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车行大地

2015-05-27李治中

小说界 2015年2期

李治中

2012年,蓄谋已久想试试,一个人,开自己的越野车,先南后北,在九州大地游历一圈。没有预设详细的路线,也没通知各地朋友,加油卡充值两万,银行卡储存三万,就出发了。如友谊关、河口、瑞丽、腾冲、丙中洛、红其拉甫、阿拉山口、喀纳斯、东方航天城、黑水城、海拉尔、漠河、黑河、珍宝岛、丹东等地标,列为必到。想以后喝茶纳凉给后辈聊今讲古,一肚子都是谈资了。写过《入蜀记》的陆游,有一句我很喜欢的诗:老子犹堪绝大漠。此番车行大地,仿佛神州万水千山,无不由方向盘掌控;平素遥远的人们与喜乐,迎面于前风挡玻璃,宽银幕一般的呈现。一年下来,除了珍宝岛、丹东,其余都到了。这一年,我五十一岁。剩下台湾,海南,西藏,以后再找机会。尤其西藏,有个朋友说:“两种人适合去西藏,一种是神,还有一种是神经。”希望不久的将来,我又一次发神经。

——题记

一、出发

“我也要去。”妈妈说,她已经八十一岁。

“您不能去。”我说。

“我可以。”妈妈不提高声音,而是闭上眼睛。

“我们有时候要睡在车上。”我简明扼要。

“就是和那个哲学家?”

“对。”

“他姓毛?”

“他姓冒,帽子的帽不要那个巾字旁。”

“你们要小心,一路上都要小心。”

“晓得。”

自从告诉她老人家要开车出去,时不时就要发生上述对话。

只要在看地图,看相关的杂志或网上的东西,甚至整理鞋子,妈妈就会借故聊起这件事,然后九九归一,说出关键的那句:“我也要去。”

有一次电视里正好在播广西巴马。那地方是全球五大长寿地。

我说:“我先去巴马探路,以后再和您老人家去,好啵?”

妈妈会睁开眼睛——她平常习惯“听电视”。

电视里是巴马喀斯特地貌的山水。

妈妈鉴定出结论:“和水洞底的情况差不多嘛,农村主要是水好,空气好。”

水洞底是以前小三线湖南锻造厂所在地,在湘黔线涟源市到娄底市之间,如果坐慢车,那一站叫竹冲。我们家在那里住过三年。厂子已经没了。水洞底现在是娄底市所辖的一个乡。

“冒哲学家会写一本长寿的书不?”

“会。我和他一起写。”

“他写哲学道理部分,你写探访老寿星的例子。好,有理有据。”妈妈尽管闭上眼睛,但在微笑。

她也天天在写书。写老娭毑菜谱,还时常提及自己的榜样是画画的摩西奶奶。

她的嗓音很脆,声音清亮。常常被我的小伙伴们以为是三四十岁的表妹,她毫无例外地哈哈大笑,然后必定神气十足地解释好几分钟。

我尽量不当她面收拾东西。陪她听电视的时候,尽量让她开眼看。现在的电视台给力,总有旅游广告片和旅游点出事的新闻。

播旅游广告,我就赞美漂亮得一塌糊涂的美景。“肯定比跑到现场看还要漂亮。”

播旅游点出事的新闻,我就在地图上一本正经地画一个圈,写下来:“某年某月某日,有人被骗(或者有人受伤)。”

妈妈相当欣赏,会表扬一句:“干脆我只在电视里看。”

“车子检修过没有?”这一句也是妈妈挂在嘴边的。我就得不厌其烦,把检修车子的全部故事,从头到尾讲一遍。

轮胎和备胎(千虑一失,备胎在喀纳斯平生第一次换上了),机油和机滤,随车工具和空调、录音机……

不能说她不懂,毕竟掌管过国营厂的供应科,车队大小车近三十辆哩。

但又不是全懂,比如,如今汽车均有方向盘助力,手动换挡也不必踩两下。

在她看来,开汽车仍是一个辛苦活。也是,如今的人再开北京212吉普车,没车内空调一条就让人受不了。

她总是说,“冒哲学家为什么不学开手动挡?”

我说:“他要开我也不让他开,动作不熟练,第一是开得慢,第二是容易出交通事故,第三还可能把变速箱打坏,如果车坏在山里,搞不好还会碰上一群野猪!广西还好,云南还有大象咧。”

妈妈就被野猪激发回忆,然后我们大谈特谈。

她会讲起耳朵都听起茧的故事,如何撞见野猪,野猪怎样的獠牙,如何跳起脚奔逃。

近年退耕还林、收缴猎枪、动物保护三管齐下,于是,又经常能听说野猪捣乱破坏的事情。

妈妈从小在湘西长大。除了野猪,我们家还流传着更多那块土地的风物典故,野猪远不是最吓人的。

从检车肯定讲到野猪,从野猪又会讲到野人,讲湘西如果讲到野人,就好比不可避免地会讲放蛊、赶尸的故事,野人自然而然又会联想到匪人,车匪路霸。

妈妈肯定会说:“你们不要打架啊!”

“好,不打架。”我也郑重其事答应。

然后妈妈附耳低声:“也要准备好刀。”

我更加郑重其事,“那是的,以防万一。”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这句“也要准备好刀”是我一路上想起来就忍俊不禁的场景。

我收藏有好几种刀剑和枪刺,尽管都不是名贵品种,携上防身,或许也会有一定作用。

不过,我记着一位不愿携枪的统帅的话,他这样回答建议他配枪的人:“如果轮到我用枪的时候,恐怕我们的事业已经完全失败了。”

但凡须用刀来解题,这题目或答案多半就用血来写了。杀人一万,自损三千。即使是受个小伤,不管人和车在何时何地,所谓漫游中国,也就要暂时归零,重新来过了吧?

我有一个一块儿参加工作的小伙伴,后来经商,顺风顺水,现在开着一家4S店,代理两个品牌的汽车销售。

我告诉妈妈检车的地方,就是他家4S店后面的检修车间。

据我所知,当年他在做汽车销售的时候,总是要不远千里,从车厂把车子开回来,整饰一新之后,再出售给客户。

风雨应该是见惯,阅历肯定也很多。讨教时,一问,他居然顾左右而言他,然后是笑而不答。

我隐约记起来,当年我买车之后,到所属品牌指定的——那时是2003年,还不兴4S店包打包唱——汽配厂检修保养换油啥的。某一次被忽悠,发动机旧油放干之后,销售经理推荐我给发动机打个点滴,用一种所谓高档发动机清洁剂,一点一滴“挂”进发动机,其时发动机干烧。约半小时后,点滴结束,据说此番“保洁”之后,相当于发动机去了一趟韩国整容,比焕然一新还要漂亮。

有次聚餐他听我讲起这事,脸上也是这种笑容。

越野车升起来,我随检修工走到车底抬头仰望。这么多年,这样的机会真少。

从下面的角度看自己的车,尤其是看到大梁上被石头磕出的印迹,那番滋味,五味杂陈。

如果抒情易引起不适,我只想说,希望车不会记恨吧。当时,车速在那儿,闪避左右都不行。想到要紧是避开车底下的大轴包,用后轴横梁右边硬扛了一下。现在,伤痕清晰可见,石头啃过的地方钢梁伤口有半厘米深。

刚才问小伙伴的事还在脑际回旋,这个小伤痕在心里忽然成了一个回应:遇事放胆,能扛就扛过去。

他到底对我说了,其中有几句是这么说的:“会碰到各种情况,碰到各种人。首先,不要那么容易发脾气;其次,不要说过头话。不发脾气就不会升级冲突,反正认吃亏,再说过头话就犯不着。”

人家到底是老总,有大局观。他又补充说最近公安系统在全国搞了一次清网行动,各种旮旯里的臭鱼烂虾车匪路霸应该都消停了。

车子检修完毕,他被员工从办公室叫出来,我们握手道别,我祝他生意兴隆,他祝我一路平安。

在车边他掏出一把大改锥,递给我,那铁杆足足有小指头粗:“放在驾驶座前面地垫下面吧。”

友情有一千种表达方式,送改锥,是第一千零一种。《增广贤文》有好多脍炙人口的金玉良言,这把改锥,一定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一句的注释。

这把油渍不多的大改锥,躺在驾驶座的脚垫之下,像一柄保卫者的佩剑,尽管最终没有一次出垫的机会,但也没有一次惹出不该有的麻烦。

2012年7月7日星星峡,到乌鲁木齐高速入口,所有车辆停车检查。每个人登记身份证,驾驶员登记驾驶证、行驶证。一个警员身后跟着一帮驾驶员,他手里抓着好大一把驾驶行驶证。到我车前,让把车边后五门全打开。

掀起地垫时,他看到了改锥,警察脱口而出,“这个没事。”还冲我一笑。

在我的车后座,其实还有一个扁平的塑料盒,里面井然有序放着切菜的砧板,一把菜刀,一把剔骨小刀,和一根磨刀锉。

这个野餐厨具盒是二哥送我的礼物,后来,在用电饭锅做饭菜的过程中,它发挥了极大作用,不可或缺。

星星峡高速入口的警察,应该是一眼就看穿了改锥后面的小伎俩,也下意识地认同自我保护的小机灵。“这个没事”就是“这个可以有”。

还有妈妈的低声嘱咐呢。

二、湘行·前记

之所以称前记,是因为,2011年12月9号离开长沙,经湘南翻过诸萌岭入桂,由桂到滇。一个半月之后,由滇东北罗平短暂过黔,再入桂,然后由桂至粤,经湛江、阳江、广州、深圳到梅州,由梅州到福建龙岩,从福建长汀过江西瑞金、兴国、吉安、宜春、萍乡,返回湖南长沙家中,时序已是3月,早春的花陆陆续续在开了。

6月下旬再出发,经湘西过湖北一角到重庆,再由重庆、四川绵阳、梓潼抵甘南……到新疆去,这是第二趟出湘,西北行,内容不太一样,所以分成两篇,前记、后记,分别记述。

长沙南行四百里是衡阳,京珠高速通车以前,有一条赫赫有名的107国道。这条国道我走过不知多少次,沿途暮云市、板塘铺、易家湾、中路铺等乡镇的小饭铺,吃过饭、喝过茶。更别说湘潭、衡山两个“大码头”了。

有高速的缘故吧,现在107国道上车不多,而且,养护的情况也很一般。深秋的天气里,路边的木叶尽脱,车轮过后,灰尘卷着落叶,在车后飞扬舞蹈好一阵。

过湘潭不远,路旁有巨大的规划图示——应该说是照壁,因为是砖砌石灰粉白后画上去的,可见庄重其事:“齐白石文化园规划图”。

沿着一条会车都有些勉强的水泥村道,七拐八拐,水塘边不起眼的一幢湘中常见的土砖农居,就是大画家的故居了。

文化园尚未开工,故居附近连停车的地方都没有,我把车开进旁边一户人家的晒谷坪,在鸡狗欢迎中跟主人说明叨扰之后,匆匆去参观了一下,待要离开,才有一半百老人赶来收取五元门票钱,问他要门票留做纪念,却说没有。看我讪笑生疑,他赶紧申明票正好用完,而且丁零当啷打开齐家厢房内的土漆大柜,拿出收费文件请我过目。

然后,他故意整理找文件搬开的画轴之类,一脸神秘地说有“老东西”,凑巧可以给我欣赏。我说待我参观完再看,他连声说好,赶忙把画轴之类搬到屋外前坪的小桌上。

我向他打听屋外厕所。方便之后,学习鸿门宴里的刘邦,悄悄间道归营。等我和车转到了故居对面的路上,他还在朝我大声嚷嚷:“你坐一阵子再走!”

