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张元济在上方花园的往事
2015-05-28张珑
张珑
我的祖父张元济,是中国近现代出版史上的一位传奇人物,他和康有为,都是近代中国思想界、文化界的翘楚人物,然而,相比于豪放大气、张扬恣肆的康有为,祖父可以说是一个低调没有声音的人物。
祖父字菊生(1867-1959),是清光绪十八年(1892)的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1894年任刑部主事。祖父在1898年参加戊戌变法失败后,因被清廷“革职永不叙用”,于是就举家从北京来到上海,创办了商务印书馆,由此也就成就了一段商务出版的传奇。
祖父一辈子,没有洋洋洒洒的谈话演说,也没有堆积等身的专门撰著,以致在今天很多人没有听说过祖父的名字。但是他在我的眼中,却可亲可敬。要说祖父的成就,惟有看他做过的实实在在的事情。他当时为了创办商务印刷馆,曾聘请了一大批“具有新思想、新知识结构”的中青年知识分子,还编制过新课本和工具书,翻译逾百种西方小说名著,新创多种期刊,如《东方杂志》《小说月报》《教育杂志》《妇女杂志》等。可以说,在当年商务印刷馆生产的大量优质精神食粮中,不少到了今天仍然是华文知识食谱中的“启蒙主食”。
我的童年是在上海度过的,直到我从教会学校毕业去北京,都和祖父张元济住在同一幢楼里。在我的印象中,祖父很严肃,即便在年幼的时候可以跟祖父开开玩笑,心里也还是有些怕他。何况,祖父很忙,并无太多含饴弄孙的时间。“祖父好像永远有做不完的工作,即使他退休了,手头也仍有很多工作,加上他交游很广,总有朋友来访,这样一来陪家人的时间就很少了。”
祖父的言传身教对包括我在内的全家人都有潜移默化的影响,他对生活并不苛求,物质的要求也不高。祖父原来住极司菲尔路(今万航渡路)40号。那是一幢耗费了他半世辛劳建造起来的老式大洋房。他在那里编纂了《四部丛刊》和《百衲本二十四史》两部传世巨著,中国近代最大的出版机构商务印书馆的许多大政方针也在此诞生,蔡元培、胡适等文化名人常光顾张宅。后来,为了躲避险恶的政治环境,就将极司菲尔路40号的老宅出售,我家也于1939年早春迁居霞飞路(今淮海中路)善钟路(今常熟路)口的上方花园。那是一条新建的新式里弄,每栋住宅为三层,前面有一小花园。我们租用的是在第三条横弄的最后一栋。
最早的时候,上方花园曾称“沙法花园”,其实,所谓沙法花园是一大片地,从霞飞路善钟路口一直延伸到南面的辣斐德路,往东包括现在的新康花园、音乐学院等许多地块在内。在早期的上海,那片地曾经是一个名叫沙法的犹太人的产业,后来他将地分割成若干块出售,于是就建起了新康花园、南面沿辣斐德路的游泳跳水池等。
上方花园是祖父起的名,“上方花园”这四个字也是我祖父提的,而且还亲笔书写了四个大字,刻在里弄大门的门柱上。“上方”二字在古文中有“天界”之意,也有说成是“阳气所萌生”的方向。有时还可作“尚方”解,是古代的一种官名。综合这许多含义,祖父所提的这个名字用今天的大白话来说,可以解释为“处于黄金地段的一块高尚儒雅的风水宝地”,但后来人们均不解其意。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那门柱没有了,祖父写的“上方花园”那四个大字也随之消失。现在门柱上的几个大字是后来做的,并非祖父的手迹。
在这条里弄里有71栋独立式住宅,最早入住的有不少当时的知名人士,如中国近代外交家颜惠庆,我国古方志学权威的张国淦,被誉为中国现代会计之父、现代会计学界泰斗的潘序伦,新华银行总经理王志莘等。
上方花园住宅是由英商马海洋行设计,有独立式、联列式、行列式等类型的房屋七十余幢,大部分为西班牙式,环境优美静谧。祖父的新居共有三层,每层有两间并排朝南的大房间,屋前有一个小花园。祖父将底层东侧作客厅,西侧为餐室。客厅正中墙上挂的是龚鼎孳和孙承泽所书堂幅,澹归和尚亲笔屏条挂在右侧。近窗放置三只书橱,内藏《四部丛刊》和《百衲本二十四史》。他的卧室在二楼西侧,我弟弟张人凤先生曾撰文详细记述了祖父的卧室兼工作室:除了几件简朴而结实的家具,就是大堆大堆的书;房间西北角放着一张黄褐色的床,那是父亲工作以后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为祖父母定制的;床前有一张红木方桌,这是曾祖母的妆奁,现在成了祖父的工作台……
祖父一生致力于出版与学问,他的日常生活、交际往来也几乎围绕于此。他对钱财看得很轻,晚年为商务工作,分文不取,遇到人家有困难,常常伸出援手。在我的心目中,祖父是个淡泊名利、不事张扬的人,但遇到不公之事又是一个仗义执言的人。特别是祖父蛰居上方花园后,曾以自己的爱国行动,彰显出身为中国知识分子的民族气节。他拒绝与日伪有任何往来。作为商务印书馆的董事长,尽管商务面临困境,但他从不向日伪当局注册,更拒绝与日伪的“合资”、“合作”,把商务这家屡遭日本侵略者打击的民族文化企业一直支撑到了抗战胜利。1942年年初的一天,我家门口停下一辆汽车,来了三个日本人。他们递进印有“大东亚共荣圈”及三个人名字的名片。当时祖父正伏案写一幅册页,他瞥了一眼名片,就明白来者是企图拉文化人下水的文化特务,他随手从桌上取了张便条,写了“两国交战,不便接谈”八个字,由我父亲张树年下楼交与来访者。结果,三个日本人看了看便条,悻悻而去。本来,祖父与汪精卫的私谊不浅,但汪精卫沦为汉奸后,他即与之绝交。汪精卫曾托人将他与陈璧君的诗集相赠,并要求回信,但祖父均不予理睬。
