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考
2015-05-27吕幼安
吕幼安
一
星期四上午,端木皇下课后在走廊里碰见雷丽东,他迎上去打招呼:“雷教授下课了?”雷丽东表情冷若冰霜,从鼻腔里挤出一颗沉闷的单音“嗯”,然后掉头转身,走了。端木皇有些尴尬,看着雷丽东瘦削的背影,知道他把她得罪了。后来他去了院长办公室,院长任火生正在电脑里搜索名单,本院98名教师名单他其实早倒背如流,可却像沉醉于一个有趣的文字游戏,将名单从头至尾,从尾至头地反复来回搜索,如同滚动播放一个好看的综艺节目。端木皇看了一会,忍不住说:“院长接见我几分钟吧,听我发几句牢骚。”
任火生也不回答,从花名册里挑出了四个名字,分别加黑加粗,四个名字便赫然入目:雷丽东、杜西念、端木皇、盖文仲。
做完这些,他才对端木皇说:“你来之前我一直在琢磨一个事,先不说事,先说中文系包括你在内的四大才子,专业虽不同,但势均力敌,各有千秋。你不是才华横溢吗?所以请你发挥艺术想象,对这四个名字进行一下艺术概括?”
端木皇也不知什么意思,盯着四个名字琢磨了半天,一女三男,都是教授,于是赌气说:“既然是艺术想象,难免汪洋恣肆,院长该不是把我们比作四人帮吧?”
任火生笑着摆头:“金庸先生的《射雕英雄传》看过吧?东邪黄药师,西毒欧阳峰,南帝段王爷,北丐洪七公,事情就这么巧,从四位名字里各取一字,谐音也好,正音也罢,可谓神来之笔,正好吻合了这部经典。端木,我一直想问你,你这名字谁取的?”
端木皇想了想,只好解释自己的命名。1971年,老家一带遭遇百年难遇的洪水,母亲在逃荒路上生下他,父亲随手从地上捡根稻草,给他取名端木荒。这三个字一直伴随他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当大学老师要发表论文,他觉得端木荒三个字有些煞风景,就一时心血来潮,在字典里找了个谐音字:皇帝的皇。没想到用笔名端木皇发表的处女作大获成功,先后被《人大复印资料》和《新华文摘》等转载,还被SSCI收录。后来只要发表论文,他就用笔名不用本名,发展下来,最后干脆把户口上的本名也改成了:端木皇。
任火生听完点头说:“你我这些来自农村的孩子,父母多半没文化,所以命名不可能咬文嚼字,就像你说的,随手从地上捡根稻草往你头上一插,就是你一辈子的符号。读大学时,我也为自己土不拉叽的名字自卑了好一阵,想改个悦耳动听又耐人寻味的名字。后来一想,名字嘛,不过是符号标签,改了又如何?改了名就能脱胎换骨,骡子变骏马呀?”
端木皇说:“院长含沙射影,是给我上德育课吧?”
任火生摆手说:“不过瞎胡诌。对了,你不是找我发牢骚吗?发吧,我洗耳恭听。”
端木皇说的事发生在两年前,盖文仲年满55岁,辞去中文系主任前,任火生推荐他当主任。端木皇坚决不干。任火生说:“我知道你一直在研究老庄,可都无为出世,谁来为人民服务?再说高校哪有什么官,包括校长在内的行政人员,都是为老师服务的。别人能为你服务,难道你不能为别人服务?好歹干两年吧,别辜负老师们的信任。”端木皇只好答应干两年。现在两年到了,他对任火生说:“期限到了,院长该给我兑现了吧?”
任火生笑道:“我和你想到一块了,今年我年满57,该退下来了。但我们运气不好,正赶上一个运动,你刚才不看见了吗,我正在为这个运动准备前期资料。”
任火生说的运动叫聘岗定员,全国高校一窝蜂都在搞,江城大学没理由不搞。教授一二三四级,副教授五六七级,讲师八九十级。一级教授是学术泰斗,金字塔尖,由国务院掌控审批权。江城大学是二类大学,不出学术泰斗,所以大家都瞄准二级教授。就算二级教授,也凤毛麟角,一个学院也就一个。任火生说:“这么一来,刚才我比喻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最终要华山论剑,这四个人都在你们中文系,你是中文系主任,为此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端木皇说:“好像有这么一则笑话吧,恋爱中的女友问男友:假如有一天我和你妈妈同时掉进河里,你打算先救谁?”
任火生一笑:“男友是这么回答的吧?真有这一刻,我就跳进河里一手救一个。”
端木皇说:“可两只手的力量各不一样,你是用最有力的那只手救女朋友,还是用相对弱的那只手救你母亲?”
任火生笑道:“游戏玩到你这程度,没法再继续玩下去了。走,时间到了,该填肚子了。”
他们去教工食堂吃免费午餐。两人打好饭菜找到一个空位刚坐下,杜西念端着不锈钢餐盘,像托着一个舞台道具,扭着细腰过来打招呼:“二位用餐哪?”
杜西念以前是省京昆团演员,主工男旦,戏曲不景气,他转行到省戏校当老师,又从省戏校跳槽来江城大学,在中文系教戏曲。人虽离开了,却与戏曲藕断丝连。他对任火生说:“京昆团下午要我去给说台词,正想找院长请个假,没想到就碰见曹操了。”任火生说:“杜教授还在给演员说台词啊?”杜西念说:“京昆团下个月到台湾演新版《牡丹亭》,团长非让我去给年轻演员说说台词,您说我能拒绝吗?”
任火生说:“当然不能拒绝,人才不能浪费,要合理使用嘛。”杜西念说:“院长这话我不爱听,要说人才,也该是端木啊。我算什么?就像有人背后攻击我的,唱戏没唱出名堂,才来江城大学滥竽充数,想混出个名堂来。”任火生问端木皇:“这话谁说的?不会是你吧。”端木皇没出声。
用完午餐,他们走出餐厅。杜西念去省京昆团给演员说台词去了,任火生和端木皇回学院准备开会。
下午2点,全院老师先在梯形教室集中开大会,几个院领导分别谈教学,谈科研,谈学生工作。谈完后,任火生开始传达聘岗定员文件。文件共13页,将近一万字。任火生把文件弄成简装本,用不到20分钟时间摘要性解读完,大会就散了,然后分系开小会。
端木皇回到中文系会议室,见盖文仲抓紧分秒的时间,坐在圆桌前打瞌睡,于是凑近他说:“盖老师这么辛苦呀。”盖文仲睁开眼说:“唉,被孙子闹的,小家伙这几天有些感冒,所以吵夜。”端木皇说:“盖老师难能可贵,还亲自带孙子啊。”盖文仲说:“你说有什么办法?儿子媳妇工作忙,单位里又搞末尾淘汰制,真要淘汰下岗回家,我又重新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只好伸手搭一把。抓紧时间开会吧。”
端木皇见老师们差不多都到了,就说:“老师们,我们接着开会。”他言简意赅说了三件事:第一,应届毕业生毕业论文到了交初稿时间,指导老师抓紧催学生马上交初稿;第二,省市社科项目申报工作已经开始,想申报的老师可以登陆学院网站查阅下载;第三,每个老师准备个人小传,下星期四分教研室述职。说完三件事,会就散了。
老师们陆续走出会议室。走得一个不剩时,端木皇却坐在那里想任火生上午的比喻,东邪西毒南帝北丐,想着想着,脑海里也迅速跳出除他以外的另外三个人影……
端木皇硕士毕业,被导师谢守望推荐到江城大学中文系任教。既然是推荐,必定向熟悉的人推荐,这个熟悉的人就是盖文仲。谢守望和盖文仲是1977年恢复高考后第一批进校的大学生,虽同系同班,两人年龄却相差10岁。盖文仲28岁,当过知青,当过工人,从工厂考进大学;谢守望18岁,是应届高中毕业生。1982年,荒芜了10年的高校教师队伍严重青黄不接,因此从应届毕业生里选拔德才兼备者留校当老师,几乎是每所高校的人才战略。经过反复酝酿和遴选,谢守望和盖文仲双双脱颖而出,进入S大中文系老师候选名单,但最终留校当老师的是谢守望,盖文仲只好去了市属高校江城大学。
端木皇到江城大学中文系,是1996年,他是文艺学硕士,理应进文艺学教研室,可文艺学教研室老师满员,他只好先到现当代文学教研室教现代文学,跟着盖文仲学习上课。只要盖文仲上课,他就到堂听课。端木皇听了盖文仲整整一学期课。到了第二学期,盖文仲反过头来听他的课,听了几节课,就在新老师试用表上这么评价端木皇:“思路较清晰,表达较流畅……”有人表示质疑:尽是好的,难道没一点不足?盖文仲说:“我不写得很清楚吗?思路较清晰,表达较流畅……下一步亟待提升,换个修饰:思路很清晰,表达很流畅。”有人说盖文仲老奸巨猾,为人处事就像写文章,暗中巧设伏笔。说这话的人是雷丽东。
雷丽东说的伏笔,不是别的,是大学老师绞尽脑汁写的学术论文。而盖文仲之所以看好端木皇,觉得端木皇除了人品笃厚,肯学肯钻研,而且有才华。端木皇的论文上了国内顶级的《社科高端》,不是一篇,而是连中三元;而盖文仲对《社科高端》望而却步,知道在那上面亮相的多是名校教授,二流高校老师想上《社科高端》,无疑是攀登珠峰。
说实在的,盖文仲并没奢望上《社科高端》。只是有一次谢守望跟端木皇闲聊时,得知盖文仲的职称仍是副教授,就问原因。端木皇如实告诉导师,说盖文仲的妻子从工厂下岗,家里突然经济拮据,衣食住行,加上一儿一女的学杂费,全指望盖文仲。盖文仲别无选择,每天夜里骑一辆破旧的永久28型载重车,马不停蹄奔波于城南城北夜大班或电大班上课,白天上计划内课,夜晚上计划外课,人成了一台上课的机器,哪有精力读书写文章。所以盖文仲整整五年没写一篇论文,又赶上学校提升档次,开始抓老师的教学和科研,对长期不写论文的老师,要加大惩治力度,扣奖金,降职降薪。
作为中文系系主任,盖文仲不得不开始重视论文,推掉一部分计划外课,吭哧吭哧写了几篇论文,在本校《江城大学学报》发了两篇,另外两篇投给核心期刊。有家核心期刊来信说,稿子不错,准备用,但要收取600元的版面费。在2001年,盖文仲的副高工资每月还不到600元,一听要收取600元的版面费,仿佛被割肉,气得一把撕了用稿通知。
端木皇把这个细节讲给导师听时,谢守望笑着说:“这个老盖,还是那个牛脾气。你把他的稿给我拿来,我来想办法。”
谢守望是《社科高端》的编委,负责组织推荐华中地区高校教师的最新研究成果。读了盖文仲《世纪末文学旗号的反思》,觉得很新,于是推荐到《社科高端》,还把另一篇《文学与市场》推荐到省社科院学报,不到半年,两篇稿子都发出来了,而且都转载了,前者还被SSCI收录了。凭借这两篇重要论文,盖文仲第二年顺利晋升教授。他打电话向谢守望表示感谢,提出要请谢守望吃饭,谢守望说:“吃饭就免了,但拜托你两个事,一是让端木学术归位,这么优秀的文艺学博士后,待在现当代文学室,浪费了嘛,让他尽快专业对口;二是请嫂夫人给他介绍个对象,这家伙文字感觉好,爱情感觉差,见了姑娘就脸红。”
盖文仲准备让夫人给端木介绍对象时,没想到有人捷足先登,红娘不是别人,是雷丽东。
雷丽东之所以当红娘,是因为接受军令状,授予她军令状的是项成儒副校长。当副校长前,项成儒是中文系主任,和雷丽东同在文艺学教研室。雷丽东经常这里那里开会,而科研管理条例规定,每位老师一年只能报销一次学术会议经费。雷丽东当然不满足报销一次,她知道项成儒手里有科研经费。项成儒碍于老同事情面解决了几次,然后和雷丽东谈他的心病,女儿项小昆傻呼呼一直在等一个人,这个去美国留学的男人,之前说好接项小昆去美国陪读的,结果变卦了,来了一封绝情信。项小昆几乎崩溃了,不吃不喝,人瘦得像风中芦苇。项成儒和夫人担心独生女儿,想把她尽早嫁出去,并且托人介绍了几个本校青年教师,无奈项小昆没看中。项成儒对雷丽东说:“你有合适的人选,就给她关心一个。”
雷丽东为确保成功率,先宽慰项小昆说,这世上若真有在一棵树上吊死的爱情,也是作家浪漫主义的杜撰,生活却是现实主义,现实主义的生活应该以牙还牙,那混蛋既然抛弃你,你就该另起炉灶,重写爱情新篇章。项小昆伤感地说:“心里的那扇门锁了,钥匙被人无情扔进太平洋。”雷丽东说:“钥匙丢了,我来给你重新配。”
说服了项小昆,雷丽东又联系端木皇。端木皇说:“上帝把我的爱情之门关了,给我开出的条件又差,出身农家,长相一般。”雷丽东十分欣赏端木皇的回答,顺着他的意象思路说:“上帝给你打开这扇门,必定会给你关了另一扇门。”
雷丽东把端木皇的照片拿给项小昆看。项小昆觉得有几分眼熟,仔细一想,想起来了。原来端木皇所在的单身宿舍里,同屋的青年老师常邀人来宿舍打麻将。端木皇正读在职博士,在宿舍里无法看书,就跑图书馆,每天待到图书馆打烊。项小昆就注意上他。她问雷丽东:“听您吹得天花乱坠的,既然34岁了,也该谈过啊,该不是有什么缺陷吧?”雷丽东说:“要说缺陷,主要是身高海拔不够,一米六十七点五公分,作为男人的确是矮点。但男人的优势与身高海拔是两回事,别看有人长得气吞山河,但山大无柴烧;端木皇海拔虽低,可他起点高,内存大,只要博士一毕业,很快就上正高。”
端木皇读博士,正赶上四所市属高校合并。新组建的江城大学想通过合并提升档次,摆脱三类高校的尴尬身份,而教育部对本科院校教学水平的评估体系中,有一个硬件,即老师的学历出身,硕士应占多少,博士应占多少。端木皇读博可谓赶上好时候。项小昆当然不傻,顺着雷丽东所指,分明看见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由远而近朝她走来,走近了,这男人突然摇身一变,变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但项小昆还是有顾虑,她身高一米六十八点五公分,在女孩中鹤立鸡群,为此她叹息道:“真要成那回事了,就不幸沦落成一篇小说:《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今生休想再穿高跟鞋。”雷丽东说:“不能穿就别穿,我陪你不穿。”
雷丽东已看出项小昆动心了,紧锣密鼓地张罗了两个多月,敦促端木皇与项小昆定期见面,见了十来次面,然后水到渠成,端木皇就跟项小昆结婚了。
婚后,端木皇自然对雷丽东感激涕零,除了平日打电话问候,逢年遇节还登门问候。雷丽东说:“端木别跟我这么客气,真要感谢我,就来文艺学教研室,我们一块儿搞课题。”
端木皇博士毕业,在导师谢守望教授的博士后工作站继续做课题,参与了导师的国家课题《苏俄文论对中国文学的影响》,课题的主要前期成果他占了多数,其中三篇论文在权威期刊发表后,被《新华文摘》全文转载,并被SSCI收录。从博士后工作站返回学校不久,果然如雷丽东所言,他不仅破格晋升为正教授,还被评为省级有突出贡献的青年专家和市213青年专家。既是专家,哪能游离于专业之外,自然要学术归位。所以端木皇来到文艺学教研室上任,当上教研室主任,一跃成为雷丽东的直接领导,所以面对雷丽东,他像浑身长刺,左右不自在。而雷丽东此时的注意力,不在教研室,而在中文系。
四校合并后,学校的管理由原来的校系两级管理改为校院系三级管理。中文系主任任火生顺理成章当上江城大学人文学院首任院长,他在物色中文系主任时,想到两个人选,一是盖文仲,二是雷丽东。但老师们民主投票时,雷丽东仅得了1票,盖文仲却遥遥领先,得了34票。雷丽东大受打击,悻悻地想起那孤零零的可怜的1票,不是别人投的,是自己投给自己的,别人没投倒也忍了,端木皇竟然也没投她的票。她感到不悦,也不便质问端木皇:为什么不投我的票?此时,全部人事安排尘埃落定,雷丽东在风起云涌的人事变革大潮中没摘到一枚果子,因此面对教研室主任端木皇,如同遭遇了太上老君,自己却变成孙悟空,被丢进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冶炼,炼成一双火眼金睛,看人看事,觉得人人都可疑,个个都有妖气。她决定不问政治,学司马迁,埋头发愤著书。
雷丽东虽然这里那里发表了160多篇论文,但也有学术遗憾,这就是《社科高端》。她曾多次投稿给《社科高端》,却石沉大海,一个音信也没有。端木皇却在《社科高端》连中三元,而且都是洋洋万言的大块论文。不仅如此,雷丽东还发现,她一向不看好的盖文仲竟然也上了《社科高端》,为此还成功晋升教授。雷丽东开始打主意,把一篇5000字的论文交给端木皇说:“老盖巧设伏笔,我没必要铺垫,你推荐推荐吧。”端木皇知道雷丽东误会了,解释说盖文仲的稿子不是他推荐过去的,是谢守望教授觉得选题好,才推荐给《社科高端》。雷丽东冷笑道:“电视里不是刚现场直播了吗,申办奥运要拉选票,发表论文也得拉选票,现在我请你拉选票,你要实在不愿意,权当那是几页废纸,烧了,或扔进垃圾篓里。”
端木皇只好用特挂把稿子寄过去。稿子很快退回来了,并附有退稿信。端木皇拿到退稿骑虎难下,突然想起一个读博时的师兄,在《S省社会科学》杂志当主任,这个杂志是业内核心刊物,就自作主张把稿子寄过去。师兄很快打电话说,稿子收到且拜读了,属于可发可不发的大路货,实在想发,由他来操作,但必须按大路货稿子交千字300元的版面费,当然要优惠,打半折吧。端木皇第二天就寄了750元过去。两个月后杂志出刊,雷丽东收到两本样刊,她莫名其妙打开样刊,一张小票优美地滑落出来,她拾起来一看,原来是张750元的收据,也不是正规收据,而是那种在任何小店里都可以开到的收条。雷丽东找端木皇问情况,为什么不寄《社科高端》,而寄《S省社会科学》。端木皇嗫嚅了半天,只好拿出《社科高端》的退稿信:“拜读了推荐来的大作,觉得选题一般。鉴于目前杂志社积稿太多,为了不造成延误,只好忍痛割爱。请转达我们的歉意,也谢谢雷丽东教授对我们工作的大力支持……”
雷丽东何等精明的人,看完退稿信,大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讪讪道:“给你丢脸了,也谢谢你煞费苦心可怜我,但我雷丽东也不差这篇把文章往脸上贴金,只是想到这么一个严肃的问题:学术界之所以腐败,就因为你们这些人在推波助澜。”她硬要给寄稿子的挂号邮资和版面费,钱已经掏出来了,端木皇坚决推辞:“雷教授您这是打我耳光啊!”