到衡阳市合江套是下午三点。把车停在草桥旁边,我沿着江堤散步,对面是石鼓书院。又有二十年不见,石鼓书院完全被树木包裹起来了。

此地名叫合江套,是有来历的。湘水由永州逶迤北上,为谁留下潇湘去?在此与蒸水、耒水汇合。不远处的来雁塔,更远处的珠晖塔,是衡阳作为古城的见证。

1978年11月,珠晖塔的对岸,那个水泥门楣上堆塑着国营向阳机械厂字样的院子里,我和一帮小伙伴走下大巴,成了这家小三线兵工厂的新工人。一转眼,时光飞逝如电。

我在这儿度过了八年,当年留下的小伙伴已所剩无已。招待所还是老样子,现在我停放汽车的位置,是当年我们堆放自带行李的地方,我的木书箱最沉,孤零零留到最后才抬进房间。

还好,大熊还在。在已经重新翻建的气派大门口相见,相互叹息、拥抱,模样在,面已苍。

他陪我开车在厂区里转了一圈。尽管当年的军火仓库已经整个改成了职工宿舍,厂区依然很大。

我们学徒实习待过的车间仍在。靶场报废了,因为军品已经不再生产。

在新建的车间,与更多当年的小伙伴相逢。唉,问起来才知道,我们父辈一代,已日渐凋零。而我们这一帮人,也都头发花白。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加上我一共五个小伙伴。在一块儿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它发生在我身上,简单准确地说,发生在脑内,一种奇怪的、类似灵魂出窍的情形。

那就像是突然打开了一扇穿越的门,五个人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时候我们年纪轻轻,唇上的胡子还是软软的绒毛,个个十八九岁。

我感觉这么多年并没有离开他们,因为所有的表情、语气、笑声,乃至说话时的小动作,还有,风吹动树叶从鞋面掠过,有人会突然“啪”地踩住一片叶子,“得分”。

旁边的人也会大叫一声“得分”,这是当年熟悉的小游戏,就像后来又学会的,用指弹出抽完的烟蒂,等等。

一直到晚上聚餐完毕,有人建议去洗个脚打麻将,我的魂魄才如梦方醒,回到身体里。

后来,在云南、在广东、在新疆、在东北,我一直发觉自己灵魂出窍,神游天外。当然,情形不似这一刻,有时是因为唱起同一首歌,有时是谈起来发现同样的遭遇,有时候是一声不约而同的感叹,总之,唤醒的方式不一,唤起后的思绪极为熟悉。

也许这是人老了,也许这是怀旧导致的?

按说,三十多年过去,大家的经历各不相同,应该诧异、生疏、稀罕才对。

完全没有,我们轻描淡写就讲述了连国家都感到波澜壮阔的三十年,自己的各种经历。问及各自熟悉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其实有惊心、有动魄、有岁月、有蹉跎。

举起啤酒杯(我开车例外,以水代酒),一切云天外。蒸腾在火锅热气之上的面孔,皱纹和眼袋触目惊心,唯独嗓音和笑容仍然如故。

“当年我们知道今天的聚会就好了。”

“你应该写首诗。”

“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我们争取人生可以弹两次。”

“的确,看见追悼会上大字写着音容宛在我就好笑,那时音容宛在,哪有现在碗里肉在开心实在?”

“哈哈哈哈。”大家哄堂大笑。

我没有告诉他们漫游的计划,他们也没问。

他们肆无忌惮地谈笑,说明他们也没往别处想。

夜深回到厂里招待所,我好久没有睡着,这个招待所,当年我们没分配到单人宿舍之前,住了足足有两个月。木板门已经松弛,底下冷风飕飕,大厅墙上原来用仿宋体红漆写着语录的水泥雕花栏内,贴着不知何时的学习心得。

工厂仍然有它一直以来的气氛,而在这样的气氛里度过的青春,让我闻到车间那股机油的味道,感觉上都会冒出一阵阵亲切的涟漪。

据说,某位元帅在和平年代,必须坐上吉普到野外颠簸几个小时,才能舒缓心中累积的沉郁和焦虑。

前面说到107国道衡长段不知走过多少次,那是因为我在供应科工作,经常跟车押货。

我还骑自行车走过,也是两次。两次都是从衡阳骑到长沙。一次从早到晚,一次夕发朝至。到一百里外的南岳衡山,应当说,经常。

衡阳是我开始收集游记类书籍的地方,《名山游访记》《万里行记》《萍踪识小》《横越美国》《马可波罗游记》《艽野尘梦》《五岳游草》《广志绎》《大唐西域记》《徐霞客游记》,直到今天,这些书仍在书架上,而且有的还增加了不同的版本。

徐霞客衡阳湘江遇盗,差点死于非命,是当时我想骑车作考证的一件事,当时兴致极高,信心满满,但为何没有结果呢?还是有过结果但太过平淡无奇,于是湮灭在记忆之中了呢?

一阵倦意涌来,我沉沉睡去了。

醒来窗外白雾茫茫,我退房收拾好东西,开车离开招待所。湘江大堤上,早起的人们在买菜。

我准备第二晚睡在双牌县,那里也有一家小三线兵工厂,过去叫南岭化工厂,是我出差曾经住过的地方。而今这家小三线厂鸟枪换炮,成了A股市场上大名鼎鼎的南岭民爆。

有一回,厂里派我到双牌水库里阳明山林场运回制作炮弹箱的木料,我曾经在南岭化工厂招待所长住半月,闲极无聊,周围大小山岭都一一造访,有时挖到老梽木,有时摘到野花椒、金樱子。有几个康熙、道光年间的墓碑也曾辨认过,记得那碑上的馆阁体,真可以说是板着面孔,严肃规整。

下午三点多,看到了南岭厂大门,建了好多新房子,但招待所还是原样。

招待所一个小姑娘值班,跟她说好久以前来过,她瞪大眼睛笑,问是哪一年。告诉她之后,她羞涩地笑,说那时候她还在厂里上幼儿园中班。她问我去哪里,我说了,她再次瞪大眼睛笑,羡慕不已地说:“那么远?那么久?一定好好玩。”

“副驾驶是空的,你来不来?”我开她玩笑。

她惊喜不已,“呵呵,谢谢,可惜要上班。”

她问:“这一定要好多钱吧?”

我说:“准备睡在车上,开车穷游,关键是都要游到。”

她自豪地说:“那我怎么帮你?”

“给一个你权限范围里最便宜的房价给我怎么样?”

她点头说行。

还真是一个意料之外的铺位价!

在后面的旅程里,除了睡车上、朋友家不必花钱,再遇上这么价格低廉敞亮的铺位,我统统都住上三天!比如在云南贡山秋那桶村老余家,在伊宁小巷里两层四户三室一厅开的安心旅店,我住了三天,不想走,住到第五天,走吧,连《非诚勿扰》的女嘉宾都换了。

出门闲逛,走到了职工宿舍的新工地,基础挖出的格局,有点像打仗用的战壕,但里面水泥柱露头的钢筋都生锈了,似乎已停工一段时间。

旁边好大一片临时搭建的平房,晾晒着衣物、床单和红薯干,另有一些看上去像中药的花、果。

晒太阳的老人打量我好一阵,递烟给我,我说谢谢不会。他回屋搬出一只火盆,烧出好暖和的一堆火。

看他有些咳嗽,我掏出开车提神用的西瓜霜片给他,他从满脸酱紫色的剧烈咳嗽中缓解过来,清凉的含片让他对我有了好感。

之后进入他的倾诉时间,一辈子当工人,老伴也是,儿女也是。可是,他好歹退休了拿退休工资,但老伴被取消了合同之后,现在厂里、社保、县里三不管,前两年就一直被踢皮球,看来解决之日是遥遥无期了。说到伤心处,老泪纵横。

正尴尬间,他老伴回家了,满头大汗,背篓里萝卜、辣椒、大白菜扎实堆成小山,原来才从山间的菜地回来。

相比之下,老头苍老憔悴,他老伴面孔黑瘦,但精神头极好。身后跟着的小孙女,活泼好奇,一刻不停地缠着奶奶说话,看样子是没有进幼儿园,从衣裳鞋子上的痕迹就知道也是从菜地里回来的。

女儿、儿子都回来了,一脸疲惫。一个大口喝茶,一个大口吸烟。我想起一件事,如果年纪差不多,他们应该同时进厂。一问,果然认识。但那个人比他们稍大,也是厂职工子弟。在乳化炸药车间工作了四五年,一直想调到汽车队开车,不断找车间领导、厂领导。不能如愿,工作有点吊儿郎当,车间干部找他谈,情绪更加抵触,终于有一天,他提前告诉几位好友,当班时找机会躲远点。他引爆炸药,连锁反应厂房爆炸,死伤惨重,声音之大,几十里外的冷水滩镇、双牌县城都引发惊恐。儿子、女儿都叹气,就是想去开货车,也不好好做做工作,弄得死了六十多个工人,重伤二十多。那是发生在1993年11月26日的悲惨事件。

他老伴热情留我吃晚饭,还非送我刚才从地里收获的花生。我说起那年在山上摘野花椒的事,她拍手笑起来,“看样子你是真的来过我们厂呀。现在难得了,要么树被挖到家里去了,要么采的人多,早就没得了。走远些,山里面还是多。”

她嗔怪老头子:“发什么牢骚,有手有脚的,养活一家人没什么难。”她甚至用刘少奇彭德怀来宽慰自己,“他们那么大功劳,还不是冤里冤枉死掉,他们未必晓得死后若干年又会平反昭雪,修坟筑墓啵?”

老头在李双双或者说李翠莲似的民间哲学家机关枪一样的伶牙俐齿面前毫无脾气。

我觉得这些精彩的话要赶紧回去记下来,到底谢绝了晚餐,老头怕我在宿舍区迷路,拎着花生和甜橙送我回到厂招待所。

晚饭后隐约听到舞曲音乐声,是厂俱乐部的方向。

除了舞会音乐,湘南夜晚的宁静分外寂寥。当天是满月,一轮皓月,寒风凛凛,零落的犬吠,打颤的虫鸣,感觉有些不真实,但又毫无疑义……

一般往广西走,人们通常由衡阳到永州后右拐,过全州、兴安,就是风景甲天下的桂林了。既有国道,也有高速。我为什么往双牌、道县、江华一路往南呢?

一夜无梦。

早上醒来,天刚蒙蒙亮,值班室的小姑娘还没起床。我把钥匙按约定留在窗台上,压在一张空白明信片上面,那画面是广州还是上海的夜景,不太记得了。

这一路上用了不少明信片,大部分是寄给了朋友,少部分当成了小礼品,聊表谢意。

查地图双牌与道县之间有座大山。公路盘旋蜿蜒,清晨的大雾未散,而车子已渐渐攀上云端,一轮朝阳,绿水青山,尽管窗外寒意侵人,温暖的车内却移步换形,四望均美景连绵。沿途车辆很少,到处鸟雀盘踞着公路,觅食或是晒太阳。看见车来,也并不飞远,有的甚至就往路旁让一让,比征婚节目的女嘉宾,更不在乎安全感。

道县穿越而过,早市相当繁荣,柑橘丰收的季节,买了十元三斤的甜橙,把橙皮插进车内空调的出口,满车清香,精神振奋。

道县南行三十公里左右就是江华县城,从小我们家里就常常说起它。江华要算湘南的西南角落,隔壁就是广西了。我出生在这儿。出江华县城,再往南,紧挨着广西钟山县的河路口镇。

江华县城整洁漂亮,旌旗飘飘,喜气洋洋。到处贴着天下瑶都的标语,盘王庙修饰一新,门票不算便宜,一打听,可能有重要接待,卖不卖票委决不下。一旁峥嵘的小山,上面修了古典风格的凉亭,望去颇有园林气象,后来,我在新疆哈巴河县中哈边境口岸也发现公园里立着类似的亭子,爬上去远眺,哈萨克草原,羊马如蚁,卡车一队像搬家的甲虫蠕动。再后来在黑龙江漠河北极村,黑龙江边,也有一亭翼然。

出县城到河路口镇用了一个半小时,已是中午,在镇上一家粉店吃饭,五元一碗。一旁有老人曝背,跟他打听729矿,居然知道。说早已卖给个人了,前几年还听说出金和铜,但最近已经停产了,工人嘛,都到邻县一个铜矿上班去了,听我说出生在矿上的医院,老人上下打量我说矿上他也有好多熟人。如果我想去看看,他可以陪我。

我起身打算客气几句,请他带路。忽然听见他喃喃自语说,可惜大部分房子都拆掉了。

顿时就泄气了。

老人遥遥一指说,“哝,过去一点点就是矿区老大门,你可以去看看。”

我想想,还是算了。原来就毫无印象(我在襁褓中离开729矿),又毫无旧时踪迹,就是感伤都会显得无厘头吧?

