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2015-05-27周仰之
周仰之
一
改制成功,文森喘了一口气之后要腾出手来为自己找一个亚洲部的负责人了,为此他要到亚洲走一趟。
第一站到日本,依照惯例,王凯文从台湾飞来陪伴他的日本行。王凯文在文森的团队里负责几家重点日本供应商,但是他的办公室在台湾。为什么这样安排?应该是文森的前任因人设事吧,王凯文的前任也是英文日文流利的台湾人。
记得文森刚接受这份工作没有多久,第一次到日本来看供应商,王凯文的前任从台湾到日本来陪他。日本的商家都礼信周到,文森的公司又是大客户,招待的规格就更高了。他们一般都安排白天看公司介绍情况开会,晚上一定是请到当地最好的馆子吃晚饭,晚饭后开始喝酒,一般要转两三个场子,都是平常人不会去的地方,作陪的人洋洋大观,有些中层干部也有趁机见见世面的兴奋。
初次上任的文森打破惯例,一点也没有客随主便的意思,吃完晚饭就鞠躬告辞,回旅馆写电邮睡觉。供应商苦劝不从也就只好作罢,公司批出来的娱乐费用浪费了也不好,大家把文森送走了以后一般还是借着招待文森的名义去玩乐。文森自己走了,并不反对部下留下来和供应商交际,所以刚开始几天倒也相安无事。
问题是文森身体太好了,早睡早起,干劲十足。每天早上六点钟就把凯文的前任叫起来,赶飞机,赶新干线,到下一个城市的供应商那里一般都还只有八九点钟,几乎和人家上班的人一起进公司,马上开始工作。一天换一个地方,马不停蹄,两个星期下来把日本都跑遍了。
凯文的前任两天后就开始吃不消了,自动放弃晚饭后供应商提供的余兴节目,抓紧时间休息。他习惯了每天喝点酒的生活,回到旅馆自己买两瓶啤酒小小地安慰一下自己的口舌肠胃神经后就索然寡味地睡了。
有一天他正在房间里喝睡前酒,文森进来问他一个问题,他仗着酒意向老板抱怨道:“公司出的那点工资,不值得我们这么拼命吧?”文森对这抱怨当没有听到,第二天照样六点钟把他叫起来开路,真是不上道啊!
两个星期后文森回美国,下了飞机一打开电脑就看到了凯文的前任请病假的信,这家伙一病就病了两个星期,几个月后他就辞职走人,躲过了第二次陪老板的苦差事。
凯文的前任辞职走人后文森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还需不需要在台湾设一个职位的问题。这个职位好像是个陪老板吃吃喝喝的闲差,自己不吃不喝就用不到它了。但是既然公司的高层们对这个可有可无的职位设置没意见,没有道理自己申请把它裁减掉吧?
正好公司里有个台湾来的工程师王凯文找到文森申请这个工作,说是家庭的原因想回台湾去。凯文是个机械工程师,在台湾和美国读的都是一流名校,工作经历也不错。机械工程师是工程界的万金油,哪个项目都用得着,转行去做供应商管理很是顺理成章,尤其是他本人愿意,文森就爽快地答应了,还为凯文争取到了一个非常不错的海外工作待遇,这让凯文多少有点喜出望外。
凯文能够争取到这个职位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能够说非常流利的日文。凯文的母亲就是日本人,他实际上有一半的日本血统,但他是在台湾长大的,行为举止更多像个台湾人。文森征求他的意见问愿意把工作站放在台湾还是日本时,他选择了台湾。这个文森无可无不可,凯文离日本有一段距离有点不方便没有错,但是工作站设在台湾也比较省钱,而且凯文的前任也是驻在台湾的,所以凯文很顺利地到亚洲上任去了。
凯文的前任是个不怎么作为的人,所以文森刚开始也没有对凯文有什么期望,给他的工作要求也非常的空洞,这职位就好像棋局里的一步闲棋,可有可无。说实在话,这职位一遇到风吹草动,比方按比例裁员10%什么的,文森就会毫不犹豫地放弃掉。
但是凯文上任后情况很有些变化,他工作作风细腻周到,和日本人磨起来也很有耐心,慢慢地把文森部门和日本供应商之间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一个一个地磨掉了。日本人也和他交流得非常好,有时文森看他和日本人你来我往,轻声细语,客气来客气去,没完没了,都快睡着了,但到最后,终于还是磨出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来。这让文森慢慢地感觉到了设立这个职位的好处,把一些牵扯自己精力、无关大局但对爱钻牛角尖的日本人来说又放不下的事情都接过去了。
陪文森在日本出差对凯文的体力也是一大考验,但他很努力地适应,完全没有抱怨,回去以后也请病假,但是一两天后就恢复上班了,显得是真的病了,没有闹脾气的成分。当然文森一连撂倒了两位手下,也多少有点检讨自己的行程是否过于饱满,以后几次出差倒也有意放慢了脚步,让个子矮小、体力一般的凯文不至于太吃不消。
