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胡子》：惩治和警戒

余凤高

这也是一个很多孩子都听说过的故事。说的是从前有个富裕的贵族，因为相貌丑陋，留一脸蓝色的胡子，大家便叫他“蓝胡子”。但同时又很怕他，对他避之唯恐不及。蓝胡子娶过多个妻子，但不知道她们后来都哪儿去了，人们都躲着不愿见他。于是成为鳏夫的蓝胡子便不在当地，而去邻村向一家两姐妹求婚。两个女孩儿见到他后，起初都被吓坏了。后来他邀请小的那个女孩儿去他家，为她举办盛宴，说服她嫁给他。女孩答应了，就跟着他一起住到他的城堡里。

不久，蓝胡子要出外，把城堡里所有的钥匙都交给他这新婚妻子，并告诉她，这些钥匙可以打开城堡里所有的房门，那些房间里藏有金银财宝，在他回来之前，房内的这些东西她都可以自由享用。但是他特别嘱咐说，只是城堡底下的那个小房间，她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进去。妻子发誓说，她永远都不会进这个房间。于是蓝胡子离开了，把家交给了她。可是女孩儿马上就克制不了要窥视这禁室的欲望，用钥匙打开地下的那个小房间。虽然她姐姐安妮来她家做客，警告她说，有宾客来家，女主人不该走开。

进了这个小房间，妻子马上就发现室内可怕的秘密：地面上满是斑斑的血迹，被她丈夫谋杀的几个前妻的尸体都被用钩子挂在墙上。她吓得发抖，连钥匙都掉到血泊中了。她逃离了房间，但是却洗不掉粘在钥匙上的血迹。她向她姐姐透露了丈夫的这个秘密，于是两人商议，计划明天便逃离城堡。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她丈夫就回家了。他注意到钥匙上的血迹，马上明白他妻子毁誓了。在不能自制的愤怒下，他威胁说要当场砍她的头。妻子恳求给她一刻钟时间祈祷。得到允许后，她把自己和姐姐锁在最高的塔楼上。当蓝胡子一手持剑想砸破房门时，姐妹俩在等她们两个兄弟到来。最后一刻，在蓝胡子就要打破房门的时候，两兄弟也赶到，破门进了城堡，在蓝胡子试图逃跑时，杀死了他。

蓝胡子没有留下子嗣，于是他妻子继承了他所有的财产。她把一部分财产分给她姐姐做陪嫁，一部分给她两个兄弟做佣金，自己带着剩余的部分嫁给一位可敬的绅士，是这位绅士使他忘却了她与蓝胡子的可怕遭遇。

这原是广泛流传于法国的一个故事，后经作家夏尔佩罗（1628—1703）重写后，成为一个世界著名的童话故事。其实，德国格林兄弟的童话集《儿童与家庭童话集》初版本也曾收有蓝胡子的故事，但在第二版之后，因考虑故事对阴暗地下室里嗜血杀人的场面描写得过于逼真，不适合给儿童们看，因而删除。

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传说还是佩罗的撰写，都不可能凭空虚构出这样的故事。是社会上确有像“蓝胡子”这样的人，才为《蓝胡子》的创作提供了基础。研究者普遍认为，“蓝胡子”的主要原型是拉瓦尔的吉尔斯。

拉瓦尔的吉尔斯（1404-1440）生于法国外省布列塔尼。他以早年的行伍生涯而闻名。1420年，他参加了继承布列塔尼领地的战争，1427年还参加安茹女公爵抵御英国人入侵的战争；尤其是他被派任民族英雄贞德的卫士后，随贞德参加过几次战斗，包括“百年战争”中1429年在奥尔良打退英格兰人的著名战役。他还伴随贞德参加查理七世在兰斯的加冕典礼。在这次庆典上，查理国王封他为元帅。此后他又继续任贞德的特别卫士，直至贞德被俘，才退隐回故乡布列塔尼。

在布列塔尼，吉尔斯从他父亲和他母系的祖父那里继承了大批领地，又娶了一位富有的女继承人为妻。但是，他把这些巨额财产都消耗在装饰他的城堡和雇佣大批仆人、信使和牧师上，为的是要使他自己比国王都更有气派。他又慷慨地赞助艺术、文学和选美比赛活动。直至1435年7月国王下令，制止他变卖或抵押他所剩下的土地之后，他才停止，转而从事炼金术。同时他还热衷于撒旦崇拜，希望借助于魔鬼，如同寻求著名的“哲人之石”，来获得知识、权力和财富。

但是暗地里吉尔斯却是一个无比残暴的罪犯。他在1420年绑架了他未来的妻子和她祖父，1440年5月15日又绑架了一名叫让拉费龙的教士；他最严重的罪行是对儿童的性骚扰和杀害。1440年，吉尔斯最后被送上宗教法庭，对他的47项指控大致可分三类：“滥用神职人员特权”“祈求魔鬼”和“对儿童的性变态行为”，遭他诱拐、折磨和杀戮的儿童多达140多名。