不过,729矿与当年轰轰烈烈的原子弹计划有关。全国之大,仅在湖南和新疆,成立了两个寻找铀矿的地质队——中南地质局309队,就是当年父母所在的工作单位。半年后,我到了青海海晏县金银滩草原,原子弹生产基地221厂已经搬迁,建成了雄伟的中国原子城博物馆。在纪念品小卖部与售货员聊起父母曾在铀矿工作,不觉眼睛泛潮,喉咙哽咽。那一代人,的确是苦,也确实做成了事。

我来身无凭,我去影从容。一首词中的两句,似乎可以形容河路口镇触动的心绪。

早上双牌到道县之间的山顶公路旁,我看见一个流浪汉,单衣单裤赤脚,头发既长又打结、满脸污垢,背着一堆看不出名目的包袱,踽踽独行。

从江华河路口往广西贺州的山岭上,又看见一位。少有人烟的山峦,他住在哪儿?吃什么?这是要去哪儿?

不由得想起少年时,曾盘算自己一咬牙,或出家做和尚,或扮成精神病流浪汉,就这么走啊走——那路旁这个人会是我吗?有点不寒而栗。

三、广西·前记

过江华河路口镇之后又开始翻山,然后一路下坡,进入广西贺州市地界,景物随之一变:田野大多已收割,但间或还有连片的甘蔗林,路旁农舍除了电信公司的广告,也有些新鲜如“新的榨季,新的优惠,新的甜蜜”的标语,红的花、紫的花,不知名目,夹道开放,异常浓艳。

路非常好,就是收费站讨厌,一会儿收六元,一会儿收八元。

电视里已经在说省道2012年将全国性取消收费,这是好消息。

在望高镇右转,离开207国道转入323国道。过钟山县平乐县继续西行。

过平乐县时未进县城,从桂江大桥上眺望县城,楼宇连绵,气象兴旺。

俯看江水,清澈深厚,波澜平缓,远处有一条小船,船上人不知是钓鱼还是呆坐,纹丝不动,仿佛从旧画里搬移出来放在这儿,凑成一幅山水画。再细看,发现江堤上有小孩在晒太阳,四肢摊开,水里还有两个小孩凫水,水面上只见两颗黑头发的脑袋。

差一点就拐进县城找住的地方,看见能游泳的地方我就心生喜欢。前几天在大熊家里,他回忆说:不记得是哪一年,我从衡阳市区大桥下水,游了二十几里从厂门口上岸,还跟他说一路上有人冲着我发怪声、扔石头,现在要我回忆,完全不知所以然。

他出门不知问了谁,回屋骇怪而笑,说今天是鬼节,你顶着衣服在水里漂游,人家还不吓个半死?他这么一说我似乎也想起来了,只好傻笑。

下午到荔浦县城,市容相当不错,也在水边。沿荔浦河已建好河堤公园,长长的河堤风光,一点不比大城市小气。

荔浦芋头天下知名,晚餐少不了要点一份,却稍稍失望,不知是厨师手艺,还是做法有异,反正香味不如想象中浓郁。

所住金凤凰大酒店旁边就有家特产店,香芋食品各式各样,酒店临河,电梯外置,从玻璃井中上下,河岸风光尽收眼底。

住店客人有不少是某个年终总结表彰会议的来客,上上下下手里拎着成盒成件的荔浦芋头。

晚上散步,沿河堤公园且行且看,皓月当空,万家灯火,车灯闪烁,隐约传来电视里的声音。

朋友来短信问,今晚落脚何处?答曰:广西荔浦,与当年我们路过的浙江开化县城十分相似。

记得在开化,朋友感慨,好多默默无闻的小地方,其实幸福指数蛮合适呢。

那也是一条不大不小的清澈河水,流过县城,河岸边新建的小区鳞次栉比,漂漂亮亮。

后来,我们经常用幸福指数蛮合适彼此调侃——那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本次想约他同行,但他忽然住院,做了心脏搭桥手术。

第二天,一大早离开荔浦,在头排镇左转进307省道,犹豫是否要去金秀县,从车窗看出去,金秀山区峰岭连绵,高耸入云。古时候这一带称大藤峡,传说很多,民风彪悍。如今新开发了不少旅游景点,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红字体标注,蚂蚁窝似的。

快到桐木,遇上一起车祸,一辆捷达和摩托车相撞,车堵成了长龙。

下车跟交警问路,他建议不要去了。于是奔西,到了象州。

路过象州温泉的牌坊,心里开始痒痒了。想想应该吃饭以后再来(吃饭以后也不能马上泡温泉,后面有大教训),又开了数公里,进城找饭馆。

象州文化广场颇有规模,立有八根六棱石柱,每面刻有壮族第一诗人郑献甫的诗,旁边还有他的石雕像。

文化广场对面,是个公园。拾级而上,矗立着高大的烈士纪念碑。一旁有个小屋,墙上的石碑,密密麻麻镌刻着烈士的姓名。

看我用相机拍它们,旁边有个退休教师模样的男人朝我笑笑。

聊起来之后,我向他打听郑献甫先生。他一句话就让我惊喜。

“他同你们湖南曾左彭胡是同时候的人,你们郭嵩焘先生当广东巡抚的时候,还保荐过他。”哟嗬?我想这不得了,今天遇见一个学问上有道行的人了。请问贵姓。答曰姓莫。于是称他莫老师。

我们聊起咸丰、道光那些人。可惜在我的日记里,对话记得不够详细,已经一片漫漶不清,但他讲的一个故事和一首诗,至今记得。

说的是郑小谷应做湖北巡抚的朋友之约,到他府上去做塾师。有一天去黄鹤楼游玩,碰上一群吟诗作赋的人作威作福,说不能做诗的人一律请自个儿下楼,外面玩去。见郑小谷状若不闻,就哄笑着请他做诗。郑先生也不客气,拿起笔就写了一句:

“一爬爬上黄鹤楼……”

围观的人笑得更厉害了,这也叫诗?都想看他如何续下面的三句。

郑先生整首诗如下:“一爬爬上黄鹤楼,烟横沧海雁横秋。若非对面君山隔,望尽江南十二洲。”

我双手一揖,哈哈大笑。莫老师说:“气象辽阔,意境不凡。用君山典故既有巧妙,又有讽刺,还有诚恳规劝,本身像是天外飞来,想象力不输李太白。”

再然后我也忘了时间,更忘了温泉的事情。日头偏西,才意犹未尽跟莫老师话别。

傍晚到了忻城,可能是老城区,街道狭窄,人流密集。

住县人武部招待所,打长途电话免费。但也许是中午象州聊天没注意,树荫下受寒,感冒了,嗓子发哑,头痛欲裂,喉咙着火。强撑着洗了个热水澡,好在屋里有一瓶纯净水立在桌子上,旁有电热水壶。我有个屡试不爽的治感冒的方子:一杯接一杯喝白开水,保持汗出如浆的状态。八杯十杯以后,再快速冲个澡,钻进被子,舒舒服服睡一觉,感冒至少会好掉百分之八十。

车里有一把青菜,用随车带的折叠桶洗干净,就着电饭煲里的开水烫熟,不放油盐调味料,像只兔子似的一根一根嚼烂吞掉。

第二天清早起床,不错,清涕没了,喉咙火也灭了。因为送了两张早餐券,吃了两个鸡蛋,拿了两个鸡蛋。

招待所接待大堂贴着一幅县境旅游图,问服务员,说城内有个土司博物馆,拍过不少电影、电视剧,蛮有看头。

还真是来着了。博物馆占地颇大,使用的就是莫土司的故宅。官厅、花园、内室、下人厨房甚至土牢,一应俱全。最让人发笑的是,墙上介绍说明,这位土司莫老爷,就是电影《刘三姐》里洋相百出的莫怀仁。

我跟卖票的大姐讨论,她冷得受不住,从值班室里出来,在门厅空地上烧木炭盆取暖。另外又来了两位她的邻居或是从前的同事。

因为她们一直在讨论医保的事情,对我的问题只是间或发表一下看法,仿佛是个公共汽车售票员,没忘记到一个站得吆喝提醒一声。

拼凑起来的结论是,莫怀仁土司实有其人,却跟刘三姐不搭界,时间上差了好几百年哩。莫老爷非但没有迫害刘三姐,而且拥护朱明王朝改土归流政策,为拱卫边疆震慑受南部小国挑动的反叛,功勋卓著。

她们觉得莫土司被污蔑导致旅游效益不好实在窝囊。要不,张艺谋没准会来忻城拍大片哩。

我添油加醋说,你们比陈世美老家的人已经好很多了。哦嗬不得了,几位打抱不平的嗓门差点把屋瓦给震下来。花园里树枝间一直众鸟齐鸣,这一刻忽然鸦雀无声了。

两个多小时,这座巨大的土司宅子只有我一个游人。出来后又发现,宅子的旁边还有一座演武厅,正在整修,尚未开放参观。

那么莫土司自然还养着一支队伍了。从莫宅四角修有碉楼设计看,忻城当时,恐怕并非夜不闭户、道不拾遗的所在。

好在这一切俱往矣。参观它的人匆匆而过,留下印象的不是官厅桌案签筒,而是大姐对医保的繁复意见,这些平头百姓的烦恼虽爱莫能助,可亦有平易近人之感不是吗?

出县城往南,我在往都安还是马山县哪条路线更近些踌躇不决。又遇上一起车祸,或者说,一起奇特的车祸。

从水泄不通的人流中挤进事发现场,是一个渝字车牌横停在路中间,车前躺着一条死狗,狗嘴里流着血,齿间还残留着一根鸡毛,狗旁边,躺着一只死鸡。

三个警察在维持秩序,小车司机一脸委屈和茫然的神情,另一边两个警察拉住大呼小叫的两个本地男女。一旁的人笑逐颜开,俨然满脸是看好戏高潮将至的期待。

这件一望而知的车祸,却并非一辆车躲避不及撞死了一只狗一只鸡。

这里必须插一句,自离开长沙过了湘潭,有个怪现象:一路上的狗是不让车的!车到面前刹住,狗施施然走到路边,不叫也不怕,淡定从容,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谁一一传达车不敢撞它们的消息?

鸡则不同,一律埋头猛冲,咯咯大叫,直到车子只剩尾尘飞扬,依旧在高声抗议。在鸡的世界,觉得司机开车这么快,要算很不礼貌了吧,但一路鸡的脾气都这样,鸡的气性都这么大?

而面前这场奇特车祸,是因为鸡和狗在路旁打架,狗大意,逃避鸡啄时撞上了汽车的雾灯,当即倒地,而鸡还不放过狗——这鸡的气性真大!追上车后边的狗还要啄咬,狗当然不忿,最后关头咬住了鸡脖子,于是,同归于尽。

车主自觉理亏,赶紧下来道歉赔款,一时不知鸡主狗主,留下五百元,请路边一商户代转。

被起哄的人看见,一个电话,真正的狗主出现了,开口要两千元赔狗,好不容易讲价到一千二百元,号称鸡的主人又现身了,说了一个怪怪的名字说是良种,也不管车主要赔偿,他问狗主要,从小养大的,正要孵蛋抱鸡崽呢,少了三千不干。

狗主只好打电话,警察来了之后,按总共赔四千二百元的条件说服车主,要不,路堵到明天也说不定。

我小声问面前的警察,附近还有去来宾市的路么?

他笑着看我两眼,又看看我的车牌,嘀咕说,来得远嘛,路呢,肯定有。你呢,要慢慢开,是是是,一定慢一定慢。

他脱下帽子,头发全汗湿了,“告诉你,你们过村屯的时候,一定要慢些开,不要以为现在这个赔四千五千就了不得,赔一万的我也处理过,好多次哦。”

广西普通话韵味很特别,慢条斯理中,有种广东普通话没有的东西,如果说广东普通话是疲倦、旷达、无可奈何;广西普通话除了上面三味,另有一股宿命、认命的自嘲,尤其桂北桂林、河池、柳州一带人讲话。

我身边几位听了这几句,面面相觑,暗自心惊,大家默默无语,一哄而散,各上各车。

待警察把撞狗小车移开,让出一条单行线,我们缓缓移动车辆,路过车祸现场时一律行注目礼,最后的结果如何,不得而知,但现场那位车主令人心碎的委屈表情,想必在场之人至今记忆犹新。

本来当天可以到达巴马,看了这么一场焦点访谈,车速自然慢下来,周围的景致也愈发印象深刻,由不得不仔细观察,聚精会神了。

在一个岔路口,我下车问路。

“请问到高速怎么走?”