文森和凯文出了几次差,聊得多一点也多少了解了凯文的出身。凯文的父亲是台湾的大家子弟,在日本留学时娶了个日本望族的小姐做太太,婚后带着太太回到了台湾。日治时期日本人在台湾的地位高,凯文的妈妈一出门哪怕是到菜市场买菜都被人点头哈腰地恭敬着,菜的分量也要多给一点。由于她是望族小姐出身,在日本人圈子里也很受尊敬。就算是光复过后,到了中国人当政的时期,在凯文妈妈生活的小圈子里还是布满了见到她大气不敢出、头都抬不起来的人。
凯文的日本妈妈在家里家外都过着说一不二的日子,长此以往她的气焰就比较嚣张,当然日本女人大面子上不会错,但他们家是母系社会是真的,他父亲对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没有什么发言权。
可巧凯文找的太太也比较强势,也许是他们父子个性相近,两个人都喜欢强势的女人,家里家外都希望由别人主导。凯文的个性透着懦弱,一碰到比较强势的对手就没有办法坚持自己的意见。在工作中他一碰到难题就交给老板处理,在家里只要和太太有不同意见,好的结果是他丢盔弃甲向太太投降,不好的结果是由着日本婆婆和中国媳妇热战冷斗,自己在旁边啃手指甲发愁,总归是失败或难看的失败两种结果里面挑一种就对了。
工作中要麻烦到老板文森的时候倒是不多。凯文的日本妈妈对他的教养很到位,他的日文和作派都充满了贵气,大部分的日本人见了他都自动毕恭毕敬,受到挑战的次数并不多,而且他非常敏感,一旦快要出现危机了就向文森求救,文森一般都会在第一时间冲到火线赤膊上阵。扬长避短让凯文在这个位子上越做越好。
四月里,文森从阳光灿烂的加州到了阴雨连绵的东京,坐上机场大巴,计划先到旅馆放好行李再去公司上班。文森的作风低调,不喜欢手下或供应商劳师动众地到机场来接,这点已经形成习惯,他每次到日本来都自己坐巴士到旅馆。
大巴上坐满了人,但鸦雀无声,安静到窒息。文森也入乡随俗,放弃在美国无时无刻不在看电邮、打电话的生活,静静地看着戴白手套的司机一丝不苟地做开车前的准备。
小个子中年司机全神贯注,神情中透着紧张,掌着相对他的身体来说过分庞大的方向盘,稳稳地把他们的车拐上车道,出发了。车里的广播也同时响起日文和英文的欢迎辞,是两个不同的女声,一个婉转一个利落,让人觉得日本社会双声带严重缺乏,又或者是这两种文化不可能由一个人代表,非得两个人分别表述不可,哪怕是报个站名,也得原汁原味完美无缺。
无所事事的文森浮想联翩:这庞大的客车虽然是日本人造的,但似乎在美国司机的手上更像回事儿。美国胖大黑人司机的肥大巴掌把着这巨无霸方向盘更叫人觉得相得益彰。他们也不需要这些女人的拿腔拿调,一边开车一边就把报站的活儿给干了,还时不时地开个玩笑,也不管你懂不懂他的话。停下车来他又兼任行李员,把那些行李箱像小鸡一样拎到地上,有时拎得太快,把别人的也捎上了,他就口称Ops(哎呀),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脸上没半点做错事的惭愧。这亲切粗糙的服务让人轻松愉快,漫不经心地塞两块钱给胖子做小费,就可以一路讲电话,一路拉着行李箱扬长而去。
在日本就不行了,开车的只管开车,讲话放女人们的录音,另外还有两个穿制服的个子矮小神情严肃的行李员端坐在车上。上车时他们按远近顺序放下乘客们的行李,下车时也得由他们把行李拖下来。这是好严重的事情,不可以开玩笑的,两个行李员都兢兢业业地操作着,满脸认真,等的人也很肃穆,小费不要出,但也没有什么轻松一笑的机会。要是万一出了点差错,事情就大了,行李员们会惶恐地奔来跑去,紧张得好像世界末日要来了。常来日本的文森有时想,哪次要是发神经投诉一下这些严肃有余活泼没有但还是偶尔会出点差错的家伙们,搞不好他们会切腹自杀的呢,这个玩笑开不得。有一半日本人血统的王凯文自从搬到亚洲后日本味道也越来越浓了,自己不好再随便骂他了,搞得他神经衰弱睡不着觉,还得自己安抚他才能恢复工作能力岂不是自找麻烦?
文森正在大巴上正襟危坐,心里翻滚着各种如何作弄日本人的念头自得其乐的时候,突然他的手机铃声大作,打破了车上的寂静。这突然发作的铃声让坐在文森旁边的一个修饰得一丝不苟、连呼吸声都控制得细不可闻的年轻小姐吓得把手上正捧着看的杂志“咚”的一声掉到膝盖上了,整个车上顿时发出一片窸窣声,大家都趁机换一下坐姿,也表达一下对这突发铃声的不满。
文森欠身向四周弯了弯腰表示歉意后接听了电话,谁知里面炸雷般传出杰克的声音:“老大,到了吗?”文森压低声音说:“我等会打给你。”杰克问:“在开会吗?”文森答:“正坐在去旅馆的汽车上呢。”杰克心想坐在车上不正好谈事情吗?怎么老大一到日本也变得阴阳怪气搞不懂了?正在中国出差的杰克摇了摇头遵命把电话挂了。
文森懒得理杰克,挂了电话顺手就把手机关掉了,上次到日本在地铁上接了一个电话,还没讲几句就被乘务员礼貌地打断了,说是地铁上不能讲手机,说不定这大巴上也有规定不能讲手机的。搞不懂他们日本人,上班上学开车时不能讲手机是有道理,这地铁公车上也不能讲手机算什么?那要手机干什么?