雷丽东才觉得自己挨了一耳光。她严重地不舒服,她一不舒服就开始张嘴咬人。每学期排课,是她张嘴咬人的最佳时期。以前教研室主任安排课时,一般先征求她的意见。端木皇也征求她的意见:想上哪门课?对排课有什么要求?雷丽东说了三点要求:一是上午一二节课不行,因为晚上写文章熬夜,起不来早床;二是下午七八节课也不行,她得回家给老公及女儿做饭;三是不上新课,没时间备课。端木皇就安排雷丽东上传统老课《文学入门》。《文学入门》一般是安排给刚上讲台的年轻老师上的,就像从事艺术的人练基本功,《文学入门》就是文艺学教师的基本功。雷丽东恍惚中看见时光倒流,自己变成嘴上无毛的年轻人,气呼呼又找端木皇:“《文学入门》,难道我刚入门吗?”端木皇说:“根据您排课的三不要求,只有这门课最合适,您要觉得屈尊,我安排别人上,您就在家搞科研吧。”
在家搞科研,意味着不排她的课,不上课,正高每年180教学课时的计划就无法完成,虽然雷丽东用不着再评职称积攒课时,但没完成教学任务,不仅拿不到正高每课时40元的课酬,年终奖也要扣掉一半。雷丽东恼羞成怒,几乎当场跟端木皇翻脸。她强抑制自己的情绪,忍气吞声去上《文学入门》。
雷丽东著作等身,除了160多篇论文,还出版了12种专著,凡出版一部新著,她必开选修课。说是开选修课,其实有一半原因是推销书。高校老师出书难,所出的理论书,书店不欢迎,书摊不青睐。等评完职称,那些书就成为无人问津的废品。雷丽东虽然总能从领导手里搞到出书资助经费,但那些经费远不够买书号付印刷费。她自己掏空了腰包,得让投出去的资金尽快回笼。所以通过开选修课售书,几乎成为高校老师的生存策略。雷丽东开《文学入门》,将积压多年的《小说叙事学》、《诗歌意象论》、《散文意念谈》、《剧本结构考》拿给学生自由选购,且规定每人必须买两本。学生们也早洞悉老师的生存策略,自然有意见,尤其那些贫困生,根本不想为上一门选修课而买两本书。所以告到院里,任火生找端木皇。端木皇心想:人人都怕雷丽东,我也如此,但既然已经开始得罪雷丽东了,索性得罪到底。
端木皇没找雷丽东正面谈教材,而是辗转迂回地走进雷丽东的教室,笑着说:“来取经,学习学习。”雷丽东的脸上,迅速亮起足球场上的黄牌。端木皇也不管那些,心想就是亮红牌也得履行公务。他坐在梯形教室最后一排,居高临下听雷丽东讲诗歌语言四美质:具象之美,密度之美,弹性之美,音乐之美。她先朗诵了一首马雅科夫斯基的宝塔诗:
诗的语言/和镭的提炼一样/一年的劳动/一克的产量/有时为了/仅仅提炼一个词/往往要耗费/几千吨/语言的矿
朗诵完马雅科夫斯基,雷丽东进入正题,谈苏东坡诗歌语言的终身追求“反常而合道”。她先讲了个噱头,说苏东坡与胞妹苏小妹,均才华盖世,哪怕日常生活起居也暗藏语言机锋。苏东坡长了一颗列宁似的大瓢额,其妹则生了一俏丽的容长脸。兄妹俩有一日为此相互打趣:
苏东坡曰其妹:
去年一滴相思泪,
至今才流至腮边。
苏小妹曰其兄:
临近堂前三五步,
额头已进厅堂前。
学生欢声雀跃,雷丽东得意忘形,稍微离题,说:“说到反常而合道,我联想起一个普遍存在的文学创作规律,这就是:几乎所有的文学名著都涵盖了一个不争的事实:通奸。对不起,这两个字的确令人瞠目,值得商榷。问题是,古今中外众多的文学名著,或多或少,藏头露尾,总摆脱不了三个字:反常态。只能有一个解释,这就是苏东坡说的‘反常而合道,妙趣横生。”她列举了四部作品:《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红楼梦》、《金瓶梅》。四部作品里都写了奸情,为什么?雷丽东问学生。学生面面相觑,她俨然道:“因为反常中孕育着正常,人性百般扭曲,通过一种反常态的行为方式得以宣泄,是报复生活吗?不,是报复自我!”下课铃响,雷丽东左手拿讲义,右手拿茶杯,下课走人。
端木皇追出教室,跟雷丽东同行,感叹道:“雷教授的课太有个性了,太精彩了。”这话雷丽东爱听。端木皇话锋一转又说雷丽东不爱听的,“然而我觉得吧,上课跟写论文一样,引用举例应该严谨,野史趣闻必须深控,讲究分寸吧。”雷丽东阴沉脸反问:“端木主任这是在教我上课还是教我写文章?可我上了20多年课,写了400多万字文章,难道还要你教吗?”
端木皇原本是跟雷丽东谈教材的,被雷丽东博彩的课堂氛围所感染,忘了主题。他无言以对时,有人老远跟他打招呼:“端木,端木。”杜西念迈着舞台碎步跑过来,对雷丽东视而不见,把端木皇拉到一边,掏出两张戏票说:“你不是一直想看《杨门女将》吗?机会来了,中国京剧院在京韵大舞台只演一场。”端木皇接过戏票尚未开口,雷丽东说:“哟老杜,忙着给主任送戏票啊?对了,我听说白先勇最近来大陆搞青春版《牡丹亭》,搞得轰轰烈烈的,怎么,没请你去说台词啊?”
杜西念顿时拉长脸,反唇相讥:“雷教授一向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如果真这样,那我通知你,你成功了。”说罢拂袖而去。
雷丽东脸上有些挂不住,问端木皇:“你觉得我在讽刺挖苦他吗?”
端木皇没理睬她的话,抓紧时间谈《文学入门》的教材,一门课要求学生买两本教材,的确过分了。雷丽东说:“古代文学史,现当代文学史,除了史本,还要求学生买作品选讲本。既然讲文学入门,文学的四大类:诗歌、散文、小说、剧本,我只要求买两本,过分吗?所以端木你就别吹毛求疵,也别跟人沆瀣一气和我作对。”
端木皇一愣:“雷教授言重了,我和谁沆瀣一气,我为什么要和你作对?”雷丽东冷笑,用目光搜索远处,可杜西念早已无踪无影了。
端木皇很清楚,雷丽东之所以和杜西念不共戴天,无非四个字:文人相轻。
首先是教学。杜西念的课堂很热闹,他讲《中国戏曲研究》,在课堂上唱念做打舞,也让学生唱念做打舞,互动一过分,自然招来一片非议。雷丽东对端木皇说:“听听,看看,杜西念那叫课堂吗?叫戏园子。”
雷丽东抨击杜西念的课堂,正是期中教学质量检查期间。上至校领导下至院系领导,都要随堂听课。说是随堂听课,其实是有针对性的:讲得好的和讲得差的。杜西念和雷丽东属于光荣的前者,每学期的学生评教,两人都名列前茅,或杜西念第一,或雷丽东第一。要命的是,近两年的学生评教,杜西念占了鳌头。雷丽东心里自然不舒服。她私下打听学生对杜西念讲课的反映,没想到学生热情洋溢说:“听杜教授的课特享受,像欣赏一场文艺演出,不知不觉下课了,让人意犹未尽。”
杜西念科班出身的演员,京片子丝毫不亚于雷丽东,这得力于戏曲童子功,戏曲有千斤念白四两唱一说,一个好演员除了唱好,更得念好。杜西念表达抑扬顿挫,有很强的戏剧感染力,他给学生介绍戏曲行当生旦净末丑,专门拎了一批道具行头到课堂:水袖、髯口、马鞭等,还精心做了电子课件,在投影上放映戏曲表演程式化的典型要素,还当场示范角色情景:喜、怒、哀、乐,发嗲,发嗔;他模仿《拾玉镯》里青春二八的孙玉娇,穿针走线纳鞋底,踩着碎步撵鸡数鸡,惊喜万分拾玉镯,忐忑不安藏玉镯,忸怩百态,风情万种;他还穿着长靠短靠走过场,演习小生踱方步,老生举步维艰,以至文丑的韵白,武丑的矮子功等。除了没在课堂上翻跟头,杜西念竭尽全能地演示给学生看,如此别开生面,令人眼花缭乱,学生大开眼界,自然觉得过瘾,所以掌声此起彼伏,惊动了隔壁教室的雷丽东。
雷丽东的课也不乏掌声,但隔壁教室掌声雷动,盖过了她的掌声,她因此不舒服,像是打擂败北,悻悻地跑教学办公室要求调换教室。但调换教室是不可能的,因为所有教室都在上学期末统一安排好了,牵一而动十,不可能。雷丽东只好找端木皇,说:“你是主任,你得把握教学大方向。”
端木皇当中文系主任后,差不多听了所有老师的课,杜西念的课堂究竟是不是戏园子,他心里自然有数。他劝雷丽东:“任何事物难免百密一疏,我承认杜老师的课并非十全十美,但他的《中国戏曲研究》是选修课,这门课原本带有表演性,他原来又当过演员,轻车熟路地现场比画几下,带学生一块儿互动,稍微有点过分,但也不至于就成戏园子了。”
雷丽东一听,掉头走了。
其次是科研。雷丽东是科研大户,160多篇论文,12种专著,各种荣誉也如雪片飞来:省市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国务院政府津贴专家,曾宪梓教育基金获得者。理所当然是院里职评小组成员。杜西念从省艺校来江城大学时,职称已经是高级,但中师高级,也就相当于普通高校副教授。他申报正高时,雷丽东审查杜西念的论文,看出疑惑,也不在桌面上摊开说,而是私底下问端木皇:“你不觉得老杜的论文哪里不对劲吗?最近媒体可刚揭发出一个学术达人,专门剽窃学生和他人成果。”
端木皇说:“不会吧,这话可得有证据。”
雷丽东撇嘴道:“哼,以为谁都不懂戏,就他懂戏,想我雷丽东四岁开始跟老妈看越剧,四大越剧经典《梁祝》、《红楼》、《西厢》、《祝福》;八岁追随老爸看京剧,《一箭仇》、《二进宫》、《三岔口》、《四进士》、《五人义》、《六月雪》、《七星灯》、《八大锤》、《九江口》、《十字坡》,都浏览过;昆曲也不在话下,汤显祖的临川四梦《牡丹亭》、《玉簪记》、《邯郸记》、《白兔记》,不说倒背如流,也略知一二:‘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谁不懂啊?他不过唱了几年昆曲,也没唱出风景来,才跑到这里来教书,教书就教书,又充当一座桥梁,动不动跑京昆团给青年演员说台词。因此鲁迅先生才愤懑道:这世上总有一批帮闲文人,混迹江湖,扰乱社会次序。”她告诉端木皇,杜西念发表在《中国京剧》上的《几出新编历史剧中的传统京剧元素》,不到四千字的可怜兮兮的小论文,竟有14处抄袭,而且大段大段的,像下载流行歌曲。
结果评审小组投票,6票同意,1票弃权。端木皇也是7人院评审小组成员,别人都不知道投弃权票的是谁,他很清楚。因为一般说来,院里初评主要是资格审查,教学课时是否完成,科研论文是否够数,如果基本达标,也就过了。端木皇没问雷丽东为什么要投弃权票,而是谈论文,说看了杜西念全部的论文,总体感觉不错,尤其是雷丽东怀疑有14处抄袭之嫌的《几出新编历史剧中的传统京剧元素》,他查阅了部分资料,引文都在允许范围之内。然后他问雷丽东,为什么要投弃权票。雷丽东冷笑道:“你也开始扰乱社会秩序了对不对?你说我投弃权票,谁证明?没人证明,投弃权票的就是你了。”如此倒打一耙,端木也就无话可说。没想到这事居然被绘声绘色传开了。杜西念当然也听说了投票结果,他安慰端木皇:“就算人大政协开会,也有人投弃权票。假如真像雷丽东跟人散布的,你投了弃权票,我也不怪你,六比一,胜利出线,进入复赛了嘛。”
端木皇恼羞成怒,他跟杜西念的关系,是因为新开了一门课《中国戏曲美学》,他临时抱佛脚看了一批戏曲影像资料,然后找杜西念,说想找戏曲演出的现场感,请他提供京剧演出信息。杜西念一口应允,不仅提供演出信息,还陪他一块儿看了好几场戏,给他讲中国戏曲的虚拟化表演程式。两人之间,自然生出一段看戏情结,只要有外地名角来本地演出,杜西念必定给他搞票。没想到因为职称评审,生出这番龃龉。端木皇知道这种事就算浑身长嘴也难说清,干脆不说。
还有公开课。为了配合期中教学质量检查,端木皇想搞一次公开课,决定请雷丽东讲。可雷丽东答应得好好的,突然说要出差开会,而且说走就飞走了。端木皇只好请杜西念讲。杜西念知道公开课定的是雷丽东,A角出差飞走,才让他当替补的B角,于是笑着说:“既然你找人救场,我就救你一次。”
结果杜西念不负众望,把公开课讲得掌声此起彼伏,多数老师是很少进剧场看戏的,但听完杜西念的课,大家觉得杜西念高度凝练、生动形象的讲授,仿佛把他们带进剧场,享受了一次特殊的戏曲集锦展。杜西念在课堂小结时,动情地说:“感谢各位老师捧场,中国戏曲博大精深,老师们如果想深入了解戏曲,想进剧场看戏,尽管找我。”
雷丽东出差回来,听说杜西念顶替她讲了一次公开课,反响之热烈,成为老师们那几天的谈话中心。她心里又不悦。端木皇跟她解释说,系里几位教授陆续都要搞一次示范性公开课。雷丽东说:“杜教授既然把公开课演绎得像一出戏,何必抢了他的彩头。他不是演员吗,就让他尽情演绎,唱连台本戏吧。”
端木皇深入浅出地解读了雷丽东,知道她是王安石一句诗:“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杜西念没来之前,雷丽东一花独放,杜西念来后,一连几学期的学生评教都排名第一,不仅获得学校教学质量一等奖,还获得全省高校教学质量优秀奖。杜西念成为那一点红,逼得雷丽东颜色减褪,成为那一点红的陪衬绿叶。
叮零零……端木皇的回忆被手机铃声打断。他查看来电显示,是导师谢守望打来的。谢守望说:“电话打到家里,项小昆说你在开会,什么会这么长,开了整整一下午?”