“都安也可以上,马山也可以上。”

“哪条路村屯比较少?”

“去马山那条,要翻山哦,路有点窄。”

毫不犹豫就选择了往马山的路,正在修路。错过了路口,发现前面村屯越来越拥挤稠密,还要坐船过渡,心想肯定走错了。

退回二十多里,问一个屋后摘柚子的老人,总算找到了岔路入口,路标牌被放倒扔在田埂上,应该是扩建道路的缘故。

无意中走上了一条美景不断的县道,当车爬上一个山隘口,阡陌纵横的田园景色出现在后视镜,停下车欣赏,却不如开动中的好看,前面的秋色山景,斑斓灿烂,色调丰富。

这应是一条新近改造好的公路,要么是柏油路,要么是水泥路,风把路面打扫得纤尘不染。

很多路段,它离开了沿山脚、溪水、村屯的老路,完全在山顶或山腰延伸。

沿途山脚积木一样一览无余的小学,小操场旗杆上静止的国旗,是那么艳丽的一点红。

农舍清晰的格局,翻晒的玉米,甩着尾巴吃草的马,在山坳里星罗棋布,安详坦然。路上不时有客车追上我,或迎面客车过来,车顶上笼子里有鸭有鹅伸颈而望,让我想起小时候回老家的景象。

在这么一条美丽景色应接不睱的路上,按说不应该再遇车祸。

可还是堵得排起了长龙。下车关好车门走了十分钟,走到前面才发现,是一辆履带式小型挖掘机倒栽进七八米深的山崖,如果不是几棵树拦着,估计会到山脚下小溪里喝水了。

好在司机没事,坐在路边呆呆的。一辆吊车放下四只圆盘支撑,正徐徐往下放吊钩。

两头的各式各样的车可是堵了有两百多辆了。

周围的山景实在是漂亮,山民就像勤劳的小蜜蜂似的,见到了立马到来的商机,因地制宜走拢过来开卖,煮玉米、蘑菇、红薯,还有石斛、鸡血藤之类的中草药。马上,垃圾开始出现了。

围观的两个女人因为瓜子壳吐到对方手上,你一句我一句呛起来。

客车车窗里一个戴眼镜青年,用手机拍她们,跟他的同伴说,这是活的中国。

我听见搭了一句,“真是,方志敏一定很生气。”

眼镜青年朝我笑,伸出手做出V字。

小挖掘机扶正以后,吊车收起支撑脚,可以单边放行了。

一天之中两遇车祸,我更加警惕了,一辆接一辆车从我身旁超过去,我坐在驾驶室内安之若素。一户山里人家的房子长得很好,吸引了我的眼球,我把车拐上屋前坪里,讨了一杯开水喝。

屋主人相当客气,搬出三把椅子,中间椅子放下竹篮,搬出橘子和花生,他自己不停手,在修一个吊在烤火房里挂腊肉腊鱼的钩子。

聊起来才知道,男性屋主尽管只有四十多岁,当兵在山东,打工去过广州、深圳。现在是刚建了新房,给儿子成家用,所以才回来了。

路上车少了,我谢过主人,开车上路。到大化县城,已近五点。

住水电大饭店,开窗就是红水河,县城就在大化水电站旁边。

收集奇石的人,说起大化石可是两眼放光。到了大化县城,卖石头的店铺排满了两边街道。

问了问价格,不便宜,拳头大小的数百,信封大小上千,高压锅电饭煲大小,大多要七八千甚至上万。

打听到电站大坝不远有家奇石博物馆,明天可以一看。随便吃了一碗米粉,逛逛街景就回住处了。

估计大化也有做旅游的想法,房间里不仅摆放着画册(一本是县城风物概况介绍,另一本是某位摄影家的作品集萃),还有一本书,盖着赠阅的大红章,是一位作家挑头编集的一部赞美歌颂大化的散文集,这应当是某次笔会的产品,作家五湖四海,文字各有千秋,既是命题作文,少不得于锦上添花之际再打开加力,空气稀薄的高处,不仅声调发哑使不出劲,文字里堆放太多的好语精言,又甜又腻,看几篇就感觉要花些时间才能消化。

不过大化到巴马仅百十里路,明天可以消消停停前往,电视里也没什么节目,一页一页,把散文集翻完了。

钱钟书先生曾经嘲讽过批评家的苦闷,说是衡文论诗尽说好听的,不免让有数的好词加班赶点兼职兼差,不堪重负,旅游固然需要做,需要策划,需要扯发线团的由头,可是由作家或摄影家来担纲,看来还得仔细思量。

前几年,某座山风景照片南下北上,连京城里地铁站亦无缝覆盖,银子滔滔泻地,效果果然生猛。未几,拍照者虽是大官,却也出事。一时间照片成了另类,挂着窘,不挂也窘,而那座山的旅游自然也要受影响,至少会沉寂一段时间了吧?

翌日去看奇石博物馆,果然场面宏大,巨石庞然,占地颇广。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摆得如同石林一般。几幢大厅正在加工摆放巨石的基座,电锯刺耳,尘土飞扬。

如果这是一位私人投资家的手笔,当然够得上土豪了。

出奇石馆不远就是河滩,沿石阶下去,上了岸边一条船,几个工人在抽烟聊天,我问有没有刚捞的奇石,或者包船捞石头是什么价钱?

工人的兴头不大,说已经捞完了,好石头要么在岸上店里,要么在人家家里,再好的石头,到香港、南宁、广州去了。

大化石美,却并非大自然之无尽藏,一旦石头捞完,资源枯竭(但愿我是过虑了),奇石博物馆会不会变成凭吊当年盛况的地方?

四、广西记·巴马

巴马四百元住半个月,我成了候鸟人。

12月29日入滇,28日还看了一场候鸟人自娱自乐的元旦文艺汇演,在我暂住的坡月村。

这半个月,可记之事不少,话却不能啰嗦。

先说“候鸟人”这个称呼。

巴马小县,位于南宁北偏西方向六百里。不知哪年哪月,发现此地寿星公寿星婆颇多,八九十岁常见,一百多岁也不稀罕。

中华老年医学会一干机构做过调查,情况属实。颁奖表彰,中国长寿之乡,据说全球有五大长寿之乡,前苏联高加索有一个,南美厄瓜多尔有一个,巴基斯坦有一个,唯独中国有两个,一个在新疆和田,而巴马,排名长寿之乡第一名。

记得是阿城讲过:中国人生活的底子,以道家的成分最深厚。也许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但意思应该差不离。对照人情世态,到处若合符节,就不得不佩服之外,深长思之。

比如风水,面相,生肖,气功,食物讲究热性凉性,日历上查得出每日宜忌,公园里练的拍打功,电视里教的敲胆经,取名字要懂笔画,早晨起床的时候不能说鬼字,林林总总……

长寿,更是要紧的事,允称第一?人想长寿,先要无病,所以,养生调理,衣食住行,不能大意。

此地水好,食物简朴,空气负离子是城市几万倍还见涨,生活简单又花费低,巴马是个大氧吧,是个养生桃花源。

我在坡月村半个月,除了台湾,几乎看到全中国的车牌,屡屡看到粤语与东北话争音高,吴侬软语跟广西普通话讨价还价的奇观。坡月小学的小孩学地理方便,上学放学的路上,每个省的简称都看到了。

据说广西有好几怪,巴马的车牌来自全国,隔着凤山县的南丹县,挖矿致富,县里的豪车据说超过省会南宁,当然还有玉林的狗肉节。

大到癌症,小到失眠,携家带口,络绎于道,长则半年,短或一冬,去而复来,来而复往,故自称俺们都是候鸟人!

按说,打工异地,京漂沪漂广深漂,多少也算候鸟人,为何别处不说,此地流行?

每天,百魔洞(瑶语:泉水出处)呼吸负离子氧气的人出示着月票进进出出,洞外盘阳河岸边石阶石块上,男女老少排排坐,泡着脚丫闲聊。

起初我看见河里有人游泳,以为河水不凉,到涌泉处打水才发现,虽是广西,也算是冬泳。而且水下地形复杂,不久前还溺亡过两人。

我租住的房子很小,不到十平方米。屋内有一床一桌,一壁挂小电视机,一张木凉靠椅,一个木衣架。玻璃推门外面,是一个大约四平方米的厨房和厕所,再外面是阳台朝东。厕所内除了洗漱瓷盆和坐式马桶,还有一个电热水器。

阳台朝东的好处第二天就显现了,那就是当太阳爬上山冈,阳光会照进屋子,时间不长,因为太阳在南回归线哩,它再升上来一点点,阳光就到了隔壁一户的阳台上。

这幢十二层的楼,有一部电梯,一梯六户,大小不一。

后来认识了土著房东,才知道为什么这房子会修成螺蛳壳里的道场模样。

土著房东,就是宅基地的所有人。他把宅基地出让给建筑房东,由建筑房东负责建房、装修,添置家具、电器。然后,或租出去或卖出去。三十年租期一到,整个一幢楼,全部移交给土著房东。这期间,土著房东住在第二层,照月交水费电费给建筑房东。

土著房东小黄,妻子是邻县嫁过来的。因为是瑶族,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平时两口子到百魔洞口大排档开餐馆,忙进忙出的,待人非常热情,每次打水路过他排档,总是请我喝他自酿的野葡萄酒,酸酸甜甜的,后劲却也不小。

坡月村三四百户,大约一百七八十户都是这样子把平房盖成了高楼,而今每天,机器仍然轰鸣不已,建材卡车来来去去,如果你见识过广州、深圳的城中村,就能想象坡月村的楼是怎样的密集、拥挤。握手楼、贴面楼,无光无视野楼,一点不是奇观,假窗户的房间因为便宜,也有人住着。

村中的马路,应该是铺过沥青,但水泥、石灰、沙子撒得多了,变成了晴尘雨泥,本色难觅。建筑垃圾、生活垃圾,据说已经包围了中国几百座城市,《三联生活周刊》做过封面专辑:垃圾围城。

眼见为实,不但围城,也围了坡月村。

到巴马第二天先到县城。吃饭的时候,打听到有个长寿研究所,在县政府大院里面。

县政府序列里多出一个特殊的研究所,这应该是颇当回事的重视了。江西省有好几个县,看到过落款是“预防雷击办”的警示标语,想必当地的防灾减灾,跟闪电打雷大有干系。

可惜寻到长寿研究所,人出差不在,承蒙隔壁办公室的人客气,让我入座喝水,送了我两册自编自印的杂志,如获至宝,当然称谢不已。

她还热心打通一位已退休的朋友的电话,说刚才因事,人就在政府大院内。

大约七十岁的样子,头发花白,衣着整齐,手指骨节粗壮,脚上穿着一双布鞋。讲话字斟句酌,有板有眼,极善于归纳总结。

比如说,我刚开口说,想请教巴马长寿产业应该怎么了解……

他说,巴马是旅游经济,长寿还没有变成产业。看我毕恭毕敬、洗耳恭听,他说,说不好啊,你姑妄听之。

强龙比不过地头蛇,这话一万年仍是不易之理。听他闲聊,此行不虚。

他说,政府想法不错,发展无烟经济。但手里缺钱,规划缺人。你到坡月村,住住看看就知道,这是外地人集聚较多的,不说房子建得毫无章法,一个几百人的自然村,突然变成几千上万人的小城市,生活废水一项,就是大事,现在毫无处理,直排进盘阳河。你们湖南湘江上游的污染是上过电视的,坡月村就在巴马县城的上游。更远一点,凤山县、东兰县也在开发养生旅游,大建房子。盘阳河是一段一段的,上游有时明河看得见,有时是地下暗河,看不见。往好处说,大自然岩石厚土,做了过滤器,山泉就变成了矿泉;往坏处想,一旦污染,暗河怎么清污?不是寅吃卯粮,断子孙后路?再往细处看,巴马山区,特产并不富裕,当地主食主要是玉米、红薯、水稻,看人的个头就知道,包括寿星,都很矮小单瘦,长寿的原因,除了劳动,水、空气,营养不够或者不过剩,恐怕也是主因之一。外地人大量到来,明显抬高了物价,民风变化,一切向钱,假冒伪劣,泥沙俱下。自然环境承载有限,社会环境承载,同样是有限度的。旅游点奸商多,全国恐怕是通例,钱多了人富了,环境坏了社会坏了空气坏了人心坏了,寿星还层出不穷?你信我也不信。