日本人在老板老师长辈前辈面前都不能说话,在老婆孩子部下面前又不愿意说话,如今公共交通上也不能说话了,那到该说话、必须说话的时候他们到底还会不会说话呢?难怪他们那么爱吃,他们的嘴巴去掉了说的功能,当然吃的功能就变得超级灵敏了。无聊得要死的文森,坐在车上不停地腹诽日本人的风俗习惯,想把包里的材料拿出来翻翻吧,想到自己刚刚已经用电话打扰过大家了,这时也不好意思再用翻动纸张的声音来破坏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的沉寂。
好不容易熬到旅馆里,放下行李,洗个澡换身衣服走下来,凯文已经在旅馆大堂等他了。他们坐上岩石公司派来的车子就往办公室走,一路上凯文中英文混杂着向文森报告行程安排和工作要点,不知不觉间到了公司门口,还没有下车就看到熊谷已经嬉皮笑脸地站在那里接他们。文森长吁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在大巴上憋出来的气闷一扫而空,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环境、人事和节奏,心情愉快,浑身充满了活力。
熊谷是岩石公司负责重点客户的干部,因为文森公司是他们的重中之重,熊谷跟他们熟得不得了,知根知底。虽然是客户和供应商的关系,但时间长了人还是会产生感情的,熊谷和文森多年来斗智斗勇,惺惺相惜,在不知不觉中混成了朋友。
熊谷像大多数日本大公司里受到重点栽培的精英一样,被派驻过海外,曾经在美国待过七年,英文不错,最重要的是他的个性开朗,狡诈可喜,很对文森的胃口。比方他现在正按照日本的风俗在向大客户文森鞠躬,露着一口小虎牙嬉笑着一欠身,这鞠躬动作就算是马马虎虎完成了。潇洒漂亮,又透着几分讥讽,几分无奈,还带着些亲切,带着点我就这么打混式地鞠躬、你能奈我何的无赖相,内容丰富极了。文森回了个更随意的鞠躬,就走过去抱住他拍了一下,马马虎虎地又和他行了个美国式的见面礼,两个好朋友都被对方逗笑了,满心高兴地相跟着进了会议室。
熊谷是日本人里面的异类,他聪明跳脱不拘小节,脑子快嘴巴快,反应快决策快回电子邮件也快,而且他的英文信完全没有格式,字连字句连句,文法拼写一塌糊涂,但内容明白直接不拐弯,有问有答不含糊,马上就能解决问题,简直是一般日本人写出来的规规矩矩、半天不得要领、废话连篇的信件的反面。深受东方模糊哲学之苦的文森的美国部下们爱死他,他们连熊谷的错别字和烂文法都挺,大家写信也开始不拘文法拼写,还不知廉耻地笑称自己写的是熊谷体,久而久之连文森都觉得他们这样糟蹋自己的母语英文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熊谷和一般日本公司有培养前途的干部不一样的地方是他跳过槽。日本职场超级稳定,一般的大学毕业生进了一家公司后就从一而终,没有人会中途换工作,提升也多是论资排辈按部就班,跳过槽的熊谷就比他们公司的同年龄干部级别低一到两级,虽然他负的责任比这些人都重要得多,但工资比他们都低,这就是跳槽的代价。这和美国的职场不同,杰克有奶便是娘,跳槽是家常便饭,虽然级别不高,工资倒被他捣鼓得比常人都高一截。
这事熊谷是吃亏也是占便宜。熊谷这人读书时就调皮捣蛋坐不住,不是个好学生,进的大学也很一般,毕业后顺理成章进的是家二流公司。
岩石公司并不大,技术单一,但精益求精,是这个小行当里的世界一流公司,名声非常响亮,他们招人都是从一流大学招,轮不到熊谷他们学校。
熊谷当时的公司是岩石公司的小供应商,聪明机灵胆子大脸皮厚的熊谷被派到岩石公司做业务代表,他是被岩石公司的老板岩石老先生亲自看中挖过去的,他原来的公司觉得像和岩石公司攀了亲戚般有面子,高高兴兴放了人。
岩石公司的老板是兄弟两个,看中熊谷的是老大,人称大先生,他有个独生女儿;岩石二先生倒有两个儿子,都是美国留学生。当年岩石大先生主外,二先生安内,两兄弟配合得很好,靠天时地利人和才有了岩石公司今天这个局面。如今两位先生年事渐渐高了,按日本家族公司的惯例隐约间也到了该交班的时候了。
当年岩石大先生把熊谷挖过去,带在身边重点培养时,人人都说老先生怕是看上了个女婿,不久的将来熊谷就会改姓岩石,和岩石二先生的两位公子都有当岩石下一代掌门人的可能性。谁知熊谷没有两年就结了婚,太太并不是漂亮的岩石小姐,而是位聪明外露、不拘小节、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的有趣女子,让大家都跌破了眼镜。
熊谷婚后不久就被外放美国,负责美国分公司的工作,直接老板正是岩石二先生的大公子。笑口常开的岩石大先生对爱将熊谷的婚姻有没有失望呢?这谁也看不出来,只知道老先生和熊谷的关系还是一如既往地密切。
熊谷调皮不愿意受拘束,但并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他对岩石老先生恭敬有加,在美国的七年里,每个星期都会花上半天的时间认认真真给岩石老先生写一封信,报告一周的工作生活,美国的风土人情,甚至气候变化。
这信熊谷不用电脑写,而是用笔写出来再电传给岩石老先生,调皮的熊谷写得一笔好字,老先生也更习惯在纸张上读东西。岩石老先生每周也会认真地手写一封短信给熊谷,信中有教导也有关心,有时就只是写些日本的四季变化,花开花落。这一老一小的关系既像上下级,也像老师和学生,更有些像父亲和儿子。
七年之后熊谷回到日本总公司,岩石老先生再次把熊谷带在身边,委以重任,其中心思很受外人揣测。岩石小姐最终没有招女婿上门,而是嫁给了门当户对的企业家家族做当家大媳妇,算是出了岩石家的门,岩石二先生的两位公子如今都在公司里,各掌一个部门。
酒后闲聊,旁观者清的外人常常议论岩石家的接班困扰,岩石公司的主要客户都在美国,他家的二位公子都是美国留学生,美国味浓厚可以没有困难地接近客户,但这二位才能都平平,还有些花天酒地的纨绔气。大公子做了熊谷七年的老板也没有能够收服有大将之才的熊谷,他们两人的关系不怎么亲密。
岩石大公子如果做了下一代掌门人的话,熊谷要么受憋要么出走,日子不会好过。公司在大公子手上不要说发展,连守成恐怕也要看运气了。才华横溢的熊谷不但受美国客户喜爱,如今岩石公司发展的新天地中国似乎也很欢迎熊谷,如果未来由熊谷掌舵,公司大展宏图指日可待。但把公司传给不相干的外人这公司以后还会姓岩石吗?岩石家的后人在这家公司里还能保有一席之地吗?传统的家族公司一般不会冒这个险,岩石公司要开先河吗?