端木皇说:“和S大一样,这里也搞首席教授制,上午我们任院长跟我谈话,也不知他什么意思,所以浮想联翩,想到一些复杂的人事关系……”
谢守望说:“既然复杂,你就重新考虑一下那事。这几天我正在写报告,希望你尽快给我答复。另外还有一个事,生态文艺国际年会5月份在日本举行,人家看了你的一组论文,很欣赏,想邀请你出席,你提前准备些材料?就这样。”
端木皇关了手机,走出会议室,整个教学楼响起清脆的铃声,是第八节课的下课铃声。
二
又到了星期四。端木皇下课后直接去会议室开会。这星期院里的行政例会扩大了范围,除了几个院领导,还有三位系主任。因为聘岗定员紧锣密鼓已完成第一阶段的各项任务,老师们述完职,填写完聘岗表格。表格事无巨细填写了任现职以来的课时核算,出版发表的专著和论文,所承担的课题,包括教学奖和科研奖等;每项内容参照科研年终奖折算,以一篇论文为例,发表在权威期刊是40分,发表在专业核心期刊是30分,发表在一般期刊是8分。折算完后,按正高、副高、讲师三类,以得分高低排序。排序表已经出来了,摊在每个人面前。任火生说:“讨论之前,我先传达一下昨天校长办公会的最新精神。”校长办公会的最新精神就一个关键词:首席教授。除了学校诞生一个首席,各学院也要诞生一个首席,但学院诞生的首席不叫首席教授,叫责任教授,待学校首席尘埃落定,再搞学院首席教授。
历史系主任黄重说:“改革应删繁就简,怎么竟花样百出。什么叫责任教授?难道我们不负责任?”
影视传媒系主任吕小品说:“我大致领会了校长会议最新精神,我用比喻说话吧:学校幅员辽阔,起伏连绵如群山,群山峰峦叠嶂,而潜伏在山脉里的十八座山寨,也就是江城大学十八个二级学院。每个山寨必须推个山大王,学院责任教授也许就是山大王。”
任火生笑:“小品教授太有才了。端木呢,也发表发表高见。”
端木皇说:“道非道,非常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天下万物。”
任火生说:“诸位都才华横溢,我才疏学浅,所以只能紧跟校长。”他扫了大家一眼,开始诠释首席教授,“一类高校的首席要么是中科院学部委员,要么是中国工程院院士,而我们没有这两大院士,所以竞争首席教授的人选,只能由各个学院推荐。今天把诸位请来,是想开个神仙会,从我们学院13位教授里推一位到学校去竞争首席。”任火生说罢盯着手里的花名册,像看一篇小说,眼睛一直没离开花名册。
吕小品说:“院长把我搞糊涂了,既然正高排序表已经出来了,还用得着再推荐吗?端木排名第一,就是他了。”
任火生说:“校长办公会最新精神还有个附件,主要强调首席教授,硬件是学术贡献,当然还得考虑其他软件,以前叫又红又专,现在叫德才兼备,就像每年年终考核强调的四点:德能勤绩。这就成为一首古典诗歌,解读出现了思维弹性。所以才请诸位来开神仙会,讨论一个最佳的推选方案。”
吕小品正想表示不满,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也不是一段音乐彩铃,而是一个女声嗲声嗲气叫唤:“亲爱的,来电话了,亲爱的,来电话了……”他拿出手机看来电显示,然后走到门外去接电话。
黄重说:“居然还有这样暧昧的手机铃声,像一个漂亮的女秘书躲在隔壁深情叫唤。”
任火生从名册上抬起眼光,看着黄重说:“黄主任的联想不叫丰富,叫邪乎,干脆你再接再厉,发挥你邪乎的想象,以解燃眉之急。”
54岁的黄重察觉到自己失言,忙掩饰道:“院长既然批评我邪乎,我干脆一邪到底,谈大家都十分好奇的:有关首席教授的待遇。有的名校首席教授年薪50万甚至100万,我们的首席有没有这个数?如果没这个数,就太辜负首席这个光荣的称谓了,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既然这么兴师动众推首席,为什么不说首席的待遇?一句话,学校首席的年薪是多少,院里的首席年薪又是多少?”
任火生这才笑,说:“姜果然老的辣,既然老姜直奔主题,我也不隐讳,首席教授的确有待遇,至于是50万还是100万,对不起,领导们尚在调研和考察之中,所以我不能瞎说。还是说明朗的,推荐到学校去竞争首席的人选,如何诞生?”
大家面面相觑时,吕小品接完电话匆匆进门,对任火生说:“院长,我得马上赶到电视台去,那里出了点事。”
吕小品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专业,是本院甚至全校最年轻的正高,不到33岁便当上教授。他没走捷径,靠才情说话。他所开设的专业课《影视剧本创作》,不光泛泛谈理论,自己还带头实践,他带影视专业学生到电视台实习,通过一个师兄的关系承包了一个栏目,这个叫《每日心情》的电视短剧栏目,主要针对良家妇女,每天晚上新闻联播结束,妇女们也做完家务,于是解下围裙,坐在电视机前等待着吕小品提供给她们的精神食粮。主要是情感戏,引出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故事的主要情节如下:
某下岗女工上网给女儿找对象,认识了一外地青年,结果从长途汽车站接到这个来自广东的英俊青年,没推荐给女儿,而是自己挪用了。她跟这个有恋母情结的青年热火朝天谈了一场恋爱,最后闹得女儿挥泪反目,老公愤然出走,妇女只得忍痛割爱,与年轻英俊的男网友分道扬镳。
吕小品带领学生把《每日心情》搞得如火如荼,收视率节节攀升。除了情感剧,吕小品也写正剧。对别的专业的老师来说,创作那么多文艺作品是不顶事的,但吕小品的专业归类经过反复论证,被划到艺术类,艺术类老师创作的作品,一幅画或一首乐曲,可以折算成半篇论文。吕小品参与编剧的剧本有将近500集,多部情感连续剧在国内众多省级卫视台遍地开花,还有两部竟然上了中央台,还获得“飞天”三等奖和“金鹰”二等奖。根据科研管理条理裁定,这两个奖项都属于国家级奖。所以吕小品不仅破格上了正高,从讲师直接晋升为教授,还顺理成章当上影视传媒系主任。
任火生问:“电视台出了什么事?”
吕小品说:“院长不是布置我每年完成100万的科研任务吗?您知道100万有多难挣?《每日心情》栏目剧的演员,都是网上自愿报名的非职业演员,进门免谈片酬,只谈过戏瘾。但这个栏目一下子火了,广告商蜂拥而至,那些争先恐后报名来的非职业演员,都不是吃干饭的,就开始谈片酬,也不在开机前谈,而是拍到一半开始谈,不答应就溜之大吉。今天上午就发生这样的事,实习的学生捏拿不住,还得我去捏拿。唉,挣点钱真难。”
任火生说:“我纠正你一下,别张嘴闭嘴挣钱难,不明真相的,还以为我这个院长逼你下海做生意。”
吕小品说:“院长是没逼我下海,是专业引领我下海,院长当初怎么要求我的?尽快扩大专业影响,把专业推向市场。”任火生说:“就算我说过这话,你也不能吃干饭,尽快完善各项管理制度,给自己留后路嘛。”吕小品笑着往门口走,说:“我这就去修后路去,有什么需要我表态的,给我打电话。”说完一阵急旋风,很快消逝在门口。
他走后,大家继续讨论推荐到学校去竞争首席的人选,讨论了半天,没找到更合适的办法。任火生就给行政办公室打电话:“下午的政治学习,全院老师先集中开大会。”然后放下电话补充,“先民主,后集中,党的基本原则不能丢。既然代表我们人文学院去竞争学校首席,先让全院老师投票。”
下午2点钟,全院老师到梯形大教室投票。每人手里拿着一张选票,选票上的本院13位教授,按姓氏笔画排序,每个名字下有一个空格,同意谁,就在谁名字下的空格里打√,且每张选票只能选一位候选者,如果选了两个以上,此票作废。行政办人员发完选票,点了选举人数,连同行政人员和老师在内,有效选票计123张。大家拿着选票,握着笔,开始神秘地打√。打完√,小心翼翼折叠好选票,投进选票箱里。几个监票唱票的人早在黑板上写好13位候选者名字,唱票人每念一个名字,就在其名字下面画“正”字。选举结果当场揭晓,排在前六名的分别是:
任火生35票
端木皇35票
雷丽东16票
盖文仲15票
杜西念11票
吕小品10票
其中有1张票是空白,视作弃权。
唱票人宣布完结果,会场立刻变得嘈杂,因为出现两位并列第一。大家交头接耳议论时,就听见门外传来嗒嗒嗒的脚步声,像是有一匹骏马奔驰而来,大家屏声敛气,仿佛进入黑白战斗故事片里千钧一发的危情时刻。然而,匆忙赶来的不是一匹骏马,而是一匹未来的黑马。吕小品在电视台摆平了非职业演员的片酬问题,赶回学院执行一项政治任务。这任务是杜西念开玩笑布置给他的。杜西念要结婚了,49岁才结婚,所以不想张扬,只打算小范围请几个院系领导,还有平日比较谈得来的个别老师。他不好意思亲手发请柬,让吕小品替他发。
吕小品赶回院里准备替杜西念发结婚请柬,根本不知道院里开大会投票,他懵懵懂懂接过行政人员递来的选票,看也没看,将他神圣的一票投给端木皇。于是端木皇名字下,7个“正”字又得以延伸,那延伸出来的漂亮一笔,神气活现地有些生动。唱票人高声宣布:“第一名,端木皇教授。”大家起身热烈鼓掌,开始往外涌。有人走到吕小品身边说:“等着穿小鞋吧。”吕小品这才注意看黑板,看了一会儿,然后自言自语道:“刚摆平了一个矛盾,又摆平了一个矛盾。”
后来他去院长办公室送请柬。任火生接过大红烫金请柬眼睛一亮,打开看了看说:“我以为是小吕教授要结婚了,原来是老杜教授要结婚了!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吕小品说:“我的婚姻在遥远的西伯利亚,可望不可即。”
任火生点头说:“哦?雷教授给你介绍的,敢情是个俄罗斯姑娘啊?”
