一两天,它们就把我的手指当成了一排温暖的篱笆,安心舒展细叶,先把自己从一粒粒浑圆幻化成一朵朵绿花,而后又静静舒展萼片,在春风中又重新变回一片片绿叶。幻化的过程目眩神迷,让看到的人心中莫名欢喜,也许这芽苞花叶的循环中潜藏着的就是生命的轮回往复吧。

除了嫩芽,我也会一次次端详自己的手掌。手指粗短健壮,每个指腹上都铭刻着家族世代相传的圆形纹章。阳光下,这只手上每一缕纹路看上去都那么似曾相识,让我不由自主地内心恍惚这到底是父亲的手还是奶奶的手?此时此刻穿越时空与我一起触摸这些新芽?而更让我熟稔的是看到新芽萌发时油然而生的那种欣喜,纯粹而浓烈。凝视的瞬间,世界陡然缩小成一朵花,我们就坐在层层叠叠的花瓣中与这世间遥遥相望。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想着这就是幼年奶奶在院中带我看花的心情。这个时候,我不得不承认,遗传就是如此执著和奇妙的一种东西!它在不动声色中,通过血脉的流淌浸润把一些属于家族的特质代代流传。

一别经年,我总是固执地认为她一定还会有一些东西留下,同我们一起默默感受这个世界。这种感觉在我带着儿子从容翻过庭院短墙,投奔那片麦田时变得清晰无比。跨上墙头的瞬间,我又仿佛回到了童年,风一路拂过碧绿的麦苗,又沿着我的小腿钻进肥大的裤筒,让我的上衣高高扬起,仿佛背后悄然张开了两只透明的翅膀。

我想是奶奶的纵容,让我不仅肆无忌惮地爬上了自家的院墙,还把它想象成一道长长的山脊,可以一次次迎着春风快乐地在山梁上奔跑。累了就安静地坐在屋山一角,轻轻碰触墙边那树刚刚开花的海棠。在六岁的我眼中,这树花一直在庭院中挺拔高耸,遥不可及。现在回想起来俯瞰的感觉如此奇妙,它让一个孩子的视野从此豁然开朗。我想也许从那一刻起,奶奶把属于她骨子里不拘常规的天性悄悄传递给了我。

还是那年秋天,场院中伫立的几间老屋起火,村人们冒险在残骸灰烬里翻翻拣拣,希望能挑出一两件东西拿回去补贴家用。可是奶奶却不屑一顾,她忙着带领孩子们手持新掰的秋玉米,稳坐在余烬旁反复炙烤,等待中,新鲜玉米散发出的焦香让我至今念念不忘,也让我从此对食物充满了期待和热望。也许奶奶眼中,找寻快乐的新起点才是每天生活的当务之急。虽然大部分时间里她只是一个粗鄙无文的农家老妇,却始终让人觉得怀有一份属于魏晋的洒脱风采。

也不记得她为我们做过什么手工,因为无论绣花剪纸还是量体裁衣都不是她的强项。我想这些她都知道,所以她就一直用粗针大线为我们修补衣裳,带领我们努力从她烹制的野菜和粗粮中嚼出一丝甘香。脑海中也找不出受过慷慨馈赠的逃荒人来证明她的善良,但是她就一直这样真实地活在我面前。

经常在恍惚中走回那些童年的深夜,四壁黑黄,在一盏油灯的光晕中,她起身拨开炕头笸箩里那团柔软的兔毛,托起新生的仔兔一只只仔细端详,还会把母兔抱过来给它们喂奶。看到我醒了,她会微笑着把小兔放在我手中,让我一起抚摸那些粉红温热的皮肤和晶莹的指爪。还没睁眼的小兔好奇地翕动鼻孔,小心翼翼地闻着我们手指的味道,那种细微的温热呼吸轻轻扑到手指上的感觉真是让人一直难以忘怀。也许我生命中的某一部分感觉就被奶奶无意中遗留在那个冬天,比受过知识熏陶的今天更加纯粹、自我、生机勃勃,随时会有一股对生命的热爱喷薄而出。