不相干的外人议论纷纷,常常为岩石家的事起争执,有的为岩石大先生二先生担忧,对他们的决策之苦感同身受,觉得他们左右都为难。有的为熊谷操心,觉得他将来掌门的话处境尴尬日子不好过,在大公子的治下更会虎落平川,不得展志。
当事人似乎都没有外人那么急切,两位岩石老先生还是笑眯眯地每天都到公司来。熊谷还是拿着比他所负的责任低得多的工资,带着几分讥讽几分洒脱的笑容和客户们周旋,岩石大先生对他的极度信任让他在手下和客户面前都言出必行,得心应手。两位岩石公子也时不时地周游世界,在岩石各国分公司的精心安排下到世界上风光最好的高尔夫球场上愉快挥杆。相关人等得其所哉,底下的暗波汹涌外人都看不见,只能靠猜测。
和熊谷开会总是很有效率,双方都有准备也都能做主,一条条谈下来很快就谈完了正事。文森的公司虽然是大客户,但岩石公司的技术好,作风稳健,产品供不应求。文森要的量大,价格上也不能太高,有求于岩石公司的地方挺多的。好在岩石老先生和熊谷都是讲交情的,在供应上总是把文森的订单放在首位,价格上也特别克己,两好合一好,他们的生意好谈。
正事谈完,熊谷带文森走了一圈给相关人等打打招呼,安排几个会议,解决一些技术上的新要求,大半天工夫,文森在岩石公司的工作就结束了。
凯文的会议还没有结束,熊谷就把文森带到他自己的办公室聊天。文森得便向他请教一些有关日本其他供应商的问题,他们两人是好朋友,互相都会帮些忙,给对方的工作提些建议。之后就是闲聊,聊行业的人事变迁、技术动态甚至八卦,有时聊着聊着想起什么他们又会讨论些正事。
这就是见面的好处,可以保证有质量的交流时间,也可以激发出一些新想法。信件和电话交流一般都是就事论事,公事公办的意味比较浓,这也是为什么文森他们一个地方一年至少要跑一趟,建立或保持些活的关系。
这时熊谷接了个电话,是岩石大先生打来的,他要亲自出席今天晚上招待文森、凯文的晚宴,说是要和文森喝一杯。看到已经不大出来陪客户的老先生这么有兴致,文森和熊谷都很高兴。
晚上吃日式菜,大家热热闹闹地盘腿坐在一个长条桌子的两边,除了文森和凯文是客户,还有好几个岩石公司的中高层干部。文森的对面坐了老先生,旁边坐着熊谷,以备在老先生英文不够用的时候帮帮忙。
岩石老先生矮矮胖胖的,顶着一个铮亮的光头,笑口常开,一双总是笑得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偶尔张开来精光四射,是个文森每次和他交谈都觉得愉快有趣,同时又让他觉得深不可测的老人家。
毕竟是做美国生意起家的,岩石老先生的英文并不差,语速缓慢,表达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虽然词汇并不是太多,但应酬起来完全够用,还时不时地可以开个玩笑逗得大家乐不可支。
今天他主要拿文森的不喝酒取乐,说:“赵君啊,你这个年轻人我最喜欢了,每次见到你都想和你好好地聊一聊,遗憾的是你不喝酒啊,你要是能跟我痛快地喝上一个晚上,不醉不归,那就是人生中的一乐了。”又说,“赵君啊,你是个十全十美的男人呢,哦不,十全九美,你要是喝上酒了才能算得上十全十美。”引得赵文森和在座的人都大笑。
他嘲笑完文森又嘲笑自己,瞪着一双小眼睛很认真地问在座的:“考考你们,谁知道世界上哪种语言最多人说吗?”有人答“中文”,他说“错”,再有人答“英文”,他再说“错”,停了一下有人迟迟疑疑地说:“难道是法文?”