吕小品一笑:“院长别逗了。既然院长也听说了这事,我就坦白从宽。不错,雷教授的确给我介绍过对象,但我不习惯说媒拉线,我想与时俱进,所以拒绝了,没想到把雷教授给得罪了。就像刚才投票,一不留神把院长也得罪了,院长该不会给我小鞋穿吧。”
任火生说:“这话从别人嘴里出来倒也罢了,从一个作家嘴里脱口而出,性质就格外严重。你仔细想想,刚才那个走过场的投票,其实反映了一种中国心理,多数人哪里是投任火生教授,而是投任火生院长。所以我不仅不会给你小鞋穿,还要感谢你的神来之笔。至于你如何得罪了雷丽东教授,不妨说来听听。”
吕小品说:“院长既然想听,我就权当汇报工作,这事也确实跟工作有关……”
吕小品从省艺校调进江大人文学院,和端木皇同住一套单身公寓。雷丽东那阵正忙着给端木皇介绍项小昆,有时来单身公寓做端木皇的工作,见吕小品在房间写论文,就说:“年轻人啊,革命生产两不误啊。”吕小品正忙着转换思维写论文。他写论文不像写剧本那般文思泉涌,而像一个秀才文人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吭哧吭哧挖了半天,却吃力不讨好,没看见进度。但大学老师必须写论文,吕小品把自己最初写的几篇论文拿给端木皇看。端木皇不仅逐字逐句润色,还为他调整结构,提炼关键词和内容摘要,像改一篇本科生毕业论文。
端木皇对吕小品说:“你论文选题最大的特点,就是从自我实践出发来谈影视剧本创作,而实践出真知的道理,理论家解释起来,多半从理论到理论。但教人写剧本不是教人背诵理论,是教人家奠定思维定势,就像王国维的‘三境界说,用诗歌意象来诠释文学创作的三种思维定势,这就是钱仲书先生所倡导的理论研究的终极目标:原创性。而大多数理论是没有原创性的,无非相互借鉴,所以才有‘天下文章一大抄的说法。你虽没有抄袭前人,但仅只停留在经验总结的表层,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将你的创作谈——对不起,这个概括不一定对,将你发现的东西进行理论提升。”
端木皇还鼓励吕小品说,做学问固然要才情,但更需要毅力,有了毅力,积累到一定时候,大多数人都能做出一点来;而文学创作则不然,没有天赋,哪怕再怎么努力,也不一定能成功。端木皇还说自己读大学时,也做过几天作家梦,吭哧吭哧写了一些作品,全被退稿。他痛定思痛,决定学别林斯基,转向搞理论。
吕小品受到鼓舞,转换思维专心写论文时,雷丽东给他送来一篇习作,说是一个学生的,让他看看。吕小品认真看了那篇习作《谁说往事如烟》,说是一篇小说,却更像一篇散文。吕小品说:“文字还不错,但缺乏提炼,需要好好修改。”雷丽东说:“这样吧,我让她找你,你跟她说说。”
几天后,果然有个叫刘畅的女生找到公寓,吕小品见她模样清丽,气质单纯,以为她真是本院哪个系的一个学生,就跟她谈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依赖于生活,要有独特的审美发现。刘畅听了半天,也不知听懂没听懂,把习作拿走后,隔三岔五总来公寓,也不谈作品,而是开始帮他洗衣服,收拾凌乱的房间。有一次端木皇来公寓清理他落下的杂物,看见刘畅惊喜地打招呼:“刘畅你也在这里啊?”吕小品这才知道刘畅原来是雷丽东的女儿。他感到匪夷所思,问雷丽东究竟什么意思。雷丽东说:“老百姓常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要觉得可以和我女儿发展那种关系,你就发展,不想发展,你就看着办。”
吕小品感到啼笑皆非,刘畅却认真摆出女朋友的架势,洗衣洗被,还给他开小灶改善伙食。吕小品招架不住突如其来的爱情洪流,平心而论,他觉得刘畅是个好姑娘,问题是,他早有女朋友,只是他从不宣传自己有女朋友,所以包括院领导在内的很多老师,都以为他是个快乐的单身汉。吕小品只好对刘畅实言相告,说自己有女朋友了,叫她趁早转移爱情目标。
没想到刘畅点头说:“谁说往事如烟?其实都在那里藏着掖着,被锁在心里那扇小窗户里,你看不清别人,别人也看不清你。你说你有女朋友,难道我没有男朋友吗?那又如何?命运还是强行让我们结缘,而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却失之交臂,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一篇小说吗?”说得吕小品云山雾罩,瞠目结舌的不知怎么回事。
后来终于弄清楚了,刘畅从高中开始谈的男朋友被母亲一票否决。为什么?和刘畅一样,叫苏雨的男友没考取名校,甚至不如刘畅,仅读了三年电大。雷丽东尽管给电大学生上过课,却骨子里看不起电大学生。她对女儿的期望值很高,希望刘畅考硕士读博士,但刘畅没按照母亲的既定方针走。她想走大众化路线,像多数女人一样,找个男人成家立业。电大毕业的大专生苏雨也在攒劲发奋,通过自学专升本,还进了一家合资公司当白领,月薪5000元,比雷丽东的教授工资还高。他自以为成功达标,就鼓起勇气去雷丽东家登门求婚。第一次走进女朋友家,他带着几分激动参观装修得很有格调的三房一厅,仔细欣赏和打量每个布局细节,一不小心闯入一个禁区,准确说来那是一堆书刊,整齐堆码在客厅电视柜上,看上去像个小型书柜。苏雨很纳闷,悄悄问刘畅:“这是什么书?”他怀着好奇动手翻书,把书一本一本抽出来,看封面,看后像叠罗汉,一本一本堆摞着,有的书没站稳,滑落下来,掉在地板上,苏雨也没及时捡起来。就在这时,雷丽东突然出现了,看见自己视若生命的科研成果垃圾一样掉在地上,怒不可遏地大喝一声:“住手!”吓得苏雨魂飞魄散。苏雨哪知道他闯入了这个家里的禁区——堆码在电视柜上的书籍,原来是雷丽东呕心沥血写的十来部专著,占地面积不大,却尺幅千里,让人产生联想,如同去美术馆看画展,只能观看,不能动手触摸。
苏雨狼狈不堪地被雷丽东逐出家门后,心灰意冷对刘畅说:“分手吧,男朋友可以有很多选择,老妈只能选一个。”刘畅悲愤难平,因此写了那篇文体不明的短文《谁说往事如烟》。
吕小品听完刘畅的爱情故事,亲自找到苏雨,对阳光帅气的白领说:“你哪里爱刘畅,是爱自己。你一走了之,把刘畅推入地狱,你难道不该救她,不想法解放她?”
苏雨是赌气走的,哪里真丢得下从高中起就一路走来的爱情伴侣。但他母亲听说了儿子的爱情遭遇,气呼呼找到雷丽东上课的教室,等雷丽东下课,她质问雷丽东,凭什么侮辱她的儿子?雷丽东见身边那么多学生,把苏雨的母亲拉到一边说:“我被你伟大的母爱感动了,也正想找你沟通,既然你亲自找来了,我就开诚布公说说我的感受。刘畅读高中时的势头,不说进清华北大,也不至于进三类,作为母亲的失望,我想你也感同身受,我不敢说是苏雨把刘畅耽误了,但对苏雨的印象,因此也大打折扣。当然苏雨后来逆流而上,专升本,而且进了一家很不错的大公司,每月的收入比我还高,按理说我应该降低条件,成全他们。但我拗不过自己,所以那天说了几句气话,转告苏雨,对不起了。我等会儿还有课。”雷丽东说完转身走了。苏雨的母亲望着雷丽东孤傲的背影,灰溜溜回家对儿子说:“抬头做女婿,低头当儿媳,你要真当了那个女人的女婿,老妈我死不瞑目!”咔嚓一声,这段姻缘暂时搁浅。
吕小品想力挽狂澜,颇费了一番工夫,把《谁说往事如烟》改成一个单本剧,而且男女主角的扮演者就是生活原型苏雨和刘畅。两个人形象气质都不亚于职业明星,难得的是都会演戏,面对镜头该哭则哭,该笑就笑。吕小品以一种老掉牙的结构叙说这个真实的故事,将主题升华为:我的爱情我做主。吕小品在雷丽东家播放了这个上下集共计50分钟的单本剧。雷丽东看见男女主角清新可人的形象,逼真生活的本色表演,说:“你别出心裁,我无话可说,听之任之吧。”
刘畅和苏雨成为《每日心情》栏目剧的首批签约演员,还报名进了电视剧艺术中心演员训练班深造。
吕小品说完雷丽东女儿的故事,任火生感叹:“什么叫作家的灵感思维,我今天才真正领教了。但正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看来你的确得罪了雷丽东,但这与工作毫无关系嘛。”
吕小品接着说与工作有关的事。
有一天雷丽东找到他,提出要给影视专业的学生搞两次讲座。他答应并安排了一次。不久雷丽东又找到他,说想上影视专业开设的《中国文化史概论》。但《中国文化史概论》早有合适的上课人选,所以他没安排。雷丽东见课没上成,又提出《中国文化史概论》能否用她多年前出版的《文化学概要》,因为家里还积压着几百册,原想通过上课推销一部分教材的。她还直奔主题谈提成,按教材科的老规矩,以15个百分点回馈。高校老师自费出书用作教材,学校原则上不支持也不反对,但老师只能按七折回收,余下的三折,给上课学生一点优惠,学院也收下一点作为流动资金。
吕小品安排上《中国文化史概论》的合适人选,是历史系主任黄重。历史系因为近年来学生就业不乐观,招生计划由原来每年招一个班,改为两年招一个班。学生逐年减少,历史系老师们就没课上。任火生特地嘱咐吕小品,影视传媒班级多,有些课程可以请历史系老师上。所以吕小品遵从院长的指示,请黄重上《中国文化史概论》,还嘱咐黄重在选教材时,可以考虑用雷丽东的《文化学概要》。
黄重嘴里答应用雷丽东的《文化学概要》,最终却用了杜西念前年出版的《中国传统文化与国粹京剧》。黄重之所以没用雷丽东的《文化学概要》,有三个原因,一是他知道吕小品是通过杜西念引荐来江大的,杜西念对他有知遇之恩,所以他干脆做个顺水人情,这么一来,不光吕小品高兴,杜西念也推销了120多册积压的书,自然也高兴。
第二个原因,黄重觉得雷丽东人心不足蛇吞象,身上有那么多荣誉,却为了一个年终评优到处游说。那几年,只要连续两年年终考核为优秀,可以晋升一级工资。雷丽东第一年被评为优,第二年想继续评优,就到处给人打电话,破天荒打到黄重家里,和黄重谈了一个半小时。黄重是院里年终考评考核小组成员。考核小组在各系名单报上来后,对报上来的优、良、中、合格、不合格挨个进行审核。而黄重作为历史系主任,每年评优他都主动退让,让那些想评职称的年轻老师上,因为评职称必须有两个奖项:教学质量奖和年终评优,缺一不可。黄重接到雷丽东的电话那天,像听一段颂歌,听雷丽东热烈地恭维他的人品,忘情地赞美他的学术。听了半天,才听出雷丽东其实是拉选票,心里难免不起反感。
院考评小组考核时,因为牵涉到晋升一级工资,所以对连续两年评优的人审核格外严格,几乎是在鸡蛋里挑骨头。挑了半天,总算挑出两块:一是雷丽东身上的荣誉太多了:省市有突出贡献专家、享受国务院津贴专家等,每得一个荣誉,就晋升一级工资,其正高工资目前高居全院榜首;二是雷丽东作为学术领军人物,顾自一花独放,缺乏引领作用,且不说传帮带,连起码的领军意识也看不见,就把雷丽东否定了。带头否定雷丽东的正是黄重。雷丽东听说了黄重对她的否定,觉得自己弄巧成拙,大意失荆州。于是见了黄重,像见了一个仇敌。
黄重不喜欢雷丽东的第三个原因,是他女儿和雷丽东女儿同校同班。那年高考时,他女儿成功考取北大,而雷丽东的女儿勉强考了所三类。雷丽东酸溜溜地跟人说自己母亲当得不及格,不像黄重,为女儿消得人憔悴,不仅陪女儿打小城南城北跑各种补习班,且无论刮风下雨,坚持骑车跑女儿学校送热气腾腾的可口晚饭。这么一说,像是自我反省,其实是心理失去平衡,变相诋毁他。
吕小品说到此,任火生打断他说:“他们两人孩子原本读书都不错,在学习上,取得进步如登山,可一旦退步,就像山体滑坡。老黄对女儿投入多,女儿终于考上北大;雷教授对女儿投入也不少,可女儿因为爱情而分心,进了三类。进三类也没关系嘛,谁说上名校就一定成才?我看也不一定。咱们江大有的学生,毕业后自主创业,成为百万千万甚至亿万富翁的也不乏其人,说明什么?”
吕小品点头,接着说另一件事。
他在端木皇的帮助下,发奋写了一组有关影视剧本写作的论文,端木皇建议他将24篇单篇论文连缀贯穿,整理成一本书:《影视剧本创作二十四技》,端木皇不仅审读全稿,提出修改意见,还动手为吕小品写序。吕小品在后记里特别鸣谢端木皇为“室友、文友、良师益友”。书出版后,正赶上申报职称,吕小品把填写好的申报表拿给端木皇看,端木皇看后感叹道:“双管齐下,左右逢源,小品你知道巴甫洛夫吗?他把人类的思维类型归纳为三种:艺术型、理智型、中间型,你既能形象思维写作品,又能逻辑思维写论文,是最理想的中间型!”但吕小品想要的不是赞美,他需要端木皇给力,破格申报正高。端木皇仔细想了想,表示说:“这么多成果,我看可以初试牛刀。”院里初评时,七人评委每人手里拿着吕小品的申报材料,认真详细地看了半天,又数了半天,除了几百集电视剧本,还有理论文章38篇,权威期刊、核心期刊的论文均超过了规定的篇数;加上两部专著《影视剧本创作二十四技》和《影视剧情节十二美》;另外吕小品还参编了三部教材,其中一部列入教育部和本省的十一五规划。大家翻阅完申报材料,由衷地感慨吕小品卓尔不凡的论著才华,觉得小家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也。大家赞叹吕小品的科研成果如此丰厚时,雷丽东却不以为然,她岔开正题谈吕小品写给妇女看的那些情感剧,首先声明平日是没时间看肥皂剧的,因为是吕小品写的,就抽空看了几集,情节的确抓人,看了开头就急于想知道结尾,但看完结尾,闭目深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仔细一想,原来问题出现在戏剧矛盾的纠葛上,她问:“天底下有母女成为情敌的生活依据吗?”
这时大家正酝酿情绪准备投票,雷丽东旁逸斜出的一番分析,如无形之中涌动的暗流,减缓了大家的投票节奏。大家面面相觑,举棋不定时,端木皇说:“我想谈两点:其一,文艺作品有争议这很自然,雷教授说的母女情敌缺乏生活依据,可据我所知,这个作品是有生活原型的,取材于报纸上的一篇真实故事,生活中母女反目,吕小品在作品里让母女和好了,也许这就是文艺创作的终极目标: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至于这个作品好不好,它已经成为社会精神产品,网上也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也就是说,产生了一定的社会影响。其二,我们的影视专业一直以来没找到明确的专业定位,吕小品来了后,不说是改变了原来无所适从的局面,至少有了明确的办学思路,我认为这应该算他的一大贡献。因此我们在审查吕小品破格申报正高任职资格时,可以将人才与学科发展联系起来,培养一个学科带头人,可以带动一个专业的发展。本着爱护青年人才的宗旨,我同意吕小品破格。”
端木皇说完,几位评委纷纷点头并开始投票,投票结果,六票同意,一票弃权。院里初评结果散会不到两小时,连同细枝末节全部透露出去了。吕小品打电话对端木皇说:“谢谢端木兄了,没想到雷丽东教授不仅记事,还记仇。”端木皇说:“关键时刻,我把曾国藩送子女的家训送给你吧:千万忍耐,忍耐千万。”吕小品才忍了。
任火生听完吕小品的汇报,笑着说:“你评职称时我在场,就算雷教授投了弃权票,过眼云烟嘛,没必要再耿耿于怀,接着干自己的正经事吧。比方老杜给了我们一个意外惊喜,我希望你也尽快给我们一个意外惊喜。”
吕小品一笑:“院长要的意外惊喜,我会尽快带给你。”
杜西念原想低调结婚,但任火生说:“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年逾半百终于结婚,且不说大张旗鼓,至少要体现人性化。再说最近搞聘岗定员,老师们都神经兮兮的,趁这个机会大家放松放松,吃吃喜酒,唱唱情歌,打打麻将。”他让行政办出面动员老师们踊跃参加杜西念的婚礼。很多老师对杜西念是有好感的,见人永远面带微笑,双臂朝前,跟人行深度的日韩礼,所以一听杜西念要结婚了,大家由衷地替他高兴,尽管没收到请柬,老师们自发组成一支庞大的婚礼亲友团,每人100元地凑份子。
吃喜酒那天,任火生包了一辆大交通,满载45位老师赶到酒店。吕小品正等候在大门口,大家见他西装革履,油头粉面,打趣说:“小品教授这是当伴郎啊?”吕小品说:“关于本人今天的身份,10分钟后揭晓,现在大家赶快进场,演出马上开始了。”他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进西花厅。杜西念一见来了这么多老师,激动得语无伦次,一再躬身,行他标志性的日韩礼:“感谢大家,感谢诸位捧场。”
此时,小巧玲珑的西花厅像戏校排练场,京胡铿锵,板鼓清脆。新郎新娘是省京昆团过去和现在的演员,一双新人所谓乾旦坤生,十分难得。所以京昆团倾巢而动,精心筹划这场婚礼。几分钟后,婚礼终于在一阵急疾风的锣鼓声中开始,厅内灯光暗淡,仅留小舞台上方的几只射灯,映照出一群盛装的仙女,京昆团的女演员们飘然欲仙地从两侧姗姗出来,每人托着一个鲜红的蟠桃,舞过几巡,引出司仪。司仪不是别人,正是西装革履的吕小品。吕小品手握麦克风从容地走到台中央,用悦耳的男中音说:“尊敬的各位来宾,尊敬的各位同仁,欢迎您光临杜西念先生和盛扬小姐的婚礼。下面请允许我介绍光临今天结婚庆典的各方嘉宾,他们是……”从江城大学人文学院领导一一介绍起,介绍到省京昆团领导。这时,灯光渐渐熄灭,像是停电了,其实不然,灯光冉冉再亮时,背景投影屏上开始上演一出戏,是爱情经典《牡丹亭》游园一折,这是前年京昆团去香港演出时的录像。当时扮演杜丽娘的演员突然发高烧,艺术指导杜西念临时救场,使得那天的演出不仅十分完满,也意想不到地绽放出动人的爱情之花。
吕小品在侧幕像搞配乐诗朗诵:
“尊敬的各位来宾,这出永恒的爱情经典里的主人公,在舞台上没有缔结良缘,在生活里却永结连理,将不朽的爱情经典,演绎出璀璨的爱情新篇章。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有请新郎杜西念教授和新娘盛扬小姐闪亮登场!”掌声热烈响起来,在一阵轻烟弥漫中,新郎新娘携手相伴地,不是闪亮登场,而是诗意般地朦胧登场。他们每人手里一支麦克风,跟着投影屏幕上的情景载歌载舞,依旧唱《牡丹亭》。女小生盛扬身高肩平,脸如银盘,尤其是一双眼睛,银波闪烁,传出无限风情。她与杜西念的《游园》一折表演得美轮美奂,深深感染着全体来宾。
任火生看得如痴如醉,情不自禁说:“男扮女,女扮男,这恐怕就是中国戏曲的专利吧?”