我出生于1929年,到20世纪50年代初离开上海,实际上我在祖父的身边度过了20多个年头。现在每年,我都会有机会从北京回上方花园。回到那里,只要一闭上眼,静静一想,就觉得在上方花园时的情景,如在眼前。在我的印象里,家中并没有豪华陈设,祖父严谨自律,于生活方面情趣寡淡,一生只着唐装,除了工作,他似乎是没有多少时间与家人一享天伦之乐的。但是,每天早晨,祖父总起得很早……我往往在那时候去和他玩。他坐在大沙发里,我爬到他身上假装给他洗脸,洗完还要抹雪花膏,点胭脂,他从不嫌烦,任凭我折腾。这样一直要玩到吃早饭。
在二楼祖父的房间,有一只红木石面方桌,方桌上放着祖父经常用的文房四宝,是他真正工作的地方,笔墨纸砚都摆放得井井有条,不论早上去向他请安,或是从楼梯经过他的卧室,总能看见他伏案工作的身影。我看见祖父工作得累了,就用一块小水晶石放在眼部,用来舒解疲劳。
祖父很忙,总是伏案工作,有写不完的东西。只有在工作的间隙,在大沙发里坐一会,有时开了收音机听广东音乐。祖父幼年时生长在广东,能说一口地道的广东话,对广东音乐也很爱好。
从童年的我的眼中看去,因是从一种比较松弛的角度,祖父就显得特别的可亲、可爱。我与祖父共同生活了20多年,在记忆里散落的全是一些生活上的小细节,有时是祖父送给我的一个荷兰风格的小瓷娃娃,我去祖父房里找葡萄,祖父带家人做“翻转信封”,祖父的卧室桌子上饭碗大的地球仪……童年这些点滴碎片,虽然琐碎,却最让人怀念,也让人感动。
只是,人生之景不可能总是那么和缓旖旎,我的人生起先也还平缓,后来便慢慢纷乱起来,发出变徵之音。实际上,我于20世纪50年代初,离别祖父、父母,去北大工作之后的经历,才是我真正的人生别调。我后来到北大,和北大教师的一些交往;我在“文革”中历经人生坎坷,后来,我下放到干校接受再教育;在湖南黔阳教授英语的情状……但这些沉重的人生经历,却一直支撑着我,也全是因为我祖父给予我的那份信念支撑。
可惜的是,在大师面目逐渐模糊的时代,有关祖父其人其事,却渐有为世人淡薄之惜。我曾经写过一本《水流云在》,在书中我回忆过祖父的一些平生小事,是为了说明他毫无功利之心,对世事也异常淡泊,我只是想以一种平淡、平实的心境,怀念、追忆、记录、反思我祖父往事的若干细节。只是,虽出无心之意,但却显现出若干时代的水光云影,是可以给史家当作材料的。当然,我并不是要着力描画出所谓的“历史图景”,或企图去解释所谓的“时代政治”,只是处于时代变革中,我想自然随性地写出作为一名普通人的真实经历和感受。有人说,因了我的慧眼与慧心,由此也突现出“写人及史”的传记文学传统。这听了,当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祖父在上方花园度过了人生的最后19载,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新中国建立三个历史时期,可以说,上方花园曾经见证过我们张家最大的光荣:1949年,祖父由父亲张树年先生陪同上北京参加全国政治协商会议第一次代表大会和开国大典,并当选为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常有一些政府的高层领导来我们家,1949年6月初,上海刚解放不久,陈毅市长偕周而复登门拜访了祖父;8月,曾在商务印书馆工作多年并由此走上革命道路的陈云拜访了阔别二十多年的祖父。他说刚去过东北,见商务印书馆沈阳、长春分馆营业情况很好,请祖父放心。
这年12月25日,祖父应邀出席商务印书馆工会成立大会,在致辞时突发脑血栓晕倒在讲台上,从此开始了他的十年病榻生活。虽然卧病在床,但依然在家人为他特制的一张小桌上,先后为《汪穰卿师友书札》《攀锥文集》《粟庐曲谱》等题签,整理《涵芬楼烬余书录》,撰写《追述戊戌政变杂咏》,校勘新发现的宋刻《金石录》等,并担任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首任馆长。
1957年,祖父病情渐重,于夏天住进了上海华东医院,从此再未能返回上方花园寓所。现在,上方花园外面挂的是“张元济故居”的牌子,楼内60多年未经修缮的破败面貌不足为外人观。我每次从北京来沪,有机会就会去上方花园。虽然再问附近居民,却多摇头不晓祖父这位出版巨擘了。如今我虽年逾八十,再忆前尘旧事,好似做梦一般。
采写:鲍广丽 编辑:薛华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