老先生大声说:“错错错!世界上有最多人说的就是破英文,我说的就是破英文!”全场爆笑,果然十来个人个个都在流利地或结结巴巴地用英文交流,但是没有一个人的母语是英文,大家不同程度地都在说破英文,差别只是破英文、很破的英文和最破的英文罢了。
一般日本人最怕当众出丑了,因为怕出丑,有些每天都在进修英文,进修了很多年也不愿意开口,而且越是有点地位的人越是会装腔作势摆架子。像老先生地位这么高的人,不但不怕出丑,还敢自暴其短拿自己的弱点开玩笑,真是很另类,也难怪老先生这么喜欢熊谷,就算是熊谷辜负了他的好意,不愿意做他的女婿也不放手……文森一边咧开嘴乐,一边想。
拗不过老人的固执,文森这天晚上破例在饭后去了一家酒吧,喝了一杯啤酒才告辞,还答应老人下次来访时一定排出时间来陪他喝一晚上酒,不醉不归,争取当个十全十美的男人。
第二天早上六点,文森和凯文如常开始了他们紧凑的行程,这一忙就忙到了周末。这个周末文森决定休息一下,他让凯文在一家温泉旅馆订了两个房间,准备到那里去住一晚,放松一下。
文森和凯文在东京住的宾馆提供自助早餐,但平时他们上班时间早,一般都订一份简单的早餐送到房间里来,匆匆吃完就出门了。今天他们约好了十一点钟出门,早上的时间非常充裕,习惯早起的文森运动完后决定到大堂的餐厅里去好好吃个早饭,他知道凯文肯定还在睡,就不叫他了,自己一个人前往。
忙碌的文森难得有了一个清闲的早晨,他带了份报纸,坐在高大明亮的餐厅里边吃边看报。这家宾馆提供的是西式自助早餐,但所有的餐点都按日本人的习惯做了些改良,小巧精致,食材新鲜,色彩也调理得赏心悦目,不知不觉间,文森吃了不少品种,很是心满意足。
吃饱后,他一边喝咖啡,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四周。餐厅里人不少,很多一看就是出门公干的,因为是周末的缘故,衣着神态都透着点轻松。还有些看来是度假的,也有好些看来是本地居民,趁着周末到宾馆里来好好吃个早午餐。日本高级宾馆里的饭店都很讲究,大家也很习惯到宾馆里来吃饭。
文森的对面坐了一对老夫妇,男的高高瘦瘦气度飘逸,是个好看的老人,女的更是让人过目不忘。盛装的她身形巨大,佩戴的耳环项链也色彩斑斓,很有质感。她胖胖的手上戴着一只硕大的蓝宝石指环,随着她手指的动作,幽幽地放着光芒,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蓝宝石太太不但身材庞大,首饰耀人眼目,胃口也很好。她腰杆挺直,稳稳地坐在位子上,不慌不忙地吃了一盘又一盘。
虽然是自助餐,一般都是自己去拿食物,蓝宝石太太还是可以不动声色地指挥服务生来来去去帮她搬来食物,撤去空盘碟。看这二位老人隆重繁复的装扮应该是本地人,周末出来走走的,这孔雀开屏似的神气的老年妇女在美国和欧洲是常常看见的,但日本老妇人中就少见了,她们一般都谦卑低调,看来蓝宝石太太是见过世面的,怡然自得的与众不同就是见多识广带来的底气。
文森的父母应该和这对夫妇差不多年纪,他们的人生可没有一天这么舒心过,这是文森第一次带着惋惜遗憾想到他早逝的父亲,为他短暂贫乏的人生发出一声叹息,也盼望着哪一天他母亲可以像蓝宝石太太一样自在地在阳光下享受盛宴,而不会一到比较像样一点的餐馆就手足无措,局促不安。
蓝宝石太太的先生早就吃完了,这时也和文森一样在悠然地喝着咖啡,注意到文森的目光后笑着眨了一下左眼,好像在说:我太太她就是爱吃啊。文森举起咖啡杯向老先生示意一下,就转开了眼睛。就算是一对老人家,自己这么盯着看还是有几分不礼貌的。
周末有兴致有实力到五星级宾馆里来吃高价西式早餐的日本人似乎都不简单,左边的一桌也透着不同一般,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一个小男孩。一家三口中看上去最特别、最离经叛道不像日本人的是那位年轻的男主人。
那位青年男子有着在日本男人中少见的高大壮实的身材,有一双聪慧有神采的眼睛,他随意地穿着一件名牌衬衫,皱皱巴巴的,和这家餐厅里别的衣着一丝不苟、个子矮瘦的日本男人一比非常引人注目。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吃完后若无其事地就把坐在太太怀里的孩子抱过去了,抱到窗口去逗着玩,这位太太也理所当然地让他抱走孩子,自己开始专心致志地吃起东西来。
这么平常的举止在日本男人中是非常少见的,连熊谷那样有反叛精神的男子也不会在公众场合抱孩子,尤其这夫妇俩神态自若,看来是很习惯这样做了。文森不由得多看了那人几眼,心说:这世界真的在变,连最怕出格的日本人中间也悄悄地出现了我行我素的新风气,像熊谷,像这位抱孩子的男子,都慢慢地有了个性,对日本以外的人来说,也更好理解,更容易交往了。
这种表面温文尔雅内心有主意、隐隐中还透着股霸气的人正是文森在寻找的,他希望他将来的亚洲部负责人能有这种气质,能够为东西方文化所接受,又不被其左右,还有力量掌控局面主导别人工作。文森团队里最顺理成章可以接手这个职位的,是熟悉中美日语言文化习俗而且已经搬到亚洲来了的王凯文,可惜他个性懦弱不能担重担,把他推上去只能让别人和他自己都痛苦。
文森不无自私地想:也许两位岩石老先生昏了头把公司交给了纨绔的岩石公子,新老板又脑筋坏掉激怒了熊谷,那自己就可以渔翁得利把熊谷挖过来了。嘿嘿,自己的心还真够黑的,但这肯定是白算计,岩石老先生精明过人,这种傻事绝对不会干,就算是他们最终决定把公司交给岩石公子,也会想尽办法把熊谷安排得位高权重,待遇好到没有人挖得走,让他知恩图报为岩石公司鞠躬尽瘁。