遥远的记忆里还有一棵西瓜,这棵在玉米地中被无意发现的西瓜,是平淡岁月里一个隐蔽而巨大的宝藏。奶奶带着我用树枝小心遮盖,每次打兔草都要专门过去看看。我们像无意中捡到宝的两个孩子,一次次端详它的大小,揣摩它的滋味,盼望它早日长大。终于它在中秋节前成熟,我们满怀喜悦地把它装在篮子里,用青草遮挡着带回家,那种暗自的喜悦,就像两个穷人把一块宝石偷偷运回了村里。西瓜的味道早已忘却,只有那些快乐还记忆犹新。也许那时,我们开始安贫乐道,而上天的意外馈赠总能让这份快乐变得更加生动鲜明。

其实更多的时候,我和奶奶更像两个肆无忌惮的掠夺者,在盛夏初秋绿色的田野里奔走。满怀希望地翻找地里剩下的一个地瓜,地头一把野枣或者干脆脱掉鞋袜下河捕捉那些细如柳叶的小鱼,带回去家去烹炒,一起感受因为口腹之欲得到满足时那种内心充盈的快乐。直到今天,由童年延续而来对食物的持续热爱和饱满胃口,大概是每一个曾经遭受饥饿威胁的人的共同感受,它让我们面对满盘珍馐难以掩饰斯文,总有一种据案大嚼的原始冲动。

也许这就是亲恩,无论高尚还是卑微我们都得默默承受它对我们灵魂的烙印。无论喜厌还是对错,我们都要忍耐并最终习以为常。

因为没有它,我们就会找不到来时的路。

四、元婴

这个春天,儿子端坐在木盆中洗浴。

阳光清澈,室内温暖如春,随着儿子手指的拨动,水光离合,动荡的水面宛如一块琉璃,破碎融合,周而复始。这个简单的游戏让儿子心情愉悦,而愉悦的儿子看上去眉秀、目弯、唇色饱满,卷曲优美的双耳像两柄小巧润泽的玉石如意搁置两边,透着红润的色泽。因为愉悦的起因简单,享乐的心理单纯,这时儿子的笑容甚至比室外的阳光更亮,比眼前的清水更清。这一瞬间凝固成一块琥珀,透过时间和空间积累的岩层,可以清楚看到儿子内心快活安乐的瞬息明灭。就像一粒饱满的种子在这个春天绽破表皮,迅速发芽长蔓,抽枝吐蕊,长成一棵枝叶葱茏、花朵绽放的花藤,而又瞬间花瓣摇落,重新幻化成一粒粒饱满的种子,进入下一轮的沉眠。而这一切,也让我内心更加怜惜,因为这具看起来比其他同龄孩子更健硕的身体里,分明隐藏着一个还在牙牙学语的灵魂。

水一捧捧从我的手掌浇注在儿子身上,让他的肌肤洁净莹澈。在阳光的透射下,孩子的皮肤微微透明,很多次我都恍惚觉得能够透过舒展的毛孔,直接抚触到那个潜藏的稚嫩柔弱的婴儿,甚至能够用双手把他轻轻掬起,捧在掌心中温柔呵护。

洗完澡后的儿子头发湿润卷曲,紧紧偎依在我的身旁,仿佛刚刚爬出羊水。此时对于自己的母亲,他有一种无条件的信赖。安然地被我用大毛巾包裹,安置在铺满阳光的大床上,接受每日的抚触按摩。而合眼微笑的儿子,宛如沐浴在阳光下的一株绿色植物,安静闲适,沉默自持。让我也恍然觉得天下无事,岁月静好,夫复何求?更多的时候,因为疾病的原因,他无视其他孩子的玩乐邀请,独处一角,自成一片天地。在那片封闭的小天地里,他会释放出自己蹒跚的灵魂,任其嬉笑自语,自得其乐,与周围的世界始终保持一臂距离,对我的千呼万唤听而不闻。

也许是日益恶化的环境,也许是其他不知名的原因,让还是一个小小胚胎的儿子在子宫里就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当他来到这个世间不满三载,我们就骇然发现,相对于其他孩子们的千伶百俐,儿子看起来失魂落魄般呆滞木纳,偶然开口,说出的话语往往答非所问。在世俗眼中,他像一个来自遥远星球的孩子,孤独地生活在我们身边。不知道虚词矫饰,更不懂掩藏心事,渴啼饥哭,像小兽一样发出本能的嘶鸣。相对于心思玲珑的我们,儿子更像是一个元婴,用柔弱残缺的灵魂包裹肉体,直接行走在尘埃满地的人生路上。