端木皇说:“院长错,乾旦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古罗马时期,和中国一样,女子足不出户,所以戏曲表演活动中的女性角色,都由男性演员来担当。”
任火生说:“这个我略知一二,我的意思你没听明白,像杜西念这么难得的艺术人才,应该留在舞台上继续闪光啊,何须来三尺讲台吃粉笔灰,暴殄天物嘛?”
后来,任火生作为证婚人上台讲话:“今天我很感动,不是婚姻,而是由舞台延伸到生活里的这段美丽的爱情!我们欣赏爱情经典,欣赏国粹艺术,更欣赏为我们带来爱情传奇的一对新人。风流倜傥的柳梦梅,仪态万方的杜丽娘,他们在舞台上生离死别,留下千古传唱的无尽伤感,然而,意想不到的是,由于两个人真诚投入,终于碰撞出瑰丽的爱情火花。因此我荣幸地宣布,杜西念教授与盛扬小姐的婚姻是合法的,是和谐的,是和美的……”
任火生在一片锣鼓声中,像个履行完公事的老生,踱着方步下台。吕小品说:“感谢任火生院长充满激情的证婚。下面进入第三板块,男女双方亲友代表联袂献演。首先有请新郎杜西念、新娘盛扬,还有来自江城大学人文学院的盖文仲教授,共同为来宾们表演不朽的经典《智斗》一折。”盖文仲曾和杜西念等合作,在全校教职工文艺汇演中演《沙家浜》里《智斗》一折,他唱胡传魁,杜西念唱阿庆嫂,另外一个老师唱刁德一,演出博得满堂彩。
盖文仲上台很从容,他先和新郎新娘握手,然后摆出三角形的舞台造型,他唱草包司令胡传魁,杜西念唱阿庆嫂,盛扬唱刁德一。京昆团的琴师和鼓手奏响过门,场上安静下来,每个人都怀着十分的热忱欣赏这个特殊的联袂组合。盖文仲年轻时是毛泽东文艺宣传队演员,有过上百场次的表演实践,之前吕小品曾担心他与专业演员联袂演出会慌乱怯场,然而盖文仲一点也不怯场,他双手叉腰,蔑视女刁德一,用共鸣极强的鼻腔脑后音唱:“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杜西念张开兰花指指着盖文仲:“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盖文仲故意地展开架势,夸张地抖了抖胖身子,全场观众笑得前仰后合。
演出结束,开始进餐时,吕小品回到男方亲友席吃酒,他果然给大家带来一个惊喜,介绍身边的漂亮姑娘:“我师妹,袁晶莹。”叫袁晶莹的姑娘的确长得美丽晶莹,也不怯生,大大方方跟每位领导点头。
雷丽东在老师们自发凑份子时,也凑了100元。她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看节目,看见大家都在出风头,而她没风头可出。所以当吕小品带着袁晶莹介绍到她跟前时,雷丽东见美女师妹无论姿色气质,都比她女儿强,就感到几分嘲讽。一旦觉得嘲讽,雷丽东就要呼之欲出,她笑着对袁晶莹说:“哟,难怪小吕教授稳如泰山,原来金屋藏娇哪,还是个古典美女啊。原来是师妹啊,对了,诸位都听说过吗?最近网上特流行的一幅对联,我凑兴给大家念念,注意听好了,上联是:爱国爱家爱师妹,下联是:防火防盗防师兄。美女师妹你给出个横联吧,如果出得像你一样漂亮,我给你颁奖。”
袁晶莹笑吟吟地看吕小品。吕小品则板着脸说:“既然雷教授逢场作戏,我就凑合一个横联:非我莫属。有两层意思,一是雷教授才华势不可当,早知如此,今天的司仪就该请您来担当,所谓非我莫属;第二个更贴近现实,咱们不正酝酿首席教授人选吗,雷教授这么有才,当院里首席是大材小用了,当学校首席也绰绰有余,所谓胸有成竹,非我莫属。”
雷丽东脸色骤变,嘴唇直哆嗦,人霍地站起来了,她身边的盖文仲站起来笑着说:“诸位诸位,要说有才,在座的各位都有才。闲话少说,杜教授好不容易光荣结婚了,就别冲了人家的喜气。”他死拉硬拽,把雷丽东刚安抚坐下,一会儿,杜西念就领着新娘来敬酒。一双新人跟每位来宾敬酒,又当面喝了交杯酒,把刚才的不快冲淡了。
酒宴结束,部分老师被袁晶莹师妹领着去卡拉OK厅唱情歌,吕小品则按照杜西念事先部署好的,领着任火生、盖文仲、端木皇乘电梯到8楼电动棋牌室。吕小品一进棋牌室就自我检讨,说:“对不起院长和诸位前辈,我刚才冲动了。”任火生说:“既然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你就别跟我们道歉,跟雷教授道歉。”吕小品也不说什么,接通电动麻将电源,四人分别坐下开始打麻将。打了一会儿,杜西念匆匆赶来了。吕小品起身让他,任火生制止说:“没这个道理,新郎今天主要任务是进洞房,谁要他打麻将。”
杜西念强行坐下说:“进洞房为时尚早,先让我过几把瘾吧。哎呀这个小小麻将啊,比京剧还国粹,13亿人里有6.5亿人爱,我没道理不爱吧?小吕你先做好服务,给领导们点香烟,冲咖啡,削水果。”
吕小品跑出跑进,叫来服务员冲咖啡,冲完咖啡,又送来两道水果拼盘和两包中华牌香烟。吕小品拆开一包中华香烟,给任火生和盖文仲各敬一支,还用打火机给他们点燃。任火生吸了一大口,美滋滋地说:“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你说咱们这些教书匠,每天装模作样教学生高风亮节,自己却浑浊委琐,严重缺乏教育。”
盖文仲说:“你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不就个别人嘛,多数文人还是有品位的,比方我老盖,温故知新,经常回头看,那些当年和我一块儿进厂当工人的革命战友,百分之百都下岗了,每月吃280元的低保,相比他们,我每月有3000多块钱,所以我知足常乐;还有我们的小吕教授,少年才俊,却甘当跑堂的,这难道不是文人品格?八条!”他响亮地打出一张八条。任火生轻描淡写看了他一眼说:“这种牌你也敢乱打。”他推了牌,和了一个条一色一条龙。
盖文仲给钱时,杜西念说:“老盖,我一来你就放大炮,什么牌该打什么牌不该打,动点脑筋嘛,别像个草包司令。”
盖文仲笑道:“草包司令也好,刁德一也好,都没斗过阿庆嫂,阿庆嫂滴水不漏,有人却漏洞百出,最大的漏洞,就是没认真考证首席。什么叫首席?就是坐在交响乐队第一把小提琴,想当年,我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也当过几天首席,后来来了比我拉得更漂亮的年轻人,我把首席让出去了。这么一说,根本没有永远的首席。”
吕小品说:“盖教授也拉过小提琴啊?我小时候也拉过小提琴,您会拉《梁祝》吗?”
盖文仲说:“岂止《梁祝》,还有比《梁祝》更难的莫扎特贝多芬什么的,都碰过。”
杜西念说:“我怎么像听天书,草包司令盖文仲居然学贯中西,除了会拉西皮二黄的京胡,还会拉高雅的小提琴?老盖你怎么也学会吹,既然吹牛不纳税,我也吹,你说你当过几天业余首席,我还挂过几天专业头牌呢,哎呀那个巨幅霓虹灯广告啊,闪闪烁烁,照红了剧场门前整条马路,结果如何?还不是让出去了。这说明风水轮流转,就像打麻将,轮流坐庄。”
任火生不耐烦地用牌敲打牌桌:“怎么回事,都有首席病啊,打牌打牌。”
杜西念起身说:“院长这是下逐客令了,小吕你来吧,我知趣走人,进洞房去。”
杜西念走后,几个人一直玩到子夜。从宾馆出来,吕小品开车先送盖文仲和任火生回家,最后送端木皇。端木皇下车后忍不住说:“小品你今天有失分寸啊。忘了我送你那八个字:千万忍耐,忍耐千万。”
吕小品说:“端木兄批评得对,的确有失分寸。但雷教授有分寸吗?什么爱国爱家爱师妹,什么防火防盗防师兄,这像前辈说的话吗?”
端木皇说:“总之你过分了,而且扯什么不好,硬扯什么首席不首席的,既然谈到首席,我告诉你,你那一票真是多此一举,不信你走着瞧。”
三
又到了星期四。端木皇刚上完一二节课,就接到任火生的电话。他赶到院长办公室,见任火生手里拿着一个卷宗,卷宗里的材料是杜西念去欧洲度蜜月前,用特快专递直接寄到学校科研处,科研处又转到院里,让任火生组织专家核实复查。端木皇接过任火生递来的卷宗,大致看了看,发现是雷丽东的一组论文复印件,复印件上有若干处红笔批示:“此处出自于××文章。”杜西念还把那些原文统统下载,作为揭发证据一块儿对照出示。
端木皇想起雷丽东曾私下跟他说过,杜西念的论文有问题,这问题牵涉到论文写作的技巧行规:学术论文允许引用他人观点,但不能过量,一过量论文就有抄袭之嫌。这行规曾被吕小品有一比,吕小品说,他认真研读了很多人的论文,发现多数论文的布局为“四三三结构”:四分是自己的,三分是别人的,还有三分是嫁接组合。为此他反问端木皇:“天下文章一大抄的说法,是不是指咱们绞尽脑汁天天弄的学术论文哪?”端木皇未置可否,因为他启发吕小品写论文时,说任何文章都免不了借鉴,但借鉴的最高境界应归纳为8个字:“字字古有,句句古无。”
现在,端木皇面对雷丽东的论文,好像露怯的不仅是雷丽东,而是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大家搞了多年的论文,写作沿袭的是同一个套数。端木皇把资料塞进卷宗还给任火生。任火生说:“老杜一拍屁股去欧洲度蜜月,把麻烦留给我,我也看了看,无非是把引文改为转述,如果在平时,我可以不理睬,现在不行,科研处让我们组织专家重新核实,你想雷丽东会善罢甘休?”
正说着,门外走廊突然响起一阵躁动,雷丽东上串八度的声音惊雷似的在门外走廊炸响:“那个叫杜西念的戏子在哪里,在哪里?你站出来,你敢不敢站出来!”声音之大,惊动很多下课的老师和学生。任火生冲出门,一把将雷丽东从围观的人群中拽进办公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了。雷丽东顺势把手里的大旅行袋“通”的一声砸在地上,像扔了第二颗重磅炸弹。
雷丽东已经从学院网站上看到杜西念的文章《你也抄来我也抄,究竟谁能比谁高》,没指名道姓,但她读出刺鼻的火药味。不仅如此,杜西念还把她的几篇论文复印了一批,在论文上乱画乱涂,用红笔批示:“此处出自××文章?”顺带也把那篇文章一道塞进一些老师私人信箱里。更可恨的,还往她的信箱也塞了一份。雷丽东盛怒之下,顾不得什么矜持涵养,决定反戈一击,决定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她挑灯夜战,花了好几天工夫,吭哧吭哧从网上下载,吭哧吭哧把下载的资料抱到打印社复印,破费了一百多元复印费。然后学杜西念,用批改作业的红笔,在每个人的文章里挑骨头。
她朝任火生瞪眼说:“您看看,您二位睁大眼看看,照杜西念的说法,究竟什么叫原创,究竟谁没剽窃?”
任火生从未见雷丽东如此失态过,无论多有教养多矜持的女人,一旦失态,就变成一匹桀骜不羁的野马,再好的骑手也难以驯服。任火生满脸堆笑地指着那个拉杆旅行包说:“雷教授这是要出差开会啊?”
雷丽东狠狠抹了一把泪水:“你少来黑色幽默,是脓包迟早要穿头,你们怕穿头我不怕穿头!哼,想我雷丽东闯荡学术江湖几十年,到头来被一个根本不懂写文章的戏子诽谤成剽窃!什么叫剽窃?难道他没剽窃?难道你们没剽窃?难道我们大家没剽窃?”她蹲下身子“呼”地拉开旅行包拉链,像是抽出几捆考卷,却不是考卷,而是材料,不是杜西念一个人的材料,而是一群人的材料。
任火生像接近一个炸药包,小心翼翼解开捆扎的资料,看见一些熟悉的论文,端木皇的《小说叙事学》、盖文仲的《当代小说文化精神之变异》、黄重的《历史新觉醒的反思》、吕小品的《论电视剧情节四美质》,最后发现他自己的《唐诗宋词排行榜》等,篇篇都被红笔批阅,篇篇都有原文对照。任火生感到毛骨悚然,见雷丽东脸如秋霜,目带寒露,还捏紧了一对苍白的瘦拳头。任火生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笑着说:“既然雷教授煞费苦心花这么大的工夫,也不能叫你白劳动了,就像你说的,是脓包迟早总要穿头,干脆让它穿头吧。”他拿起电话打到行政办,“通知所有正高,下午集中开研讨会。”
下午,除了去欧洲度蜜月的杜西念,全院所有正高都集中到小会议室开会。教授们从未如此阵容整齐地集中开过任何会,现在不得不开一次。任火生亲自动手,像给每位入会者发放会议指南。大家纳闷地翻看,一看不是会议指南,而是自己多年前的代表作。申报职称时,一览表中有这么一项:代表作。所谓代表作,当然是自己最有学术分量的得意之作。大家十分珍视自己的代表作,像珍藏古玩似的收拾在书柜纵深处。
然而在阳光明媚的5月初这个星期四下午,人文学院12位教授面对自己的代表作复印件,个个呆若木鸡,所有人心里都含着一股怒气,他们在心里众口一词地发出怒吼:雷丽东,你凭什么怀疑我的论文?