文森又看了那位男子一眼,施施然离开餐厅,收拾行李度假去了。
二
那天和岩石老先生喝酒的时候,他一再说:“赵君啊,你来晚了几天,刚好错过了东京的樱花,太可惜了。明年春天请你再访日本,到时记得算准时间,只绽放几天的樱花是绝对值得看的。”
文森在山区长大,山花烂漫他熟视无睹,为生活奔忙的少年赵文森也完全没有心绪关心花开花落。现在的他常常在世界各地跑,满脑子是工作,也很少有时间心思注意到异地风光,何时到何地完全是工作需要,有些跑了好多次的城市长得什么样他都不大清楚。
周末去温泉旅馆一多半是为了犒劳凯文,文森自己的意愿并不高,樱花什么的就更没有放在心上,但不多说废话的岩石老先生提了好几次的樱花在文森的脑子里还是留下了印象。
他们这次订的温泉旅馆位于日本东北部的银山温泉,属于山形县。新干线经过山形县城的时候,文森和凯文突然发现了车窗外的樱花。斜风细雨中,娇嫩的花枝错落有致,深红淡红的都还含苞待放,尤其是花枝身后山形县城高大的城墙,还有花枝在宽大的护城河上的倒影,像一幅动人的画卷,一下子就把文森的心抓住了。
他问凯文:“为什么东京的樱花都谢了,山形的还没有开?”凯文解释说:“山形的气候比较冷,这几天又都在下雨,所以花就开得晚了。”文森说:“我们明天回去的时候可以在山形城站停一下,赏赏樱花吗?”凯文说:“当然可以,我们明天晚上没有安排,晚一点回东京是没有问题的。”
他们从新干线转到地方上的火车,在连绵不断的山峦中静静穿过,大树参天,让文森有回到家乡的感觉。这里和文森位于湖南山区的家乡景色相似人不同,一路上车下车的人都神色安静,行动从容,穿着上也很考究。听熟悉日本的凯文介绍,山形经济并不是太发达。
看来不发达也有不发达的好处,大家没有急切要做的事、要见的人,生活品质就可以讲究起来。文森今天从早上起都没有开手机电脑接触公司的事情,身闲心闲之下思绪纷纭起来,觉得这就是换个环境度度假的好处了。
他们在一个连小镇都算不上只有几幢小房子的车站下了车,约好了旅馆的车会在这里接他们上山。街上一共才十来个人,两三辆车,他们毫不费劲地就找到了来接他们的面包车,司机也看到了他们,连忙跑下车来一边鞠躬,一边过来接行李。
天哪,竟然是一个身着合体的高级西装,身材高大挺拔、气宇轩昂的男子来接他们。这样偏僻的小地方,如何有这样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如果生长在几百年前的战国年代,应该是在刚才看见的布满樱花的高大城堡里当将军吧?
彬彬有礼、像山一样沉默寡言的“将军”稳稳地开着车,带他们穿过有时开阔、有时险峻的山道,一直开到了山顶上,一幢被山和树半遮半掩、半新不旧、好像和山景已经融为一体的美丽木头房舍就是他们将要入住的旅馆。拐过山道,豁然看到路尽头的旅馆的同时,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雪。将军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凯文翻译说:“泡在温泉里看飘雪是最美的了。”
文森和凯文常在一起出差,以前有过几次一起到温泉旅馆过周末的经验,他们一般各自住一间房间,吃饭不约在一起,作息也各人自便,碰到了就点点头聊两句,没有碰到也无所谓。这样对两人都好,尤其对凯文好,时时面对老板没话找话应该是无法放松度假的。
文森要求旅馆两个小时后把晚饭开在房间里,饭前他习惯先泡一泡,尤其听了“将军”对飘雪时泡澡的赞美,有了些迫不及待的心情。他换上旅馆里准备的和式浴袍,赤脚穿着拖鞋,摇摇摆摆地穿过走廊往温泉走去。入乡随俗这句老话还真的没有错,穿上了宽大舒适、只有一根腰带束缚的和服,就有了旧时日本男人懒散的脚步,也和他们一样有了欣赏微妙细节的眼睛和心情。
走廊的左边是一排房间,有的大,有的小。小的是单扇门,大的是双扇门,套间是月洞门,间间不一样,名字也各不相同。每间房门旁的墙上都挂着一盏风灯,下面是一束插花,都新鲜欲滴,花材和造型也各各不同,姹紫嫣红各有胜场。
文森住的房间名字叫做“洗心”,门前插的是几枝很有风骨的、带着几点小小花朵的梅枝。在飘雪的季节里,这山间旅舍的主人花的心思费的工夫都不好辜负,文森一边行来,一边细细地欣赏走廊里的插花,心想在洗心前先去洗个澡是不错的打算。
走到走廊尽头,赫然看到“将军”在向自己鞠躬行礼。“将军”已经脱下西装,换上了和服,正指挥几个穿着素淡颜色和服的姑娘在准备晚饭。文森猜测“将军”应该就是这家山中小旅馆的主人吧?虽然人不可貌相,但这样的男子是不大可能为别人做小工的,“将军”的气度一看就是干过大事的,门口接客的那位华服绝色的美妇人难道就是老板娘?
在漫天飘着雪花的黄昏,泡在干净清澈烫得微微有点刺痛皮肤的温泉里,低头可以看到水底大大小小的被温泉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纹理清晰的各种形状的石头,抬起头来,透过濛濛的雾气又可以看到深绿色的山峦轮廓在暮色中渐渐隐去,一条细长如白链的瀑布从山顶直飞到眼前,闻着空气里淡淡的硫磺味,真的有洗心醒脑的清冽。
文森还在胡乱猜测“将军”的背景,莫非他是个退役的棒球选手,带着太太开个小店修身养性?莫非是家传的产业,不管愿意不愿意都要接手?自己一天天位高权重,但职场的事谁也说不好,一个滔天大浪打来就可能失去工作,真要有那么一天要不要趁机退出职场,开展另一段人生呢?带着妻子梅林去湖南山区开一个小旅馆,一天天不动声色地把细节打磨得尽善尽美,感动有缘的过客,这样能够安顿自己的后半生吗?