在听取了110份证词之后，法庭决定对吉尔斯和他的仆人们使用酷刑，以提取更多的罪证。吉尔斯的一名叫艾蒂安科里莱德的仆人，在详细叙述了吉尔斯如何奸淫男孩儿和女孩儿之后，还作证说：

“……他很快意目睹儿童的脑袋从他们的躯体分离出去。他常常切开儿童们的后脑勺，让他们慢慢地死，这时候，他就变得十分激动；而在他们流血至死这段时间，他往往会对他们进行猥亵，有时他还会在他们死了之后尚有体温的时候进行……有时，他会问，他们是什么时候死的，说他们这一时刻的头最好看。”

法庭的证词记录说：“他（吉尔斯）承认他喜欢沉湎于看他们（孩子们）被残害时的残忍画面。（此时）他以梦游者的眼睛看他手指上的血一点点滴下来。”

1440年10月23日，法庭确认吉尔斯强奸、谋杀和对儿童的性骚扰三项罪名成立，宗教法庭决定革除吉尔斯教籍，世俗法庭判处他死刑。10月26日，吉尔斯在南特郊外比塞的草地上被执行绞刑。

研究者认为历史上的康诺梅和亨利八世，大概也是“蓝胡子”的原型。

康诺梅有一个外号“可诅咒的康诺梅”，是公元5世纪的一位布列塔尼国王。康诺梅原是布列塔尼卡内兹一普罗格公国的伯爵，据说是谋杀了国王的继承人约纳斯，才夺得王位的。随后，他像莎乐美故事中的希律和哈姆莱特故事中克劳狄斯，娶先王的遗孀为妻。但婚后不久就杀了她，随后又在杀了两个妻子之后，想娶瓦纳公国瓦罗伯爵的女儿特列芬为妻。因为久闻他这臭名昭著的恶行，特列芬最初拒绝嫁给他，但在康诺梅威胁说要以武力侵扰她父亲的领地之后，为拯救父亲治下的百姓的生命，特列芬才只好同意。一次，康诺梅离家外出时，特列芬发现他的秘密房间里有他死去的妻子的遗骸。于是她为她们的亡魂祈祷。据说，夜间，这些死人的鬼魂来到特列芬的梦中，警告她康诺梅要在她怀孕的时候将她杀死；而且还有一则预言声称，康诺梅会被他的亲生儿子所杀。康诺梅回来后，发现特列芬已经怀孕。于是，特列芬借着亡魂神奇的助力得以逃脱，在一座大森林里生下了孩子，并没等康诺梅抓住杀了她之前，把孩子隐藏了起来。不过，公元6世纪的贤人圣吉尔达斯写的《康诺梅传》说，在特列芬死后，康诺梅仍然找到了她儿子特列缪尔，并杀了他。后来，特列芬和特列缪尔母子二人都被封为圣徒，为她们建有几座神殿。

亨利八世（1509-1547年在位）是英格兰的国王，一位不爱夸张的外国使者称他是“一个我所未曾见过的最漂亮的君主”。虽然史学家评价说，在他的统治下，英格兰开始复兴并进行宗教改革，给国家建立起一个比较良好的政府。但是与其美好的外表相反，他的心地乖戾又残暴。刚接位的第二天，他便将亨利七世主要的两位税收官关进伦敦塔，16个月后以莫须有的罪名处决。随后他又处决了三位主教、一位公爵、许多伯爵和一位伯爵夫人，甚至处决了自己的两个妻子。

作为都铎王朝第一代国王亨利七世的次子，1502年其兄阿瑟去世，亨利八世成为唯一继承人，1509年即位，不久与寡嫂西班牙阿拉贡的凯瑟琳结婚。但后来，他以无男嗣为由强迫凯瑟琳离婚。他的第二个妻子安妮博林是先与他秘密结婚，然后再加冕为王后的。但由于她生下的是一个女儿，即未来的伊丽莎白女王，使他失望万分；从此便对安妮母女非常冷淡和厌弃。这时候，亨利又看中了王后的女侍，丰姿秀丽、秉性端庄、后来成为他第三任妻子的简西摩。此事与宫廷派别斗争纠缠到一起后，安妮便被控与人通奸，关进伦敦塔，随后被处决。简西摩则在生了儿子爱德华后死于产褥热。亨利原是从政治上考虑要与第四任妻子、西德意志新教徒联盟领袖克利夫斯公爵威廉·克利夫斯的妹妹安妮结婚的，但见到安妮后，发现她不太漂亮，且两方的联盟也未结成，于是仅半年零一个星期，便解除了这个婚约。他与第五任妻子凯瑟琳霍华德也是秘密结婚的，后来又怀疑她与人私通，将她关进伦敦塔，两天后斩首。只有最后一任才逃过一劫。

《蓝胡子》的故事表现嗜血的恶人最后得到应有的惩治，是很明显的；同时，它大概也包含一个潜在的警戒主题。

由于生理的原因，女性天生是一个弱者，在社会生活中容易受到欺侮。像《小红帽》提醒女孩要防止遭受男性性侵犯。从古时起，文学作品也常在警戒女子：避免做任何被禁止的事，好奇会带来危害。《蓝胡子》的故事似乎也有这种警戒的含义。