任火生清了清嗓子说:“各位教授都回顾和拜读了自己的代表作,想必感慨颇多,我也深有感触,也自然而然想到一个比喻:运动员。运动员的天职是什么?就是参加比赛;参加比赛的目的是什么?在竞争中考验和提升自己,像尼采说的,显示自我生命创造力,你只要选择了这个职业,就意味着你一生将面临无数次的竞争和考验。为此我联想到我们大学老师,高级教书匠吧,其实也像运动员一样,面临各种不同形式的竞争和比赛,只要有比赛,难免不暴露弱点,不对,不是弱点,是不足吧。”
盖文仲戴着老花镜,看见自己的《当代小说文化精神之变异》里,有11处红笔圈点,他不耐烦地打断任火生:“院长的比喻有些风马牛不相及,干脆直奔主题,是不是要汇编出论文集,请作者自己来校对?”
任火生十分欣赏盖文仲的出奇制胜,他微笑着看雷丽东。雷丽东横竖豁出去了,她站起来说:“诸位专家教授,恕丽东无理了,丽东对事不对人,之所以这样冒犯诸位,有前提的,正如大家知道的,现在媒体一窝蜂盯上咱们学术界,动不动揭发出一个作弊剽窃的,搞得人心惶惶,无所适从,所以各位权当是论文写作研讨会吧。”见大家表情漠然,她又补充说,“因为想找些实际案例,丽东才斗胆下载了诸位的大作,想通过研读诸位的大作,来深入分析论文写作中一个技术性问题,关于合理引用他人观点的度和量的把握,避免有抄袭之嫌。丽东刚才也说了,现在学术界鱼龙混杂,剽窃之风十分盛行,各位手里的大作,丽东一一拜读了,而且作了必要的分析,我发现,我的论文体例和各位专家同出一辙,引用比例合理,而不像有人诽谤我的:四分自己的,三分前人的,三分嫁接组合的。”
端木皇一惊,下意识看了吕小品一眼。吕小品一直用手机发短信,给好几个人发短信,最后一则是发给美女师妹的:“亲爱的,我在开学术论文写作研讨会,散会后打给你。”
任火生见他一直开小差,就点他的名:“小品教授的短信看样子是一集电视短剧吧?我给你掐算了时间,从开会一直到现在,25分钟了,你一直在玩手机。由此我想到这么一个问题,每次巡视课堂,总看见有学生躲在那里玩手机。所以我想请教小品教授,假如你的课堂上出现一个一直埋头玩手机的学生,你打算怎么办?”
吕小品也没觉得不好意思,说:“如果真这样,我绝不逼良为娼,既然他对我的课不感兴趣,我就放任自流,让他继续玩。”
大家笑时,任火生没笑,而是说:“我明白了,但注意措辞。”
黄重从自己的代表作《历史新觉醒的反思》上抬头,摘下近视镜,揉揉瘦削的鼻梁轻声咕噜了一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雷丽东一惊,马上变了脸:“黄教授这是在影射我吧?”
黄重戴上眼镜说:“不敢,我影射我自己。众所周知,论文是闭门造车,我导师当年曾告诫我,好文章是磨出来的,一年最多写两篇。这两篇论文如何形成,也就是刚才诸位说的套数,套数也就是游戏规则,既然是游戏规则,我看就没必要在这里说得那么穿,一说穿,显得我们这些做学问的人分外矫情。完了。”他朝大家点头。
盖文仲说:“我也来说两句吧,能够出席这个学术论文写作研讨会,本人十分高兴和荣幸,刚才诸位已经用了很多生动的比喻来说明学术论文写作,套数也好,游戏规则也罢,都从不同角度来论述了论文写作的规律,所以我随波逐流,也来个不恰当的比喻:采蘑菇。”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大家,开始讲一个故事:
“说到蘑菇,在座的诸位恐怕只吃过蘑菇,没实地采过蘑菇。但我采过,尤其是雨后,阳光透过树缝射进森林,森林里弥漫着淡淡的松脂清香,一眼望去,只见漫山遍野的蘑菇,生灵似的向我展开了美丽的笑脸,有粉的,白的,紫的,褐的;一团团,一朵朵,一簇簇,一片片,那个壮观啊,那个兴奋啊,简直像注射了兴奋剂,扑上前展开架势就动手开始采。采了满满一篮蘑菇,吭哧吭哧拎回知青茅屋,立即下锅,煮了一锅浓香扑鼻的蘑菇汤,正准备用海碗舀了享用,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壮汉仿佛从天而降,冲过来一把打翻了我手里的海碗。这人是谁?他为什么要赶来打翻我的美味佳肴?原因很简单,蘑菇有毒,越是美丽好看的蘑菇越有毒。当时我女朋友,也就是我现在的老伴,一听这话“哇”的一声哭了,她“扑通”一声朝汉子跪下磕头,感谢他化险为夷,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从此我们与大汉结下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一直到现在还像亲戚似的礼尚往来,但遗憾的是前不久他去世了,我和老伴赶到我们当年下放的农场参加追悼会,对着他的遗体,我和老伴长歌当哭。”
盖文仲讲到此突然停顿下来,大家也被他渲染的悲伤情绪所笼罩,仿佛看见一个见义勇为的汉子,纪念碑似的矗立在眼前。任火生早想打断盖文仲记叙文式的叙述,见盖文仲终于停顿下来,说:“老盖节哀顺变吧,咱们另找个时间追悼您的救命恩人,现在回到正题上来。”
盖文仲说:“这故事听上去好像跟我们的研讨会风马牛不相及,可仔细一想,还是有瓜葛的,论文写作收集到手的资料,假如比作蘑菇,有毒或无毒?我们两眼一抹黑,盲目引用进文章里,弄不好会破坏甚至毁灭文章,引用也好,转述也罢,无非是借它山之石攻玉,古往今来大多文章都沿袭了这个套路。我们向古人学习,引用古人之说,引用他人之论,但一定要保持头脑清醒,掌握引用的尺度,一过量,自然有抄袭之嫌。所以我觉得雷丽东教授的议题的确有警醒作用,其难能可贵就在于,在学术浮躁,学者队伍鱼龙混杂的大环境下,她竟然心斋坐忘,认真研究学术,为开创健康向上的学术之风气呕心沥血,甚至奔走呼吁,在此我向雷教授表示深深的敬意。”
他起身朝雷丽东微微颔首,然后转向任火生说:“对不起,我老伴给我掐好时间,四点半准时赶到幼儿园接孙子。”他走出去时,像结束了一场独角戏,大家傻了半天。吕小品追踪盖文仲的背影喃喃道:“盖教授太有才了。”
任火生见还有几位教授没发言,点名让他们发言。这几位教授平日很低调,此次排名也靠后,也不想像雷丽东似的高低争个说法,而是谦虚地摆手:“我们的意思大家已经都包含进去了,归纳进去了,没什么可说的。”任火生说:“既然没什么可说的,我就画蛇添足再说几句。”他顿了顿,环顾四周继续道,“今天的研讨会我认为开得很及时,大家各抒己见,从不同角度阐述了论文写作的规则,但不是游戏规则,因为论文不是游戏,而是做文章。文章是什么?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地位和作用如此突出,因此容不得亵渎,所谓吟安一个字,耐得半宵寒,力求一字准,拈断数茎须;古人作文的态度说到底也就八个字:一字未安,绕室终日。可见做文章得有个态度,这态度说穿了就是让自己坐稳姿态,找自己,发现自己。吕小品是写剧本的,你能在剧本里随便蹈袭别人的情节或是细节?”
吕小品正听得津津有味,说:“院长怎么总拿我说事啊?我没玩手机了,正洗耳恭听哩。”
任火生笑道:“没拿你说事,是引用,正如有的老师的论文被SSCI光荣收录,该论文的引用率和点击率是多少?每年给大家算科研奖,只要有这一项,奖金肯定少不了。哦,说到这里,技术问题也暴露出来,这就是论文写作,一定要有引文,没有引文,论文就不规范,引用别人的观点来论证和提升我的观点,论文写作说穿了就这么回事。比方我们随便打开一位著名学者写的新著,发现这本书里几乎每页都有注释,甚至一页文字里,光注释就占了三分之一,你能说他没创造,你能说他在抄袭他人?当然引用一定要有限度,不能越俎代庖,颠倒主次,否则就成了吕小品说的:四分是自己的,三分是别人的,三分是嫁接组合的。”
吕小品站起来了,涨红了小白脸:“我已经忍无可忍了,又拿我说事,我头上有癞子啊?”
任火生朝吕小品挥手:“别激动小品教授,你只当自己是篇收录进SSCI里的论文,被我两次引用;现在我再引用端木,他发表的150多篇论文,有15篇被SSCI收录,收录率为百分之十;至于转载率,也是全院最高的,不知我们在座的认真看过端木的文章没有?一篇万余字的论文,注释有25条,人家照样发了,而且照样被转载被收录,你说端木的论文在抄袭吗?不,端木的论文之所以出类拔萃,不是巧妙引用,而是自我发现,比方他申报正高的代表作《泛悲剧情景论》,在国内最权威的《社科高端》上发表后,被多家选刊转载,被SSCI收录,说老实话,迄今为止,本人对《社科高端》一直望其项背,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给他们投了那么多稿,全投进太平洋里了,没见冒一个泡泡。”
大家笑时,端木皇对吕小品说:“你吁口长气吧,院长开始转移目标,引用我了。”
任火生朝大家摆手:“同志们,教授专家们,我赞同并提倡正常的研讨,但反对人身攻击,动不动拿别人的文章跟自己作比较。”
雷丽东问:“院长开始引用我吗?可我说的不是引用率,而是移花接木,把引文转述成自己的东西,那是自己的东西吗?是自己的发现吗?”
任火生说:“既然我的发言被连续打断了三次,说明话不投机,只好暂时休会!”
雷丽东气呼呼第一个走出会议室。她走后,端木皇对任火生说:“简直无地自容,哪像论文写作研讨会,是对簿公堂!传出去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任火生目光炯炯道:“想笑就让他们笑吧,看谁能笑到最后。”
吕小品拿着被雷丽东批阅得支离破碎的《论电视剧情节四美质》,对任火生说:“这是我的滑铁卢,被人批得体无完肤,院长您给介绍一个学术榜样吧。”
任火生指端木皇:“有眼不认识金镶玉,现成的榜样一直耸立在你跟前,难道你一直没看见?”
吕小品点头:“所以我才投了端木兄那一票,哪知一不留神把院长给得罪了。”
任火生说:“知道得罪了就将功补过,安排一场麻将吧。”
吕小品说:“今天不行,今天我已经约好和师妹共进晚餐,要迟到了。”他转身出门。
任火生看着吕小品的身影喃喃道:“这家伙怎么回事,马拉松似的恋爱一直谈到现在,却没打算结婚。当初我像他这个年龄,儿子都骑自行车满街跑了。”
四
又到了星期四,任火生巡视课堂时,看见一个人拉着行李箱,像赶火车,踩着上课铃尾声跑进教室。任火生认出那是杜西念。杜西念从欧洲度完蜜月回来,因时差紊乱,所以上课迟到了。上完一二节课,他走进院长办公室,先把行李箱靠墙置放,再泡茶,捧着不锈钢保温杯呵着气连喝几口,然后仰天长叹:“啊,还是家乡的水好喝。”
任火生说:“你不过蜻蜓点水去欧洲晃了几天,竟像离乡背井半个世纪,未免太夸张了吧?”杜西念说:“院长有所不知,离乡背井也不是指时间概念,是一种镂骨铭心且度日如年的感觉。你想想,每天睁开眼看见一张张陌生的洋面孔,饭也吃不好,话也听不懂,风景再美也看腻了,懒得看,干脆闭着眼琢磨一个成语:归心似箭。难怪有人说受洋罪,我感同身受,算是领教了。”任火生冷笑:“你花钱去欧洲受洋罪,我们免费在家里受中国罪。哎老杜,我一直想问问你,你和雷丽东究竟有什么过节?”
杜西念说:“院长别揣着明白装糊涂,雷丽东的为人你最清楚,说得难听叫刺猬,你咬不着她,只能她咬你。老盖算老好人吧,可她多次鄙视老盖,说他学术平庸,混日子;端木该老实吧,可她说端木走狗屎运,一直沾导师的光;至于我老杜,宁静淡泊,与世无争,可她就是看我不顺眼,我在这里上课,她在隔壁上课,中间明明隔堵墙,井水不犯河水,可她偏要诋毁我的课堂,说是戏园子。这也罢了,她还攻击我的文章,这里抄一点,那里抄两点,勉强拼成一个豆腐块。鄙人承认自己才疏学浅,起步也晚,但我的老父亲懂文章啊,他老人家是老复旦中文科班出身,五十年代《江城晚报》的主笔。他老人家从小指导我写文章,说既要学习古人,也别蹈袭古人,一句话:文章最忌百家衣。我出手的每一篇文章,都经过他老人家认真审读,严格把关,大到框架结构段落,小到措辞标点,他老人家不批准,我绝不敢拿出去发表,就算拿出去发表,也有责编把关哪。如果真像她说的,就算我的文章真是百家衣,那也不完全是我的过失吧,杂志社和责编也该承担一半过失吧。”
任火生掌握全局,老师们之间谁谁有芥蒂,他其实早有耳闻,但他一定要杜西念自己说。杜西念说完,他说:“心里有怨气,说说也就完了,老百姓说好男不跟女斗,知识分子食五谷杂粮,骨子里仍是普通人,但知识分子应该区别于普通人,因为我们读过几年书吧,且不说方式方法,至少应该讲策略,以德报怨嘛。可你倒好,去欧洲前,赶着往这里扔了颗炸弹,炸得我们晕头转向,你却溜之大吉,你知道我们那几天怎么过的吗?跟你一样,度日如年。”
杜西念点头:“院长的批评我勉强接受,只是非常时期容不得细想。最近不正评首席吗?雷丽东岂能等闲,我们几个老同志一商量,决定未雨绸缪,免得她上蹿下跳坏事。因为我最年轻,所以我自告奋勇扔炸弹。”任火生说:“你说的几个老同志里老盖是军师吧?”杜西念笑着起身:“没军师,群策群力。”然后指着靠墙站立的行李箱,“里面一点小意思,麻烦院长代劳,名单我写好了。”
杜西念慌慌张张赶着去上三四节课。任火生后来打开行李箱,看见满满一箱玲珑精致的法国香奈尔香水。杜西念结婚时,45位老师凑份子送礼金,他受宠若惊,所以趁出国带回一批香水馈赠给送礼金的老师,因为只是部分老师,发放就不便张扬。下午政治学习结束,送礼金的老师陆续来院长办公室领香水。盖文仲把香水放在鼻下使力嗅了嗅,说:“这就是名冠全球的法国香水啊?回家送儿媳妇。”
任火生说:“公公给儿媳妇送香水,什么意思?我拿回家送老婆,糟糠之妻不能欺。”
吕小品说:“我跟着院长的思路走,香水不送师妹,送老妈,让老妈也香喷喷的。”
黄重说:“我反其道而行之,香水送情人。”
任火生说:“你还有这特长啊?情人在哪?”