文森想象着和这里山水相近的湖南深山,藏着一个竹木结构的小桥流水人家,穿着本色粗布中式衣服的自己和穿蓝色衣裙的梅林忙碌其间……他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梅林的事业如日中天,她作为技术天才受政治斗争的波及较少,机缘到了还可能有一番大的作为,何况自己也不是一个可以满足于长年生活在深山里不问红尘俗事的人,这个美梦就做到这里为止吧。
皮肤都泡得有点泛红了,文森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室内。出了浴室就有一位中年妇人站在门口,递给他一杯冰凉的麦茶,这正是还在冒汗的文森所需要的。一口气喝完了凉茶,文森放下杯子,鞠躬道谢后往房间走,觉得身上有些发软,肚子也空空的,可以好好地享受美食了。
如文森所期待的,回到房间他看到榻榻米上的大方桌已经摆满了精致小巧的盆碟,第一轮食物已经在等着他了。文森的房间外面有一个小小的庭院,错落有致的几盏摆在地上的风灯让人在夜色里也能欣赏庭院里的树影花姿。
文森进房间后把对着庭院的纸门推开一半,带着雪花的冷风吹过被温泉泡得发热的身体,这美妙的感觉让文森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靠着墙壁在方桌前盘腿坐下,右边对着庭院,左边对着房门,喝起了摆在他面前的开胃酒,是一杯冰冰甜甜的梅酒,繁复漫长的夜宴就由这杯冰凉的梅酒拉开了序幕。
这里地处山区,今晚的料理比起别家来海鲜类食物的分量减少了,山珍的部分增加了许多,文森吃了很多野菜、蘑菇做的拌菜和汤,倒觉得比别家的食物更合口味。文森是在山里长大的,山珍比海味更对他胃口。只是日本人料理食物都偏平淡,比不得湖南人做菜那么辛辣刺激,文森一边享受美食,一边回忆比较在家乡吃过的品种大同小异、料理方式截然不同的山物。
大概因为文森是外国人不懂日语的缘故,今天侍候他吃饭的正是那位老板娘,身着华丽的和服,头上插满鲜花,身材小巧,眉目如黛,美艳非常。她不时从门外端来新的食物,再把文森已经吃完的盘碟撤下。一顿饭几十道菜,起承转合,连绵不断,就像一篇华丽的好文章。
老板娘和“将军”一样不懂英文,但笑意吟吟,礼貌周全,手眼灵活,善解人意,不需要任何语言交流就能知道文森想什么要什么,把这顿复杂的晚宴安顿得快慢相宜,恰到好处。最后一锅蘑菇汤上来时,文森已经吃饱,决定小尝一口就结束晚宴,老板娘拿来半碗米饭,帮他泡上汤,坚持让他尝一尝。这最后的半碗汤泡饭非常落胃,让一直开着门一边吃饭一边欣赏雪景的文森又微微地冒了点汗,哎,真是舒服啊!
比起爱说话会说话的美国人,日本是对语言使用很节制的民族。语言被节制了,感知怕是会变得灵敏些,日本人察言观色的本领比大大咧咧的美国人强多了。不懂日文的文森就算是单独在日本行走也困难不大,这恐怕要感谢日本人特别是做服务工作的日本人的善解人意和文森的处处留心吧。
晚饭后文森想出去走一走,就在前台借了一双长筒雨靴穿上,一步一滑地走下山。下山的路沿着一条喧嚣着飞奔而下的溪水,所以虽然看不到半个人,但水声不小,一路行来不觉得寂寞。
这股并不大但气势很足的山水,到了半山腰突然来了个停顿,和缓下来了,人们就着平缓的水势在半山修了个小镇。小镇有些年头了,房屋老旧,有些还歪歪斜斜的,但还透着当年的奢华讲究,又有东方文明的含蓄内敛,很有些禅意。
平缓下来的溪流宽大了,也安静了,在小镇中间缓缓流过,两边是两三层楼的旧房屋,几步路就有一座木头桥可以横跨。这屋连屋桥连桥的小镇几乎没有人烟,日本的年轻一代喜欢聚集在大城市里,挤地铁,排队吃改良过的西餐,手玩游戏耳听音乐,虽然安静不喧哗,但也和世界上所有地方的年轻人一样,喜欢热热辣辣的人生。
这灯火黯淡的小镇是不太能受到他们青睐的,月光下在这寂寞美丽的小镇上漫步只能看到自己的身影,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抬头看看楼房,偶尔能看到一对倚窗望月的男女,或一只硕大的照相机镜头。这里每一处景色都能入镜,每一个拐角都是上天或前人精心安置装扮过的。
在小镇上来回走了两圈,天空还在飘着夹带雨丝的小雪花,文森觉得被温泉水泡热的身体在慢慢变冷,晚餐吃的品种繁多但分量并不太大的食物也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就沿着溪水走回位于山顶的旅舍。“将军”在门口等他,帮助他脱下雨靴换上绵软的拖鞋后,就关上了大门,嗯,文森是今晚最后一个回到旅馆的人。
睡觉前文森又去泡了一下温泉,他的房间榻榻米上已经铺好了松软的被褥,被推到一边的方桌上放着一个多格的漆色圆盘,里面有几色茶点,另外还有一壶包着棉布套的茶,已经泡出味道来了,温度也刚刚好。房间里的大灯已经关掉了,只有一盏幽幽的小立灯放在枕头边的榻榻米上。