一席话听罢,焦躁莫名,叹息不已。心想既来之,则安之。先住下体验一番,再作打算不迟。

坡月村半个月,我至少感觉,是住在一个大工地里面。幸亏城市里住久了,早已经习惯噪音,加上每天爬山、散步、早睡早起,日子倒还一如往常。

老实说聊天受教的这段话,的确给了我观察坡月村的视角。

试以人为例,举一反三。

和我同一层,有闭、于两位女士,从武汉来,却是湖南老乡,两人同在一个国企,是那种薪高不累福利好的单位,专卖某物,姑隐其名。

两人已住了半个月,空手来的,一切当地置办,出手豪爽,精于吃喝。

搭我便车,我们去了县里知名的景点,百鸟岩、水晶宫、命字河、赐福湖。

嘴巴那个碎,麻雀青蛙都要退避三舍;脾气那个怪呀,反正不是争执一件芝麻小事,就是讥讽对方洋相历史。

她俩自称都因失眠,无药可治,才到巴马来的。天天玉米煮稀饭,半夜加餐则啃猪蹄,睡眠大有改善。

每天她们都要发表无穷意见,以晚上看新闻联播达到高潮,从高层议论到底层,从国内评论到国外,不说话的间隙,还被瓜子、花生、豆腐干之类零食填塞着,房间每天扫无数次,这倒勤快。散步就成了天女散花,如果是田堤,她们就说瓜壳也是有机物,会自动分解;如果是在村里路上,就说反正到处泥泞垃圾,花生壳增加摩擦系数,搞不好还可以防滑,符合环保和科学。

她们的心情随表情变化,表情随话语变化。只要我发笑,她们就一齐解释,几十年同事,她们习惯了,难得出来放松,不是有意斗嘴。

于女士提前几天走,说要去澳大利亚陪读。闭女士送她走后颇为生气,怪她同一路来,不善始善终。还说自己失眠是由于女儿当年高考,自作主张代填志愿,结果女儿厌学,回家休学,后去了乌克兰留学,谁知道基辅一天到晚出事情,自己的失眠越发严重了。而自己这位好友于女士,疑心生暗鬼,总怀疑老公外面有人,每次出国去陪读,一学期不到就回来,偏偏独生子不省心,找的女朋友是个南美人,黑倒是酱黑不是炭黑,可是以后回来探亲还不让人议论吗?老公孩子两头都不省心,故而失眠。

两位均好吃,手艺也不坏,除了炖猪蹄,两天吃一只鸭,一星期炖一只鸡。宣传鸭子凉性,补气益神,鸡肉性热,暖胃益肾。这种吃法,体重日增,我笑她们:如果她们是候鸟,肯定只能走着迁徙,但是类似的候鸟人,是一大把。

离百魔洞两三百米的地方,村里修了一个占地颇广的旅客接待中心,有亭台楼榭,曲径小道。停车场加广场,差不多有一个足球场大小。每天这里热闹非凡,旅客大巴不断,卖土特产的瑶族老乡也多,更多的是候鸟人,扎堆聊天气,跳舞耍剑的。凉亭则是合唱团的舞台。有人群就有左中右,每天这儿唇枪舌剑,是坡月村的海德公园。

有天我接到一张小卡片,写着合唱团招募,各个声部都要。星期六、日下午排练。隔天闭女士邀我去村口吃东北水饺,她回去午休,我就去了卡片上的地址。在坡月小学的侧面小巷尽头,原来是一处地下基督教会。时近圣诞节,唱诗班有点五音不全。站在后头看了一阵子,有人分发橘子和糖果。有电子琴演奏,还不时走上去一个人或是一家人,讲述读《圣经》产生的觉悟,然后一起唱圣歌,眼睛一律向屋梁上看……

回来后我问闭女士去过没有,她说去过一次,听见台上的人忆苦思甜就再不去,“一信上帝五体投地了,就搞三忠于四无限,跟‘文革一个意思。”看她深恶痛绝的表情,听她说小时候写批判文章,经常会用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的句子。我哑然失笑。

不过,唱诗班既能召集起那么大一屋子人,证明即使是养生之地,乞灵于宗教的也大有人在,道观佛寺缺席,耶稣基督也就来帮助人们求长寿不病,安顿身心了。

当然候鸟人中流传最多的,还是各种不治之症霍然而愈的故事。表述神奇、表情确凿,活灵活现。大家都相信它们不是编的,因为人名、年龄、病状、单位一应俱全。不太符合民间故事艺术手法的是,故事结构都是一样的。来了,病就好了,最多加一段,回去又不行了,来了就又好了。

据说坡月村对候鸟人大都是病人这一点讳莫如深,几千病人,这不成医院疗养院了吗?参观旅游怎么办?卫生环境怎么办?

我还认识一位纪姓先生,只知道是北方人,开的车是南宁牌照,据他自己说,自己开车来时车放在南宁了。借南宁朋友的车开来住一段日子,为什么要调养一下呢?因为他才和一个亲戚的小孩走内蒙、陕甘、新疆、西藏、四川、贵州转了一大圈,体力有点虚脱。

从新疆叶城到拉萨,这个太牛了。进藏四条道,勇者无惧,才有走这条道的豪迈。他给我看一路上拍的照片,令人啧啧赞叹。有一次饭局,有位到过昆仑山神仙湾哨卡的朋友,瞧不上驴友在内地显摆爬过的任何一座山,有一位走过新疆线的老兵问他,你在上面只待半天?我在上面待半年。他才若有所失,不再喋喋不休了。

这位老纪就有点像老兵。他只是介绍说,他事先买了六个军用软塑油袋,因为有一段近一千八百里的路,没有正规加油站。在叶城加好油以后,安安稳稳往拉萨开。

“一路上安全吗?”听我问他,他讲了个故事:

在岗仁波齐峰附近,叫日土县的地方,遇上过一个拦车的,说是车出了问题,请我帮他们看一看,我请他带路,然后他上车,腿一抬起来看见靴子,我知道不太对劲,那靴子太脏了,不像是一个开车的人。我就问他,你们是什么车型?他说不知道,他是司机不知道自己开的车什么型号。我就说,是三叉标志,还是两个椭圆标志?他说是两个套在一块的椭圆。我一拍腿说,我知道了。跟我后面朋友那台车一样,他是老司机了,我们这么办。这时候我们到了一条岔路口,我下车打开后车门,拎了一只软塑油箱,里面还存着五六升油。我说,反正不远了,你背上这袋油先过去,我开车回去接后面那辆车再一块儿过来。他磨叽了一下,只好下车。我心想,给你一个软油箱,也算帮到你了。开回大路就再没有回头。之所以用软油箱作缓兵之计,是让他相信,我肯定会回来的。到了拉萨住下,我听到一句话:“西藏不要被人带去找藏獒,云南不要答应别人带东西,新疆不要进了店子问了又不买。老弟知道意思吗?”

我懵懂中点点头,猜出来是那么个事。

老纪也是突然离开的。在这之前,我们开车往周边的村屯,还请瑶族少年带路,去过几个山洞。山洞既深又大,里面的钟乳石、石笋折腰断首,景区地摊上的纪念品应该是它们的归属。

我猜不出老纪是个什么身份,说话有公务员印迹,用钱却像个生意人,他不提看书,电视只关心国际新闻,走了这么一大圈,不发微博,更没有博客,一般只在QQ上联系。

我们到瑶民木楼里吃饭,总是他掏钱,笑着递两百元过去,请人宰只鸡炖着,等我们爬山或是山洞里玩回来吃,如果他喝上一两杯山民自酿的酒,我就替他开车回来。

巴马深山里的瑶族相当贫困,虽然也有新盖的砖瓦房,但并不普遍。原来的木楼,总是两层,底下养牛养猪,比住人的一层矮很多。楼板缝大小不一,宽的手机也能掉下去,屋里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蚊帐是经年必须张挂的,早已不是本来颜色。孩子一群一群,浑身脏兮兮的,但个个面色红润,眼神清亮,一颗薄荷糖,轮流吃得龇牙咧嘴。

我们在地里碰见挖红薯的老人,一问年纪,总是八九十岁以上。真要感叹劳动不单创造语言、创造艺术,把猴子变成人,还创造长寿、创造惊奇,他们比大鱼大肉的人更纯朴幸福。

老纪不止一次叹息,“真想让他们建新房的时候多盖两间。”我问他长住还是老了来,他却凝神不响,眼神里有落寞有纠结,看得出他并非说说而已。因为有几户瑶族山民家他都熟门熟路,留下吃饭也从不推辞,当然给钱的时候也不容老乡客气。

有一户人家,车子开不到屋前,但树林环绕,鸟语花香,屋后有井,井边有泉,公鸡昂首阔步,鸭子方步庄严。树篱围着的菜园,井井有条,他家酿出的酒,格外芬芳,远近知名,卖得特别好。

老纪屡屡说要跟他合资建房,那两餐饭吃到的鸡和鸭,实在是味道鲜美。

离开前三天到百魔洞泉边打水,遇见闭女士,她神神秘秘说,“老纪走了,你知道吗?”

我说他经常这样,隔天又回来了。闭女士说这次应该不会回来了,是四个人开车来的,让他坐在新来的车后面,两个人夹他在后排中间,另外一个人开着他的车走的。她没靠拢去看,听人说,是几个讲北方话的人。

我至今留着老纪的QQ,但他从此再没有回应过,也没有删除我,好神秘。

我跟闭女士开玩笑:“您若是走,应该会打个招呼吧。”

“那当然,我光明正大,我还打算请大家一顿饺子。约好明年再来哩。”

候鸟人文艺汇演当天,我还在观众中间看到她。到傍晚散步回来,一楼前台的告示上就挂出了303出租的信息。我问前台小姑娘:“老闭换房间了?”她说走了,退房了。我大吃一惊,小姑娘还抱怨说,老闭嫌她查看房间办手续手脚太慢,冲她大发脾气。

神龙见首不见尾,巴马半月之中,就让我碰上两例。闭女士借我使用的八升塑料水壶,陪我一路全国漫游,因为有提手,极为好使,至今存放家中。

第二天一早我也离开巴马了,过百色往云南富宁,选择了高速。

细雨霏霏,路面湿滑,从巴马往百色有一段路面因为拉直改道,没有沥青,轮胎在鹅卵石路面上,速度一快就形成漂移。

超车赶路的小车,我亲眼看见相撞,在安静的早晨听见车祸发生时恐惧吓人的声响,听上去惨烈异常。停下车打量,人都没事,气囊也没打开,但两车的车门已完全撕成了草稿纸状。在百色参观广东会馆——百色起义纪念馆时,我的心绪还一阵一阵悸动。

五、云南记·上

远方层层叠叠的群山,近处雨雾扑窗而来,百色到云南去的路,高速公路在上,在山腰或山顶,而国道在山脚,顺山势起伏、出没。

不时有巨大的旅游广告牌矗立在高速路旁边,普者黑,世外桃源,坝美。

电视里看见过,坐船而入,再乘牛车,百十户人家的寨子,犬吠柴门外,鸡鸣桑树巅。编故事的人还说,九十年代,村里面还有人说想去北京看毛主席。

路标写着文山、麻栗坡多少里程,看看天已是下午三点,到富宁县城出口,下了高速。麻栗坡现在籍籍无名,当年可是与战火相连的厮杀代名词。八十年代末,我有朋友的哥哥牺牲在前线,九十年代他和父母去墓碑前烧纸,来去要半个月。