黄重笑着说:“正在努力找,可惜一直没找着。”
任火生点头:“这就合乎逻辑了,和我一样,一看就严重缺乏营养,尖嘴猴腮,像棵狗尾巴草,怎么看都不出彩,哪个女人会动心哪。”
大家说说笑笑时,吕小品问:“哎,怎么没看见端木兄啊?”
大家相互打量,果然没看见端木皇。端木皇下午没来院里开会,大家认为他一定又去哪里开学术会议了。端木皇经常出外开学术会,国内国外,一年有好几次。雷丽东也常常开学术会,为报销的事质问任火生:“端木皇也到处开会,为什么他能报销数次而我就不能报销三次?”任火生找来院里科研经费账簿,把每个老师出外开会的报销账目翻给雷丽东看。雷丽东没看见端木皇一笔报销记载。任火生说:“遵照科研管理条理,我每年只给每位老师报销一次,端木连续三年没找院里报销,他有课题经费啊,国家课题,省市课题,那么多经费,所以他出外开会基本上是自理。”雷丽东被驳得哑口无言,后来觊觎端木皇,有一半是因为开会。
老师们拿着香水陆续走了,办公室安静下来,任火生关了门,拿起电话打端木皇的手机,但端木皇已关机。
第二天,学校首席教授竞争人选以姓氏笔画排序在校园网进行公示。18位候选人都是本院排名第一的教授。然而18位候选人名单里,没有人文学院的端木皇。很多老师打电话问任火生,任火生也不想挑明。
晚上,任火生找到端木皇家。项小昆趁去厨房泡茶时,打端木皇的手机,压低声音说:“喂,你们院长来了,我该怎么说?”端木皇说:“就照我说的办。”端木皇正在机场候机厅,和导师谢守望一块儿去日本开关于生态文艺的国际研讨会。他申报的国家课题《生态文艺中国考》,追溯到了先秦两汉,而不是像有的学者,把中国生态文艺考证定位在魏晋南北朝山水诗。他发表了多篇相关论文,有两篇被SSCI收录,自然引起业内关注,就邀请他出席这个国际研讨会。
项小昆托着泡好的龙井出来,任火生接过龙井茶喝了一口,然后起身参观房子。这套装修得很有品位的四室一厅,建筑面积166平方,是四校合并时分的,根据当初的分房规定,凡在5年内离开本校的老师,必须退房。现在端木皇决定走了,任火生也不知是替端木皇遗憾房子还是为自己遗憾人才,叹道:“装修得这么漂亮的房子真要上交了,就成了一个成语:煮鹤焚琴,太可惜了。”
项小昆点头说:“我完全同意任院长的观点,主要是谢守望教授一直在招兵买马,想成立生态文艺研究所,要端木过去任所长,连二级教授的名额也给他留了一个。端木一直举棋不定,这次之所以下决心走,我分析有两层意思,一是他一走,这里竞争二级教授的对手就少一个。当然这是次要的,端木真正决定离开还有另外一个意思,这么多年他干得不愉快,总觉得无形中给自己树立了一些对立面,尤其是雷丽东教授,太难相处了,有时他跟我说我们离婚吧,把人情退给红娘。当然这是开玩笑,也许他想彻底摆脱无聊的人事纷争,寻找一个世外桃源,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任火生点头说:“我听懂了你的意思,端木去S大是奔世外桃源去的,如果真这样,你就转告他,世外桃源固然美好,却是个理想的乌托邦,从古至今,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免不了纷争。当然我也一再挽留过他,既然挽留过多次他还是要走,我想再苦口婆心我的自尊会严重滑坡,为什么呢?太抬举他了。我的话的确难听,他不在,就委屈你听着,等他回国后转告给他,一句话:人才难得,难留人才。人家不遗余力网络人才,我们也很珍惜人才啊,只是我们学校庙太小了,留不住他这样的大和尚。”任火生说完,铁青脸色起身告辞。
端木皇要调走的信息在院内传开了,因为大家都看了学校首席教授公示榜,为什么没有人文学院的端木皇?打听来打听去,终于知道端木皇要去S大当所长,据说S大求贤若渴,连二级教授的名额也给他留了一个。大家感触连连,纷纷打电话向任火生询问细节。雷丽东也给任火生打电话说:“既然端木皇背信弃义,咱们也不能让席位空着,否则显得除了他,人文学院没人才。院长不是排名第二吗,该院长上啊。”任火生说:“谢谢雷教授鼓励,本人早过了攀高爬坡的年龄,还是让年轻人上吧。”雷丽东还想深入探究,任火生强行挂断电话。
当天晚上,任火生召集盖文仲、杜西念、黄重等老同志开紧急会议。他说:“端木皇为什么要走?本人也不想多说,现在当务之急是补个人选上去,也没时间开全院大会投票了,干脆开个学术常委会。”
杜西念说:“端木这家伙给了我们当头一棒,我表示遗憾,也表示理解,人往高处走嘛,所以他既然弃权了,我看院长上,院长不上老盖上,老盖不上老黄上,老黄不上我老杜上。”
任火生说:“现在不是耍嘴皮练绕口令的时候,都火烧眉毛了,你就出高招吧。”
杜西念说:“我没高招,要高招找老盖。”
盖文仲说:“既然老杜抬举我,我就谈点不成熟的想法。其他高校的首席教授,要么中科院院士,要么工程院院士。我们没有两大院士,才因地制宜从各学院推人选。但我有预感,学校首席靠各学院推荐候选人,不过是行政幌子,不说游戏,也是走过场,但既然已经拉开帷幕,就算是游戏,我们也得参与。现在端木退出竞争,院长也表示谦让,理该让雷丽东上,但校长会议精神不诠释了首席的两大条件吗?硬件和软件,雷教授学术硬件勉强达标,但人格软件太差,我主张排除她,杀杀她的傲气。接下来我退出,我建议老杜也退出。怎么办呢?唱和也好,应景也罢,总得补个人上去填空吧,我的意见干脆推个有特色的人选,诸位仔细想想,人文学院三大板块,中文历史影视传媒,目前谁最出彩?就是这个人了。”
杜西念说:“老盖别尽卖关子,赶紧抖包袱,这个最佳演员究竟是谁?”
盖文仲说:“亏你还当过人家的伯乐,怎么就意会不出来?”
杜西念一拍巴掌,朝盖文仲竖大拇指:“老盖高,实在是高!”
到了下个星期四,学校首席教授竞争人选排名公布第二榜,代表人文学院参与竞选的人选补上去了,不是任火生,而是吕小品。吕小品带影视专业的学生在电视台实习,忙着修改学生创作的《每日心情》几个单本剧本,忙得焦头烂额,突然接到几个老师的贺喜电话,他吓了一跳,赶紧打开校园网查看,看见自己榜上有名。他马上打电话给任火生:“院长怎么又拿我说事啊?开国际玩笑,我吕小品何德何能,岂能担此重任?”
任火生说:“你就只当开运动会,5000米中长跑没人报名,又不能空缺,只好让年轻人上,横竖也没指望你拿名次,权当拾遗补缺。”吕小品说:“院长是让我去填空啊?那我就悲壮一回吧。对了,我听说端木兄要走,院长不能放他走,院长要放他走,第二个得放我走,事到如今我就开诚布公,电视台那边早跟我谈话了,要我去电视艺术中心任常务副主任,专门负责生产剧本,我没拒绝,说考虑考虑。”任火生说:“副主任啊,要来就来个正职,像端木一样牵头管理一个要害部门,我一样放你走。”吕小品还想说什么,任火生把电话挂了。
当天下午,校园网公布了学校首席教授竞选者名单第二榜,33岁的吕小品顶替端木皇榜上有名。雷丽东一直密切关注着这事,见吕小品榜上有名,脑袋一嗡,马上赶到院里找任火生理论,说即使不论资排辈,按上次民主投票选举的结果,她排名第三,也该她上。她和任火生激烈地发生争执,然后气呼呼赶到行政楼投诉,堵在校长办公室门口,就像看专家门诊,和其他学院前来投诉的人等着校长接见。终于轮到雷丽东,她走进去尚未开口,便泪如雨下:“校长,没法再干下去了,人文学院不叫人文学院,叫一言堂,让一个乳臭未干的愣头青滥竽充数,所以我今天来主要想请教校长一个实质性的问题,咱们究竟是在评选首席教授,还是评选首席实业家?”
秘书端了一杯热茶递给雷丽东,还从纸巾盒里抽出纸巾给她擦眼泪。雷丽东擦干眼泪等着校长的反应。她发现气宇轩昂的钱校长神情恍惚,两眼空洞如穴。钱校长的确疲惫不堪,自从聘岗定员以来,每天要接待大量的投诉者,投诉者目光犀利,措辞激烈,多半是用质问句式:他凭什么竞争首席教授?她有什么资格竞争首席教授?同类型的句式听多了,味同嚼蜡,缺乏新鲜感,听着听着,难免不打瞌睡。雷丽东发现钱校长像打瞌睡,问了一声:“校长您这是……”
钱校长一愣,马上醒悟过来,他问秘书:“门口还有几个人?是不是请他们另外再找个时间。”秘书笑着说:“我也想到了,但他们说,今天的事情今天办,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情。”
钱校长没说什么,看着雷丽东问:“雷教授刚才说什么?乳臭未干?用这种措辞形容一个青年老师,你觉得妥当吗?”钱校长是了解雷丽东的,雷丽东多次找他伸手要经费,去台湾开会,去美国访学,甚至到新马泰讲授汉语,钱校长力所能及都给了一点,这里几千元,那里几千元,雷丽东几次出国的机票费就蹭到手了。也就是说,雷丽东只要找钱校长开口申请经费,从没空手而归。但这次,钱校长决定让她空手而归:“雷教授啊,我看是不是这样,凡事要客观公允,你说吕小品教授愣头青,我也承认他很年轻,但初生牛犊不怕虎,不到32岁就破格上了正高,你不能不让他上吧?据我所知,别的高校还有比吕小品更年轻的教授,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有实力啊。吕小品教授的作品频繁在国内获奖,飞天奖,金鹰奖,五个一工程奖,而且都是国家级大奖,该有的硬件都具备了,我看这是好事嘛,作为我们老同志,应该为他高兴,应该爱护他,你怎么能说他乳臭未干呢?”
雷丽东万万没想到钱校长会这么说,脸上有些挂不住,她尽量掩饰着不快说:“没想到校长日理万机,居然还有闲暇看那些无聊的肥皂剧。”钱校长宽厚地笑了,说:“对不起,至今为止,我还没看过一集吕小品老师创作的电视剧,虽然没时间看,但我已经让科研处收集他所有作品,找时间大家一块儿看几集,不然以后人家问我,你们学校有个年轻的编剧,创作了那么多获奖电视剧,而我这个当校长的置若罔闻,一集没看,这说不过去吧?”
雷丽东撇嘴道:“看来校长是认定这个人了。”
钱校长摆手:“检阅人才的不是我,是社会,我们学校的人才培养理念,是为社会培养各类高级应用型人才,吕小品带领学生在电视台开辟了一个栏目,越做越好,频繁获奖,产生了一定的社会影响,这也是学校的光荣嘛。雷教授是老教育专家,应该知道一所高校的学科发展,靠的就是人才,我们花那么大的气力千方百计引进各种人才,目的就是要打好专业学科基础,所以对于特殊的人才,应该有相应特殊的政策。”
雷丽东说:“既然校长爱护人才,维护人才资源,那端木皇算不算人才?如果算,校长为什么要放他走?”
校长说:“人才流动,也是一种社会趋势,端木皇教授实在要走,我也决不拦他,我跟他谈话时明确表明了我的观点,人才难得,难留人才,实在留不住,也不遗憾,不是还有吕小品吗?还有你雷丽东教授吗?”