文森的父亲没有过世前,他母亲常常带他回外婆家。外婆家条件好,心疼外孙,临睡前总在床头柜上放些零食和茶水,在幽幽的油灯下一边吃零食一边听外婆讲故事是文森童年少有的温馨记忆。
外婆家有堂屋也有睡房,她不睡在地上,睡在做工讲究的雕花大床上,枕着挑花的枕头,盖着绣花的棉被。不像老式日本房子,低矮简陋没有家具,简单没有装饰的棉被铺在地上就能睡觉,白天收起棉被房子就能做客厅餐厅,一房多用。
显见早年的中国,哪怕是偏僻的湖南山村也是比日本富裕得多的地方,人的吃穿用度也复杂讲究得多。这一百多年来此消彼长,倒是日本人比中国人的生活复杂讲究了许多,如今他们把早年简陋的生活升华成了精致的度假方式就是讲究的一种,文森在这个异国的深山里找到了他的童年回忆。
不开电脑手机,床前地上摆的小电视也不开,躺在温暖的被子里,听着窗外的流水声,文森黑甜一觉到天明。
日本的度假方式文森觉得别具一格,一泊两食,加上火车快捷方便,两天一夜间就能度一个精致的假期。因为时间短,就算是花个三五百美金对一般的日本人来说也不算过分,商家又可以好好利用这笔不小的收入对这迷你型旅游套装精益求精地打磨,务求尽善尽美,让度假的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尽情地享受,很符合不贪多但求全的美学精神。
对文森来说钱还是小事,时间更重要。对于他来说,一天要收到位于世界各地的上级、同事、下属、供应商的几百份邮件,要发出几十份有内容的邮件,关机两天一夜还可以应付,再长一点的假期就要事先做很多安排了,有些突发事件几个小时不做出反应就可能出大问题,这种迷你型假期效果好,时间负担轻,他比较喜欢。
再说这山中岁月美则美矣,对习惯了千头万绪的生活,也自豪于体力好头脑好、再多的事情也压不垮还能收放自如的文森来说,要在这里放空十天半个月肯定就会烦了,所以见好就收,第二天起来泡了一次早温泉,又吃了顿丰富的早饭,文森就和凯文由“将军”送去火车站回万丈红尘的东京。
和来的时候比起来,他们二人气色都更好,精神也更旺盛了,轻松谈笑着在山形县城下了车,如昨天计划的,他们的假期还会加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在山形县城观赏樱花。
到城堡里赏花也算是特色吧?山形的城堡规模很大,庭院深深,一城套一城,护卫森严。外城的范围不小,堪称雄伟的城墙高高筑起,沿墙有一条宽阔的护城河。在高高的城墙上,当年的城主隔几步就种一树樱花,给这肃杀的地方加了一道艳丽的风景,试图攻打这座城池的人看到艳丽娇小的樱花一定会因不协调而感到恐怖吧?
如今这城这墙带着几百年的沧桑,而同样有着几百年生命的这些樱花树又韶华正盛,和城墙相映生辉,成了一大胜景——霞城,樱花成云,如同红霞。
文森和凯文沿着城墙漫步,看樱花树在护城河上的倒影,讨论当年花这许多心血用樱花装饰城堡的城主的心态,他是对年年征战游刃有余,还能腾出心思来为自己建造红霞环绕的城堡,还是对与生俱来的争斗生涯厌倦到只能用艳丽的樱花来排解呢?他独沽一味只种樱花树,是因为积一年的力量只绽放几天就飘然坠落的樱花和武士的生命相仿佛吗?
猜不出城主的心思,但用现代商业头脑稍稍一算,就可以肯定如今都不富裕,几百年前更是贫穷的山形要养这么一个巨大的城堡,以及当年生活在其中的庞大武士群,还要征战,一定是非常吃力、难以为继的。
文森感叹当年这些城主和将军们把心思都花在如何筑起一道道的围墙把自己包裹在里面,如今他们做的工作是为了经济利益没有错,但也算是在拆墙。最起码在他们工作的这个圈子里进展很顺利,把等级的、文化的、语言的、宗教的、国家的、民族的墙一一拆掉,相互间的了解越多,偏见就越少,这大概是全球经济一体化无心插柳的另一功吧?
从不赏花的文森第一次享受赏花之乐就是由岩石老先生引领的,对刚中有柔的日本男人的文化传承有了更深的了解。他明白岩石老先生不可能抛弃熊谷,熊谷也不会在失望下离开岩石公司,他们一定会找到一条共存的路,自己的算盘要重新打,挖角熊谷是不现实的,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回到东京后果然有急事,杰克的邮件和电话留言急如星火,文森必须把下一站韩国的行程取消,马上到中国去救火,决定第二天就从东京飞上海。
在东京的最后一个晚上,文森一夜没有合眼地处理急事,调整因改变行程引起的连环变化,坐到飞机上才把手机电脑关掉开始吃他从昨晚到今天的第一顿饭,文森觉得自己在温泉度假中得到的身心愉悦已经消失殆尽,只过了一个晚上他就又和平时一样又累又烦了。
看来亚洲部负责人的人选一定要尽快确定,自己要是再继续兼任这个职位的话,体力上吃不消是小事,在顾不过来的情况下出大事故就麻烦了。现在亚洲的工作发展很快,比重越来越大,情况也更复杂,必须尽快安排一个人来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