富宁县城不大,一条小河,穿城而过。名字很雅,驮娘江,两岸种植着高瘦异常的棕树,别致得很。

散步兼寻觅特色饭馆,最后还是一碗过桥米线了事。邻桌两位点菜吃饭的,和老板争执起来,明显是中了阴阳菜单的招。不由得感叹,还是简单吃点好。尤其两个人忿忿离开,老板盯着他俩的背影冲着我说:“两个外地人,还想哪样?”原来老板亲眼看见两人在店前停车,打量一番才进了他的店。

到处留心皆学问,原来欺生并非大地方的专利。停车进店,远点才好被老板当成本地人,不敢动手脚。不过,停在目力所及的地方,车辆比较安全,我等待米线热汤入口不烫的时间,心里在琢磨这个有些两难的问题,如何才能心安。

还算不错,让我想出来了。那就是:把车停在公安分局、派出所的旁边,如果这种甲等安全地方没找到,那就改乙级城管队或是司法所的附近也可以。还有,县委县政府一类大院更好,无非是登记一下。远方来客,门卫只会好奇,不会拒绝。

这一趟始终照此执行,只是接近回程返湘的时刻,在梅州附近,停在一个旅馆的大院(这个旅馆兼营停车场)被不知哪幢楼上扔下的尖锐之物砸中前挡风玻璃右上角,出现一条月牙形裂纹。后来才知道,这个停车场三家客店共用,彼此暗中争客源——倒霉的当然也是客人。这属于防不胜防,只好认了,暂且不表。

第二天清晨,被轰轰的大货车声音惊醒,一道道雪白的光穿透窗帘,在墙上放出一轮一轮窗帘上帆船的幻灯,帆船的剪影,一艘一艘启航。

十字路口,交通要道,想不做早行人,除非宿醉未醒。吃了两碗电饭煲煮的粥,开车向西,路过砚山地界,在中和镇往右拐,开始爬山。一开始只是丘陵,路好景幽,慢慢就大意了。

一辆柴油半挂车,不肯相让,跟了它好长一段,按喇叭、闪灯,还是不让,不时还放出滚滚黑烟。我觉得司机有几分故意,心里有点赌气,这是我开始犯的第一个错误。

跟到稍稍平缓一些的路段,我发现路幅宽了,视野也不错,前方没有来车,开始打左转向灯加油超车,同时再次鸣笛。但我没有觉察,这段公路其实是个绕着山形修的大拐弯,而且是为了保护一片树林有意这么修的。这是我犯的第二个错误,对弯道没有判断。

第三个错误,是柴油大货车司机也在加油抢行,我没有减速礼让,反而想小车还抢不赢你几十吨的大车?脚下继续加油。

等前方弯道一辆大货车迎面而来,喇叭猛响,我只能急刹,打右转弯灯(当时天色晦暗、浓云密布)。可是,时间不够了,我得等半挂车长长的车身过去,才能闪回右半幅公路。

迎面而来的大货车刹出尖啸,车胎与地面冒出磨擦的黑烟。而我的车熄火了,因为我从三挡退到一挡,忘记出发前调整离合器踏板的行程,松得太快。

这是早就犯下的错误,而我一路上没有纠正(本是用随车固定扳手两分钟可以更改的错误)。教训深刻呀,如果已经习惯离合器的行程,长途旅行前切忌调整,否则就是生死一瞬间,让你悔不当初。

那个绝望时刻眼看就要产生出一片惨烈的撞击声响。

没有。那辆大货车停住了。一阵黑雾伴着灰尘冲进我车内,离我左侧车门不到一尺的地方,是晶莹透亮的货车大灯。我重新点火,把车开到右边,尽量靠近路边的行道树停下,下车。想走过去谢谢司机,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脚发软,实在是迈不动步子。

也许那位神勇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我双手合十,他伸出左手在车窗外摇晃友好示意,隆隆的发动机响起来,庞大的车开始移动。

一会儿,公路静寂,鸟鸣山更幽,根本像没有任何危险情形发生过。说实话,当时三魂丢了七魄,我连那辆车的车牌号也没去看去记。地上足有三四米长的道道轮胎印,应该是救我生命的拦阻索。后来,但凡看到路上出现这种刹车轮胎印迹,我总是设身处地想象,一定又有一个神奇的司机,用一脚刹车创造了奇迹。

马者哨,我记住了这个地名。中午时分,我路过它,正赶上大集,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我看来无比亲切,集市里混杂的一切气味,在我看来无限温情,我买了一大堆吃的,玉米、红薯、大白菜(后来笑自己,为什么买大白菜?)。小贩找我零钱,我又还给他和她,山民朴实地笑,带着几分羞涩。

他们不知道,一个刚刚从死亡线上止步拐弯回来的人,对人世的莫名感激、兴高采烈有多么浓烈又镇静,可以说,简直像塑料桶紧紧盖着的硫酸,看去上淡淡的黄色,但随时可能冒烟!

姜昆和李文华在相声里说,爬珠峰如果身后放只老虎,估计是个人,就能上去。我真的相信那种惊险恐惧会产生奇迹。

离开集市不知多远,翻过了山隘口,迎面烈风呼啸,林涛阵阵。阳光酷白,晴空万里,之后因为时常遭遇,也就见怪不怪。这就是典型的云贵高原、变化迅捷的气候,根本不在乎芸芸众生的调节和适应。用听来的哈尼族谚语形容:“地还经常耸耸肩嘎,何况老天来脾气。”意思是,地震就是大地驮着万物太累,耸耸肩松弛一下,天老爷管天管地管空气,阴晴风雨不过是脾气来了发泄发泄。

隘口的风吹得天空一片净蓝,蓝得发亮、蓝得发脆,仿佛扔一根木头上去,会砸出声音,掉下一块一块的蓝色来。

下山的盘山路全摊在面前——因为山坡山梁上只有褐草灌木和红黄不一的土色。那些泛白的公路曲折萦回,像一把扔在地上的鸡肠子。我在隘口风中享受了近一刻钟,之前路过身边往山下开的车仍在视野里,从庞然大物,缩微成了甲壳虫。有一年我坐火车走成昆线,有一段铁路线也像这样,盘啊盘啊,山脚看着很近,绕下来才知道刚才待的地方还在那儿瞪着自己哩!莫言过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难已经过了,给我的烙印足够牢记八千里,我认错,但心里真正喜欢而不是错喜欢。

一路下坡,进了开远市,下山进入市区好长一条街,一直是下坡,很陡的下坡,两边都是新建筑,开远市的新城区在往上走。

两旁的花坛,花繁似锦,颜色富丽,想想此时北方天地一片肃杀,单调贫乏,此地的人们却对压枝的千朵万朵的灿烂花儿熟视无睹,恬不为异,只能说老天爷对这一方水土一方人太照应了,已经有的,给予他更多。不讲道理。

我喜欢云南的理由,很大一部分来自气候,四季花开,拖鞋T恤,如果是常年盛夏的西双版纳就更别提了,只要想想就带劲得很。

住下后换了溯溪鞋,单衣单裤,一身轻松四处游逛,开远也有一条河,新城旧城,分建两边。河边的公园设计精致,花和树开的开,绿的绿,自得其乐,欣欣向荣。那些时髦的时装店之类没有进去逛,但这些店外能看见霓虹灯管子的装饰设计一定是城市时尚符号,一到夜晚就会争奇斗艳热闹非凡。

在老街进了一家农贸市场,很多人买一种叫小卷粉的小吃,我也吃了一盘,据说是法国人修滇越铁路,由越南传过来的做法,类似广东那边的煎河粉。很大一股猪油香。

在路边发现另外一种小吃:烧豆腐。一般是在兼营饭菜的小饭馆门前,一个方形的木桶上面三尺见方一个铁皮盒,中间一格堆放着指甲盖大小的小方块豆腐,旁边放着盐辣椒味精几只小罐,可以随自己口味兑一只蘸料碗,老板负责把小方块豆腐放在炭盒网格上烤,豆腐遇热膨胀,小方块就胀成了一个圆球。有点焦黄,气味引人垂涎,一五一十,边吃边聊天,不知不觉会吃下好多。最有意思的是,不论围坐一块儿吃有几位,反正老板来一伙或一位,就会在面前添一只小碗,你夹五粒豆腐,他就往小碗里扔五粒玉米,最后结账,数一数小碗里有几十粒玉米。每粒两毛钱。

观察了一会儿,我挑了一家专门做外卖盒饭的店,小门脸里外,老板小夫妻各看顾一摊烧豆腐。两个摊都有人边吃烧豆腐边喝酒,让我除了一饱肚子,还能听听世态人情。

开远出产一种杂果酒,小说《红岩》里提到过,名头很响。说是用菠萝、葡萄、橘子、石榴一大堆果子混酿而成。不过这个店家卖的是自己从乡里收上来的,一股带水果腐味的酒香,闻上去酒性很糙,但旁边两个年轻人喝得起兴,连续碰杯。除了两位酒客,再过去两位是女的,看样子之前是大学同学,一个讲普通话,一个讲云南话。应该是讲普通话的远来访友,但远来这位始终兴致不是很高,吃东西也是心不在焉。

两位酒客都有点喝高了,面孔红润,眼神兴奋,甲说个矮的,乙就说个更挫的;甲说个烂的,乙就说个腐烂的;江青说到慈禧,朱元璋说到刘邦。天女散花当中,酒客甲问我是什么地方人,我说湖南。他一掌拍在我肩膀上,“我跟你是老乡。”转脸他又问两位女同学,“你两个是哪地方人?”讲云南话的女生说,“我老家是江西的。”酒客甲拿手在面前虚拍一下说:“那我跟你也是老乡。”酒客乙频频点头,“没错,你和她跟毛大哥真是老乡。”他一脸正经朝我笑,我肚子快笑抽了。

原来酒客甲姓毛。“叫我小毛。”他对我连声申明,“老哥,我是不是你们老乡等下再说。我想考一考你老哥和这两位知识分子阿妹,昨天晚上,我和我这位龙老弟,争了一晚上。咱们中国近代以来,是湖南人对新疆贡献大,还是云南人贡献大。”猛听这么一个大题目,我们几个面面相觑。讲普通话的女生来了一句:“看你从什么时候断代。”“吓,我们又不是夏商周工程,整出国家那么大响声。我们就争个面子,扯个闲篇啵,你说是左宗棠功劳大,还是我们杨都督功劳大。”

讲云南话的女生说:“你是说蒙自杨增新嗦?”

“咦,了不起,你们也晓得杨增新,我和龙老弟昨天才从杨增新老家莫别村回来。”

以前查看新疆史事,了解过杨增新事迹,乱世英雄,死于非命。从辛亥革命到袁大头复辟,直到民国成立,杨增新掌控新疆,大权在握十七年,应付八面来风,挽狂澜于既倒,是个有本事的人。换句话说,左宗棠收复新疆,以棺自随,凭的是湘人血性,杨增新老谋深算,长袖善舞,据说从阴符经里学了不少统驭之道,想想当时,外敌环伺,中原战乱,新疆省内也是山头遍地,你争我夺。哥老会,白俄军,此起彼伏,杨氏非但保全境不乱不失,还将北疆阿山一带,就是现在颇富盛名的阿勒泰、喀纳斯、塔城等,划归治下,对中国领土主权完整,应该也是有功之人。他的墓在北京沙河,往八达岭的高速公路旁边,属于昌平区的文物保护单位。

讲云南话的女生说:“我这位同学,圣彼得堡大学的博士,她就专门研究民国这一段的新疆。”

毛、龙欢呼起来:“原来专家在此。请教贵姓?”讲云南话的女生说:“她姓宁,我姓和。”后来才知道,她俩是西南民族大学的同学。

宁同学说:“他的墓地我去探访过,老家莫别村真还没去过。房子还在吗?”她稍稍高兴了一些。

小龙待要开口,小毛抢着说:“要不说蒙自不会办旅游哩。这么一个人物,老家老屋,又旧又破,告诉你们,不看也罢。呃,你们不信我说呢是吧?你们可以建水县看看朱家大屋,想象那就是杨增新以前生活的环境。”

看我们都笑起来,他更着急了:“刚才不是说我和你们都是老乡吗?我真没有吹牛嘎。”

小龙点头如啄米:“是呢是呢。”

他从包包里翻出一本书《丽江马帮》,云南人民出版社“作家与大地丛书”之一。还真是有图有文,证据确凿。作者木祥,祖上亦是明朝洪武年间从湖南湘乡迁往云南军屯的士兵。

相关的一段不到两页,说的是韶山毛氏族谱记载,毛氏始祖毛太华,元末投朱元璋队伍,后远征云南,立有军功,生有八个儿子,后来毛与二子回到湘乡,其余六子留在永胜,如今后裔已有三千多人,与韶山毛氏后人人数差不多。韶山族谱记载毛太华留屯“澜沧卫”,其实并非如今的澜沧县,而是永胜县,因为县境内金沙江又叫东澜沧江,还有座澜沧山。让我闻所未闻的是,原来不止湖广填川,在朱元璋时代,湖广填滇,就进行了三次。左宗棠让湖湘子弟满天山,朱元璋让湖湘子弟满云南。要说西部大开发,朱元璋应该当得起先行者之誉?