古希腊神话说，在火神普罗米修斯从天上窃取火种给人类之后，众神之王宙斯就决定设法抵消这一福祉。因此他委托火神和匠神赫菲斯托斯用水和泥土制作出一个妇女潘多拉。随后，诸神都把他们最精美的礼物送给她：礼物中有一个后来被称为“潘多拉的盒子”的，里面装有各种灾难和祸患。她得到警告，说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打开它。但是潘多拉“为好奇心所驱使”，打开了盒子，于是，各种祸患便飞向了世界。

古希腊神话中还有一个故事。普绪喀是一位公主，她是如此的貌美绝伦，人们把她看成是一位女神。普绪喀的美甚至连美神维纳斯都感到嫉妒。于是，维纳斯派他的儿子、爱神丘比特去挑逗她，让她去爱世上最可鄙的男人。谁知丘比特将普绪喀安置在遥远的宫中，以便自己可以同她幽会。不过丘比特告诫普绪喀，她不能直面看他，他只会在深夜来与她相会。因此，普绪喀连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这时，普绪喀听到她姐妹来自凡界的召唤。于是她就去了她们那里，跟她们说了她的新生活。出于嫉妒，她们力劝普绪喀看清她的丈夫是怎么一个人。普绪喀心中也产生好奇，怀疑他可能是一个妖怪。于是一天夜里偷偷点灯去看，发现原来身边所卧的竟然是爱神。但她把他吓坏了，以致撞翻了灯，火热的灯油烫伤了他。他离开了她，回到众神世界。普绪喀各处寻找而不得，永远失去了他。

在《圣经》中，开头的“创世纪”就写了两个警戒故事。一个说夏娃受蛇诱惑，吃了伊甸园中神禁止吃的智慧树上的果子，结果被逐出这乐园。另一个说两个天使来到罪恶之城所多玛，说是因为该城罪大恶极，受上帝之命要用燃烧的硫磺毁了它。天使告诉罗得，叫他的妻子、女儿、女婿等“一切属你的人”都离开，同时警告说，却不可以回头看，也不要在平原上站住，要往山上跑。但是罗得的妻子不听从警告，“在后边回头一看”，结果“就变成了一根盐柱”。

《蓝胡子》似乎也在继承对女子的警戒：违禁会带来危险，千万别干！

《蓝胡子》的故事作为一个原型，对文学艺术产生很大的影响。许多大师级作家的创作都受过它的启发：获1921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作家安纳托尔·法郎士写过一部《蓝胡子的七个妻子》，把他最后的一个妻子取名“让娜”；获1911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比利时作家莫里斯·梅特林克写得更多，在他的剧作中，蓝胡子至少有五个前妻：《阿格拉瓦因和塞丽塞特》（1896）中的塞丽塞特，《阿拉丁和帕洛美达斯》（1894）中的阿拉丁，《丁塔基里斯之死》（1894）中的伊格赖因和贝兰热，《佩莱奥和梅里塞德》（1893）中的梅里塞德和《阿里安娜和蓝胡子》（1907）中的阿里安娜。同年，法国作曲家保罗.杜卡斯将《阿里安娜和蓝胡子》改编为歌剧，在巴黎喜剧院首演。匈牙利钢琴家贝拉.巴尔托克以多部管弦乐曲和钢琴曲而闻名，但他唯一的一部歌剧，题材就是蓝胡子杀妻的故事，题为《蓝胡子公爵的城堡》（1911）。直至今天，从蓝胡子的童话传说中获得灵感而创作的作品可以列出一大串，如：法国作家阿尔弗雷德.萨沃伊的《蓝胡子的第八个妻子》（1920），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蓝胡子的蛋》（1998），英国作家安吉拉.卡特的《血腥的内室》（1979），美国作家库尔特.冯内古特的《蓝胡子》（1987）等小说十余部；海伦娜.贝尔的诗《蓝胡子的第三个妻子》（2006），朱莉·博登的诗《蓝胡子的妻子》（2007），罗兹·戈达德的诗《蓝胡子的剑》；以及加拿大出生的导演爱德华·德米特里克的《蓝胡子》（1972）等六部影片等等。美国哈佛大学的德语和文学教授、“民间故事和神话学”学位委员会主任玛丽亚.塔特对《蓝胡子》的童话做过深入的研究，于2004年出版了一部专著《大门后面的秘密：蓝胡子和他妻子们的故事》。在这部迷人的著作中，玛丽亚.塔特分析了蓝胡子故事超越时代的多种形式，论证了蓝胡子、他妻子和他们的婚姻在民间故事和小说、电影、歌剧中的表现，使蓝胡子的主题以特有的嬗变获得新生。她说，在有些作品中，蓝胡子的妻子是一个受蒙骗的人，而在另一些作品中，她又是一个清醒的“侦查员”。早期改编往往谴责她“不计后果的好奇”和“难以控制的欲望”，如今常转而描写她是一个以她的侦查手段和心理策略拯救了她自己和她婚姻的女英雄。作为一个文学原型，“蓝胡子”的故事此后也可能有更多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