秘书进来送文件,钱校长签完字,对秘书说:“抓紧时间,有请下一个吧。”
雷丽东知道钱校长下逐客令了,沮丧万分地走出校长办公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怕撞见熟人,所以没打算乘电梯。她在走廊到处找楼梯出口,总算找到楼梯出口,冷不丁噔噔噔地跑上来一个人。吕小品拎着一包东西箭步上楼,看见雷丽东的一双泪眼在幽暗里闪烁,也不便打招呼,打算擦身而过。雷丽东喊住他:“小品教授对我视而不见,我却高山仰止,不想与首席教授失之交臂。”吕小品只好站定,赔笑脸说:“雷教授还记着上次那事啊?上次是我不懂事,冒犯了雷教授,雷教授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放我一马。”雷丽东注意吕小品手里拎的手提袋,里面鼓囊囊塞满五颜六色的音像光碟,就问:“小品教授这是忙着去哪?”吕小品说:“科研处打电话让我送所有作品音像资料,这不,赶着给他们送去。”
雷丽东说:“是你的电视剧光碟吗?这么多啊?小品教授什么时候也教教我写电视剧,我早想动笔了。”吕小品说:“那好哇,雷教授履历那么丰富,性格那么超群,不写真的可惜了。对了,我的学生们最近正搞一个校园题材的系列短剧,你写好后先给他们看看,如果基础好,我再抽空拜读。”吕小品说完转身走了。
雷丽东又挨了一记耳光,泪水夺眶而出时,身体里兀地窜起一股飓风,血液如湍急的河流,汇集着直朝脑门涌。她感到眼睛发胀,呼吸受阻,她强行遏止身体里突然爆发的革命,手扶楼梯扶手,举步维艰地从五楼下到四楼,又想从四楼下到三楼,眼看即将胜利地到达三楼,脑子里汇集的血液终于爆发,她49岁的身体里某些关键程序骤然发生错位,她听见自己身体里爆发出断裂声,双腿如踩棉,一盘散沙似的轰然倒地。
因为有电梯,徒步登楼的人很少,发现雷丽东的是清洁工大嫂,她打扫楼道时看见不省人事的雷丽东,方寸大乱,不顾一切地扯开原生态的大嗓门:“救命哪,快来救命哪!”行政楼轰动了,大家纷纷跑出办公室,早有救护经验的人士让人找来一张午休睡的折叠椅,慌慌张张抬着雷丽东往校医院送。
任火生等一行院领导赶到校医院,雷丽东已经被救护车送到市立第一医院抢救去了。任火生一行又赶往第一医院,站在急救室门外等着最佳结果。雷丽东的丈夫刘小光和女儿刘畅也赶来了,刘畅在急救室外号啕大哭,刘小光则双眼空洞地瞄着天花板。
任火生走到刘小光跟前,手抚他肩头正想安慰,刘小光粗暴地打脱他的手,吼道:“少假惺惺,好端端的人被你们逼成这样,哼,人没死就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
任火生尴尬地赔笑脸,就不再安慰家属,坐在急救室外长靠椅上等病人苏醒。等到晚上快九点,雷丽东总算醒过来。任火生一听病人苏醒,倏地起身往里冲。此时攒了满肚子气的刘小光灵感总爆发,在心里骂任火生:妈的,你算老几?我才是首席家属!他大跨步抢先,像争夺篮板球,将任火生撞得直趔趄。任火生瘦如芦苇,心急如焚担心出人命,又没吃晚饭,哪经得起猛烈撞击,脚步踉跄向后倾斜,身子失去重心时,思维却异常清晰:决不能让头先落地!嗵的一声摔倒在地时,他伸出左手支撑重心。任火生听见清脆的一声从左手腕处奏响,犹如嘀咚一声门铃响,门没开,人却倒下了,疼痛从左手腕关节处引发,迅速向周身蔓延。
刘畅惊叫了一声,像只美丽的蝴蝶飞跑过去,伸手想扶任火生,但任火生已经起不来了。他脸带苦笑却相当英雄气地对刘畅说:“你爸爸不像画图纸的技术员,倒像跆拳道运动员。”
五
端木皇从日本回来前,学院已乱成一锅粥,雷丽东脑梗半身不遂,任火生手腕骨折,两人都在住院。老师们结伴去医院看病人。任火生让人转达他的意见说,马上期末考试了,大家集中精力对付期末考试,别对付他,但老师们还是坚持要来医院看望院长。任火生病房里的慰问品堆积如山,而雷丽东接受的慰问品寥寥无几。他让老婆送一部分去雷丽东的病房。老婆原本对雷丽东攒了一肚子气,一直强忍着。老婆能忍,儿子却不能忍。任火生读大二的儿子那天正参加学校新风杯篮球冠军争夺赛,中场休息时突然接到妈妈电话,说父亲被雷丽东的老公撞伤,骨折了。下半时比赛,小任好几个该进的球没投进,要么从篮框上弹出来,要么根本就没挨到篮框。得分王如此反常,整个队伍方寸大乱,结果胜券在握的一场球输了,而且输得很冤,仅差1分。大家沮丧不已。在餐厅吃饭时,领队为了安抚队员要了啤酒,几杯啤酒落肚,从得分王嘴里掏出反常的原由,原来是父亲被人撞骨折了。小任原本就烦雷丽东这人,有时一家人正吃晚饭,雷丽东一个电话打过来,唠唠叨叨一谈就是40分钟,最多时竟超过一个半小时。于是几个原本带气的初生牛犊把输球的怨气全归到工程师身上,趁着酒性叫嚷着要到雷丽东家教训工程师时,小任不仅没阻拦,反倒如一枚火力十足的炮仗,被彻底点燃了。几个带着醉意的小伙子把门叫开,对着刘小光一阵推搡,把刘小光打趴下了。刘小光知道来人是谁,认打认罚,捂着受伤的脸几天不敢去医院。雷丽东见老公一连多日没来医院露面,问女儿,刘畅说爸爸忙,支吾过去了。
雷丽东突发脑梗,之前毫无迹象。病根究竟在哪里?刘畅来任火生的病房,先替父亲道歉,然后分析母亲的病根:一是长期伏案著书立说,缺乏锻炼;二是自从评聘首席教授后,雷丽东情绪反常,变得焦躁不安。雷丽东睡眠一向不好,每晚必吃安定催眠,原本一天一片,后来加大剂量一天两片。丈夫刘小光劝老婆:跟宝贵的命相比,名利不过是过眼云烟,何必挣扎在虚无缥缈的云烟里不能自拔?雷丽东反唇相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都像你一样胸无大志,人类社会还要不要发展?”
雷丽东一直对老公心怀不满,觉得老公不思进取,至今还是个普通工程师,她经常敲老公的警钟:为什么不奔高级,哪怕副总工程师。但刘小光连考四次英语没通过,泄气了,发誓不再进职称英语考场。雷丽东也跟着泄气了,甚至后悔,但老公是自己选择的,当初她追老公时,一连击败了好几个竞争对手。刘小光是那个大院里的白马王子,雷丽东情窦初开时,蓦然回首,竟发现小时候拖着鼻涕的邻居小公子,眨眼工夫,蹿成一棵钻天杨,加上父亲是研究所高工,有三代名门书香的深厚家底,因此钻天杨身边缠绕着好几朵花,几个跃跃欲试的姑娘都比雷丽东美丽动人。而雷丽东的美,不在姿色,而在资质,她气质文静,身材适中,五官布局没明显的越位。刘小光母亲那阵子住院,雷丽东变着花样做可口的饭食送到老太太病榻前,用汤匙一勺一勺喂,像伺候自己的亲娘。连续苦战了一个星期,把老太太感动了。老太太十分感慨地对儿子说:“女人哪,光脸蛋漂亮有什么用?风吹它几年,太阳烤它几年,再好看的脸蛋也得褪色变糙,贤德善良才是常青树。你想想一旦结婚了,你下班回家得吃饭吧,可口的热饭热菜给你端上桌,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给你穿上身,不是幸福是什么?”
刘小光是个独苗,也是个孝顺儿子,被母亲说服了。和雷丽东结婚后,果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过了几年大少爷的舒服日子。他有些被雷丽东惯坏了,难免感慨,有时问自己:这女人是谁培养出来的啊,能粗能细,能上能下,文武昆乱不挡,莫非真像老娘预言的,是他的福气?后来尽管有些生活中的小摩擦小冲突,刘小光安于天命,睁左眼,闭右眼,将就过去算了。
刘小光为了躲避老婆的唠叨,开始打着工地忙的幌子,尽量晚回家,或者干脆不回家。雷丽东打电话质问他为什么不回家,刘小光说:“懒得听你上政治课。”说完关了手机。雷丽东气得摔了电话。老公开始反抗了,女儿也揭竿起义了,她在这个家的地位开始动摇,她拿女儿撒气。刘畅因为高考没考好,一直觉得愧对妈妈,加上个人问题,也没遂妈妈的愿。
这天,她在病房对妈妈的领导任火生说:“我和爸爸没给妈妈争气,的确让她失望了,但妈妈也太逞强了,我和爸爸在家能让着她,别人不一定能让着她。”言外之意,妈妈的病,单位是主导因素,家庭是次要因素。任火生不便跟一个孩子理论,浅浅地安慰几句,哦了一声说:“对了,听说你谈了一个对象,妈妈这次生病,对象有没有来探病?”刘畅摇头。
原来苏雨通过《每日心情》出演了几个短剧,渐渐有了些小名气,不久前应邀出演一部连续剧里的男三号,随剧组去了外景地。她把妈妈突然发病的事打电话告诉他,希望苏雨能抽时间回来看看妈妈,以缓和他们的爱情僵局。没想到苏雨回了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昨日心情依旧兮,往事不堪回首也,痛定思痛嗟叹兮,流水落花春去也。”刘畅苦笑着对任火生说:“我总算明白了一个真理,爱情也有保质期,那些永恒浪漫的爱情,只发生在小说里,而现实世界里,只需要求真务实。”任火生十分遗憾,又安慰了刘畅几句。
刘畅走后,端木皇来医院看任火生,见任火生左手吊着绷带,右手却在一只笔记本电脑上打字。端木皇以为他在写论文,仔细一看,发现任火生原来在写一首打油诗,《首席考》:
你也谈首席,
我也论首席。
首席非首席,
自己非自己。
端木皇一笑说:“院长在创作格律诗啊?”
任火生说:“我这叫创作吗?我是在做保健运动,左手废了,得加紧锻炼右手。说吧,什么时候走?我给饯行。”端木皇说:“走,往哪里走?”
任火生说:“不是去S大当生态文艺研究所所长吗?据说人家连二级教授也给你留着一个。”端木皇一笑说:“院长这是撵我走啊?可我决定就地闹革命,不走了。”任火生一愣。端木皇笑着说,“院长这么睿智,难道还不明白,我不过想退出你说的华山论剑,就像谢守望教授说的,学术上的事,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天下第一,何必一定要争名义上的第一?所以我才出此下策,假言说要去S大,其实是退出首席竞争。当然,谢教授也确实希望我能去S大,跟着他一块儿搞课题,可我不想一辈子依靠导师,就像雷丽东教授跟人散布,说我沾了导师的光,进入国家课题组,包括在权威期刊上发表论文。当然我不会计较雷教授,我只想用事实说话。这次去日本开会,我跟谢守望教授谈得很深很透,他也表示理解,并且同意考虑我的请求。”
任火生问:“请求?什么请求?”
端木皇说:“生态文艺研究一直是我们跟S大联合搞,前期的研究成果我们明显多于S大,所以我跟谢守望教授商量,说S大那么多研究所,多一个少一个也不在乎,谢守望教授总算答应了,把生态文艺研究所设在我们这边,请他担任名誉所长。”
任火生愣了一会儿,明白过来想给校长打电话。端木皇知道他要干什么,阻止了。
任火生后来还是给钱校长打了电话,汇报了端木皇的决定。钱校长说:“这就对了嘛,走到哪里都是做学问,靠自己的实力来搭建学术平台,看来端木皇教授没让我失望。”钱校长顺便给任火生透露了一则关于首席教授竞选的最新信息。任火生也就罢了。
端木皇决定不走的消息,很多老师都知道了,大家都说端木皇出尔反尔,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端木皇听后付之一笑,也不解释什么。
接下来,进入期末考试。学生们忙着应付考试,老师们忙着出卷阅卷。端木皇也没闲着,组织一批装修人员整理装修一间办公室,为生态文艺研究所挂牌。
揭牌那天,天气骤变,下起瓢泼大雨,各兄弟院校的有关专家冒雨前来祝贺。钱校长等校领导也前来祝贺。揭牌仪式结束,备有招待宴会,在教工食堂墨香苑二楼大包间里,钱校长和任火生陪谢守望等几位著名专家坐一桌。任火生给谢守望教授敬酒说:“端木给自己开了一个低级玩笑,撒谎说要调走,其实躲避竞争首席教授的风头。”谢守望教授笑着说:“端木也许是对的,首席教授就那么好当吗?所谓高处不胜寒,一旦上去了,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我们S大前年搞首席制,也争得不可开交,第一任首席是双院士,可不到两年,他自己提出来辞去首席。这说明,首席也是弹性的,谁能永远第一?没有永远的奥运冠军嘛。”
端木皇过来给领导和导师敬酒,谢守望说:“我这个学生在江大真是进步不小,做学问上路了,酒量也同步上涨。当初在我那里读硕士时,不过一口红酒,脸红成关公,没想到现在都可以潇洒自如来敬酒了,而且还是白酒。”端木皇只笑不语。
暑假前最后一个星期四,令人关注的江城大学首席教授终于水落石出,不是本校教授,而是刚引进的一个海归博士后。这位从美国载誉回国的药理学专家,手里有多项填补医学空白的发明,虽不是中科院和中国工程院院士,但人家是海外著名研究机构的首席专家,任江大首席教授,于情于理,当之无愧。消息传来,很多老师都感叹不已,说正好应验了那句俗语: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而那18位推荐到学校竞争首席的候选者,学校也及时出台了相应的政策,退而求其次,回各个学院任学院首席——责任教授。有人说学校将尚未正式启动的第二战略——学院责任教授的竞选,借评选学校首席一箭双雕地一并解决,既表示了安抚,也体现了以人为本的人性化。
然而有睿智者一针见血指出,学校领导行政决策能力越来越强,打着评选学校首席教授的旗号,实质上是在评选各学院责任教授。至于其间出现的遗憾和漏洞,百密一疏,在所难免。于是乎,酝酿了一年的江城大学首席教授竞选在众说纷纭中急遽落幕。首席教授的待遇也随之揭晓:学校首席年薪40万,学院首席减半,20万。
至此,江城大学聘岗定员也全线完成,教授二三四级,副教授五六七级,讲师八九十级,同样也应验了一个俗语:一个萝卜一个坑。虽各得其所,却非风平浪静,因为钱校长办公室门口,依然如专家坐诊,排有长蛇般的投诉队伍。
33岁的吕小品无疑成为聘岗定员运动中的一匹黑马,是全校18个学院最年轻的首席教授。消息传来,很多人想起一个成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连院长任火生也始料未及,当初不过让吕小品临时去学校填空的,哪知填完空回到学院,又成为一道判断题——责任教授。吕小品是否够格当学院首席,任火生也无暇顾及,因为他两届院长任职期满,年龄到了58岁,必须退岗,依照学校人事常规,所有的人事安排必须在学期末办妥,以便新学年开始,好开锣唱戏。校长让他赶紧物色新院长候选人,他只推荐了端木皇,绝非安抚,而是觉得人文学院新任院长非端木皇莫属。经过考核,几个校领导和组织部加快节奏分别找端木皇谈话。端木皇抱定无为的宗旨已辞去中文系主任,没想到异峰突起,被众位领导推向又一行政高度,他扭不过领导们苦口婆心的劝说,勉强答应干一届试试。消息传来,老师们都替他舒了一口长气,吕小品也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打电话对端木皇说:“好久没听端木兄教诲了,总觉得欠兄一个人情,好在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狗屁首席,采取弹性管理,每两年评定一次,到时我完璧归赵,还给端木兄。”端木皇说:“什么话?谁说首席就一定是我?所以你不欠我的人情,你倒是欠另外一个人的人情。”两人约好时间,在第一人民医院门口会合,然后乘电梯到住院部24楼高知病房。
雷丽东脑梗引发的中风,经过两个多月的治疗,偏瘫的身体开始有了知觉,只是歪斜的嘴还没完全矫正过来。她不想让人看见她扭曲变形的嘴脸,用一只大口罩把脸捂着。医生禁止她读书写字,但她硬逼女儿把笔记本电脑送到病房。端木皇和吕小品站在病床前,见雷丽东用右手笨拙地敲打键盘,她女儿小声喊:“妈妈,端木老师又来看您了。”
雷丽东仿佛没听见,笨拙迟缓地敲打键盘。端木皇抬高声音说:“雷教授,我来了三次,您一直不理睬,我今天最后一次来,主要陪吕小品来向您道歉。”
吕小品赶紧附和:“对对对,我对不起雷教授,一直不敢来见您,如果有得罪,您是前辈,大人不记小人过……”雷丽东终于从笔记本电脑上慢慢抬头,只短短的两个月,她头发已经花白,额头上的皱纹细密如丝,她眼神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来人,眼角渐渐渗出泪花。她用颤抖的右手比画着一些奇怪的手势,然后又埋下头,边流泪边敲打键盘。
刘畅后来送他们出病房,解释妈妈的手势:“她谢谢你们来看她,也祝贺你们当上首席教授,当上院长。”端木皇什么也没说,和吕小品走出医院大门,像走进一座火炉。进入伏天的这座光荣的城市,七月流火,风被吞噬,水被吸干,人的思维也成一把物质,在烘烤中焚烧,烧得啪啪啪支离破碎时,狠着劲伸手一抓,竟抓出两个滚烫的异化字眼:首席。端木皇愤懑地骂了一声:狗日的首席!惊得吕小品圆瞪了俊目,性感的嘴唇张成O形。吕小品第一次看见端木皇失态,想了想安慰道:“端木兄心里难受,我也一样,让我们为雷教授祈祷吧,但愿她早日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