我们开了好一阵玩笑,小毛一脸羞窘,连说不能吹牛,皇帝也有叫花子亲戚嘛,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每个人都要发狠努力才行。

小和笑着说:“怎么你刚才还说跟江西人也是老乡?”

小毛说:“韶山族谱和永胜毛氏族谱都记载的有,始祖毛太华,原籍是江西吉水人。所以嘛。”

原来如此。

天色已晚,烧豆腐也吃饱了。我与几位萍水相逢谈兴匪浅的年轻人告辞,起身走回旅店。一路上我在想,以后与人聊天,多问一句祖上来自哪里,没准就了解到一段不为人知的丰富历史。

2011年12月31日,到达河口。

高速路连续下坡,路标上写着37或是31公里,极长极陡的坡,限速标志没有作用,所有的车都在超我的车。

高速公路连续下坡,除了往河口,后来在新疆也碰上一段,网上图片拍得大气磅礴、气势非凡,但实际开车经过,速度极快,还连续转弯,那是由赛里木湖往霍尔果斯口岸。长桥之下,就是果子沟啊,可是沿路标志不能停车——有人停车摄影,但肯定违规被拍照了。

往河口的高速公路无数山洞,一会儿开大灯,一会儿关大灯,大客车看见我不急不慢,总是变道超车闪烁大灯。有一辆大客车超我的时候,我朝它车窗看了一眼,咦,我看见昨天不太做声的小宁,她愣愣地看着窗外,一脸心事重重。原来她也没去蒙自,也许昨天聊天她流露的不止是找工作的困难,还另有没有透露的迷惘和困惑。

河口那么小,肯定还会碰到。

今年(2014)12月新闻,蒙自到河口的铁路正式通车,这是法国人铁路之后的国际铁路,是亚洲互联共赢的标志,中国的块头和实力在主导。

河口中越边检大楼旁边就是新旧两座大桥,大桥旁边是新旧两座国界碑。不少游客在留影,更有不少越南少年缠着游客买越南盾。

其中一个三岁的越南小女孩,我抱着她合影时,还以为她是中国孩子,满身银饰,丁零当啷。

二十块钱,买了币值不等的五张盾纸,也不知道值不值。有个朋友收集货币,我算是照旧例,送他留个纪念而已。

站在边检大楼铁栅栏旁边,看边民熙熙攘攘过境,越南人、中国人一望而知。

三轮车,更多的是自行车,堆码的各种货物又高又重,可怜的轮胎无一不压得瘪瘪的——后来知道,打足了气反而容易爆掉。

大多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一个个黑汗水流,努力推拉或平衡着车子。她们的肤色普遍比中国人要黑、要瘦,看上去也更有力气。

蚂蚁拖骨头,人类一直保持着这种精神。在我们的旧照片中,中国人当年战天斗地修水利开梯田农垦边疆,无一不是面前这种人拉肩扛,小品里家里唯一的电器是手电筒,唯一的农机恐怕只是胶轮大车,而拖拉机更多地出现在一元纸币上。

整个河口的街道,除了市场,还是市场。不过是各有专分,有的是卖水果(好多是外国水果),有的卖五金电器,有的卖衣饰玩具,还有大排档。绵延不尽,人流密集。

我找了一家小旅店,建筑应该有些年头了,很可能还出自法国殖民者的设计,大而无当的中央楼梯,明显是办公室改成的客房,洗浴间是公用的,卫生间则放置着铁脚浴缸。奇妙的是,隔着一个停车场,就是混沌的河,而河对岸越南的房子,尽在眼底。

还有一个住店的好处,旅店有个院子,晚上可以锁大门,住店的客人,用房间电话打长途,不用花钱。

如果想去越南老街一游,花三四百元可以办成。可我看到边检大楼回来的国内游客,手里多只是拎着几盒绿豆糕或是一顶绿盔帽(这些河口也有卖),心想何不直接拿办证费买糕和帽好啦?

离边检楼很近的几幢边贸市场,内里乾坤,大而复杂,出口很多,人声鼎沸,第一次逛,认真看红木家具店,木雕雷同,价亦颇昂。最后勉强挑了两只红木笔筒,螺钿装饰,妖气庸俗。好在有人一旁进货,我有样学样,两只也算进货价,一共七十元。

这些迷宫般市场,仅有两层,但二层冷清,少人上下。我在卖印度神油的店子观察,不时有衣着暴露的女性,匆匆进来,伸手指物,拿到即走。老板司空见惯,处乱不惊,这边目送飞鸿,手不停拿,那边推荐鞭丸,香水神油,把进店的客人逗得应接不暇。而不经意间,浓烈香水随女子来,收钱给货,浓烈香水随女子又走了。我亲耳听见他提醒出语轻佻的年轻人,也许是他侄子辈吧,“没别的事不要往这里凑!你们知道越南妹是做什么的,不要惹事生非叫你爸妈来骂我。”

但他打点全副精神推销神油时表情和言语就不这么矜持清正了,他故意鬼鬼祟祟说神油是不准卖的,同时不时朝上面努嘴,说没有效力随时可以下来退货。然后似乎发现周围有点不妥,他会一扫柜台上的大大小小精致包装,变戏法一样装进一只纸盒,说不卖了不卖了。

我观察这店主好一段时间,或隐身斜对面店子,或站在他店内一旁,我看都累,他演不烦。生意一单一单做,嘴翻白沫,水都不喝。嗓子说得我都感觉口干了。商场如战场,一条曲尺柜台,恐怕他当战壕了。一人孤军,奋战不止。

等我到了市场外边透气,才发觉应该吃点菠萝或者红毛丹,把想象引起的唇干舌燥,化作即时的甜爽。我感叹这位商人的活力,觉得他经营能力颇强,却多少像走在钢丝上,底下是不法的陷阱,手里却舞着不安全的剃刀片。

我找到河口邮局,想把一年最后一天邮戳盖在空白处,再贴上邮票,投入邮筒,然后元旦实寄时,这些明信片上面,就会有新年首旧年尾两个邮戳。

离邮局不远,就是旧的窄轨铁路,荒草萋萋,一路延伸过桥,越南那边,桥上也有房子,看不见一个人影。

辛亥革命之时,革命党由越南偷运军火,在河口与清军激战,眼前的桥梁铁道,或许血流遍地?

我倚在街边石栏吃红毛丹,一边吃一边四下打望,胡思乱想。

有个穿橘色交通安全背心的环卫大姐,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时不时打量我,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举举拎在手中的水果袋,意思是:没有乱扔果皮,一会儿我会扔到垃圾箱里。

她误会了,走来我面前,伸手接袋。

我笑着掏出几颗红毛丹,递过去,“您辛苦了。”她赶忙把手背到身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以为你扔垃圾。”

我说:“知道知道,我吃不完了,您尝尝吧,味道还可以。”

看她满头大汗,真的是非常辛苦。她边吃边笑,说:“让我们领导看见,会刮胡子的哟。”

拿“刮胡子”代替“批评”,年纪跟我应差不多,问她贵庚多少,果然比我还大,是邻县人,提前退休了,儿子在河口做小生意。

“是那边边贸大楼里面吗?”却不是。以前给人打工,是在楼里,后来自己倒腾衣服,在街上人家的店里租了一个柜台。累死累活,反正也能赚些钱。主要是越南那边有亲戚,总有走货的量。

听她讲起这些,侃侃而谈,俨然民间外贸,我兴致很高。

原来衣服只是常销商品,季节不同,还有玩具、食品、香料、日化、礼品等等可以交易买卖。

“以前两边都穷,生意做不大。现在我们这边货多了,越南人还是不富裕。那边卖过来的糖,好难吃,连水果糖都做不出味道来。”

大姐做鬼脸,是那种不想吃下去又没理由吐掉的烦恼表情。

“您这么熟悉,我请教您一下,买什么越南货做纪念品比较合适?”

大姐换了一副眼神,“你不是想买这个吧?”她食指大拇指比划了一个手枪样子。

我笑起来,“不是。有人刚才问过,还说可以过河到那边去看货验货。”

大姐一脸郑重,“千万不要去,都是骗子。过了河是人家国家,钱抢了不说,还把人交到越南公安,打个半死,还要交罚金。你记住,凡是偷偷摸摸说卖枪啊,墙上留手机号码说卖枪啊,统统都是骗子。”她突然伸出脚,晃脚上的凉鞋,“叫我说呀,在河口买越南货,你就买越南凉鞋、拖鞋。”

看我狐疑,她笑起来,“这个你要相信我。”她脱下一只凉鞋,拿在手里正反弯曲,凉鞋既软又弹,像块牛皮糖。“我们这边的凉鞋,大部分是回收的橡胶、塑料,越南那边是生胶,特别软和,穿几年也不发硬,更不会开裂。”

怪不得,市场里卖凉鞋的特意标出越南产,蹊跷在此。

谢过大姐,红毛丹也吃完了。我再逛逛边贸市场,买了两双越南鞋,凉鞋拖鞋各一双,大姐透露的底价,两双一起买,五十块钱。

晚上,给各地小伙伴打电话,元旦前夕,聚餐聚会,北京、上海、广州、深圳、长沙,都在吃喝中迎接元旦。

北京的小伙伴打开手机喇叭,万里外的嘈杂溢满边境旅馆的小房间。那一刻窗外河水无声流过,一个人孤独坐在房间,电视静音开着,主持人照例穿着过节的红色。

听说我定时不定时漫游一年,各地的小伙伴都说羡慕嫉妒恨,我说欢迎你们抽空飞来,副驾空着,云南到处好玩,尤其到处有机场,只要过来,我是地陪兼司机,你是嘉宾或首长,你职业生涯放假,已有我万里先到迎候,我驾车丈量大地,愿为您坐拥来往之利。这一番四六句说出,电话里各地小伙伴轰然说好!岁末年头,人容易因计划、展望而产生壮阔的豪情,浪漫的企盼。我自己也被感染,多少减几分孤单。

元旦早上,蒙眬未醒,窗外静寂,黑暗浓郁。但分明传来军号的声音,悠扬熟悉,童年的情景袭上心头。我打开手机里的录音机,录下新年第一种声音……

那是起床号。当年的小三线工厂,高音喇叭里每晨吹响。是一代人早晨记忆的开端。然后,才是咳嗽的声音,洗漱的声音,而这些伴随着喇叭里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抑扬顿挫的播出。

天空变成蓝色了,而且渐渐透明。

在高速路出入口,昨天出口处检查身份证的军人已经在打扫卫生。

我问清省道往元阳也很好走,而且早上没雾,较高速公路反而安全。

元阳的哈尼族梯田是农耕文化的奇迹,名气与广西龙胜、湖南新化两处鼎足而三,不亲眼看到,不觉得震撼。

只是呢,由一个旅游公司,圈起哈尼族寨子,开卖门票。我们看到的经过修饰,设计,宜于展览参观的哈尼族生活,是真正的过日子?后来在西双版纳傣族风情园,《出湘记·后记》里湘西德夯苗寨,我就知情而退了。除非迫不得已,比如去贡山丙中洛、秋那桶,只有一条公路进出,再者和顺古镇,不买票只能失之交臂,也只好交钱买路。前一阵子,凤凰古城门票风波,未始不是这种圈地为牢,非钱莫入的旅游模式引发的事故。站在经营者角度,投资需回报,员工需薪水,改造要材料,从看护促销,到砖头木块路标,无一不由银子贴现才能做成,想想也是头大。

再举一例,半年后在吐鲁番博物馆门前,我目睹一场口角,一个博物馆门卫,不让游客带包入馆,游客争执不过,下三十几级楼梯到一楼领票窗口旁边存包,再上来,门卫说,录像机也不能带入,游客说不拍行吗?不行。存好再进。

大吵起来。游客生气在于门卫不一次告知全部规条,门卫则在游客第二次乖乖存包之时,一句嘀咕被我听到:“已经不收你一分钱门票,你还不听我的,还行?”