我想这是我与命运错身相遇时被当胸捅入的致命一刀,虽然痛彻心扉,可是想到怀中沉睡的孩子,却不敢呼痛,更不敢哭泣,只能抱着儿子落荒而去,任身后鲜血滴沥。

我曾辗转千里求助资深的医学专家,旁听那些艰难晦涩的学术讲座,也曾独自在夜深人静的晚上翻阅书籍典册,渴望找寻到真相的蛛丝马迹,可是没有谁能对儿子这种天生的孤独提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当科学无能为力,此情此景让我不由满怀内疚地自责,是不是中年得子,我比其他人更执著于母子相依的亲情,不愿意儿子羽翼长成后,飞离我的怀抱。却没有想到执念一旦成真,代价却是如此触目惊心的惨痛。

又或是随着社会的发展,人的动物本能逐渐迷失在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里。工作时把自己封闭在狭小的格子间,行走时把自己封闭在车厢内,回家后把自己封闭在蜗居中。网络和电话维持的联系,邻里亲朋变成一群熟悉的陌生人,我们冷漠沉溺,直到我们下一代身上这种隐形基因终于凸显,他们成为另一种形式的“植物人”,以一株植物的姿态对峙这个世界,对万事万物不闻不看,不喜不悲,也许这才是上天对我们最残酷的惩罚。听似荒诞不经,谁又能说不是我们先主动抛弃关心、热爱、沟通这些作为人最珍贵的美德,然后神才将这些美德召回,让我们孤独、无语、听而不闻。往事历历,记录了一个还算受过高等教育的母亲的一抔辛酸,我辈良人,何事乃尔问尽鬼神。

执念一旦萌发,如同水草迅速漫过心田,在脑海中蔓延成网,让我纠结其中,不能自拔。还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一声当头棒喝,让我茅塞顿开。

没有上过一天学的奶奶,当然不会有这种读书人千回百折的辗转思量,她信仰桌上的观音与厨间的灶王,她更相信自己七十多年的所见所闻。

在她眼中,孩子都是从牙牙说语开始慢慢连词成句。遇到性子慢的孩子,家里老人只能耐下性子,一点点磨杵成针,而儿子在她那双历经风雨的老眼中宛然就是一块有待开发的璞玉。奶奶在世时常怀抱儿子一边摩挲端详,一边夸赞,乖孙两眼有神,天生带笑,耳垂丰厚,这样的孩子自然有他的福气。而对于我那些杞人忧天的担忧,她更是嗤之一笑。虾有虾路,蟹有蟹路,盲聋瞎瘸尚有一技防身,老天又怎会不给这孩子一条生存之道?做人先要放过了自己,然后再看这个世上,条条都是生路。

话语虽糙,却似灌顶醍醐。从那时起我再看儿子,貌似被取走了灵魂中的机巧智慧,却无意中保留了更多的纯真质朴,让他眼神清澈,举止稚气可掬。语言虽仅能交流,但胜在天性活泼,笑容甜美,纵然偶有出格犯规之举,总是让人忍不住内心松软,从而网开一面。而这,也许就是上天给他预留的生存之路。

曾经心心念念要替儿子找回那一缕遗失的灵魂。临近不惑,却忽然想到世间有万千人,乃有万千相。拨开万千幻相,我们都要始于一个婴儿,中途辗转沉浮,老暮之年再次返璞归真,逐渐返回婴儿的形态,也许这就是不可避免的人生轮回。而它以自己的方式提醒我们,人生宛如梦寐,等梦醒时,我们还是那个元婴。

儿子也许只是始终保持了人生最真实的一种状态。他只是没有做梦,而我也终于释然。

(责任编辑 葛星星)

作者简介:唐艳萍,山东诸城人,爱好文学,将自己执著的感情倾注于文字中,常在文字的感性氛围中忘我。在《参花》发表作品数十篇,作品类型多为散文,题材多为写民俗、情感类,荣获“2015年参花上半年度散文” 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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