八月骄阳下,气温当在50摄氏度上下。游客往返两趟,汗透T恤,苦不堪言,而门卫满足了那种硕果仅存的小小权力欲,一脸坦然表情仍不肯掩饰阴暗心理,要说出来让其他游客也一并知道:这是谁的地盘。这里谁说了算。仅仅因为国家取消了博物馆门票,还让人产生莫明其妙的补偿心理,换作圈地卖票利益攸关的人,赚钱之重要,当然是悠悠万事,唯此为大,无所不用其极了。

元阳县分新老城,旧县城在山上,新县城在山下。

看哈尼族梯田需先经老县城。过了老城街道继续爬山。一阵雾来,四下茫茫。车速虽然很慢,但十来米的视野,还是时有惊险,因为不时有牛蹿出来。

这时候肚子有些饿了,我索性找个空档,贴着山石边边右前轮抵住街边石条,车停好,把车挡挂在一挡,再捡两块砖立着塞在后轮,坡实在太陡峭,考驾照时学来的坡道泊车小贴示全用上了。

吃了几根煮玉米加几个不知名目的甜饼,有些内急,看见宽敞楼梯之上有一门,门楣上写着:元阳一中。

有稀稀拉拉的学生拾阶而上。心想,今天元旦,高三学生也不放假?

进校门继续上石阶梯,几乎是爬了一座山那么高。然后一条水泥通道,两边是宣传栏,宣传栏后面是树,教工宿舍,再然后豁然开朗,山顶是两个足球场,后面还有篮球场,旁边是教学大楼,学生宿舍和食堂。

学生宿舍下边,厕所赫然可见。进得男厕门内,真要惊叹,两排蹲位,估计可容七八十学生同时方便,而且水箱滴沥,是一刻钟定时排水的那种,如此节约、环保、大容量,他处真不多见。我拍了一张,虽空无一人,透视感壮观仍在。

卸了包袱,遛达参观。集体洗衣龙头边,一群女生在洗衣,一旁的荣誉栏上,贴着上上年高考录取的名单,人数众多,密密麻麻。考到北京、上海、军队院校的放在最前面。

不远的食堂,大门开着,也进去看了看,房子天花板很高,挂着吊扇,有不少固定桌椅的饭桌。白色地砖油渍不少,非常滑。我穿旅游鞋,所谓防滑底,有些战战兢兢,本想走到窗前看看水牌上的菜单,到底知难而退了。学生活泼,推搡拥挤,不知中午时分,这里是怎样一番风光。有意让地板滑溜,好让学生学会温良恭俭让吗?此事疑问,存留至今。

看过哈尼村寨,梯田风景,一个口齿疯癫的人来收停车费,因为买票时问过不另收费,但这位看来不太好讲道理,所以掏钱之前,还额外敬了一支烟。他接了烟笑,说收我五块就好。顺着窄而陡的路,跟着上行车一路回到山顶大路,下山到元阳县城找店住下,一宿无话。

如果当晚知道第二天的遭遇,也许我会睡不着觉。旅行的好处之一就是,第二天你不知道会遇到什么,而又不必负担事先知道的着急、高兴、后悔、犹豫或厌烦之中的任何一种。

到建水朝阳门城楼旁边,大约九点。太阳暖和,普照大地。

这座宏伟的城楼没有天安门高大,但比天安门还要早建二十八年,因为去首尔时看过韩国人奉为国宝一号的崇礼门,感觉朝阳门个头不比它小,城楼被街道围着,矗立圆盘中间,空地上是自发形成的市场,遛鸟的,下棋的,卖古玩根雕的,算命、测字、八卦,不一而足。

街边停好车,先去城楼参观。大殿卖工艺纪念品,还有一个茶馆,兼卖建水紫陶,小罐小盘,造型、颜色古朴耐看,细看价签,瞠目而退。

大殿左侧,有钟两口,一新一旧,旧的浑身透着沧桑,新的是某年为建水古城庆祝诞辰而铸。真是岁月如梭,不知不觉,建水已近一千二百岁了。

往西看,是古城中心的一条街,市面繁华,人流不断。顺着街道逛过去,有朱家花园、文庙,还有一个不小的道观。

朱家花园占地不小,房子建得如迷宫一般,有块匾也挺有意思:中将第,当时还暗笑,民国人真是好显摆。12月顺106国道回湘,路过红安,我到了林家大湾,林彪故居门票二十元,据说是当地自办旅游,开放供人参观,门楣上也挂一匾:帅府,倒也含蓄执著。后来网上一查,这位朱氏的发家史衰败史,颇为可观。若有健笔一支,演义一番,起承转合中的命运与无常相伴,弄不好可以有台湾高阳写《红顶商人胡雪岩》的震撼。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还真不是游谈无根,打听才知道,朱氏一门,当年的望族,现在本地反而后人很少了。层层叠叠偌大的宅子几百年情事,只剩了游人凭吊的躯壳。

建水文庙,据说是西南第一,从公园开辟的面积看,除了曲阜,恐怕全国也数一数二,进门一个大池,体量可以称湖了,当年子曰诗云,文风之盛,可想而知。

逛累了,找地方吃饭,还是米线。隔着粉店玻璃望街景,扑嗤笑出声来,马路对面有个城楼样式的牌坊,圆形拱门只走行人,一旁另有车道,但单位的牌子并排挂在圆形拱门旁边,一块是建水县委党校,一块是某某寺。吃完米线踱进寺里,大雄殿、观音殿、弥勒殿一应俱全,旁边一幢白色二层楼,写着县委党校招待所,也许当年还就是建在寺庙的地界?如今落实宗教政策,可暂时还搬不了家?这两块牌子联袂而挂,也许多少反映了某种趋势的潜能和拱动?

建水县城远郊,还有双龙桥、团山民居和燕子洞三处,值得一游。

我遛达着往停车的地方移动,不知不觉又到了朝阳门下,午后的太阳,颇有些热度,市场上的人们,多少有点意兴阑珊。

穿过阴凉的城门洞要下台阶,旁边一个卖古玩的小摊,两个人在谈生意。

他们之间放着一尊木雕,分辨不出是财神还是关公,一个要六百块卖,一个只肯出五百块买,卖主说,要连木箱一块买,另一个不要木箱,只要“菩萨”。我看见木箱里垫木雕的纸有些年头的样子,就捡起来稍稍看了一下,噫,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东西。

于是我好整以暇,看他们两位昏天黑地你来我往地砍价。云南话在我听来,颇有音乐性,而面前两位,“乐感”都很好,就当是旁听一堂实战状态的方言教学吧。

也许二十分钟,也许半小时,他们艰难地各退一步,以四百五十元成交。那位买家口气高傲地回绝卖主附送木箱的大方,踢了一脚木箱说:“给我也嫌它占地方。”卖主也有点急了,“反正么是送给你,你不要么怪不得我。”

买主走了,卖主也清东西准备走,我说:“我想买这木箱,你要多少钱?”我已经准备他说五十块钱了。

他也踢了一脚木箱说:“二十块,给你。”似乎出了一口刚才被憋坏的窝囊晦气。

把木箱拿到车边,我捡起那张纸。发现是有些年头的旧报纸。那个木箱污垢很厚,用餐巾纸使劲擦,箱框上隐约可见莲枝花纹,而且材质很硬,以手弹之,似有金属声。

开车先到了双龙桥,不收门票,寥寥数个游客。好像也没有特别养护,手扶拖拉机还能穿行而过。桥中间的神龛,火灰很厚,有几个老人坐在一旁聊天。

拍了几张照片,又开车到团山。一个满布古宅的村落。

刚刚在停车场停车交费,一大群游客涌出村来。我正在车里找水瓶、相机,忽然隔着车窗看见有人朝我挥手。

原来是开远烧豆腐店认识的两个女生。

小宁说:“好巧。”她们和人拼团包车,下一站准备去燕子洞。

“博士好啊!”我显摆自己朝阳门的收获。把旧报纸拿出来给她们看,两个女生小心翼翼。突然一阵怪风吹来,报纸呼啦啦吹上了天,两个女生惊叫起来。云南的风似乎由《西游记》里妖怪出没之地刮起,飞沙走石、树枝乱飞,那树枝狂舞半空,不偏不倚,横扫报纸。一瞬间,满天碎纸,如蝴蝶般弥漫天空。

宁博士与小和泥塑木雕般愣在那儿,然后哭笑不得一脸委屈向我道歉。

“可能上面有细菌病毒什么的,放在车里不太好,所以风就把它吹走了。”我只能装洒脱了。

包车司机在叫她俩上车,两女生慌慌张张跑过去了。临走留下一句,“老哥,如果第三次碰到你,我们一定请客吃饭。”

我心里想,开远一次,到河口的车上看见一次,现在已经是第三次了。不过我笑着招招手,“一言为定啊。”

不管怎么说,宁博士比开远烧豆腐摊边的时候,情绪已经正常很多。旅行的疗效,也包括意料之外的一惊一乍。

燕子洞虽然闻名已久,但我并不想去。于是看完古村民居直接上路,去了邻县石屏。

不记得什么书里看来的,石屏出豆腐,而且石屏豆腐与别处不同,是不用囟水的。就算是去年《舌尖上的中国》提到石屏豆腐,也没有提及这个,不知是忘了,还是不屑。

县城街边有石屏特产店,下车去挑了几样豆腐乳、豆腐干买了,预备饿了临时打点肚子。路过一个带停车院落的酒店,顺便走进去看了一下房间,服务台兼门房是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大叔。他跟在身后问:“住不?住不?”

“我再看看隔壁那家。”

大叔拉着我的手臂,“住我们店吧,我给你打折。七折——六折——五折。”

走一步打一折。我有点不忍心了。“五折多少钱?”

“四十块。”

我住下了,天色已黄昏。再则,晚上想找个饭店吃特产豆腐。

与大叔一聊,另有收获,一是住店这么便宜,是因为隔壁旅店和他这家,是一个爸分家给两兄弟,妯娌不和影响到兄弟关系,两家授意下面低价拉客。怪不得刚才他拉手臂。他知道我这一走就被那边留下了。

我当然知道享受着市场经济竞争的好处了。可是,两兄弟弄成这样,心里泛潮觉得怪怪的。

这一聊就海阔天空。据说发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顾炎武漫游天下,以书相随,所到之处,总是找村夫野老,印证典籍记述。

他说异龙湖不太干净了,又不是吃鱼的时候,就不必去了。

石屏想要尝好吃的豆腐,只管去农贸市场。多烤两三家豆腐吃,就挑出适合自己的了。

还有一件奇闻是,不知怎么会说及异地高考。他说,当年朱德朱老总,想报考云南讲武堂,他是四川人,只好挂籍云南蒙自县,才顺利考进去了。这个挂籍,不就是异地高考的临时办法嘛。哈哈一笑,觉得住这个店真是住对了。

看看天色已黑,本想约他一块儿往农贸市场吃烧豆腐,可惜他一个人值班,不能分身。

按他的指引,我走过几条街,在一条泥泞小街走进了一个巨大的农贸市场,大部分肉摊菜摊已经收了,白色大节能灯照亮的小吃、熟食区,占地也不小。烧豆腐摊就有十几家,喝酒喝茶围着吃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先尝了一家,然后转过一排,两个坐着的女生欢呼着站起来。原来是小和、宁博士。

她们热情让座,说刚才还在说起我,我说:“这下不请客也不行了吧?”她们笑成一团,“那是。”